张 佳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3)
城市是现代性的一个中心舞台和象征,是国家形成、资本主义发展等基本社会进程的产物和场所,也是构成集体认同和集体行为的场所。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还是新马克思主义都对发生在城市这一特定空间中的政治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哲学思考和理论反思。随着资本主义从马克思所处的工业社会转向如今的都市社会,城市负载的政治经济学内涵日益丰富,城市中的矛盾和冲突日益多元化,城市中的阶级斗争日益复杂,这些都要求必须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城市政治理论。以列斐伏尔、哈维和卡斯特尔斯为代表的新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在继承马克思、恩格斯城市思想的基础上,尝试从不同视角对当代城市的阶级状况、政治斗争目标、政治斗争形式进行了重新阐释,引入了城市权利、城市革命、城市社会运动、空间正义等一系列新的术语,使马克思主义城市政治理论不断丰富和深化,也为化解城市危机,探寻未来理想城市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理论资源。
马克思、恩格斯在肯定近代资本主义工业城市在资本主义发展历史上的重要作用时,特别强调了城市的政治性。城市在马克思的笔下被描绘为阶级分化的基础,“资产阶级日甚一日地消灭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态。它使人口密集起来,使生产资料集中起来,使财产聚集在少数人的手里。由此必然产生的后果就是政治的集中。”*《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7页。资本主义城市以一种无情的不平等和与日俱增的阶级分化为特征,城市的聚集效应使社会日益分化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两大对立阶级,而阶级的分化直接以分工和生产工具为基础。恩格斯指出,近代工业城市的兴起所造就的城市化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为工人阶级的形成奠定了客观基础。城市是工人阶级阶级意识觉醒和得以铸造的地方,也是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矛盾不断激化并转化为阶级斗争的主要场所:“工人们开始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整体,是一个阶级;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在分散时虽然是软弱的,但联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力量。……大城市是工人运动的发源地,在这里,工人首先开始考虑自己的状况并为改变这种状况而斗争;在这里,首先出现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利益的对立;在这里,产生了工人团体、宪章运动和社会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08页。
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城市中的阶级对立还通过居住空间的占有和分隔鲜明地彰显出来。在城市发展成为资本主义大工业的主要基地后,城市土地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本参与到城市住宅建设中,从而重构了城市居住空间格局。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城市中的绝大多数优质的居住空间都不可避免地被资产阶级所垄断,用于商业开发以实现土地资本的增值。”*李春敏:《马克思恩格斯对城市居住空间的研究及启示》,《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3期。“结果工人从市中心被排挤到市郊;工人住房以及一般较小的住房都变得又少又贵,而且往往根本找不到,因为在这种情形下,建造昂贵住房为建筑业提供了更有利得多的投机场所,而建造工人住房只是一种例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4页。资本家对城市雇佣工人居住空间的剥削形成了以城市大资产阶级为主体的豪华型社区与工人贫民窟的鲜明对比。
城市作为阶级对立和阶级剥削的发源地,其政治功能和意识形态职能在当代资本主义城市中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进一步得到强化。关于这一点,列斐伏尔通过对空间与政治关系的深刻阐释论证了城市空间是当代资本主义国家进行政治统治的有效工具。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要维持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就必须不断再生产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而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生产资料的再生产都依赖于空间的发展。这就使得空间不再是客观性和中立性的了,“空间里到处弥漫着社会关系,它不仅被社会关系支持,也生产社会关系和被社会关系所生产”*[法]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载薛毅主编:《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第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5页。。因此,“空间是政治性的,意识形态性的。它是一种完全充斥着意识形态的表现”*[法 ]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已经把空间当作一种控制工人阶级、运用权力和管理整个社会的工具来使用,从而不断巩固强化着资本主义的剥削和统治关系。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政治性的突出表现就是城市空间生产,即城市规划。他考察了20世纪50—60年代欧洲的一些宏大工程和城市规划后发现,城市规划是受统治阶级的高层决策所主导的,由此造成了以大都市为代表的中心地区主宰边缘地区。居于中心地位和统治地位的是金融家、地主、房东、房地产开发商等为代表的统治阶级联盟,而居于边缘地带和被统治被剥削地位的是大量的农民、工人、无家可归者等。可见,从恩格斯时代以来,虽然技术、社会、政治和制度语境极大地改变了,但资本主义城市居住空间的分隔状况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加恶化。对此哈维指出:“路障和围墙、隔离和分离,这些在今天表明许多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城市生活状况的东西几乎不能否认恩格斯所描述的事实。”*[美] 戴维·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69页。城市的空间生产和空间规划鲜明地表明:“空间不仅被生产力、生产关系和所有权生产;而且它是一种政治产品,具有行政和残暴统治性的产品、由政治国家上层统治关系和战略决定的产品。”*Henri Lefebvre, “Space and Mode of Production,” State, Space, World: Selected Essays. Minneapolis·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9, p.213.
