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学里的中国瓷

2018-01-26 10:00
陶瓷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瓷器英国

蔡 芳

(江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西南昌 ,330022 )

历来英国文学对中国的描述,要么是一个不在场的遥远的地理概念,要么语蔫不详、歪曲贬斥。“检视”英国文学,你会发现“英国文学对中国的了解乃薄弱而非深厚,英国文学家们对眼前精彩的资料宝库缺乏鉴赏的眼光”①。 但就在英国文学对中国或偏或淡的叙述里,中国瓷的身影绰然而立。笔者有意识地收集散落在英国文学作品里的中国瓷碎片,通过这个无声的历史叙述者,从影响英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三个层面(新传统的创造、消费社会的形成和陌生人社会机制的创建),呈现瓷器这个最早的全球化商品给英国社会带来的各种冲击。捋平文学视域下的历史褶皱,一个英国现代社会诞生的故事豁然显现。

世界最早的现代社会在英国的诞生,在一些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眼里是纯属偶然事件。正如弗农所说,“英国的现代性是一个充满了偶然性和实验性过程的产物,它是对各种复杂问题机动应对的结果”。麦克法兰认为“现代性可以被描述为英格兰现代社会方方面面的特征,是复杂的社会现实”,而英国文学是反映现实世界和英国人精神世界的一面镜子,本文从社会学视角对英国文学作品中描述的中国瓷的分析,不仅意欲还原被遗忘的历史:一部中国瓷在英国的流通史,就是一部英国从野蛮走向文明的现代史;而且旨在论证中国瓷是英国走向现代的偶然性过程中重要的一环,即中国勤业革命②(industrious revolution)对英国工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的推动作用。

1 中国瓷与英国现代社会新传统

希尔斯在《论传统》一书中认为,传统是围绕人类的不同活动领域而形成的代代相传的行事方式。饮食文化可谓是一个社会最重要的生活领域。在中国瓷进入英国之前,由于没有像样的高雅餐具,英国人的饮食文化和餐桌礼仪相对比较“野蛮”,集体手抓共食是英国社会由来已久的一个饮食传统。从17世纪的欧洲风俗画中我们可以看到,餐席上吃喝的人数总是多于可用的陶器件数,更勿论瓷质餐具。那时中国瓷对英国普通民众来说还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稀罕物,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一报还一报》(1603)中,剧中人物庞贝在谈及果盘时说,“—个三便士左右的盘子。先生您看过这种盘子,虽然它们不是中国盘子,但也算是上好的盘子了”(Shakespeare 236)。可见中国盘子是他们所向往拥有的上上好的餐具。

英国著名的日记作家,同时也是海军高级官员的佩皮斯1663年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他的不快:某店“非常讨厌,竟没有餐巾也不换槽盘,而且酒壶还是土器,盘碟是木制的。”同年他出席伦敦市长晚宴,在场客人必须将就使用木盘,因为内战期间伦敦政府的银器都已全数销镕(芬雷 298-300)。这说明在当时有身份的人用的餐具是银器,但普及更多的是木制器皿。英国小说家托比亚斯·斯摩莱特在他的《法、意游记》(1766年)中写到,法国佬无论在餐桌上的德性多么难看,至少“不会共饮一个说不定有一打脏嘴碰过的大啤酒杯,像英格兰那种作风”(Smollett 44)。当时伦敦人对泰晤士河的河水水质存疑,普遍把杜松子酒和啤酒当水喝,则加剧了嗜酒的习惯和行为举止的粗俗。1819年3月20日甚至在伦敦的伯灵顿拱廊商场出现了一种新的职业--执棒守卫(the Beadles),被称为是全世界最古老、人数也最少的警察。他们的职责就是监管人们的礼仪教养和言行举止,负责把那些没教养的人从商场里给赶出去。

