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象·境:传统器物审美的文化建构
——以景德镇陶瓷为表征

2018-01-26 10:00黄吉宏
陶瓷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器物景德镇

黄吉宏

(景德镇陶瓷大学, 景德镇市, 333403)

1 器识以正谊明道为宗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器物精神。习近平同志曾指出:“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要努力展示中华文化独特魅力。”景德镇陶瓷文化曾在华夏文化基因与东西方器物交往史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当下如何将“跨时空、超国度、恒久性”的无形器识与当下器物表征的时代精神相融汇,重振瓷业之都的辉煌,既是景德镇立足本国,又面向世界宣导“中国标识”的重要课题。

器识,按《辞海》解释为器量与见识。《晋书·张华传》谓:“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新唐书·裴行俭传》:“士当以(把)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中唐元和时刘肃所撰《大唐新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也。”此中牵涉一切学术诸如六艺及器物制度礼法,在古代哲人看来,强调器识“以正谊明道”为宗是一个人心性学养与希贤希圣的重要前提。《论语·述而》谓:“士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宋儒朱熹集注谓:志于道,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知此而心必之焉,则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据于德,据者,执守之意。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也。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则终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于仁,依者,不违之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功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于艺。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①

艺术是一定的时空场域下基于人的性、情、才、识、技、艺、美、言诸内核范式而呈现身心律动的表意模态。器识往往总是需要通过一定的表意符号来书写,特定时空中的陶瓷器物语言,同样具有其艺术媒介与文化使者的书写魅力。就西语相关艺术的词源上解读“艺术的”(artistic),在古典时代既可表意为“人为的”(artifical)或“手作的”(handcraft),也蕴含着“巧妙的”(artful)意思。而在古代中国甲骨文中之“艺”,左上是“木”,表植物;右边是人用双手操作。又写成“埶”,从坴,土块;从丮,拿,后繁化为“藝”。后来则更多地则泛指“六艺”之学等囊括工、文、艺在内的诸多经世致用之术。

澄怀观象,中国艺术直观人生并赋予造作之人以师法自然的趣味与物性的独特价值,进而思接华夏精神的韵律与生命的意义表现。虽然定义艺术或艺术美的名相是较难的,然抽取东西方艺术的最大公约数,即“象征与美” 的普遍主题则是可能的。总体上艺术在东西方的经典文本中内含着形上的理式、数以及诸如预定的谐和、自然美与社会美的诗哲之思。中国艺术之“形而上”意义源于中国传统思想的艺术倾向性,从“超越”的“天”的“形而上”角度来体察“形而下”的品类,并努力从这些品类万物中“直观”出更深远的“意义”,“仰以观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易经》)②。以下文本第一在场性的叙事,从三个不同层面来阐述景德镇瓷器在民族历史中的文化符号传承与意义理解。

1、以景德镇器物观诸历史时代华夏哲学、民族艺术之器识推演:宋儒出入佛道心性,自觉“为往圣续绝学”而有“新道学”直续道统之气象,一如宋元青白瓷(亦称影青瓷)“素肌玉骨”“君子慎独”之形象。元青花的“独步天下”反映了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带来的游牧文明粗犷豪放与农业文明“兼收并蓄”之精湛工艺。明代在元浮梁瓷局基础上御设的御窑厂在品质、造型、釉彩诸多工艺环节上进一步革新,追捧以釉里红、郎窑红、豇豆红等典型代表的官窑瓷器,无不体徵了官窑瓷器的华贵尊崇与明代赏赤的国俗。延至清代顺应市场需求的“官搭民烧”生产模式,除了满足上层包括皇家对西洋画风的吸收创新的珐琅彩等御制瓷品外,民窑更多在技艺上追求的个性洒脱、装饰上抽象的写意风格某种程度上还反映了简约凝练风格背后是文字狱等高压政治下文人志趣、器识转向“实学”而有陶瓷工艺品类“寄情与物”的烙印,明末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援引宋人刘挚之说“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而有所发凡,主张与时偕中,器识仍不忘“识经术、通古今、得政理之大”为鹄的。③不仅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著述贵独创、立身贵务实等思想,同时更与晚明一代有卓杰器识之人“明道救世”“经世致用”的学术精神与现实观照相暗合。

