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珂 韩祥翠
(景德镇陶瓷大学艺术文博学院, 景德镇市, 333000)
两宋时期,景德镇的陶瓷产业获得了高度发展,其洁白的胎质、晶莹的釉色和精湛的工艺极大拓展了陶瓷艺术的语言形式,同当时众多窑系一起共同铸就了宋代陶瓷文化的灿烂辉煌的局面。除了生活器具外,景德镇的青白瓷雕塑同样独具特色,其卓越的工艺技巧和美奂美轮的形象散发出的魅力,至今仍是众多艺术家追慕和效仿的对象。下面我们从题材、形式、审美等几个方面深入认识两宋景德镇青白瓷雕塑所具有的特征及形成这些特征的重要原因。
宋代景德镇生产的青白瓷雕塑类型丰富,数量巨大。目前所能看到的瓷塑大致分为圆雕、浮雕、透雕等几种,其中圆雕又分为人物和动物两种类型,人物则又可细分佛教造像、儿童、贩夫走卒等诸多形象。在所有的人物塑像中,佛教形象最多,有观音、武士、天王、佛祖、沙弥等人物,其中尤以观音的形象最为丰富,技艺水平也比较有特点,代表了当时青白瓷圆雕艺术的最高水平。除了佛教人物外,目前还发现了为数不多的道教人物塑像,典型者如福建德清博物馆馆藏的一件南宋张月鹿青白瓷雕塑,人物束发戴冠,面相端庄,身披长衫至膝,内着长裙坠足,腰系宽带,脚蹬高靴,安坐在三足座上,右侧有一小鹿回首翘望。该像雕琢精工,线条流畅,是为南宋时期江西景德镇窑青白瓷精品。
宋代的民俗类陶瓷塑像中,各式各样的婴戏形象占了很高的比重。由于物质富足社会稳定,两宋时期人口急剧增长,宋真宗年间甚至突破了一亿大关,儿童的比重大大增加。由于天真可爱生性顽皮,各式各样的孩童也成为艺人非常喜欢的题材,不仅与之相关的雕塑作品众多,数量不菲的婴戏风俗画也生动再现了这一社会现象。随着近些年陶瓷考古的深入,景德镇的多个宋代窑口出土了数量不菲的各式婴戏瓷塑,有蹴鞠的、骑马的、斗狗的、拜佛的、采莲的、戏水的等等,无不可爱活泼,生动异常。多数作品手法圆润生动,细致入微,真切再现了懵懂孩童的性格、形象特征,完全摆脱了唐代儿童“状似妇人”的僵硬模式,形象真实自然。除了童子外,民俗类青白瓷雕塑还有书生、官员、说唱人物甚至形象妖冶的青楼女子,题材极为丰富和广泛。
除了人物形象外,各类青白瓷动物雕塑在景德镇宋代窑口也有大量发现,小巧者如鸡、羊、猫、狗、蛇;大型者有猪、牛、马等。另外还有一些野生动物如狮子、老虎、熊等。这些瓷塑动物最大者有三十多公分,小的仅有几公分大小,形态各异,生动真实。除了这些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动物外,青白瓷的龙、凤、麒麟形象也有一定发现,不过多数龙、凤是作为器皿上的装饰品出现的,主要依附于香炉、水洗、魂瓶、砚台之上。其中最具特征是的魂瓶上的龙、凤形象,它们往往和仙鹤或老虎成对出现,或腾挪跌宕,或威风凛凛,或藏首露尾,极富美感。
就目前考古发现来看,青白瓷雕塑大多出土于景德镇的湘湖、杨梅亭、南市街,湖田等窑址,其中湖田出土的比较集中,数量最多,制作也最为精美,市面及各级博物馆馆藏精品也大多出自湖田窑及其周边地区的窑口。
两宋青白瓷雕塑就造型而言大致分为写实和写意两种风格,其中人物圆雕基本以写实居多,写意性雕塑大都是狗、猪、羊、鸡、鸭等动物或家禽,这类瓷塑造型粗简,形体较小,品质较之人物形象逊色很多。
现存的青白瓷人物雕塑中,佛教题材居多,那些手法写实制作精美的观音、罗汉、释迦牟尼刻画真切生动,举手投足间弥散着世俗生活的气息,代表了宋代瓷塑的最高水平,也是我们认识景德镇陶瓷雕塑的典型范例。众所周知,佛教艺术刚刚传入中原之际,人物特征有着浓郁的中亚色彩,高鼻阔目神色狞厉的形象屡见不鲜。后经杨惠之吴道子等人的不断革新,汉民族的审美风尚逐渐融入其中,艺术形象慢慢进入了民族化的发展时期。两宋时期,随着市民阶层的出现和市井文化的传播,佛教造像再次出现重大改变,迎合一般民众喜好的世俗化特征显著增加,形象更为贴近生活,也更富活力和魅力。
世俗化的另一种解读就是社会化和大众化,就人物造型而言其最大特点是形象的真实性与多样性。纵观两宋各类青白瓷佛祖、观音、侍者和天王像,无不显得敦厚和善,亲切自然,丰富的表情描摹和生动的细节刻画让这些形象洋溢着生命的活力,与魏晋隋唐的威武庄严的风貌全然不同。南宋官窑博物馆珍藏的《青白釉观音团坐像》就是这样一件艺术精品。观音五官富贵丰腴,笑容甜美可亲,宗教的静穆和神秘在她身上已不复再现,有的只是世人的理想和情感。其外在的长裙线条流畅飘逸,优美的形体在简练概括的衣纹下若隐若现。胸前随意悬置的璎珞也没有按照严格的佛教仪轨排列,而仅仅是作为简单的装饰品来美化人物形象的。
