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根红
摘 要:本文主要从接受美学的理论视野对电影《喊·山》进行文本细读,力图发现并阐释电影叙事在声音空白、情节空白、意义空白处所滋生的新的意义,进一步指涉作品中情与“语”、理、法的互为缠结及背后隐含的诸多沉重的文化命题,以期对这部电影的叙事意蕴及美学品格能有一个较为合理的认知。
关键词:《喊·山》 情感维度 叙事空白 文化意蕴
葛水平的中篇小说《喊山》发表于《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在业界及读者群中好评如潮,并于2007年荣膺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12年李彦廷执导的电影《喊山》由央视电影频道出品,电影拍摄地点设置在晋西北,后入选2012年电影频道优秀作品集、2013年海峡两岸电视电影观摩展暨论坛,并被选送参加2013年第41届国际艾美奖。2016年5月25日在韩国上映、同年8月26日在中国大陆上映的电影《喊·山》由杨子执导,根据葛水平同名小说改编,北京海润影业有限公司和威秀电影亚洲公司制作,于山西长治平顺县通天峡取景拍摄,因之更为符合原作故事主题及语境,上映后口碑及票房皆佳。电影虽然定位为爱情剧情片,但其中杂糅了诸多悬疑、侦破、伦理及社会问题,电影叙事留下了诸多空白点需要观众凭借想象去“填空”。
尧斯在《走向接受美学》中提出了一种理论形态的阅读模式,认为阅读包括三个不同的层级,分为审美感觉视野、反思解释视野、接受史视野。“最主要的是形式中确有好些因素是模糊含混的,有些地方本来就有空白、有断裂、有跳跃。因此,确定意义就需要二级阅读。由于二级阅读的目标是确定意义,因此是在反思解释视野里进行的。”尧斯的理论主要是针对小说文本阅读的,但笔者认为这一接受美学理论同样适用于对电影《喊·山》的分析与阐释。由此,我们或许会获取一个更有效的途径对电影作品的美学品质及主题意蕴进行解析。
一、情与“语”的纠缠
电影中的哑巴红霞始终处于物理学意义上的“失语”中,这是一个被拐卖的女性,成了杀人犯腊宏的妻子,由于无意偷听到了腊宏与他母亲的对话得知腊宏打死了他的第一个老婆。腊宏发现后,残忍地用老虎钳拔下了她两颗牙齿并威胁其从此“失语”,而且以“羊角风”为幌子阻止了红霞与周围人的“交流”。红霞无论是从物理学意义上还是从心理学意义上都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中,而电影的叙事意在凸显红霞在遇到韩冲后女性情感的渐趋复苏。物理学意义上的“失语”与内心情感的勃发就形成了巨大的张力,电影主要靠声音叙事弥合两者之间的裂痕,并对观众形成了强烈的情感冲击。
电影《喊·山》的声音叙事干净、纯粹、流畅,不像青春片、警匪片、丧尸片及商业巨制那样嘈杂、混乱,整部作品似乎处于一种“静默”状态中:主观声音不多,只出现于必要的烘托情感的场景;客观声音基本上都采取同期录音,以与大山的静默、角色的情感及故事的背景相匹配,使电影呈现出绝佳的真实性效果。影片一开始,在简陋的房间内,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唯有红霞儿子的啼哭声弥漫了整个空间,撕心裂肺的哭声象征了红霞内心的烦躁、愤懑与痛苦,紧接着就出现了腊宏在其身上发泄兽欲的画面,红霞悲惨的处境不言自明。腊宏被炸死后有一场哭丧的戏,由当地群众演员上演,采取同期录音,甚至运用方言,譬如,抬棺时由于棺材太重演员脱口而出的“断球了”,就是典型的长治方言。这不仅仅是地方民俗或者“迷信”的展示,也为后面剧情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在腊宏下葬的时候,声音缺失,红霞用力往墓内腊宏棺材上扔土块及偷窥周围村民的表情以至于发笑的场景,充分体现了其对腊宏的恨及对村民虚伪的同情的鄙夷。