当代资本主义城市中大量空间剥削和空间压迫的存在意味着城市中充斥着不断激化的阶级矛盾,阶级斗争并未消失,城市仍旧是阶级斗争的主要场所。不过与传统的阶级斗争不同的是,都市社会中的阶级斗争不仅仅是两大对立阶级力量的角逐,更多的是空间的解放和重构。因为资本主义正是通过创造空间、驾驭空间而得以不断加强自身的统治权力,阶级斗争只有跟反抗空间剥削相结合才能取得成功。正如哈维所强调的无产阶级运动必须学会如何对抗资产阶级支配和生产空间的权力。因此,列斐伏尔所提出的城市革命注定是一场空间革命,通过打破旧的空间,生产出一个全新的、自由的空间。这个新的空间不再以交换价值为基础,而是以使用价值为根本目的,从而将人从资本的牢笼中解救出来。
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产阶级把以前存在过的没有财产的阶级的大部分和原先有财产的阶级的一部分变成无产阶级。”*赵家祥:《马克思主义基本形成的标志性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工人阶级构成了社会人口的绝大多数,而且遭受资产阶级残酷剥削的现实使其具有彻底的革命性。因此,以工厂为基础的无产阶级是革命性变革的先锋力量,革命的现实主体应该而且只能是工人阶级。尽管马克思和恩格斯亲眼目睹了工人运动的失败,但他们始终对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坚信不疑。进入20世纪之后,随着资本主义产业结构的调整和科学技术的不断革新,那种大规模工厂劳动、人口集中的庞大的无产阶级不复存在了,传统意义上的工人阶级逐步衰落。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在资本主义高生产、高工资、高消费的引导下,产生了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价值观,工人阶级在很大程度上被资本的逻辑所同化,逐渐丧失了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无产阶级自身状况的变化不禁让人提出质疑:工人阶级还是革命的主体吗?如果是,如何使工人阶级成为现实的革命主体?这是当代西方左派所共同面对和需要解决的一个棘手难题。对此,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学者进行了各自的探讨。
列斐伏尔认为,工人阶级依然是城市革命的主体,但自身具有局限性,需要依靠和其他社会阶级和阶层的联盟。这一局限性就是工人阶级分化并走向多元化。在列斐伏尔看来,革命的工人阶级是由城市工人组成的,而不仅仅是由工厂的工人组成的。这一特殊的阶级形式的特点是:分散且分割开来、具有不同的目标和需求、频繁流动且没有组织、易变而非固定不变。革命主体力量的多元化和流动性导致“在我们工业化了的国家里,誓战到死的阶级斗争已经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性地、情境性地消失了”*Henri Lefebvre,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Translated by Frank Bryant, London: Allison & Busby,1976, p.98.。但他又说,这并不意味着工人阶级已经放弃革命了,由于资本主义都市化进程已经将其生产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植根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得中产阶级、农民、城市边缘群体等社会各个阶层都受困于资本的剥削。因此,如果将工人阶级和其他各种政治力量团结起来,革命是有可能取得胜利的。
哈维也认为当代城市复杂的社会关系和阶级结构分化了无产阶级,造成了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的弱化。他从空间的视角对当代资本主义阶级关系的新特点及其形成原因进行了具体分析:第一,资本主义积累过程中的五种“派生力量”扩大了个人或群体的差别,产生了多层次多样化的阶级关系。哈维首先肯定了劳资关系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阶级关系,是形成资本主义社会阶级结构的主要力量。但除了基本的劳资关系外,阶级利益和社会结构也会围绕其他力量形成,哈维把这些力量称为“阶级结构的派生力量”,包括劳动分工和功能的专门化、消费模式和生活方式、管理体系中的权威关系、意识形态和政治意识的操纵以及流动的限制和障碍。生产的扩大不断扩大着劳动分工和岗位的专业化,从而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划分为更多的层次。资本积累的顺利实现有赖于消费者的有效需求,因此资本主义必须为不同的社会阶层确定不同的消费需求和消费模式,从而使社会差别在消费领域中进一步得到强化。在国家领域和公司企业领域中的权威关系是维持组织稳定有序运转的必要条件,因此造成了拥有管理权力的人和不拥有管理权力的人之间的社会差异。为使资本主义秩序永恒化,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力图划分社会差别、加剧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对立,使社会大众接受建立在资本积累基础上的劳资关系和社会差别的合理性。现代社会的快速变化要求人们具有较强的适应性和流动性,但资本主义为固定化社会差别又为人口的流动设置了诸多限制和障碍。*参见David Harvey, The Urbanization of Capital, Oxford, UK: Basil Blackwell Ltd, 1985, p.117-120.
