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志华
多语种、多方言、多文字,是中国的基本语言国情。我国的语言规划史,自西周“书同文”开始,积累了三千多年丰富的历史实践。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融合发展中,中华一统的政治实践生成了汉语作为“雅言”“通语”“国语”的普遍意识,汉语语言声望甚至在周边国家形塑了“汉文化圈”。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匡正中国历史上不平等的“华夷之辨”,实行语言平等政策,顺乎自然,因势利导,积极而稳妥地开展语言文字工作,坚持主体性,尊重多样性,以立法和制定文教政策等形式,进行了一系列语言地位规划和本体规划。长期以来,我国社会语言生活总体上健康和谐,走出了一条世界语言规划史上的成功道路。
但是当前,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已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从语言国情角度看,社会语言生活在实践中呈现出一系列新的发展特征。
一、语言实践新趋势
语言需求多样化。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观照下,各国语言对于世界都具有均等化需求的意义,一国语言不仅属于本国国民语言,也属于他国国民语言。对于中国而言,汉语资源国际供给与外语教育规划都要面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需要。一带一路、乡村振兴等国家内外重大战略的实施刺激多样化语言需求。涉及港澳台的语言规划,需要掌握区域语言使用情况、语言关系状况和社会语言生活状况,在把握差异性中才能更好地进行语言文化整合。个体语言需求方面,多言多语能力是新时代公民语言能力的社会需要和心理诉求。特殊群体的语言权益需要发展和维护,这是新时代社会全面发展的重要内容。
语言生活智能化。社会信息化正在朝云计算、大数据、智能化方向深入发展,正在引发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深刻变革。语言是人类特有的,语言人是社会人的基本内涵,指涉于人的社会语言生活,已经与信息化社会深切融合。互联网催生了一个虚拟语言空间和新媒体世界,网络语言的模因与创新,需要建立新的语言规范;基于算法的定向投送伴随着语言偏好的个性化时代真的来临;语言大数据促使人们思考语言研究是否仅仅是大数据计算。智能化时代少不了言语智能化,人机交流、机器翻译、机器写作等,为我们开辟了广阔的研究视域,语言规划的内涵更加丰富,外延也大大拓宽。
语言社区失序化。我国语言规划的历史非常悠久,但有一个鲜明特点,就是非常强调国家宏观层面的通用语的传播与推广。在语言规划中观层面,新中国成立后,少数民族的语言保护受到重视。针对我国语言方言快速衰亡的严峻形势,2015年,教育部、国家语委正式启动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开展语言资源调查、平台建设、保护研究和开发应用等工作,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语言资源保护项目。但在微观语言层面,许多语言场域,比如家庭、学校、媒体、生产行业等,对普通话、方言或其他语种的选择、比例安排,使用的必要性建议、强制性要求等等,还缺乏深入研究,没有语言政策的保障与规约,基本上还处于失序的状态。
语言矛盾泛政治化。尽管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多语、多言、多文,但我国一致坚持和贯彻“主体性与多样性”相结合的科学语言政策,社會语言生活一直保持和谐发展,即便分裂势力也无法以语言问题为借口寻衅滋事。但是,近年来,在复杂的国内外社会因素的影响下,语言舆情时有出现,例如所谓“保卫粤语”事件、香港个别学校学生反普通话事件,需要引起重视,防止语言问题扩大化、泛政治化。在诸如脱贫攻坚推普工作中,也需要处理好帮助贫困地区人民学习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与坚持双语、多语教育之间的关系。
二、语言意识新变化语言意识随着语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共同构成动态语言国情。
语言是思维表达的工具和外部呈现形式,语言交际工具观自然形成,也是最基础的语言性质和语言功能观,为语言的本体研究和语言能力训练开辟了认识窗口。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结构特征,反映在文字符号上可以表征为不同的符号体系。语言结构、文字系统及其关系,语言的本体规划和教育习得规划主要关涉这些内容。
改革开放以来,社会信息化、媒介传播的大发展催生了语言信息论,语言是信息的载体成为新的语言认识。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多媒体时代的到来,使我们对语言的关注从语言的内部分析转向语言的传播,语言规划的内容转为语言传播主体、语言传播媒介、语言传播手段和语言传播效果。由此产生或强化了语言能力、语言技术、语言信息安全、媒体语言、语言传播和传播语言学等主题和概念,语言规划关涉的领域更为广泛。