到了近代师夷长技以制夷、实业救国风尚下以康特璋、张浩、邹如奎、杜重远等引领的瓷业革新与中国陶业学堂教育的近代转型,清末民初以程门、金品卿、王少维等为代表的文人派浅绛彩瓷,以“珠山八友”为代表的民间陶瓷艺术家融汇古今绘瓷技艺、兼采中西画派创作的粉彩瓷与瓷板画无不反映艺术家个人的志趣与重振景德镇瓷业的非凡器识。新中国后瓷器体裁上,景德镇特定历史条件下创制的“文革瓷”无不反映政治引领文艺在器物上的时代烙印与领袖器识。谙习历史的毛泽东同志早年曾把顾炎武标举为中国历史上少数几个“可师”的“文而兼武”之人,这或许为作为政论家兼革命家的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及后来力主知识分子必须融入实践才能有所作为的一个端倪。④

简而言之,“依物观人”:景德镇瓷艺这一有形器物载体,人之胸怀、器宇、胆略、见识等同样可以表征传统华夏哲学在“成己成物”“立成器以为天下利”的一种担当器识和弘毅情怀。

2、从地方史(local history)角度考究中国陶瓷生产布局的时代嬗变:由“南青北白”的分演到入宋以后景德镇瓷器脱颖而出并隆誉“天下咸称景德镇瓷器”之盛誉,其成因除了因天时如气候与相对和平的环境,地利如瓷土与窑柴的来源外,还与景德镇这一区域窑业运转“分工精细、兼容并包”、风土人情“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等人文特性有关,体现了人才与管理上“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器宇。

据宋元明清以来景德镇瓷业从生产造作到销售运输上分工的精细、用人管理上由官窑、御窑“匠役制”制度的放行、官民窑之间制品准入、等级壁垒的松弛,在技艺上因“官搭民烧”和市场客观需求的利益驱动使帮派门户森严的艺人也能在一定范围和战乱流离等境况下合理流动和适时交流而呈现“竞相争妍”的态势。

哲学家熊十力先生谓:“能受而不匮之谓器,知本而不蔽之谓识。”单举器而言,中国人喜欢说器度器量,器宇器局;单举识而言,有远识、明识,博识、通识诸说。器识连称有时还是人才能否堪大用之格局、量才所用的重要依据。著名艺术教育家邓白先生在追忆其师陈之佛先生艺术道路时概括为“敦品、笃学、博古、通今”八个字。⑤景德镇历代精品瓷器也可看作艺人籍“游于艺”涵咏“动息有养”器识的路径,接续德才人品,强调“敦品”“士先器识而后文艺”,通过艺术家“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创作体徵纯真笃厚的学艺风骨,并进而追求将技提升到技进乎道,艺通乎神的境界。

3、从设计理念和风格看,景德镇陶瓷器物的“创获”兼有既不忘本器物之民族优良传统又能吸收外来艺术人文情趣的包容特质。宋明特定时期外销瓷器贸易从造型、题材与装饰等采取与本土差异化的生产理念,清宫珐琅器如景德镇窑所产“清乾隆黄地珐琅彩开光西洋人物纹绶带耳葫芦瓶”兼顾异族风情的画风风格上很好地反映了华夏艺术人生“贵和合”注重“器以载道”的生命情怀。

此瓶纹样画风细腻,层次柔和,尤其是开光内的西洋女子衣着华丽,因采用了西洋画的明暗透视技法而具有立体效果。葫芦形的瓶体和山水图案则体现了中国传统的文化意味。再次佐证复合了“物质、精神、制度、文化、审美”诸多人文气息的景德镇瓷艺既与中国人本艺术肇始于神道设教度化的“本性”习染强调“道不远人”(《中庸》)的学术器识相承,又和西方人文艺术发轫于希腊神庙供奉的“人性”之维相契合。东西文化的圆融在这件器物上达到了装饰与构图和谐的统一。“所谓一艺之微,极于高深,可进乎道,皆足济世。图画肇始,原以羽翼经传,辅助政教,法至良,意至美也。”从中即可管窥乾隆皇帝个人人生喜好风雅的艺术性情,又能籍“上有所好,下必行焉”引领一个艺术品类时尚潮流与艺术风向。著名艺术家潘天寿先生谓:“人生需有艺术。然有人生而后有艺术,故最艺术之艺术,亦为人生。”人类精神往往透过艺术形式追求个性“自由的和谐与生命的律动”。由此可以看出,形而下之景德镇器物、工艺造作通过“上通下达”的渠道可以圆融超越“君子不器”(《论语》)和“美是难的”(《文艺对话集·大西庇亚阿斯篇》)的鸿沟,并从日常器物制度造作上感知“安身立命”的人生志趣与百姓体用“运水搬柴,无非妙道”的情怀,实现人生即艺术,艺术亦人生的内向超越之平常心境,这与“正谊明道”的根柢其实是一以贯之和殊途同归的。金岳霖《论道》谓:“不道之道,各家所欲言而不能尽的道,国人对之油然而生景仰之心的道,万事万物之所不得不由,不得不依,不得不归的道才是中国思想中最崇高的概念,最基本的原动力。”⑥

