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郑声淫”内涵新考再证

2018-01-25 04:18刘承华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中和孔子形式

刘承华

“郑声淫”是孔子论乐的一个重要命题,它源于孔子的这两句话:

一是:“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

二是:“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

对这两段话,历代研究者有不同的理解,这不同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是“郑声”指的是什么;

二是“淫”是什么意思。

对于前一个问题,有不少人把“郑声”与“郑风”等同起来,认为“郑声”就是《诗经》中的“郑风”。但更多的人注意把这两者区别开来,认为“郑声”与“郑风”并不等同。“郑风”专指《诗经》中郑卫等地的民间歌曲中的词(诗)的部分,不包括音乐;而“郑声”则另有所指。但对“郑声”的具体所指,又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是指一切民间音乐;有人认为指春秋时郑卫等地的民间音乐;又有人认为是《诗经》以后郑卫等地新兴的民间音乐;还有认为不是指民间音乐,而是指王公贵族仅供享乐、刺激感官的“亡国之音”、“乱世之乐”,而孔子并不反对民间音乐。

对于后一个问题,即“淫”的内涵问题,在古代曾长期被理解为“淫荡”、“淫乱”,即理解为“俗淫”。这一观念从汉代开始盛行,一直到当代,持此说者不乏其人,代表者有司马迁、刘向、班固、阮籍、张载、朱熹、王夫之等。但是,进入现代后,毕竟文化不同了,观念有了新的变化,思想也更加解放,故而对“淫”的内涵渐渐有出现新的解读。其中一个比较能被大家认同的解释是:“淫”是指音乐的形式更为丰富、多变,更为新颖,更具愉悦性。由于这样的音乐容易使人沉湎其中,就好像过于敏捷的口才会使执政者陷入迷惑一样,故而才引起孔子的反感。还有从语境出发进行解释,认为孔子是在“雅乐”思维的路径上提出“淫”的概念,只是因为“郑声”不适宜用于“礼乐”才加以否定的。

以上诸种观点虽互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但在对“郑声”和“淫”的理解上提出自己的解释,展示出多种可能,是有利于向这一问题的真正解决迈进的。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虽然有些解释已经接触到问题的关键之处,但由于忽视了孔子讲此话的特殊背景,没有从其具体的语境进行考察,所以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本文不拟再对历史相关文献作一一梳理,而是转以逻辑的方法辨析其中的可能性所在,尝试着努力接近其真相。

那么,孔子的“郑声淫”,到底应该如何理解?

首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孔子所谓“郑声”非“郑诗”,即不是《诗经》中的“郑风”“卫风”“邶风”“鄘风”等被称为“淫”的诗篇。因为孔子曾经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论语·为政》)“无邪”,就说明内容纯正,自然谈不上“淫”了。又如:“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论语·述而》)谓其“雅”,自然与“淫”无关。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诗》用来做为修身的第一步,还能够是“淫”吗?还有,孔子劝其子孔鲤要学《诗》,并说:“不学《诗》,无以言。”也说明诗的内容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孔子谓《诗》可以“兴、观、群、怨”,可以“事父”“事君”,就更为大家所耳熟能详了。有这么多值得宝贵的功用,自然其内容也不会有大的问题。所以,孔子所谓“郑声淫”之“郑声”,不可能是《诗》中之郑风、卫风中的诗作。那么,是不是指孔子删掉(如果孔子删诗属实的话)的那些郑卫之风的篇章呢?或者是《诗》中尚未收进、但仍在民间流传的郑卫之地的民歌(歌词)呢?似乎也不太可能。因为既然没有收进《诗》里,也就不会成为教学的内容;不是教学的内容,孔子也就犯不着如此用力,三番五次地加以批评。否则,在民间存在的、粗俗乃至带有“淫”味的民歌民谣,应该不在少数,孔子顾得过来吗?即使要顾,应该是凡有人欲之处,无所不在,又为何独独是郑、卫?

其次,既然“郑声”不是《诗》中之“风”,也非《诗》外之“风”,则“郑声”之“淫”就不会是指淫荡、淫秽的内容表现。理由很简单:既然《诗》以外的作品已被排除在孔子的视域之外,那么剩下的只有《诗》本身;既然《诗》中的内容已为孔子所首肯,谓其“无邪”,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即在“郑诗”亦即“郑风”的音乐形式上。但是,这些诗篇的内容已经很“雅正”了,其表现它的音乐形式如何能够“淫荡”“淫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音乐形式与诗的内容相脱离,又转而表现另外的内容。但这是不可想像的,因为在孔子的教学中,所授之诗就是《诗》中的篇章,亦即孔子自己选定的篇章。这些篇章的内容,前面说过,是“无邪”的。表现的内容“无邪”,难道表现它的音乐形式是“邪”的?退一步说,即使让诗的曲调与原词脱离,我们又如何做到让音乐的音响形式来独立地表现所谓的“淫荡”“淫乱”呢?纯粹的音乐音响形式有这样的功能和能力吗?这是很可怀疑的,而在孔子的教学中,则更无此种可能。