可以说与这样的粗鄙行为相应的是彼时他们对中国瓷认知的浅薄。自从14世纪为欧洲带去第一件中国瓷的马可·波罗,用一直专指珍珠质的词“Porcella”来为中国瓷器命名,就开始了西方对中国文化的想象与误读。他们以为瓷器坚硬半透明的原料来源于贝壳(葛桂录 76)。关于瓷器的制作,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在《马卡姆夫人哀歌》中写到:“如同中国人,经过百年沉淀/他们埋下黏土,挖出瓷器”(德瓦尔 13)。培根也认为“瓷器就是埋在地下的一种膏泥,经过很长时间以后就会凝结成那种带有玻璃光泽的精美物质。”(《对 浪 费 的 弹 劾 案 》1615 年)也就是说,他们认为瓷器是通过把瓷土塑形以后埋在地下,经过长时间的自然变化得到的。这种观念在培根以幻想游记的形式写成的 《新大西岛》中有所表达,他描绘了理想的社会图景,书中所罗门宫殿里的国王也谈到了中国瓷器:“我们在不同的土层中埋藏东西。这些洞壁用粘土和瓷土的混合物涂抹,就像中国人给瓷器上釉彩一样”(黄宏煦 66)。

尽管西方对中国瓷器的原料和制作流程不明,但中国瓷和中国茶的出现,却改变了英国人的饮食习惯以及生活方式。“传统的发明”一语源自英国史学名家霍布斯鲍姆,他认为传统是“在某一短暂而可确定年代的时期中(或许仅有几年),以一种不易辨认的方式出现和迅速建立起来”的。这也是李·亨特所感叹的,“真是奇怪,突然一下子,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就改变了我们早餐的饮食习俗。不再是燕麦和肉,或者酒,英格兰所有的文雅阶层都在家里摆起可笑风景的陶罐,喝一种中国的泡茶”,“值得注意的是,饮茶带来的是书籍的传播,和静坐独冥生活模式的发展”(Hunt 113-114)。希尔斯则认为,要破除一种传统就必须同时创建一种更适合时宜和环境的、也更富于想象力的新传统。外来的传统只有拥有明显的方便性、有效性和令人信服的优越性时,才会促使既有传统发生变迁。中国瓷带来的分食分餐、餐桌礼仪的方便实效和中国茶的优越性,是毋庸置疑的。在约翰·奥维格顿的《论茶的种类和品质》(1699年)中这样论及:“饮茶具有神奇的功效,欧洲人习惯了饮酒,但这只能损害了人的健康,相反,饮茶却能使人头脑清醒,使酒鬼恢复理智”。即便是咖啡,也无法和中国茶的韵味相提并论,“尽管茶来自东方,它毕竟是绅士气味的;而可可则是痞子,懦夫,一头粗野的猛兽”(葛桂录 165)。塞缪尔·约翰逊就酷爱中国茶,他形容自己是个“死硬派恬不知耻的爱茶人 …… 晚饮茶消磨时光,夜饮茶慰籍身心,早饮茶迎接晨曦”(芬雷 311)。就这样,“茶叶与瓷器贸易,成为整个亚欧通商的18世纪里两个最大的单项贸易。喝中国茶,用中国瓷器,成了潮流”(胡平 107)。热饮的中国茶改善了英国人的健康、提高了工作效率,消灭了因喝脏水而导致的极高的死亡率。英国也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突破“马尔萨斯陷阱”的国家。英国人口在19世纪迅速且持续的增长是弗农理论分析的起点,同时也构成其最核心的部分,因为随着人口增殖而来的流动性引发了一系列社会变迁。

已经渗透进英国人文化肌理的下午茶,重塑了英国人的日常生活和社会传统。下午茶让英国女性的活动范围从家庭领域扩展到公共场合,丰富了她们的社交活动,也提高了家庭地位。英国小说家乔治·吉辛曾说:“英国人对专心家务的天赋才华莫过于表现在下午茶的礼仪当中。当杯子与盘子所发出的叮当声愈多,就有更多的人的心情进入愉悦的恬静感之中。”在《傲慢与偏见》中,英国贵族们似乎有着喝不完的下午茶和开不完的舞会。刘易斯·卡罗尔的童话《爱丽丝梦游仙境》(1865年)中的下午茶,更是推动故事发展的重要情节,在“疯帽子”永不停歇的下午茶会上,奇幻的氛围和各式各样的精美茶具不禁令人着迷③。弗农认为,“创造新的传统是现代性经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饮食、社交方面的新传统带来了新的结社生活和智识生活,“此二者最终导致了19世纪选举制度的改革”,而英国之所以成为现代社会的两个标志就是“最先发展出了一个代议政治的体系和一个文明的社会(弗农 21-77)”。现代与传统是辩证的关系,现代不会吞噬传统,但会相应地产生新的传统。从这些英国作家对中国瓷的表述里,可以看出中国瓷对英国新的饮食传统的塑造和对英国现代社会的推动是不争的事实。