2 制器尚礼乐人文为象

以内在正谊明道的器识观制器道艺的形式特征,景德镇瓷器在外在造型上兼有“上标礼制,下袭乐教”的人文气象与“备物致用,见微知著”的教化功能:“道”之行上超越在陶冶成器,利用厚生、礼乐人文之大业中明天人之际、立三才之序、顺性命之理、成天下之文。道器对举,源自《易·系辞传》所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礼器,是故大备。大备,盛德也。”“礼也者,反其所自生。乐也者,乐其所自成。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以节事,修乐以道志。故观其礼乐而治乱可知也。”(《礼记·礼器》)“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礼记·表记》)孔子以此将肇始于三代之礼融于《诗》、《书》、《礼》、《乐》教而化之人文。夫子郁郁乎从周礼而损益,合礼教、诗教、乐教、文教于一体,主张“信而好古”“述而不作”而发其“微言大义”。

1、象以纹其心,象者,天人之阖也。制器师法通过形而下之器物“文章”(文饰)之中显示出“性与天道”来,试图体会超越的形而上之道(天地境界)。宗白华先生认为:“古代哲学、宗教、艺术(六艺)密不可分,同时与具体的历史生活、与现实人生的世界息息相通,即所谓‘仁者乐道,智者利道。’如果说,西方哲学家把人类历史生活的所谓“命运”化为一种命定的自然律,那么,中国哲人则把人与自然、社会的关系推向“天人合一于‘保合太和,各正性命’之形上境”。从这里,我们看到中西方哲学形而上学具有一种数与诗、科学与艺术的分野,风格和气质迥异。象即中国形而上之道也。景德镇瓷器形象通过各种纹饰技艺表达丰富的人文底蕴(立象以尽意),于是所制之器,亦能尽意,意义丰富,价值多方。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实用的溶于一象。⑦

追溯这种“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的人文致思的心理生成机制,一方面,主要源自华夏易学自先秦以后延至汉代臻于完善的气化宇宙论:考察天文地理,“人与天合”注重其象数或“人副天数”的极致推演;按《易》之《彖传·观卦》谓:“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易经·贲卦》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种敬天尊祖,报本反始的人文性与行上性之“道”渐渐推演出美、善、神、圣、爱、诚、信、和诸义构成古代器物制造的思想之几。崇高莫大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是故夫象,圣人有以见天地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易经·系辞上》)

另一方面,“天与人合”更多突出人的主体性与直观性,在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时空观下往返于天与人的双向感通,以诗与艺术般的形象思维彰显人生天地间独特的尊贵,“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礼记·礼运》)以形而上的图、象、数、爻观乎天人之际,最终目的是为形而下之“生生”体用张本,“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於天,俯则观法於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经·系辞下》)以此最终通达天人一体同构的意向性与天人不二的人文价值论。换言之,传统天人关系的双向圆融不只是一个知识范围内的知性命题,更多还蕴含了“天地以人为精神”的人文价值觉解命题。

2、礼以道其志,礼者,天地之序也。礼者为异。制器者尚其象,礼制尚古时风兼有“因循损益、异则相敬”的治道位序功能。宗法礼治通过备物制用之器物制度互见上下等级的分野与社会风尚的地域特征。礼器品类有用于祭祀之祭器、宫廷之御器和丧葬之明器之分。考诸宋以来景德镇陶瓷器物中的仿古瓷历程:按《宋史》、《政和五礼新仪》、《皇佑三馆古器图》、《榴史》记载,宋徽宗大观、政和间曾征求三代古器,并大规模重做礼器、祭器。宋宫廷曾据内府所藏商周青铜礼乐器大量仿造,以为郊庙之用。特别是政和年间,由于徽宗酷喜古物,常命良工仿制新得之古器,故所制尤多。南宋之后,铜器常被销毁铸币,但宋代仿古之风延续至元、明、清时代。

