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自觉与学科自觉
——李纯一先生音乐史探索之旅的重要启示

2018-01-25 04:18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音乐史学术学科

秦 序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李纯一先生是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的巨擘,他与杨荫浏等学术前辈一道,为现代意义的中国音乐史学的基础奠定和创新发展,做出重大贡献,共同创建了中国音乐史学研究的科学范式。先生还以《先秦音乐史》《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等重要著述,在先秦音乐史和音乐考古学研究领域独擅一时,取得奠基性成果,为海内外所瞩目。

纯一先生取得这些卓越成果,离不开他数十年如一日“宁慢爬,勿稍歇”的探索精神、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客观求实的研究方法,我认为,尤其离不开他不断追求并身体力行的“学术自觉”与“学科自觉”。

一、纯一先生的学术自觉

(一)什么是“学术”和“学术自觉”

在我国古代,“学术”原是“学”与“术”的并称,两者各有所指。

1911年梁启超在《学与术》一文中这样解释:“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现之真理而致用者也。”①梁启超:《学与术》,《饮冰室合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页。刘师培的《国学发微》也说:“学也者,指事物之原理言也;术也者,指事物之作用言也。学为术之体,术为言之用。”②刘师培:《国学发微》,《刘申叔先生遗书》,宁武南氏排印本1936年,第13册。

但他们所说,多少是当时的一种“现代”解释,是一种“科学”的“学术”。他们所说的“学”,是考察分析研究对象的各种表象、相互间因果关系、内外关联;在相关知识累积的基础上,建立较深刻、系统的理性认识,进而揭示现象后面的本质特性、发展规律,也就是在学理上有所发明。而“术”,则是这种理性认识的具体运用。

其实,古代“学术”有符合近代科学的部分,尤其清代乾嘉学派的研究,其方法基本符合近代科学。但传统学术仍不是今天的学术,不是科学的学术。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序指出:“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合,西方重分别。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术大相违异。循至返读古籍,格不相入。”③钱穆:《中国现代学术论衡》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也说明今天“学术”的分科体系,与传统的“学术”有很大区别。

再看《辞海》的“学术”释文:

指较为专门的、有系统的学问。《旧唐书·杜暹传》:“素无学术,每当朝谈议,涉于浅近。”④《辞海》(缩印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年,第1126页。

《辞海》的解释不能令人满意。也许限于篇幅,它解释“学术”就一句话,下面也只举出一例来说明。但所引《旧唐书》说杜暹“素无学术”,给人的印象,就是没有学问。“学术”在今天语境中,含义与古代颇不相同。在古代,“学问”是“学”与“问”两个动词的组合,但“素无学术”的“学术”,则是“学”与“术”两个名词的组合。今天“学术”是一个整体概念,一般不再将“学”与“术”分开。

《辞海》定义的“较为专门的、有系统的学问”的“学术”,其实就是科学知识,也指科学探讨和追求科学的事业。今天与“学术”更接近的说法,是“科学知识”或“科学工作”。

不过,讲到“学术”,多指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人们一般不说从事自然科学或技术工作的人“搞学术”,称他们是“科学家”或“科技工作者”。

作为科学的学术,是一种无形的精神生产,是人类与自然及社会的共处、斗争中的理论思考和经验、智慧的总结。学术的发展,同时也是文明进步的重要表现。今天语境中,“科学”是与“学术”非常接近的概念,但也略有差异。《辞海》这样解释“科学”:

运用范畴、定理、定律等思维形式反应现实世界各种现象的本质和规律的知识体系。社会意识形式之一。按研究对象的不同,可分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以及总括和贯穿三个领域的哲学和数学。按与实践的不同联系,可分为理论科学、技术科学、应用科学等。现代科学正沿着学科高度分化和高度综合的整体化方向蓬勃发展。⑤《辞海》(缩印本),第2107页。