2 中国瓷与英国现代消费社会

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认为从20世纪60年代起西方进入消费社会,其根本特征就是符号系统的形成。他消解了物品的使用价值,转而突出器物的符号意义。人们对商品的消费越来越多地表现在对其形象的消费上,更多地重视商品形象所带来的情感体验、文化联想与幻觉。赵一凡先生曾批评鲍德里亚,认为他的理论过于抽象,没有对消费的具体实践给予细致的分析和关注(赵一凡 661-669)。那么该章节对中国瓷的符码价值在英国文学里的表述进行的分析,无论是钦羡期所承载的中华文明,还是忌恨时对它的讽刺攻击,文学作品的碎片都呈现了一个具体的消费案例,它说明中国瓷早已在消费社会到来之前,就引领着英国社会的消费时尚,影响、操纵着人们的行为举止和心理变化。

英国消费者对中国瓷的趋之若鹜,早在英国戏剧家威廉·威彻利的古典喜剧名著《村妇》(1675)中就有论及,“我们有品味的女人总是不嫌中国瓷器多的”。英国作家霍勒斯·沃波尔的作品《奥特兰托城堡》(1764年)首创了集神秘、恐怖和超自然元素于一体的哥特式小说风尚。该小说中的场景“草莓坡”被誉为“哥特式小说的发祥地”,而作者本人就在他这个位于密德塞克斯郡的产业“草莓坡宅”特辟一间瓷室收藏,在当时“玩具店、瓷器铺则成了上流社会最新一轮待客之道的供应主力”(Paston-Williams 250)。同时代诗人考索恩,也抨击家家户户把“瓷像和中国神明”放在壁炉台上的流行风潮(Porter 34)。 Eugenia Zuroski Jenkins在《中国品味:英国主体性与东方主义史前史》④一书中所分析的,这个时期的中国器皿被看作是英国贵族品味的象征,同样也成了崇尚多元、变化和异域差异的英国“国民性”不可缺少的具象。

英国学者赫德逊在他的《欧洲与中国 -- 从古代到1880年的双方关系概述》一书中写到,“在18世纪,令人神魂颠倒的是中国”,“亚洲文化参与了欧洲传统本身的形成。洛可可风格直接来自于中国的影响”。欧洲“创造了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中国,一个全属臆造的生产丝、瓷和漆的仙境”(赫德逊 236-258)。约翰逊在给钱伯斯(18世纪“中国风”的始作俑者)介绍中国房屋、家具、服饰等的《设计图册》(1757)写的引言里说:“中国学术、政策和艺术已经受到无限的颂扬,这表明了新颖的事物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而尊敬又如何容易变为钦佩”(Ch’ien 31)。

19世纪的苏格兰文学家、民俗学家安德鲁·朗格在他的《青瓷民谣》中也诗意地表达了他对中国瓷器的喜爱,以及瓷器在中国悠久的历史。“有一种无害无忧的欢喜,/ 有一种历久弥新的快乐;/ 就是心满意足地注视那古老又忧郁的 / 瓷器上的光泽和标记,/ 自从它发出和谐的鸣响,/ 毫无岁月的切损,/ 他们塑造着它的人物与色彩,/ 在那黄帝统治的时代”(Hayden 4)。