第二,居住差异形成了以社区为基础的阶级利益分化和城市阶级同盟等政治地理特征。哈维将居住差异看作社会分层的一种重要力量。居住差异产生了不同的社区,社区提供了个人生活的共同背景,提供了产生和保持生活方式以及工作和教育态度的场所,使人们的生活经历趋于同质化,从而强化了在相对不变的居住差异结构中出现相对固定的社会群体的趋势。哈维认为,这会对马克思所讲的阶级意识产生强烈的冲击,因为“一旦这被转变成一种社会意识(这种意识是以邻里和社区作为地点的),一旦这种社会意识成为社会行动的基础,那么,社区意识就会作为行动的跳板和社会冲突的地点,从而取代马克思意义上的阶级意识”*David Harvey, The Urbanization of Capital, Oxford, UK: Basil Blackwell Ltd, 1985, p.120.。马克思曾认为大量的人口聚集可以提高阶级意识,但在城市化条件下,由于阶级利益的分化,阶级意识已经支离为工会意识和社区意识,前者反映了资本主义工场,后者反映了资本主义的住宅区。此外,共同地理空间使劳资双方之间具有某种依存关系,使本来对立的阶级能够联合起来形成“阶级同盟”以维护他们在特定城市或地区的共同利益。
第三,全球化和城市化造成了异质的、碎片化的无产阶级。由于资本在全球空间内寻找最廉价的劳动力,使得劳动力在全球规模上高度流动,出现了移民潮。移民运动产生的相当大的种族、人种、宗教和文化差异,使得马克思所说的“工人阶级的全球联合”遇到了强大的阻碍。再者,城市化的步伐加快,全球人口越来越多地生活在城市中。聚集于大都市中的劳动力在文化上更加异质,在种族和宗教上更加多样,在人种上更加层次化,在语言上更加分裂。以上诸种原因形成了全球范围内碎片的、分散的无产阶级。
由此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城市中的阶级关系已不再是围绕劳资关系所形成的两大阶级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工人阶级自身也不再是单一的、统一的革命主体力量。城市的多元性压倒了资本主义阶级结构的简单化,基于邻里、社区、性别、种族、民族等非阶级因素塑造了一种多面向的城市意识,混淆、模糊了人们的阶级界限与意识,这一切决定了城市革命的主题必须发生重大改变,城市革命的地点必须发生转移。
在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时代,城市在将人口和生产资料聚集到工厂的同时也塑造了大批量的产业工人,资本家通过对这些产业工人的残酷剥削和压榨而获利。因此劳动力和资本之间的矛盾是当时最突出的阶级矛盾,尽管恩格斯开始关注到城市居住空间中也存在着阶级对立,但阶级斗争的主要场所还是发生在工场中,工人阶级围绕着改善工作条件和提高工资水平展开了广泛持久的工厂车间斗争。伴随着资本的城市化,城市中工人阶级受剥削的范围不断扩大,从生产领域逐步扩展到消费领域、日常生活领域。卡斯特尔斯、哈维和列斐伏尔的城市革命理论就是针对阶级斗争发生地点的现实变化而提出的。
卡斯特尔斯认为,城市构成了消费、再生产和集体行动的一个独特领域,当代资本主义城市功能的发挥不在生产领域,而在集体消费领域。因为劳动力是资本主义生产必不可少的条件,要保证劳动力的再生产就必须供应给他们食品、住房、交通工具以及文化教育设施等集体消费品。又由于人口围绕服务设施中心的集中将减少劳动力再生产的成本,城市便成为了集体消费最有效和最方便的组织形式。对卡斯特尔斯来说,资本主义提供集体消费品保证劳动力的再生产是城市空间制造和再造的构成因素。因此,城市建设发展的方向将越来越成为集体消费的场所,而不是生产场所。但“发达资本主义的一个基本矛盾在于,一方面集体消费手段(以城市组织为基础)为资本所需要,以实现足够的劳动力再生产,而同时也被大众所需要;另一方面,集体消费手段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普遍地没有利润可图。