也许可以说,科学代表更高、更专深、更有系统的学问,也是学问发展的正确方向。

今天谈“学术”,也不能不上升到“科学”高度审视,故本文所谈“学术”就是科学,“学术自觉”也就是科学的自觉。

(二)先生学术自觉体现之一:不求仕进热途,甘愿艰难攀登学术峰巅

纯一先生1920年2月生于天津。天津开埠较早,是十里洋场的半殖民地和发达都市,而先生居然发蒙于私塾,中学老师中又有著名国学家裴学海(撰有《古书虚字集释》),传统的古典文化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和早期的积累。同时,他还有机会从基督教美以美会(The MethodistEpiscopalChurch)接触和学习音乐。命运似乎为他将来从事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音乐、历史两大学科交汇的新学科,悄然埋下伏线。

先生后来进入天津工商学院经济系读书,未来发展很可能与工商经济有关。但时局动乱,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大一期间他便放弃热门专业的学习,投身抗日救亡运动。随命运颠簸,他从华北辗转来到大西南昆明等地,1942年再到重庆,入学国立歌剧学校理论作曲组。这虽是他喜爱的专业,但一年后因参加地下革命活动遭遇特务追索,被迫中断。之后靠做钳工学徒、机关科员、办报等工作谋生。1945年先生到南京,参与创办左倾的报纸《学生导报》,则多少与喜好关连。

1946年国共内战爆发后,经周恩来、齐燕铭等人安排,纯一先生由山东临沂进入华北解放区,继又从烟台渡海到东北,担任旅大市关东社教团教员,负责作曲和教学。后进入文艺工作团(东北鲁迅艺术学院即东北鲁艺前身)随军征战。⑥亦昇:《宁慢爬,无稍歇——音乐史学家李纯一》,向延生主编:《中国近现代音乐家传》(第三册),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92-293页。有关李纯一先生的生平事迹多引用此文,不一一注出。

先生正式选择从事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是到达东北解放区之后,和在东北鲁艺工作之前。先生《先秦音乐史·序》说自己“40年代后半”,便“开始对中国音乐史这门学科发生兴趣,并试做了一些零星的探索”。先生1980年发表《朱载堉十二平均律的发明年代》一文时,也曾依据自己23年前旧稿。看来,早在40年代内战炮声隆隆之际,先生便自动开辟了研究古代音乐史的新“战场”。

1949年先生来到东北鲁艺音乐部,随即担任研究室副主任。这说明先生此前已有一定研究经历和成果,为上级知悉肯定。1953年,先生“而立”不久,便荣膺重任,担任东北音专(原东北鲁艺音乐系)副教务主任,同时还评上副教授。真可谓春风得意,前程未可限量。⑦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副教授以上“高级知识分子”评定极为严苛。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后曾任教育部长),颇以60年代初清华拥有“108将”(即副教授以上高级职称学者)而自豪。

尽管史学不宜假设,但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全国刚解放,各地急需文艺干部,尤需来自老区的久经考验的领导和骨干人才。东北鲁艺直接前身是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那是在毛泽东亲自关怀、指导下成立的“革命文艺摇篮”,延安鲁艺领导及众多师生,都是后来新中国各种文艺机构、文艺团体的领导和骨干,周扬、张庚、吕骥等人更一直是文艺界的高层领导。⑧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延安鲁艺),是毛泽东、周恩来、周扬等在1938年亲自发起,毛泽东和周扬曾先后任院长,毛泽东多次前往讲演(包括成立大会讲话),题写校训。该校集中茅盾、冼星海、艾青、何其芳、陈荒煤、齐燕铭、张庚、吕骥等大批名人任教,穆青、贺敬之、冯牧、李焕之、郑律成、刘炽、莫耶、王昆、成荫、罗工柳、李波、时乐蒙、于蓝、秦兆阳等众多学员,后来均成为文艺界知名人士。学院创有许多著名作品,仅音乐系便创作出歌剧《白毛女》、歌曲《南泥湾》《黄河大合唱》等,广有影响。故该校被称为“革命文艺的摇篮”,是众多红色文艺干部的培养所。