英国随笔作家查尔斯·兰姆曾在伦敦总部为英属东印度公司工作了三十年。他在1823年为“伦敦杂志”撰写的“古瓷器”一文中,写到自己年轻时极爱那种“漫无章法、天青色调的怪诞,在人的观念之下,无拘无束,漂浮漫游在那个透视法现身之前的世界 -- 也就是一只中国茶杯”。他对古瓷器的喜爱,“有一种近似女性娇柔的特质(Lamb 281-286)”。当他去参观任何一所大宅子,他第一个要看的便是别人家的瓷器陈列壁橱。他没有来过中国,从中国瓷器上看来的马、树木、亭台楼阁等引发了他对中国的想象。一套刚刚购买的青蓝瓷器也引发了兰姆对不富裕却知足的生活往事的追忆。这种叙事已经超越了瓷器的日常实用功能和装饰审美功能,象征着一种小即奢可止的享受。“我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当我在端详这些瓷器时”(兰姆71-76)。

英国诗人托马斯·胡德在他的散文“对茶杯的幻想”中这么写:“我爱凝视古老的中国瓷,从上面的图像中沉思中国。就像醉汉在酒杯中暴露他们的本性一样,我能幻想在中国瓷里我也能看到中国风俗”(Hood 78)。散文家沃尔特·塞维奇·兰陀在他的《想像的对话》中,以书中人物钦差庆蒂的口吻对中国皇帝讲述欧洲的王公贵族们对中国瓷的喜爱和懂行,“他们的王子们极喜搜求古老的瓷器,几乎可以像我们最出色的瓷器商那样准确无误地区分和评估瓷器(葛桂录268)”。

崇尚唯美的奥斯卡·瓦尔德还是牛津大学的学生时就说过:“我们总是花费时间寻找生活的秘密。其实,生活的秘密就是艺术。我发现越来越难以达到我那青瓷的境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1891)充满了对东方不同国度的想象,他把中国和日本当作他的审美乌托邦。在维多利亚商业主义和功利主义盛行的时期,中国陶瓷器皿等东方物件已经成为王尔德远离尘嚣、纯粹唯美的异域文化载体。他在美国演讲期间在唐人街看到的中国的宣纸和精美瓷器也影响着他对中国的认识:“旧金山是一座真正美丽的城市。聚居着中国劳工的唐人街是我见过的最富有艺术韵味的街区。我发现他们用和玫瑰花瓣一样纤巧的瓷杯喝茶, 而那些俗丽的宾馆给我用的陶杯足有一英寸半厚(王尔德 7)”。

所以且不说历史上在1684至1791年这一百多年时间里,英国东印度公司将2.15亿件中国瓷器进口到了英国⑤。单是从这些文人的描述里就可感知到英国消费者对细腻精致的中国瓷的亲睐。让他们心驰神往的绝对不只是瓷器的实用功能,而是它所承载的社会、文化属性。日耳曼人是田园民族,他们对乡野生活的偏爱在瓷的消融与静观中得到了满足。正如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通过“一只中国瓷瓶”阐发结束与开始的共存,“在它的静止不动中,仍然永恒不断地移动,万物永远存在于现在”。可以说,人们对瓷器的消费已远超它的商品属性。

但自1793年马嘎尔尼爵士率领的庞大使团被天朝体制拒斥悻悻而归后,英国对中国文化顶礼膜拜的态度就一去不返。此时的中国瓷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眼里失去了往日的魅力。拜伦在《唐璜》第11章第7节中有写到“或在小眼睛中国瓷都品茶”,小眼睛、瓷器、茶叶几乎成了他心里的中国概念。在华兹华斯的诗歌《序曲》中,他描写了那些从中国园林、瓷器上得来的中国印象,那些曾经让英国人心驰神往的“汇集最辽阔的帝国各方之风物,以山水亭台圆着奢华的痴梦;歌台舞榭点缀着百花争妍的草地,溪谷的茂树隐去东方的寺院,阳光沐浴的山丘托起一座座神庙,”都全然比不上他“那育我成长的乐园”,“它更加可爱;这里所富有的是大自然原始的馈赠,让所有感官更觉甜美”(华兹华斯 205)。