这样一来,上述假设之可能性都被排除了:既不是指所删之诗,也不是指未收之诗;既不是原诗之歌词,也不是配合其词的曲调。这个问题难道无解了?当然不是。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我们一开始将“淫”理解为“淫乱”“淫荡”。

其实,“淫”的本义,正如一些研究者曾经指出的,是指雨下得久。《礼记·月令》云:“(季春之月)行秋令,则天多沉阴,淫雨蚤降。”郑玄注曰:“淫,霖也,雨三日以上为霖。”①《礼记·月令》,[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64页。《左传·庄公十一年》亦云:“秋,宋大水,公使吊焉。曰:‘天作淫雨,害於粢盛,若之何不吊?’”②《左传·庄公十一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770页。由降雨时间长又延伸至雨水充沛乃至过多,后又引申为过分、泛滥,缺乏节制。从这个词义出发,我们就可以对“郑声淫”做出较为妥帖的解释:它就是指音乐的形式,但不是用它表现某种特别的情感内容,而是就指这音乐形式或演唱方式不讲究适当的控制,使得情感的表达较为直接,较为外露,较为奔放。“郑声淫”所表达的实际上是孔子对郑地民歌在抒情达意上太过直接、不够含蓄所作的描述性评鉴。郑地民歌的这个特点,在现在河南地区的音乐如豫剧、坠子戏以及一些民歌中还能够看到,它的风格确实是不求含蓄,不讲蕴藉,而是直抒胸臆,以高亢激越、酣畅淋漓为美。所以,孔子的“郑声淫”只是就音乐形态音乐风格而言。

不过,这里有一个问题,古代的“采风”,究竟是只采歌词,还是词乐一起采集?有研究者引班固《汉书·食货志》中语:“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以其音律,以闻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认为《诗经》中的音乐也不是原生形态,而是太师们后来所配。所以,“郑声淫”之“郑声”应该指《诗》之后郑地的“新声”,而非《诗》中的音乐。③党万生:《“郑声淫”新论》,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笔者认为,《汉书·食货志》所载情况应该是存在的,但并不能说明先秦所有采诗者均如此。即以《诗》而论,应该不是这样。我们只要看一下《左传》所载季札在鲁观乐的文字,就可以明白。季札的论乐文字虽然有就歌词而言,但更多是从音乐或结合音乐而评的。例如:

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偪,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006-2007页。

这里的评论都涉及音乐,且都与其所在地域或类型的音乐风格相吻合。如《郑》的“其细已甚”,“细”即音乐细腻丰富;《豳》的“乐而不淫”,是音乐的中和之美;《魏》的“沨沨”,“大而婉,险而易行”,“沨沨”是音乐的抑扬飘逸,“大而婉”是音乐起伏婉转,“险而易行”则是音乐的跌宕、顿挫而又简洁流畅;《大雅》的“曲而有直体”,“曲直”和《颂》的“直”“曲”“迩”“远”“五声和”等,均为音乐的结构形态和运动方式。所有这些,均展现出不同地域和类型的不同音乐风格。季札所评之乐即为孔子整理前的《诗》中的音乐,从其所评中呈现出的音乐特征也都是有着鲜明的地域特点,故而应该就是各地民歌的原始曲调或改编曲调。如果完全是朝廷太师所作,则各地音乐的特点不可能这样鲜明,季札也就不太可能从中听出各地不同的政治民风信息。季札观乐是在公元前544年,此时孔子才七岁。也就是说,《诗》在孔子整理之前其基本格局就已存在,其音乐就是随着歌词一起采集而成的,至少是保留了鲜明的地域特色的。而“郑声”的音乐形式和风格特点,也有人做过描述,如《左传》医和谓其“烦手淫声,慆堙心耳”(昭公元年);陆贾《新语》谓其“技巧横出,用意各殊……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⑤[汉]陆贾:《新语》,引自王利器:《新语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页。;《乐记》谓其“好滥淫志”、“燕女溺志”、“趋数烦志”、“敖辟骄志”(《魏文侯篇》);徐上瀛《溪山琴况》谓其“间杂繁促,不协律吕”(古),如此等等。概括言之,它应该具有节奏较快,音符较密,音域较宽,常用变音,旋律起伏较大,演唱时轻重处理的对比度也比较大等特点。所以,孔子的“郑声淫”应该只是就音乐风格而言,而非就歌词所表现的内容而言。在他的教学中,诗和乐都是重要的课程,那时的诗都是以“弦歌”的,即都是唱出来的。当他唱到郑、卫等的歌时,那种高亢激昂、直抒胸臆的音乐风格与他温柔敦厚、含蓄蕴藉,追求“中和之美”的审美趣味不相吻合,也同他心目中的修身以致中和的君子人格目标不相一致,故而才有批评之声。

这个观点,我们还可以从下面一段文字得到佐证。在新出土的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有这样一段话:

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入拨人之心也厚。闻笑声,则鲜如也斯喜;闻歌谣,则陶如也斯奋;听琴瑟之声,则悸如也斯叹;观《赉》、《武》,则齐如也斯作;观《韶》、《夏》,则勉如也斯敛;郑卫之乐,则非其声而从之也。⑥“郑卫……从之也”一句,原在下段“始其德也”之后,这样文义中断,疑抄写有误。郭沂整理本移于此,文义顺,故此从之。见郭沂《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44-245页。

《性自命出》是1993年从湖北荆门郭店一号墓出土楚简的一种,学界多认为是孔子之孙孔伋(字子思)及其弟子所著,是思孟学派的重要著作,故而也是儒家的经典,能够反映孔子的思想。这一段话主要讲音乐的特殊感染力,强调不同的音乐能够引发不同的审美反应,有的让人喜,有的让人奋,有的让人叹,有的让人想做事,有的让人谦卑,如此等等。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关于“郑卫之乐”的,其品鉴评论是:“非其声而从之”。“声”即音乐的声音形态,因为其缺乏节制而显得“淫”,所以要否定(即“非”)之。否定其音乐之后,剩下的自然只有歌词即诗本身,那还是有价值的,可以保留的,即“从之”。由此也可见出,我们把“郑声淫”理解为只涉及音乐的音响形式,而且只是就其表现方式亦即音乐风格而言,而不涉及歌词内容的做法,不仅能够使孔子的话得到合理的解释,也使儒家关于“中和之美”的音乐思想具有更大的包容性。

孔子的“郑声淫”、“放郑声”主要是针对音乐形式和风格,并不直接同善恶相关,只是因为特定的形式和风格往往易于同特定的道德、思想相联系,才发生间接的联系。作为儒家音乐美学代表性论著的《乐记》,也曾说及这个问题。其《乐言篇》云:

土敝则草木不长,水烦则鱼鳖不大,气衰则生物不遂,世乱则礼慝而乐淫。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⑦《乐记·乐言篇》,引自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译》(上),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0年版,第245页。(《乐言篇》)

这里关于“乐淫”的特点,它是用“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来表示的。“哀而不庄,乐而不安”讲的是风格,是说表现上要有节制。“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是指形式,也是指缺乏节制,忘记根本。这个“本”就是“中”,即“适度”,亦即儒家的“中和之美”。这两个方面都不直接针对善恶问题,而是它们可以同善恶相关联,即所谓“广则容奸,狭则思欲”。“广”与“狭”都非适度,都不是“中”,都是缺乏节制的表现。它的意思是,这样的音乐形式和风格往往和特定的善恶相关联,所以才值得注意和重视;但它并不就是善恶本身。可见,《乐记》也没有将“淫”理解为淫乱、淫荡等属于生活之恶的内容,而只是指其表现的形式和风格。

按照这样的理解,孔子的“郑声淫”、“放郑声”所表达的实际上就是“中和之美”的思想,就是强调音乐的表达应该有所节制,有所含蓄。西汉刘向《说苑》所记的一则故事能够进一步说明这一点。有一次,孔子听到子路在鼓瑟,有北方刚烈(“北鄙”)之声,便对冉有说:

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为中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域。故君子执中以为本,务生以为基。故其音温和而居中,以象生育之气;忧哀悲痛之感不加乎心,暴厉淫荒之动不在乎体。夫然者,乃治存之风,安乐之为也。⑧[汉]刘向:《说苑》,引自向宗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08页。

认为君子应该接近南方之声,因为南方之声温和有生育之气,折中而有节制,符合中和之美。“小人则不然,执末以论本,务刚以为基。故其音湫厉而微末,以象杀伐之气,和节中正之感不加乎心,温俨恭庄之动不存乎体。夫杀者乃乱亡之风,奔北之为也。”他还举舜和纣为例,“昔舜造南风之声,其兴也勃焉,至今王公述无不释;纣为北鄙之声,其废也忽焉,至今王公以为笑。”⑨[汉]刘向:《说苑》,引自向宗鲁:《说苑校证》,第 508-509页。孔子这里是从生、杀之辨批评北鄙之声的,实际上还是因为有悖“中和之美”。

这个思想同《中庸》中孔子以“南方之强者”论“君子”正相一致。子路问孔子何谓“强”,孔子回答说,这要看你指的是“南方之强”还是“北方之强”,抑或是你心目中的“强”。“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北方之强”重兵革,是以武力完成的征服,是高高在上的“强者”。孔子认为这不是真正的“强”。“南方之强”则不同,它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是以对立面自居,而是宽宏、温和,循循以教。宽宏、温和,方能消除与他人的对立;循循善教,才能进入他人之心。这种既不与其对立,又能坚持自己主张的做法,就是孔子的所谓“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庸·明道》)“矫”即纠正,使其正、直。真正有力量的不是那种高高在上者,而是“和而不流”。只有进入众人中间,与其打成一片,才有可能使其改变,令其信服。具有“中和之美”的音乐之所以能够感染人、影响人、塑造人、改变人,易与他人达成和谐,也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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