现藏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仕女瓷枕》(南宋),表现了一个高冠华髻、薄衫轻盈的女子,左手撑头,右手搭在莲座之上。顶部是一幅刻满牡丹花纹的枕面,枕面下的女子玉体横陈,秋波荡漾,胸部饱满外溢,惬意的神态配以撩人的手势,妩媚至极。这件青白釉仕女雕塑手法极为写实,可谓是瓷枕艺术中的极品。宋代的青白瓷枕因其色泽温婉,制作精美而备受世人欢迎,著名诗人李清照曾在《醉花阴》中写有“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之句,说明这类美观兼具实用的器物是当时家庭的日用品。瓷枕作为生活必需品虽说已远离现代生活,但在某些地区依然能够觅其踪迹。近代地质学家丁文江于《漫游散记》中说他曾于1911年5月路过中越交界的劳开,夜宿一家广东酒楼。“楼上有一间大房,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上挂着白洋纱帐子,铺着一张席子,放着一小瓷枕头,比普通的客房好得多。”房间是妓女接客用的,虽是香房,丁先生却“通夜没有能睡,不但谈唱的闹得厉害,而且不放蚊帐睡,蚊子太多,放了帐子,闷热得受不住,席子上又有臭汗味,枕头是又硬又方的,好容易挨到天亮。”[1]一般瓷枕如此,特殊功用的瓷枕当然更受青睐了,作为市民香艳生活注脚的《仕女瓷枕》可能有着更为浪漫的用途。
除了人形枕外,宋时的景德镇还生产有双狮枕、单狮枕、龙型枕、虎型枕以及最简单的方形枕等,这些瓷枕大多色泽晶莹剔透,极为写实,其中的狮子或老虎的造型更是精巧别致,异常可爱。
这些充满着生活气息的青白瓷雕塑,题材多样,内容丰富,涉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它们同当时的风俗画、宋词、杂剧、瓦舍勾栏间的各种民间游艺活动共同构建起一个立体的文化空间,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各自不同的物质文化需求,也寄托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两宋时期的文化艺术较之隋唐时期有着显著的差异,世俗化特征非常突出。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是社会结构的改变所致。由于科举制的彻底推行,政府官员的任命打破了实行了数百年之久的门阀制度,使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社会组织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社会上下层之间流通更为通畅,寒门士子通过科举考试逐步进入官方权利系统,贵族渐次退出政治舞台,社会阶层之间的人才流动导致信息传播更为频繁。另外,由于宋代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社会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团体——市民阶层。市民阶层的成员大都是工商业者,他们对文化艺术的需求不同于官僚贵族阶级,有着鲜明的主体意识及价值取向。由于他们的介入,隋唐时期由精英阶层把控的文化艺术被打破,以往被士大夫阶层垄断的话语权中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为宋代文艺的发展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活力。
市民文化形成的初期,其风格不可避免受到精英文化的影响,然而它的基本特征却是通俗的、丰富的乃至喧嚣的,体现了底层民众对于社会生活独特的观察和理解,反映了他们的思想情感和兴趣爱好。另外,作为民众娱乐形式与消费方式的产物,市民文化竞相发展,争奇斗艳,景德镇的形态各异的瓷塑人物、动物形象就是这种灿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较之同一时期备受宫廷推崇的汝窑、钧窑和官窑器皿,景德镇瓷器根植于民间,源于生活,因此其审美趣味有着浓郁的世俗化特点,喜闻乐见的题材成为艺人们关注与表现的重点,蹴鞠、杂耍、斗狗、斗鸡、舞蹈、货郎等瓷塑无不如此,充满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市井趣味。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观音、天王、沙弥等宗教神祗形象,其表现手法虽然理性写实,谨严细致,但艺术格调同样弥散着浓郁的世俗气息。塑造这些形象的艺人从民间立场出发,将传统与现实、宗教与民俗进行统一整合,以通俗易懂的语言诠释和再现宗教仪轨,以贴近人情世态的方式塑造形象,生动传递出大众文化应有的思想认识和普通民众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与向往。