劳伦斯对富有生命的艺术品有这样的论述,他说:“任何一件艺术品都不得不依附于某一个道德系统。”诗人克里斯多夫·斯玛特在《茶罐和硬毛刷。一个寓言》中,借硬毛刷之口,批评“瓷器热”给英国带来的巨大道德灾难。中国瓷器“外表光鲜,里面肮脏”,还“浸淫在丑恶和罪孽之中”;这样一个本身就有道德缺陷的器物竟在英国备受追捧,让曾出现过“贝斯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黄金时代”的英格兰变得乌烟瘴气,让淳朴的英国人“蜚短流长”、规矩的女士“变得淫乱”(Smart 134-136)⑥。表面上他们要么只是妒忌中国制作瓷器的土质好,蒲柏用“中国泥土”指代“中国瓷器”,“感恩的琼浆从银壶里淌出,热腾腾洪流由中国泥土接住”,他又在《秀发遇劫记》中把有瑕疵的瓷罐与女人丧失的贞洁联系在一起(蒲柏 83);要么只是如李·亨特一般丑化中国茶杯上所表征的中国人形象。但其实根本的原因是经济利益冲突,艾迪生就在《观察家》中攻击女性非理性的对瓷器的消费欲望。亨利·菲尔丁更是写得直接,“左手进,右手出,从这个印度群岛取得的金子,立刻就花到另一个印度群岛上去”(Fielding 856) ,英国从美洲巧取豪夺来的金银都被花到购买中国瓷器上了。

英国人在瓷器上的高消费,导致曾经具现着华夏文明优雅气质的瓷器,被为英国资本主义商业利益捆绑的道德战车拖下圣坛,瓷的纤细易碎与表里不一被赋予了不恰当的文化符码(如女性的阴柔气质与“瓷化”中国)。19世纪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最憎恨的英国作家当首推散文家德·昆西,他在《自白》里嘲弄中国的制陶技艺,“那种半文雅的态度和技艺”(Lindop 338)。在其《中国》的文章里,开头便引用了诗人柯勒律治那种故作夸张式的义愤之句,“诸邦憎恨你!”(The nations hate thee),然后是关于中国的各种厌恶描述(Ch’ien 37)。然而,中国瓷在英国文学作品中所牵扯的爱恨情仇,却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中国瓷是引领英国消费社会的先驱,对它的消费早已超越瓷的物质属性,它所代表的商品的符号性和文化意象,体现着人们塑造自我和建构身份的消费社会的特征。

3 中国瓷器贸易与英国现代陌生人社会

英国文学素来有很深的政治维度,而在英国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型的现代化过程中,最大的政治是商业贸易。根据齐美尔对“陌生人”概念的界定,它指的是既脱离既定的地域空间又固定在一个地域空间点的人。那么居住在中国、并最早获取中国制瓷秘密的西方传教士,以及英国从事海内外陶瓷贸易的商人,则是英国最初的“陌生人”形象。他们具有齐美尔论述的“陌生人”所扮演的三个角色:促进了“超地方”贸易;会提供有关自己途经或移入的社会的客观评价;助长了更多抽象社会关系的形成(弗农21)。贸易与瓷跟英国现代化的关系,让我们从对英国读者误导最多、影响最大的作家笛福的作品和迄今中英商贸最成功的运作 -- 青花瓷上的柳树图案这两个方面来论述。

笛福一而再、再而三的就航海远洋主题进行写作(《鲁滨逊漂流记》三部曲、《辛格顿船长》、《新环球游记》、《罗伯茨船长四次旅行记》),他作品的寓意远非一个志在遨游四海的人在各处顽强生存的故事。伍尔夫曾经这样评价笛福的小说:“通过反复将一只普通的瓦罐置于读者的关注之中,笛福让我们看到了遥远的荒岛和人类灵魂的深处”(Lydia 728)。笛福在《鲁滨逊漂流记》中用陶器earthenware一词替代当时盛行的中国瓷的表述porcelain,蓄意给读者呈现这只普通的瓦罐,力图营造的就是一种模糊叙事,掩盖作为殖民者形象的鲁滨逊对其他文明的挪用和殖民。中国瓷在《鲁滨逊再漂流》中被他认为是“出类拔萃”的“怪癖”,是中国人描述上的夸大其词(Defoe 180-181)。到了《鲁滨逊沉思录》,他更是全盘否定中国瓷艺,而认为“那更多的是因为他们制造陶瓷的出色土质,那是他们独有的,而不是因为他们的制作技艺;如果我们有同样的黏土,我们很快就会像制作其他东西一样超越他们”(Defoe 142)。所以,我们的确在笛福对中国瓷器的欲盖弥彰上看到了他灵魂的深处,这样否认中国瓷器的独创性和特殊性,使其等同于欧洲 18 世纪之前的粗劣的仿制品,为鲁滨逊在自我认同的认识论基础上“发明”出瓷器铺垫了可能性和合理性,这是欧洲现代化叙事的逻辑所在,带有浓烈的帝国话语特色。