长期以来努力克服这个矛盾的结果是形成了国家对集体消费手段的生产、分配、管理和干预”*Castells, Manuel. City, Class and Power. Translation from the French supervised by Elizabeth Lebas.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78, p.42.。国家的干预使集体消费问题不再是纯粹的经济问题,而被赋予了政治意识形态的内涵,资本主义国家自觉不自觉地建立了一个新的政治对立领域。城市居民围绕着集体消费所受到的限制和不平等分配进行各种抗议斗争,推动了20世纪60年代城市社会运动的兴起。在卡斯特尔斯看来,围绕集体消费所产生的城市社会运动代表着广泛的社会利益,提供了建立新的反资产阶级联盟的基础,因此“城市社会运动——与工人阶级的工会和政党合作——正像更老的以工场为基础的劳动力与资本之间的冲突那样,必定具有影响社会发展轨迹和转向社会主义可能性的潜力。城市运动因此代表了反资本主义工人阶级斗争的一个强有力的、有前途的场所”*[美] 艾拉·卡茨纳尔逊:《马克思主义与城市》,王爱松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09-110页。。可以说,卡斯特尔斯将劳动力再生产领域中对集体消费品的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争夺看作是城市革命的主要内容,与之相对应,斗争地点也从生产领域转向了消费领域。
哈维指出,阶级斗争的传统起点一直是一个特殊的空间——工厂,而且阶级组织正是从那里出发通过工人运动、政治政党等形式而得以扩大。但是资本主义灵活积累体制的确立改变了这种状况。工厂的稳定性丧失,大量的劳动力变成临时性的了,传统形式组织起来的劳动失去了它的地理基础,它的力量也就相应地减弱了。于是就必须要寻找新的地理基础,建立替代性的组织模式。这一新的地理基础就是社区,替代性的组织模式就是城市社会运动。哈维同样看到了当代资本主义城市社会运动主要是围绕住房、公共交通等问题而展开的,但与卡斯特尔斯的集体消费理论不同,哈维把这些公共消费品看作是城市建构环境,城市中的冲突和矛盾反映的是城市空间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矛盾,对整个城市空间利用的竞争成为其城市革命理论的主题。对劳动力的生存和发展来说,最重要的城市空间构型就是居住场所。哈维对资本和劳动力在居住场所中的斗争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在过去资本主义的长期发展中,土地曾被视为封建地主阶级的残余而被忽视,建筑业的重要性曾远远不及钢铁生产等制造工业。而现代资本主义的空间生产实践却刚好相反,土地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处于中心地位,建筑于土地之上的城市建构环境成为资本积累克服自身危机的时间修复和空间修复手段。住房、交通等各种城市人造环境既是劳动力生活环境的重要资源,也是资本获利的重要来源。因此劳动力在居住场所就会参与一系列与城市人造环境的生产、管理和使用有关的社区斗争。