1948年在沈阳正式成立的“鲁迅文艺学院”(东北鲁艺),直接继承延安鲁艺,也同样是“革命文艺的摇篮”和红色文艺干部培养所。

年轻的李纯一,在这样一所非常重要的学院,担任教务要职,还晋升副教授,说明他无论政治素质还是专业技能,都十分过硬,可谓“又红又专”人才,当时尤为稀缺。他若有意“仕途”,前景当然一片光明。用今天官场话来讲,可以期望会大步“前进”,不断地“进步”,即很快提升,不断提升。

在古老的官本位思想和“学而优则仕”等传统影响下,今天人们非常愿意从政“当官”,期盼拥有极大权力。据说大学中,居然发生许多教授争当一名处长的怪事。可纯一先生恰恰相反,既不看重权力,也不企求当官可能带来的各种“好处”,还嫌行政事务繁杂,宁舍“大道”而取“小径”,心甘情愿选择学术探索,为此调入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今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前身),以求心无旁骛、专心治学。据说,为此还拒绝了提升副院长的诱人挽留。

不可否认,世间确有民国熊十力先生所说那种“天下第一等人”:出类拔萃,精力过人,能够做到“学问、事功合辙”。也有蔡元培那样的学人做官,带动学校、学生风从治学的宝贵实例。但对更多的人来说,学问一事虽小,既便全神贯注、焚膏继晷、孜孜以求,也不可多有斩获,更不可穷尽真理。世间真有几个官员,能在公务繁忙应酬频仍之余,“日理万机”之外,挤出时间集中精力静心从事冷寂的学术研究吗?

但这真是一条冷僻的小路,一条崎岖艰难,需要坚忍不拔拾难而上努力攀登的山路。马克思1859年为即将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写序,深刻指出:

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5页。

纯一先生自愿地、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音乐史科学的入口。

(三)先生学术自觉体现之二:以科学研究为使命,历尽劫波九死未悔

“学术自觉”,是对学术,即科学的主动追求,自愿以学术即科学研究为己任为使命;也是承认并发扬科学探索精神,自觉坚持严谨治学态度和求实的科学方法,高度认同科学纪律并严格遵循科学规范。

进一步说,要实现学术的自觉,就必须坚守学术研究不可或缺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⑩语出陈寅恪《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见《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谈》,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9页。,洞悉把握当下学术研究的科学性质,坚持“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更自觉地承担自己肩负的学术使命和学术责任。

不断提升学术自觉,学者就能像赴西天取经的唐僧一样,怀着坚定的信念,排除种种的诱惑、疑虑和胆怯,持之以恒、守之如一。学人也能像伟大的科学前辈一样,勇敢地追求客观真理,不断提升自己研究的科学性,自觉加强与实践的结合,接受实践的质疑、证伪、检验,也自觉地培养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学术民主作风,以求得优异的学术成绩。

应该看到,追求科学真理,是西学(包括近代科学)给中国带来的新思想、新事物。

近代科学诞生于西方。为什么它没有产生在科技曾长期领先的中国?这是著名的“李约瑟之问”。

香港大学教授陈方正将这个假设性问题,“改译”为现实问题历史问题:近代科学为何产生在西方?他认为离不开西方特定文化环境和传统条件,实际拜西方“一个传统、两次革命”所赐。说详其大作《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⑪陈方正:《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兹不多述。只讲其中一个重要传统,西方文化的“主智”传统。从古希腊开始,追求知识(“知识是最大的善”“认识你自己”)、追求智慧(哲学即“爱智慧”之学)、追求理性(“怀疑一切”和“知识就是力量”,实证精神逻辑要求等),催生了为知识而知识,为科学而科学的价值取向。也可以说,是科学的自觉,勇敢地追求客观真理的自觉,导致近代科学的产生。

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与西方不同。早在春秋时代,中国古人便有“三不朽”之说,体现了本土文化的古老价值追求。《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叔孙豹云:

豹闻之,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孔颖达《疏》:“大(太)上,谓人之最上者,上圣之人也;其次,次圣者,谓大贤之人也;其次,又次,大贤者也。”孔颖达还说,最重要的成就,当数“立德”,就是“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其次,是“立功”,也就是“拯厄除难,功济于时”,或者“勤民定国,御灾捍患”——“皆是立功者也”。至于“立言”,则无非是“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而已。⑫均见《春秋左传正义》第三十五卷,[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下),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7页。