“喊山”是当地的一种民俗,与物质生产生活紧密关联,主要是在秋天收获的季节吓唬野兽;也是人们排遣寂寞的一种方式,夜里给游人壮胆;同时也是信息、情感交流的方式,沟壑纵横,喊比走要快。第一次喊山是寡妇琴花与韩冲的调情,一方面交代了两人暧昧的情感关系,另一方面也隐含了故事发生地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经济生活与悲剧境遇。譬如,旗六姥爷的权威、代表物质匮乏的粉浆饼子、獾肉,以及炸獾炸死了臘宏。影片中最动人的“喊山”场景莫过于夜晚红霞拿着火柱、搪瓷脸盆艰难地爬上坡顶喊山,背景声音为村民断断续续的喊山声,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红霞愉悦的敲盆的动作及声音,甚至新搪瓷盆都被敲出了破洞。角色的“失语”与物理意义上的声音直抵人的肺腑,让人直观感受到了红霞精神的新生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尤其是在电影后段,红霞即将被警察带走,她提出要见韩冲爹一面,影片用中景与近景交替展示了她泪眼婆娑跪地请求韩冲爹帮她照顾两个小孩的镜头,这个无声的画面让无数电影观众潸然泪下。声音(话音)的空白不仅满足了观众情感补偿的需要,同时会引起观众无数的想象与追问,诸如红霞在腊宏奄奄一息之时捂被子的无声画面、红霞女儿手中的野毛桃的来路,等等。这些问题是否指涉了20世纪80年代底层民众普遍的精神匮乏与现代性价值缺失?
二、情与理的悖论
腊宏死后,以旗六姥爷与王胖孩为代表的农村宗法势力与村干部领头调解赔偿事宜。原因是人已经死了,路还长,活着的人还要活,一旦经公,一方面是太麻烦,另一方面是对当事人双方都不利;还有一个原因是村长患癌在医院静养,新任干部还没有到岗,不愿给干部们留下污点。最后达成协议,由韩冲照顾红霞娘仨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直到韩冲偿还给红霞两万元为止,而且这个赔偿数目的达成是在基层权利者断定红霞“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强行制定的。然而,在事情败露、警察正在周围村落查寻杀人犯腊宏的下落时,基层权利者又一致达成意见——阻止韩冲自首,赶红霞离开。电影中全村妇女围堵在红霞门口极尽侮辱谩骂之能事及韩冲为留下红霞而与村民打斗的场面可谓触目惊心。在传统的农村,这种宗法势力可以凝聚人心,聚集物力财力,帮助村民渡过难关,合情合理。然而在红霞事件中农村政权前后态度的截然转换所留下的空白处却是发人深省的。一方面我们看到了农村宗法势力的狡黠与残酷,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底层农民在物质匮乏、普遍“失语”的生存境遇中精神的委顿——自私、狭隘、偏激与愚昧。endprint
红霞面对基层政权的调解居然禁不住哑笑,这让在场者一头雾水,包括韩冲也不明就里,甚至让她痛快点說个具体的钱数。然而,红霞只是在纸上不断地写“不要”两个字。后来,韩冲一直尽自己的“良心”照顾红霞娘仨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并找人给红霞女儿起学名,买课本读书。电影以闪回镜头交代了腊宏领着红霞刚到岸山坪时韩冲对他们一家人的照顾,以及腊宏在对她施暴时韩冲的干预。同时电影画面从红霞及女儿装扮、服饰等造型方面的变化及红霞女儿神情、动作中表达的对韩冲的渐趋认同,都暗示着红霞对韩冲的两性情感的升温。直到韩冲爹给韩冲相亲,红霞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感,将一张黑白照片递送到韩冲爹手里,韩冲爹才恍然大悟,对韩冲说:“两个疯子你选一个吧。”随之,电影叙事将两人的情感迅速推到高潮,韩冲对村民说,他爱她并且要娶她。这虽然不影响观众对两人情感的认同,但总感觉有些许突兀。在两人情感的发展过程中,韩冲由被动一跃而变为主动,这中间的空白处其实正是启发观众阅读小说文本“填空”。小说中韩冲是在“良心”与“责任”的驱动下,在发现腊宏是为女儿摘野毛桃才被炸死这份父爱情深的内疚中,在与红霞朝夕相处的温情中才意识到爱的存在与萌发结婚的念头。