列斐伏尔认为,伴随着资本主义都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造成了中心与边缘的分化和矛盾,人们的日常生活被殖民和异化。受资本利益驱使所形成的城市空间组织造成了城市中心与外围的分隔,城市中心区吸引和集中了越来越多的政治权力机构和商业功能,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则被迫向外围边缘地区置换。从原来人际交往、文化生活、生育学习的城市中心向外迁移,被隔离于外围居住地区而进入“交通—工作—休息”的循环模式。资本主义城市发展是以剥削和破坏人们的日常生活为代价的。基于此,列斐伏尔指出当代资本主义城市革命主要集中在两个层面:一是城市中心与外围的政治斗争。“中心的本质是它们生产边缘的活动。中心挑拨并放逐边缘;它们维持并抛弃边缘;这些决策的中心、财富的中心、权力的中心、信息的中心、知识的中心将那些不能分享政治特权的人们赶到了郊区。”*[法]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页。这必然导致周边地区边缘化和日益被剥削。为遏制中心和边缘日益严重的两极分化,反抗中心对边缘不断增强的控制,在城市边缘地区、城郊居民、社会和政治边缘群体中就爆发了各种抗议活动和斗争。二是摆脱资本主义商品关系和国家科层组织对日常生活的控制,提高居民生活质量的斗争。在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扩张和重构中,日益充满着资本主义统治和居民日常生活之间的矛盾。“全球范围内都市社会的建立和中心性城市的急剧扩张使资本的逻辑对现代社会生活和社会运行的控制更加全面,资本主义通过无所不在的空间布展全面操控了社会日常生活,加剧了日常生活的异化。”*张笑夷:《列斐伏尔空间批判理论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38页。因此,城市政治斗争必须将从资本主义组织控制下争取自由的日常生活作为重要的主题,将空间的管理交由大众掌握,为大众服务。
传统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基本观点是:通过大规模的革命运动推翻和替换处在永恒的资本积累中的整个资本主义制度以及与此相关的剥削阶级和国家权力体制。然而,空间的重换新装,城市有计划地发展为新型领域,资本的第二次循环不像第一次那样涉及工业活动中剩余价值的生产,而是涉及通过贸易与土地投资而来的创造。这些基本的变化使传统马克思主义有关人类解放可能如何发生的观点似乎没有了立足之地。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家们虽然肯定都市化已然成为了当代资本主义新秩序的强大驱动力,但认为这并没有否定马克思主义的解放观念或解放的可能性。只不过他们将一个无剥削的社会的愿景聚焦到了城市和城市的关系之上,而不再像从前主要是聚焦于所有权或工业生产的组织之上,由此提出了一条争取城市权利,实现空间正义的城市革命道路。
“城市革命”是列斐伏尔最先提出来的,他认为当前的社会已由工业社会进入都市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是通过空间形式来完成的,由资本主义国家所操控的空间规划使都市的日常生活由传统社会文化的“剩余物”转变为生产方式变革的基础。要将日常生活从晚期资本主义抽象经济空间和国家行为的主导中挽救出来,就必须进行激进的空间变革。因此,在列斐伏尔看来,城市革命的实质就是空间革命,新的空间的创造也就意味着推翻了资本主义剥削制度。为赋予这一新型空间实践以合法性,列斐伏尔提出了“城市权利”概念,以反映对资本主义城市日常生活的控诉和对建立公正平等的城市空间的诉求。“城市权利不仅仅涉及获得城市的形体空间,同时也涉及获得城市生活和参与城市生活的更为广泛的权利,涉及平等使用和塑造城市的权利,居住和生活在城市的权利。”*Henri Lefebvre, Writings on Cities, Oxford UK & Cambridge USA: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6, p. 173.