元代时诏修诸路府州邑县之庙宇以供春秋祭祀,元成宗时为此设置了出蜡局(《元史·祭祀志》)以仿制古祭器。明代宣德年间,宣宗朱瞻基因见郊坛宗庙及内廷所陈设之鼎彝均非古制,遂生复古之心,于是在宣德三年敕諭工部仿照宋人《考古图》、《博古图》诸书所记商周青铜器器形,铸造仿古铜器,此外亦令仿造内府所藏名窑四款式典雅者铸铜器。当时所铸以上两类仿古铜器达三千三百余件。这些仿古铜器,除部分归宫廷留用外,还奉敕分与诸王府,因而得以流传至各地。明末崇祯年间潞王朱常汸(号“敬一主人”)亦曾大批仿制古铜器。(《宣德彝器图谱》)虽亦有用早期青铜器之大致形象,但无论是扁足与扉棱造型,还是纹饰、铭文,皆非周初之制,而尤以纹饰更显随意性。《善斋吉金录》著录之“永保用鼎”,虽作立耳、蹄足,但颈、腹形制与纹饰及铭文字体均与先秦古器不类,这些历史器物史录体现了“损益维新”的技术革新理念。

到了清代借助清内府藏储的宋至明代仿古铜器实物,乾隆年间编成的“西清四鉴”等书中所著录铜器,有的即使从描绘得不甚准确的器形、纹饰中亦能看出是这一阶段的仿制品,例如所谓周蟠龙尊(实是壶形)、周夔风鼎等仿古器。籍明代徐应秋《玉芝堂谈荟》、清秦蕙田《五礼通考》等典籍的互参同样可循“尚古损益”之风尚。举景德镇窑生产和使用的“清乾隆古铜彩牺耳尊”和“紫地轧道粉彩描金带托爵杯”为例,可以很好地说明制器本于三代以来大小传统的“尚古礼制”与在与造型色釉上的“推陈出新”的艺术风格。

上述器物“尊”“爵杯”的器型制作功用大小,依据宋代郑樵的著述也可得到解释:“臣旧尝观释尊之仪而见祭器焉,可以观玩,可以说义,而不可以适用也。夫祭器者,古人适用之器。若内圆而外文,内方而外圆,若之何饮食?若台而安器,若器而安台,或盛多而受少,或质轻而任重,若之何持执以事神?其不得于古之道明矣。原其制作,盖本也于《礼图》。《礼图》者,初不见形器,但聚先儒之一说而为之。是器也,姑可以说义云耳。由是疑焉,因疑而思。思而得古人不徒为器也,而皆有所取象,故曰‘制器尚象’。器之大者莫如鬓,物之大者莫如山,故象山以制囊,或为大器,而刻云雷之象焉。其次莫如尊,又其次莫如彝,最小莫如爵。故受升为爵,受二斗为彝,受五斗为尊,受一石为罄。按:兽之大者莫如牛象,其次莫如虎……,禽之大者则有鸡凤,小则有雀。故制爵象雀,制彝象鸡凤,差大则象虎且转制尊象牛,极大则象象。尊晕以盛酒醒,以盛明水郁曾,爵以为饮器,皆量其器盛之多寡,而象禽兽赋形之大小焉。”⑧大器效法山川云雷、其次为尊——彝——爵之度量,并在器物形象上仿禽兽象——牛——虎,鸡凤——雀的大小传统而体现“旧邦新命、与古维新、因循损益、古人造器适度宜用、形制适容”⑨之矩度标准。

3、乐以和其声,乐者,天地之和也。乐者为同。同则相亲。先王之制礼乐也,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对于一般百姓日用之用器,如婚姻嫁娶习俗在器物上的感观,可见器物备物致用在对治人的自然生理欲望上反映了因人之性、顺人之情,主张动静物欲皆能有所“节制”而非“绝欲”之完全“禁绝”的传统心性哲学理念。观清乾隆珐琅彩龙凤合欢瓶、景德镇窑产粉青釉暗兽面纹交泰尊,也可见“三才互摄,中道圆融”的心性德行。大至天地阴阳尊卑、中导人间世俗婚姻嫁娶之乐,皆有师法天地造化,筠顺人生性情的功能。