古人追求不朽的三个基本层次,是从最高的“立德”,到次高的“立功”,最后是最低、要求也较宽泛才是“立言”。但即便是“立言”,格外看重的也是“立德”之“言”。后世儒家推崇宋代张载为“大儒”,他有著名的“四言”(或称“四为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以此“四言”为志业,一生强探力索的理论建树,也被程颐界定为仅次于“有德”的“载道之言”。⑬[宋]程颐:《程氏遗书》卷十八,载《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6页。张载的这几句话很多人喜欢引用,被高度赞赏。但胡适也有不同看法,可为参考。胡适认为这只是“四句空洞的话”,像“为天地立心”一句,胡适甚至认为是“不可解的话”。参阅胡颂平编著:《胡适之晚年谈话录》,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59、60页。

所以,很多学者认为,中国传统最高的追求是“道德君子”,是“舍生取义”。建立道德模范和建立功业,才是大而高的境界。所以,很多学者认为中国文化是是一种“主德”文化。

也许和我们的传统文化缺乏近代科学的产生条件有关,自从“五四”新文化运动高举“民主”“科学”两面旗帜,呼吁引入民主和现代科学,至今已近百年,我国整体科学水平仍有不足,科学技术重大的原创成果并不很多,也鲜见创新性科学大师出现,所以才会有几年前著名的“钱学森之问”提出。

我们认为,当下最缺乏的正是学术即科学的自觉,是科学精神的自觉,以及由此产生的不计利钝、勇敢追求客观真理的主动追求。

这种自觉精神和价值取向,体现在纯一先生的一生选择和坚持,是他“宁慢爬、勿稍歇”背后的强大精神支柱。

先生的自觉精神,令我不由得想起另一个焕发自觉精神光辉的著名科学家珍妮·古多尔。

珍妮·古多尔(也译古道尔)是当今世界敬佩的一位女科学家。她从小发愿,要研究黑猩猩。她创下人类野外长时期观察动物的世界记录。她果然取得一系列研究黑猩猩的重大突破性成果,还将事业扩大到动物及生态环境保护,深得各界赞誉。⑭她也当之无愧地获得无数荣誉。联合国颁发的最高等级的“马丁路德金”奖,但这一切的荣耀,绝非她当年所思所想所求。她有本书取名《黑猩猩在召唤》,正是她打小就倾听到冥冥之中传来黑猩猩在召唤,使她从小就自觉到自己“科学天命”之所归。

纯一先生也很早就感知到中华古代音乐在召唤,也发愿以科学研究为志业,作为自己“学术天命”之所归。

学术研究之路,需要不计利钝地选择和坚守。纯一先生调入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今中国艺术研究院前身)后,“最高职务”也只是中国音乐史研究室主任,既无多少“实权”,也没有现实利益,只是行政事物不多,不与先生集中精力研究的兴趣矛盾。

然而即便不求官位,不谋权力,命运仍非常坎坷。1957年竟被“扩大”为“内控右派”,至1984年才“改正”。⑮当时还算“手下留情”,“内控右派”比正式“右派”境遇稍好,可留所继续工作,不至于开除或劳改劳教。但“文革”后“右派”改正时,又因非正式“右派”而不改。费了更多周折,始获得最后“改正”。缘此,先生多年不被重用,发表著述文章也受影响。其副教授职称也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原地立正”近三十年,至1985年才晋升。

但先生九死而不悔,甘坐冷板凳,甘守寂寞,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研究。晚年厚积薄发,始捧出凝结一生心血的《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和《先秦音乐史》等煌煌大作,令我们无比钦佩和感叹。

先生“学术自觉”自甘奉献的精神和持之以恒的价值追求,尽在其中。

(四)先生“学术自觉”体现之三:仰观俯察,追求学术自知之明

以科学研究为方向的学人,要实现学术自觉,还必须如牛顿所说站到巨人肩膀上去。这就需要对学术的来龙去脉,前人研究成果,当下发展状况和前沿所在,仰观俯察,了然于胸,找到自己突进的方向和出发点,也就是建立起“知彼”和“自知”之明。