沿着列斐伏尔的思路,哈维对城市权利展开了进一步深入探讨。他认为:“城市权利远远超出我们所说的获得城市资源的个人的或群体的权利,城市权利是一种按照我们的期望改变和改造城市的权利。”*[美] 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叶齐茂、倪晓晖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页。也就是说,城市权利一定不能成为一种对待已存事物的权利,而是把城市重新改造和创造成为一个根除了贫穷和社会不平等的新的体制的权利。哈维指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建立起来的城市权利是非常狭窄的,仅仅为少数政治和经济精英所拥有,他们按照自己的需要和愿望不断改造城市,使城市成为剥夺城市居民,为其创造财富的机器。所以只有将生产和剩余资本置于大众的民主管理之下,才能建立起普遍的城市权利。此外,哈维还强调城市权利还包括对城市共享资源的拥有和使用上。*哈维对城市共享资源的关注是受到哈特和奈格里的启发,他们提出“把都市看成生产共享资源的工厂”。共享资源是由城市集体劳动所创造出来的,使用共享资源的权利必然属于所有创造它的人们。然而,当前城市的共享资源却被资本以商品化和货币化的形式无情地占有,同时新自由主义不断紧缩公共物品的供应,使共享资源的创造和集体使用面临巨大压力。争取城市权利的斗争就是要反抗资本对共享资源的侵蚀,将生产出的价值保留在生产者手中。
争取城市权利的斗争表达的是对空间正义的诉求,正如索亚明确指出的:“城市化过程的宽广视野,与寻求空间正义以及被称为追求城市权的斗争相关联。”*[美] 爱德华W·苏贾:《寻求空间正义》,高春花、强乃社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7页。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资本主义城市化所造成的空间非正义现象日益突出,城市空间资源在使用、消费和分配上严重不公正不平等,具体表现为:城市中的劳动者、低收入阶层从事着空间生产,为城市建设做出了贡献,他们理应获得公正平等的对待,但事实却是他们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和重塑,空间权益日益边缘化。
在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学者看来,城市化过程既是一个产生空间不正义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城市权利意识觉醒的过程。城市权利思想的提出激发了城市中弱势群体对所处不公正空间的反抗斗志。城市权利所主张的平等获取城市资源的权利,主动改造城市、积极参与城市生活的权利是对空间正义缺失的有效补救。
从马克思主义的城市阶级斗争理论到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空间政治学的演变,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演变是资本积累模式变迁、资本剥削方式的改变在城市政治领域中的反映。灵活资本积累体制造就了分散化、碎片化的无产阶级;城市空间生产使阶级剥削的机制不再仅限于工作场所,发生在生活场所中的剥削对整个资本积累和资产阶级权力的维系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早就指出过:“工人领到了用现钱支付的工资时,马上就有资产阶级中的另一部分人——房东、小店主、当铺老板等向他们扑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页。商人、房地产主和金融家通过剥夺、租赁占有、货币和利润的敲诈将工人在工资斗争中所取得的胜利轻易地通过消费领域的掠夺和剥削而收回。但马克思主义者习惯于把这种形式的剥削和围绕这种剥削而展开的阶级斗争置于理论和政治斗争的边缘。这些斗争或被解释为有关再生产而不是关于生产的问题,或被解释为有关人权、公民权的问题,总之不是关于阶级的问题。但对都市马克思主义来说,以争取城市权利为核心的城市社会运动具有重要的解放意义。那么,这是否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的偏离或背离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我们不能下一个简单判断。因为在理解城市社会运动和阶级斗争的关系问题上,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学者内部存在着观点的分歧,甚至有些理论家的观点还出现了前后期的不一致。他们试图“努力澄清城市社会运动的特点和解放的诸种可能性——这类城市社会运动,对诸如工会和政党一类的工人阶级暴动的传统场所来说,或者是补充,或者是替代”*[美] 艾拉·卡茨纳尔逊:《马克思主义与城市》,王爱松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页。。我们具体来看他们各自的理论立场:
列斐伏尔认为,随着整个社会的城市化,资本和劳工之间的矛盾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包含到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内在矛盾中。而城市日常生活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空间载体,因此城市革命的目标是改变生活,为了改变生活,必须首先改变空间。显然,列斐伏尔并不是要取消阶级斗争,而是强调“除了一种阶级革命之外,还需要产生一个空间,在这个空间范围内,一场日常生活的革命能够得到执行”*[美] 马克·戈特迪纳:《城市空间的社会生产》,任晖译,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59页。。由于列斐伏尔将城市危机看作是资本主义最根本的危机,导致他在政治策略上优先考虑的是如何创造新空间来解救人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通过阶级斗争变革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对空间形式解放意义的过分青睐使他遗忘了阶级斗争。对此,卡斯特尔斯批评列斐伏尔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进程—社会关系思想抛在了脑后,其革命策略只不过是“让工人阶级完结的一种文雅的表达方式,所导致产生的新政治策略不是建立在结束旧统治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改变日常生活异化上”*Castells, The Urban Question: A Marxist Approach, London: Edward Arnold, 1977, p.90.。尽管卡斯特尔斯的批评过于极端,但列斐伏尔确实是把马克思寄托于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变成为了更广泛的无产阶层改变空间和改变生活的试验性乌托邦。因此,在列斐伏尔那里,空间变革、日常生活革命是比阶级斗争更为根本的解放实践。