新世纪以来,在全球化进程中随着我国大国地位的快速提升和国家内外战略的广泛推进,语言在助交流、知国情、通民心方面发挥了越来越强的功能作用。“语言是打开一国之门的钥匙”“一带一路,语言铺路”“扶贫先扶智,扶智先通语”等成为时代标语,强国必先强语、强语助力强国成为发展共识。在建设国家语言服务能力中,语言作为一种重要的资源和发展要素成为新认识。在语言资源观的观照下,国家语言能力特别是外语能力、汉语国际推广与传播、语言服务、语言储备、语言产业等成为语言规划的关键词。
近些年来,在全球文化交流碰撞、我国大国人文外交日渐加强、国内传统文化复兴等背景下,语言作为文化符号、身份标识、族群归属意识越来越凸显,语言舆情事件时有发生,语言跨文化交流成为研究热点,网络语言作为网络文化现象引起关注,汉语汉字和诗词品牌传播引发全民文化热潮,语言作为多民族文化宝库越来越受到重视,语言文化观不断深入人心。
语言工具观、语言信息观、语言资源观、语言文化观,是语言实践的反映,又对语言实践产生巨大影响,为新时代语言规划提出了许多新课题、新任务。
三、语言规划再思考
语言国情出现新趋势新变化,需要不断推动语言规划理论与实践的互动和发展,才能创造健康和谐的社会语言生活。
第一,语言规划理论要不断丰富发展。重视语言规划不等于语言规划理论就很厚实。语言规划观是语言规划理论的原逻辑,为什么要做语言本体规划?怎样处理语言内部自洽机制与语言规划的关系?怎样取舍新兴语言现象(如外语词中译问题)事前干预、事中干预和事后干预?又如,过去我们把语言规划分为地位规划和本体规划,发展出来的习得规划(教育规划)和声望规划有什么理论意义?这些问题都值得认真思考。
第二,语言本体规划呼唤科学语言规范观。社会语言生活总是丰富活跃的,语言系统也是动态发展的。语言本体规划的目的,是追求语言的规范化。但规范化不等于“纯洁化”,实际上,语言的“纯洁化”就意味着语言的僵化,现实使用的活的语言总是处于一种由核心层、过渡层、活跃层组成的多层次的相对稳定状态。“中间态”才是语言的实态,只有尊重语言的“中间态”,我们才会重视各种语言变体,才不会把诸如网络语言等新鲜语言现象视为洪水猛兽,才能实质性落实双语多语制,才能实事求是地进行科学的语言规范教育。事实上,保持语言的活力和语言系统的张力有利于语言功能的发挥与语言的生命力。
第三,语言地位规划要更加全面系统。地位规划主要面向的是语言关系、语言选择等问题,在语言政策贯彻执行上,我们不仅要坚持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主体地位,也要重视少数民族语言的保护。特别是在脱贫攻坚“推普”过程中,要注意把双语、多语制落到实处。面对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濒危的严峻形势,更要增强语言资源保护意识。尽管在语言地位上有区别,但在區域交际功能、文化多样性和民族智慧的保护上,它们都具有国家意义。要将语言地位规划和功能规划结合起来,让不同的语言发挥各自不可替代的语言功能,维护国家通用语言的通用交际功能和政治功能,发挥民族语言和方言的区域交际功能、地域族群文化传承功能,以及外语的国际交流功能,港澳台汉语语言文字统一性的文化整合功能和差异化区域交际功能。
第四,语言教育规划要更加注重结构。在国家语言能力层面,我国外语教育的结构布局还不能适应大国外交等形势,更不用说对“一带一路”建设沿线国家语言的储备。外语储备种类严重不足、结构不合理,是外语教育规划要解决的最核心、最紧迫的问题。在个人多言多语能力方面,“推普”要与尊重区域语情相结合,学校教育要与家庭、社区语言习得同步并进。
第五,语言声望规划要多元发力。声望规划是指有意识地为语言接受与认可营造优越的社会心理环境,以此提高语言的社会声望,是地位规划的行动策略,通常总是通过传播和推广行动来实现。语言的社会声望总是伴随该语言集团社会影响力和文化软实力的增强与实现。声望规划监测的是语言规划行为,讲求的是语言正向态度的提升。因此,为了收到良好效果,需要注意声望规划主体的多元化,声望规划行为的层次性,未必所有的规划都适宜官方主体或在国家层面进行。检测声望规划行为,要防止执其一端、顾此失彼,要防止语言歧视。语言政策宣传要全面、完整,使坚持主体性和尊重多样性相统一的语言政策落到语言生活与政策实践中。
第六,语言领域规划要补足短板。从语言规划的层次性看,我国语言规划呈现宏观规划长期坚持、中观规划逐渐重视、微观规划较为缺失的基本态势。注重宏观规划,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话语实践取得了很大成功,有效巩固了政治的稳定、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中观层面语言关系处理日臻成熟,语言资源意识正在提高。但在微观层面的领域规划用力不足。随着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变,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维护和谐语言生活的要求会更加日常化、精细化。多言多语的个人语言能力、社会多言多语的语言产品供给已成整体诉求,家庭、学校、行业等领域语言规划势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