举清乾隆景德镇窑珐琅彩龙凤合欢瓶言之,“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儒家说夫妇之道,取法于天地;知夫妇法天地,不知推夫妇之道,以论天地之性。”礼之缘起按荀子说法在于“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荀子》)器物之象龙凤合欢喻嫁娶之礼,“夫昏礼,万世之始也。取于异姓,所以附远厚别也。”(《礼记·郊特牲》)“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籍昏礼疏导“天命之性”,从而达到“发乎情,止乎礼”,(《毛诗序》)“乐而不淫”(《论语·八佾》)的礼乐教化功能。

再如粉青釉暗兽面纹交泰尊,按《周易·泰》卦《象》曰:“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此尊器象上下交接扣合,象征乾坤交泰,家国吉祥之意。上述瓶、尊仿古与动物龙凤、暗兽面纹象技艺的适度复合化,籍器物一方面表徵“祭见鬼神之道、君臣之义、父子之伦、贵贱之等、亲疏之杀、爵赏之施、夫妇之别、政事之均、长幼之序、上下之际这“十伦”。⑩另一方面,制器成型、器形、纹饰、色釉、铭文等装饰风格上兼采宋、元、明、清不同时代与民族礼仪情,进一步使社会的礼乐教化,通过制器尚象体现为人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君臣上下、内外亲疏、尊卑贵贱等伦理纲常设定的规制与依据,体徵了《易》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礼藏于器、乐和民声的精神特质。

此外,景德镇陶瓷器物中象生器,如建筑飞檐、山水花鸟画,民俗画中的枣子、石榴、桂圆、莲子、桃花、青松、芭蕉、无不惟妙惟肖,昭示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的生命情怀,而以松竹梅岁寒三友图案高扬的儒士气节则蕴含入宋以来融合儒释道三家之新道学对道统的接续使命,一如传统文论范畴澄明、空灵、肌理、体性、气韵、气势、风骨、性灵、情势、隐逸等皆不离生命之乐感的顺生见地,“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易经·系辞下》)寓情于物文饰所指具有强烈的意向性。

3 鉴美化道器合一为境

道贯心性,器感身临,美在意象。“礼乐教化,心之发也,典章文物,心之善也”,在实践造作成形过程中,器物之美又是一个点化了人的知、情、意等鉴识或审美心灵图景下“心能转物,即同如来”的境界升华。在纯粹的考古鉴定之外,现代美学学科体系已然生成一套泛艺术哲学的审美话语。借鉴西方宗教与艺术无论在人性的真、善、美与个性自由发展上的理性之维,器物史与工艺鉴赏的范畴界定如何尽可能地圆融考古学与美学的间隔,有限回归传统审美文论体用一如、道器合一的自洽性,也是景德镇陶瓷器物人文美学精神俯仰陶瓷鉴赏星丛的某种尝试和努力方向。

1、釉色与装饰“胶”融。以宋景德镇窑所产青白釉双狮枕鉴赏上的体用为例:从釉色上看,青白瓷是介于青白二者之间,青中泛白,白里显青,具有胎腻洁白,透光见影,釉面莹润,色泽如玉等特征。南宋蒋祈在《陶记》中说:“景德陶,昔三百余座,埏埴之器,洁白不疵,故鬻于他所,皆有”饶玉”之称。从装饰上观,青白瓷作为宋代仿青白玉直观效果而创烧的瓷器新品种,它打破了唐代以来制瓷领域“南青北白”的沉闷单一局面,开创瓷器彩釉装饰先河。

从功用上讲,以玉为品,以枕为用,以狮镇邪,以瓷沁心,在酷夏能给人以视觉上的高贵,触觉上的清凉,意念中的福佑和身心上的感通,而且充分考虑到人入睡之神态犹如魂归宇宙鸿蒙之境,双驶安神、仿玉温润、心旷神怡,使枕之实用功能与身心愉悦、安卧宜人相融。从“玉枕”迁移到“枕欲”审美上升华,南宋初词作家李清照《醉花荫》词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其中“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词境既有闺房独枕玉瓷的身凉,或许还有节日思人的心境惆怅在内。这些都说明以景德镇窑为代表的青白瓷系,在宋瓷中占有重要地位。从《宋会要辑稿》册一百四十六食货五十二所载可以看出,这类器物兼具实用与欣赏双重价值,即体即用,体用一如,实为瓷中上品。