卡斯特尔斯对城市社会运动的态度和评价在其前后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在其早期著作中认为城市社会运动是可以深刻地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因为生活消费作为劳动力再生产的过程,不仅反映了资本利益的需要、受资本利益的制约,同时也是阶级力量对比在产品分配和社会关系再生产领域的表现。因此,围绕集体消费问题所开展的城市社会运动是具有阶级内容的,是阶级斗争的重要补充。并且,城市矛盾和斗争为工人阶级和其他阶级组成反资产阶级的联盟提供了基础。然而,20世纪七八十年代发达国家城市社会运动的现实是:劳工运动仅仅围绕狭隘的经济要求而展开,城市运动反映的往往不是突出的阶级斗争,而是多元化的利益目标。因此,现实中的城市社会运动并没有与卡斯特尔斯所希望的工人阶级政治运动相结合。这一客观现实使卡斯特尔斯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发生了改变,基本放弃了以阶级、阶级斗争与城市社会运动相联系的观点。“虽然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在理解城市冲突中是基本的因素,但它们绝不是城市社会变化的唯一主要原因。国家的自主作用、性别关系、族裔和民族运动,以及各种市民性运动,都是城市变化的不同根源。”*Castells, The City and the Grassroots: A Cross-cultural Theory of Urban Social Movements, London: Eward Arnold, 1983, p.291.这意味着城市社会运动不再被卡斯特尔斯认为是劳动与资本之间的阶级斗争所必不可少的层面,而是与传统的以阶级为基础的斗争齐头并进的独立社会力量。所以说,“卡斯特尔斯的城市社会运动理论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最终没有接轨”*高鉴国:《新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12页。。
相较于列斐伏尔和卡斯特尔斯,哈维的马克思主义立场最为明确和坚定。他始终立足于经典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来定位城市社会运动,始终坚持把资本积累过程中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放在任何反资本主义运动理论的核心。按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反资本主义斗争”就是从根本上消除资本与劳动者之间允许资本生产和占有剩余价值的阶级关系。基于环境恶化、贫富分化等问题所开展的改善城市生活质量的城市社会运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斗争,但哈维认为城市社会运动构成了反资本主义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城市化改写了工作概念和阶级概念。“阶级”和“工作”都是来自于生产场所的定义,随着日益城市化的日常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工作概念和阶级概念变得越来越宽泛,将现已规模巨大的临时性的、没有就业保障的、没有组织起来的劳动者都接受并包含于其中。因此,“必须给予反对从工人生活空间中收回和实现剩余价值的斗争,和发生在城市生产中的各种斗争以同样的身份”*[美] 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41-42页。。哈维对城市社会运动所具有的阶级内涵的承认并不意味着他用城市社会运动取代了阶级斗争。他反复强调,生产劳动过程中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才是最根本的。并且,我们应注意到哈维在界定城市社会运动的性质时,使用的是“反资本主义斗争”,而不是直接将其称之为“无产阶级阶级斗争”,因为在他看来,反资本主义运动并不一定是亲社会主义的。那么如何使具有多重目标的城市社会运动走向统一的社会主义解放事业?在哈维看来:“马克思主义传统对实现这样一种综合工作具有巨大的贡献,它创造了各种理论工具,人们可以借助它们在多种差异中发现政治共同性,并且识别出压迫和剥削的首要/次级/第三级条件。”*[美] 戴维·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93页。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我们就能深刻认识到种族、民族、性别只是造成剥削和压迫的次级或第三级条件,首要的条件则是以利润为核心的资本积累体制以及受资本逻辑所主导的城市空间生产。
总的来看,新马克思主义城市学者都将维护下层劳动阶级的利益作为其政治理论的基本出发点,普遍重视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城市中阶级关系和阶级构成的变化,这使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了马克思主义。尽管他们的理论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我们仍然要肯定他们从空间的不同视角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进行了丰富、发展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