按照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的理论发现,人类有喜好交易与交换的天生禀赋,是人类最深刻的本能之一。这与笛福对自由贸易和经济个人主义的狂热高度契合。他认为一个国家发展最核心的问题是发展贸易,“给我们贸易就是给我们一切,”“贸易是世界繁荣的生命”。他在作品中多次阐明这样自由贸易的主张。然而,中国这个自康乾盛世开始的自给自足的全球白银帝国,其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是与笛福的价值观背道而驰的。他在《新环球旅行记》中借助叙述者“我”对中英之间的贸易特色有明确的表述:“我们……通过输出金条来进行的,换回来的是……对我们制造业有害的东西。…… 有陶瓷、咖啡、茶叶……等”(Defoe 2009,130-131)。而其后鸦片战争所代表的就是英国意图扭转与中国贸易逆差的决心,是英国向现代转型的强心针。造成这个巨大贸易逆差的就是以瓷器为代表的全球贸易。弗农一反主流史学的观点,认为英国现代化并非来自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而是“陌生人社会”。民众从相信熟人到相信规制,敢于和陌生人交往,想象陌生人的存在和需求,从而成为现代人。

中国瓷是最早采用精细分工与流水线作业生产出来的产品,制一瓷经七十二手的勤业革命标准化模式,影响了英国早期的制瓷技术和工业生产模式。英国制瓷工人根据他们对遥远国度的想象,编造了一个具有异域风情的陌生化社会的爱情故事。正是后来居上的英国陶瓷制作标准化作业和英国瓷上的中国故事,让柳树图案的瓷器迅速占领英国市场。J. F. Blacker在他的《19世纪英国陶瓷艺术》一书中写道:“你很难在地球上有英国人居住的地方,找不到柳树图案的瓷盘。”傅修延教授在《中国叙事学》中写到,“柳树图案的成功说明了叙事的力量”。

柳树图案的故事在维多利亚时期的戏剧、报刊和小说中被不断演绎。1865年,在利物浦的威尔士王子剧院上演了戏剧《垂柳磁盘的中国原创盛典》。英国著名的幽默杂志《笨拙》punch在1858年《一首为广州写的歌》中,诗歌配漫画,上面是一个未开化的中国人,背景是柳树图案。后来还被英国汉学家雷蒙·道森选入了他的书《变色龙》(道森 188-189)。乔治·梅瑞狄斯的作品《利己主义者》(1879) 代表着他作为小说家的最高成就,文中他戏仿了柳树图案和英国贵族,书中主人公之一就名为Willoughby Patterne,可以说这是柳树图案的小说版,是民间流传的柳树图案爱情故事的互文本。

在乔治·艾略特的《米德尔马契》(1870年)第36章中,“利德盖特没有忘记,科学和他的职业还是他应该全力以赴追求的目标,但他不能想象自己可以住在伦奇那样的家里从事这些工作--那里,所有的门都开着,台布破了,孩子围着腌臜的围嘴儿,午餐吃的是不堪下咽的剩菜,用的是发黑的刀叉和白底蓝花的陶瓷盘子(艾略特 336)”。在原文中,作者直接用willow-pattern “柳树图案”来指代青花瓷盘,象征着毫无生气又乏善可陈的平庸之家。可见在作者所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柳树图案的陶瓷器皿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家居物件。只有伦奇那病歪歪的老婆才会选择这样没有品味和新意的餐具。