电影文本中,韩冲对其父亲一直心存芥蒂,是因为韩冲爹年轻时失手打死人蹲进了监狱,韩冲从小由其母亲抚养长大,韩冲爹出狱后心情不好借酒浇愁,喝醉后就对其母亲实施家暴,以致其母抑郁而终。这不仅使韩冲的内心受到巨大的创伤,也使韩冲爹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一开始当他得知韩冲炸死了人后火冒三丈,甚至对韩冲大打出手,后来,他看到了韩冲在照顾红霞娘仨的过程中所体现的“道义”、担当与责任,那份父子之间的伦理温情在韩冲一声“爹”的叫喊中立刻回暖了。并且,他在预知韩冲将会遇到危机时,主动去公安局报了警,化解了一场暴力冲突的灾难。令人吊诡的是,这场父子冲突的背后不是现代与传统的价值对峙,而是如何延续传统的“善”的伦理。
电影叙事的情节空白就是如此彰显着情与理的悖论,并启发观众去思索传统与现代的冲突、爱与婚姻的责任、传统伦理的价值及国民的精神痼疾。
三、情与法的互渗
如前所述,农村基层政权在无法包庇韩冲的情况下决定让红霞离开村庄,结果引发了一场武斗。在局面难以扭转的情势下,韩冲爹与村长带着公安局的警察适时赶到了现场,韩冲自首并指认了现场。在这里,电影叙事似乎在弥合着权与法的裂痕,农村基层政权并非都是法律的僭越者,他们所经营的社会秩序总是与法律并行不悖。老村长的形象陡然间增添了不少光环,令人困惑的是,红霞为什么不告发腊宏呢?韩冲刚一出事为何不去自首呢?20世纪80年代中国底层社会的真实状况又是如何呢?或许,这也正是电影叙事的一种策略,同时也是爱情剧的情节设定使然。小说的结局为韩冲被警察带走,哑巴开始说话了,红霞带着两个孩子与韩冲爹共同期待着韩冲的归来,这样的结尾似乎更符合彼时现实社会的状况。然而,在电影文本中,举着写有“人是我杀的”牌子出现的红霞却让情节急转直下。
米勒在《解读叙事》一书中认为:“真正具有结束功能的结尾必须同时具有两种面目:一方面,它看起来是一个齐整的结,将所有的线条都收拢在一起,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了交代;同时,它看起来又是解结,将缠结在一起的叙事线条梳理整齐,使它们清晰可辨,根根发亮,一切神秘难解之事均真相大白。”电影《喊·山》运用顺叙、插叙、闪回等一系列叙事手段,既交代了故事及人物的来龙去脉又草蛇灰线、暗含玄机后,回到了正常的叙事轨道,我们终于知道了谜底。原来是红霞得知韩冲给獾下套的具体位置,并怂恿女儿让腊宏去摘她捡回来的野毛桃,而野毛桃所在位置足以要了腊宏的命,一切按部就班并如愿以偿后,她又用被子捂死了奄奄一息的腊宏。电影镜头暧昧的叙事使意义变得迷离恍惚起来,这是预谋杀人还是为情所困要替韩冲承受牢狱之灾?意义的空白处其实又可以引起观众的连篇遐思:身处逆境的女性如何有效地救赎自我,法律与情感如何获得有效均衡?电影中出现的一个细节——韩冲在决定自首的前夜,红霞主动与其发生了性关系,及电影结尾字幕的表达“后经公安部门调查,拐卖红霞的罪犯已被抓获并判刑,根据线索,红霞有望获悉自己的身世”,似乎又使得电影的结局呈现出了一种开放式的结构,同时也是导演所做的一种商业性的考量。
在近几年农村题材的现实主义电影整体光景黯淡的情况下,电影《喊·山》的出现无疑让人眼前一亮,尽管有影评人早就指出了这部作品在人物造型及道具方面存在失真的缺陷,作为农村题材的电影过于追求文艺、清新及唯美的风格,然而,瑕不掩瑜,电影在尽量忠实于原著、现实逻辑及艺术独特性的基础上还是道出了传统与现代、伦理与救赎等诸多复杂缠绕的文化命题。
参考文献:
[1] 张法.20世纪西方美学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
[2] 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M].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