2、物性与王心会通。举景德镇官窑产清乾隆粉彩开光人物茶壶为徵,帝王对器物的审美绚烂追求看,器物风尚的有限性与精神风骨的无限性需要在身心的美感与空灵的境遇中冥断时空,在日理万机之余偷得浮生半日闲,籍“雨中烹茶”的诗意开示帝王“既在红尘浪底,又在孤峰顶上”的禅茶一味之心境。

此壶以小见大,造型丰腴,线条圆熟,粉彩淡雅。纹饰题材源于清乾隆七年(1742年)御制《雨中烹茶泛卧游书室有作》诗意,画面构图疏朗,描绘细腻,题诗书法精妙。体现了乾隆崇尚风雅个性的文人情趣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的体认。清代康乾盛世下,景德镇陶瓷工艺继续创造了诸如粉彩、珐琅彩等新的繁荣景象。又如一生勤政的雍正在繁忙之余亦关注景德镇御窑瓷器工艺营造法式的革新,并醉心于诗画陶冶性情之文人雅趣。用器在封建时代等级戒备下因帝王的崇奉,市场需求下明清官民窑器物制作技艺“上通下达”的畅通,官搭民烧,取长补短,相互包容。瓷绘画风上,风俗画因适应生活用具的批量化要求,景德镇民间青花纹饰渐由具象到抽象,体现了由繁入简、漫画人物、变通雅俗的风格。⑪从中可以看出,景德镇官窑的工笔与民窑写意画风上的不同鉴识在审美上反映了写实和写生的、传神和妙悟的不同境界。在当下生命形而上之道理与器物形而下之体徵问题上,无论百姓日用习俗,还是帝王“游于艺”之雅趣皆,与中国哲人倾重于“利用厚生”之器,及“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之器识殊途同归。

3、史识与鉴识圆融。鉴赏的视阈方法,还需旁参历史政治、帝王性情、时代背景、民风习俗等诸历史长河中的境遇,体徵鉴美道艺赏析上的包容性与多元性。简而言之,由生活之实用上达生活之宗教境界、道德境界及审美境界,于礼乐器物象征天地之中和与序秩理数!使器不仅供生活之支配运用,而且化“器”为生命意义之象征,以启示生命高境如美术,而生命乃益富有情趣。⑫举明代成化青花瓷的胎薄、釉白、淡雅,器型一反明初洪武永宣的大气而多以小型的碗、盘为主,斗彩典型装饰婴戏图所体徵生命气息的率性、凝练活泼的童趣,这些器物艺术风格的鉴赏及其成因或许还应与帝王个人的文治武功、后宫政治阴毒的温情、宗法皇权的继位斗争等联系起来解释方能更为全面。

注释

①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4页。

② 叶秀山《中国艺术之“形而上”意义》,原载《中国文化》第15、16期。

③ 黄永年先生《文史探微》:《“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正义》,参见《唐史论从》(第四辑),1988年6月。

④ 唐人章碣咏史一首书《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⑤ 邓白《缅怀先师陈之佛先生》,原刊江苏省教育委员会、江苏省文化厅、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师范大学编《陈之佛九十周年纪念集》1986;《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6年第2期。

⑥ 金岳霖《论道》,1945年商务初版,绪论部分。

⑦ 宗白华“形上学”笔记,见于《宗白华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⑧ 郑樵《通志》卷四十七《器服略·尊彝爵解之制》。

⑨ 罗勋章,《三易首卦与夏商周三代的文化精神》,《周易研究》,1999年第1期。易有《连山》、《归藏》、《周易》三种,《周礼》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郑玄在《易赞》、《易论》中说得更具体:“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绵不绝。《归藏》者,象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唯《连山》、《归藏》失传。 《连山》首卦艮象崇雄武、《归藏》首卦坤象崇包容,《周易》首卦乾坤刚柔宽厚并用,三易分别为夏商周三朝所用成三代文化精神“因循损益”之礼。另程石泉先生于1999年《易学新探》一书再版序云《易经》乃三代以来,唯一汇集民族智慧之哲学著作也。其形上之理约而言之:(一)确认乾坤创化之生生不已,新新不停。(二)由结绳网罟而入于文明法治,其要在能“观象成器“,“使民宜之”;“穷通变久,”使民不倦”。(三)人文之本植根于道德仁义,所谓“成性存仁,道义之门”者也。程石泉《易学新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⑩《礼记·祭统》。

⑪毕克官《古瓷探妙》,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

⑫宗白华《美学的散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8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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