如《湖田窑捏塑璎珞纹水月观音法象》,手法简洁明快,形象温柔恬静,其情其态宛若一邻家女子,而不再是肃穆庄严、法力无边的神仙。另如《持珠观音》和《如意居士》等系列人物,他们或厚重伟岸或轻盈精巧,通体弥散着谦和内敛、彬彬有礼的士人风姿。这些原本神秘伟岸的宗教形象经过艺人们的一次次改进,最终和生活融为一体,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新艺术新形象,这也充分反映了两宋时期人们对宗教艺术的全新认识和理解。
宋代青白瓷雕塑依托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在市场的作用下广泛传播,这种流传又为其进一步的发展带来了诸多便利。艺匠们可以根据人们的实际需要并结合各自的生活习惯,创造出更多喜闻乐见的新式样来满足市场需求。二十世纪80年代以来,景德镇陆续出土了数量众多、地域特色鲜明的青白瓷雕塑,这些艺术品是劳动人们对自我生活经历的再现与提炼,也是他们对喧闹而温馨的市井生活的热爱与迷恋,寄托了劳动者种种美好而纯朴的情怀。
宋代是我国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的时期,中国四大发明中的三项就是产生于这个阶段。除了这些对全人类进步带来巨大影响的发明创造外,两宋时期还有许多新技术被不断运用到生活中,如煤炭的开采、石油的使用等,不仅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社会发展的进程。就陶瓷领域而言,铁制工具的普遍应用、模制技术的成熟、窑炉结构的革新等,让陶瓷生产的流程更为便捷,制作工艺也日趋精湛和成熟。如当时批量生产的斗笠碗、烛台、茶盏、托盘等器物,造型俊逸,厚薄一致,刻花雅致饱满,极为规整美观,无不得益于先进科技在陶瓷领域的应用。除了这类小型器皿外,一些制作精美且结构复杂的雕塑瓷也大量出现在生活中,如上文提到的宗教造像、各类童子和瓷枕等,都是此期的艺术杰作,也是艺匠们智慧和才华的集中体现。
景德镇宋代瓷塑艺术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釉色的独创性。五代时期景德镇以仿制越窑青瓷和邢窑白瓷而著称,并未形成自己的风格。随着高岭土的发现与运用,景德镇瓷业逐渐摆脱了外来艺术的影响,采用本地优质土壤和石灰釉作原料,烧制成胎质洁白、瓷化程度较高的新产品。由于石灰釉流动性大,透明度好,能够在还原气氛中烧成晶莹剔透的光泽,故被称为青白瓷或是影青瓷。北宋英宗时期史部尚书澎汝砺在《送许屯田》说:“浮梁巧烧瓷,颜色比琼玖”[2]既指景德镇烧成的瓷器玲珑剔透,细致精巧。其中的“琼玖”,指烧造的瓷器釉色宛如玉一般。苏轼《醉道士石诗》也有:“三年化为石,坚瘦敌琼玖”,这些都是对景德镇翠玉般白瓷器皿的赞誉之词。
烧制工艺上,为了保证瓷塑的品质,景德镇当时已经普遍采用一匣一器的垫饼垫烧的方式。匣钵的使用是为了防止气体及有害物质对坯体、釉面的破坏及污损,同时也提高了装烧量、制品不致粘结、提高成品率等,并且由于匣钵具有一定的导热性和热稳定性,这种先进的装烧方式在生产中大大保证产品的质量。
在宋代装饰艺术的整体风格的影响下,景德镇的青白瓷塑也广泛采用刻划、镂空、捏塑、堆塑、点彩、印花等手法进行装饰。如湖田窑出土的《捏塑璎珞纹水月观音法象》,就综合了多种成型方式:躯体捏塑成型,璎珞则是模印而后粘合在身体上;发髻则以流畅的线刻装饰,生动真实;衣饰流畅飘逸。人物立于莲花之上,形象饱满富态,迎风飘举,婀娜多姿。由于造像的服饰褶皱深浅不一,积釉处呈色青绿,釉浅处呈色青白,使得形象更富层次感和韵律感。
整体而言,宋代景德镇青白瓷雕塑朝着细腻精巧的方向不断发展,模印、镂空、捏塑等各种工艺手法的普遍运用极大完善了形象的塑造,一些复杂的动作姿态也能被艺术家完美表现。石灰釉的应用进一步烘托出形象的晶莹和清澈,类玉似冰的个性特征也逐渐形成;匣钵的运用和烧成工艺的改进则大大提升了青白瓷塑的品质。这些工艺的革新与进步,为日后元代景德镇青白瓷雕塑的跨越式发展创造了必要的条件。
两宋景德镇的青白瓷雕塑因其洁白的胎质、莹润的釉色、精巧的工艺而深受人们的欢迎,它丰富的内容和完美的形式不仅满足了人们的生活需求,其卓越的技术成就和深刻的人文关怀也极大地拓展了瓷塑艺术的表现风格和思想力度,为两宋景德镇陶瓷产业的崛起和繁荣创作了有利条件,并对之后元代陶瓷雕塑的继续发展、明清彩绘瓷塑的多元化格局的出现奠定了坚实的物质技术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