托马斯·哈代在《无名的裘德》(1895)的第一部中,描绘了维塞克斯郡的福里姑婆的面包店,“农舍的房门上方有一小块长方形蓝色木板,上边漆着几个黄色字体:德鲁西拉·福里面包店。这是村子上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所老房子之一,窗格由铅条镶成。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摆放在里面的五只瓶子,瓶子里盛着糖果;一只带垂柳图案的碟子,碟子上搁着三只小圆面包”(哈代 5)。哈代用这样一些具有代表性的细节来描写福里姑婆“陈列在里头的价值几便士的小东西。这些小东西构成店内收藏的一部分,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席卷而去”,从而反衬裘德“所处的环境是那么委琐不堪,相比之下,他所抱的理想实在是大而无当”(哈代 14)。瓷器这个“旧时王谢堂前燕”,终于借助一股独特的东方格调与异域之风,“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而柳树图案所代表的两种陌生文化的融合,正是齐美尔所倡导的社会学的主题,即社会化的过程。

4 结论

福柯说,“每一个词语,一旦写在了作品的白纸上,就成了一种指示器,向某种被我们称作文学的东西,发出闪光信号。文学是一种僭越的语言”⑦。笔者像《无名的裘德》中的教师费乐生一样,“搬出从各地收集来的陶罐、瓦当和瓷片,面对着这些东西静思默想”(哈代 151)。“沉默的形体呵,你像是‘永恒’使人超越思想”(济慈 75)。英国文学里的中国瓷烙印着英国人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它在英国文学中所反映的社会现象和历史片断,比历史本身更真实。因为历史是权力话语协商谈判之后的一种阐释话语,而文学记录的历史如掌中摩挲的瓷器一样有温度、有故事。中国瓷在异国他乡的境遇,它所具有的象征涵义僭越了烧制它的粘土。

最早的一件全球化商品,最早传播流通中国瓷的传教士和贸易商人,以及最早进入工业化的英国,此三者的结合为我们展现的是现代的全新社会境况。新传统和消费市场这些内部因素,构成了英国工业化和现代化基本动力;而以“商人”为代表的陌生人社会机制,其所带来的活跃的海外贸易给英国提供了经济起飞所必须的加速度,霍布斯鲍姆在《工业与帝国》一书中称之为“点火的火苗”。在利润驱使的地方,必然有贸易的发展。中国瓷巨额的贸易剪刀差,催发了瓷器在英国的研发与制作。而大量物美价廉的本地瓷的诞生,又产生了大量的社会需求。正是因为社会对消费产品的需求量提高在前,才刺激了大不列颠的机器生产。在英国文学作品中,中国瓷在默默讲述着偶然诞生于英国的现代社会成形的器物故事。

注解

① 引文出自1916年12月4日George Currie Martin在“中国学会”(China Society)主办的威斯敏斯特研讨会上的演讲稿。译文刊于《汉学研究》2017年秋冬卷。

② 勤业革命这个概念是日本经济史学家速水融在1967年首次提出来的,用来概括亚洲各国劳动力密集型的经济发展模式,有别于英国资本/技术密集型的工业革命。史学家麦克法兰充分认可这个概念并做了进一步的阐述,他认为12到18世纪只有英格兰走上工业化道路,而整个欧亚大陆其他地区走的都是勤业之路,这直接造成了大分流的世界格局。

③ 此处直接引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2017年9月4日的文章“中国红茶席卷欧洲:英国贵族下午茶的秘密”。

④ 本文多处引用均来自英文原版文献,中文多为笔者自译。比如此处Eugenia Zuroski Jenkins的书名,以及其后安德鲁·朗格、查尔斯·兰姆、托马斯·胡德、J.F. Blacker、李·亨特等处。余下不再复述。

⑤ See James Walvin. The Fruits of Empire: Exotic Produce and British Taste, 1660-1800.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7, p.27.

⑥ 该处原文来自 Smart, Christopher. The Midwife; or The Old Woman's Magazine. London: Printed for Thomas Carnan, 1753. Vol.3. 此处中文语句引自侯铁军:“茶杯中的风波”——瓷器与 18 世纪大英帝国话语政治。武汉:外国文学评论,2016(2):32—50。

⑦ 引文出自米歇尔·福柯1964年12月在布鲁塞尔的圣路易大学发表的题为“文学与语言”讲座的第一场。收于书《语言,疯狂与欲望:论文学》第45-65页。Lightwight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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