先生曾介绍过自己的多年体悟:

50年代初在学校接受讲授中国古代音乐史课以后,在备课过程中,逐渐认识到它是一门十分年幼的学科,既没有像样的理论体系,又没有像样的方法论。同时认为,必须建立新的中国古代音乐史学体系,而其研究材料不应仅仅局限于文献记载,还应包括考古学、民族学、民俗学等等方面的有关材料。50年代的后半到北京后,开始致力于音乐考古的摸索,民族学方面材料的搜集,以及音乐文献的鉴定整理。⑯李纯一:《先秦音乐史》序,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

先生看到当时的古代音乐史研究,是“一门十分年幼的学科”,“既没有像样的理论体系,又没有像样的方法论”。这需要大的眼界,新的高度和比较的视角。因今天所讲“学术”,已不是传统学术,属于近代科学范畴,是科学的学术。它比传统学术更为系统,是更加严密的知识体系,其种类、范围,也远比传统“学术”多样和宽广。

现代学术不仅仅是现代科学体系现代分科之学,也包括一整套不同与前科学时代的科学思维、科学精神、科学方法。

同时,先生也非常科学、客观待看待传统学术,力求继承发扬其中有价值的遗产,与近代科学研究实现从思维模式到方法的有机对接。

如前述,先生幼读私塾,而著有《古书虚字集释》⑰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版。裴先生曾就学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陈寅恪、林宰平、赵元任诸先生。的知名学者裴学海,曾是他的中学老师,因而先生对传统学术,包括乾嘉学派学术有很深理解。尽管上世纪50年代后,我国学界曾大批以胡适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学术、极力反对“繁琐考据”,但李先生认定乾嘉学派的研究方法、实事求是的学风,包括他们整理古代文献的重要成果,不少符合近代科学,符合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于是自觉地继承、发扬这一传统,以促进自己的研究。先生多次向我们谈到乾嘉学派的“无征不信,孤证不立”,是实事求是的。先生还说科学考据,就必须不怕繁琐。这是先生多年独立思考和坚守的科学态度的体现。

先生对传统的小学、训诂等文献学研究,非常重视。他开出的音乐史硕士入学考题,就有“你对训诂学有什么了解?读过哪些训诂学方面著述?”还有“举例说明《太平御览》和《玉海》对音乐史研究有什么用处?”入学后的交谈中,先生还问我,读《说文解字》如何查阅?会不会按原有韵部来查?

先生非常重视材料(史证)在学术研究中的重要性,反复说过学术研究“在观点上面,水平有高低,可以见仁见智,若有不足,则是水平问题,或可原谅”;但是“在材料方面,决不能打败仗”,“决不能在材料方面出问题,那就是‘硬伤’。”这些话语重心长,其实也正是前辈学者和史家非常强调的中国学术优良传统。

先生的《先秦音乐史》⑱李纯一:《先秦音乐史》(修订版),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第1页就引用了古老文献,例如:

帝尧立,乃命夔为乐。夔乃效山林谿谷之音以歌,乃以麋革各冒缶而鼓之……以为十五弦之瑟。命之曰《大章》,以祭上帝。(《吕氏春秋·古乐篇》)

在这条引文的注释中,纯一先生指出:“‘夔’原作‘质’,此从高诱《注》校改。”又指出“‘冒’原作‘置’,今从孙诒让说(《周礼正义》卷46)校改”,还指出“‘以’前原衍‘作’字,今从许维遹说(《吕氏春秋集释》)删”。

短短三条注释,体现了纯一先生在训诂、校雠方面所下大量功夫。所引几种校勘意见,均出自较有说服力和较权威的本子。只有博览群书的同时,加上自己的识断,才能在前人众多训释校勘成果中,择善而从。同时,也只有依据可靠的文献材料,才能进一步研究、编撰音乐史,使之建筑在坚实的基础之上。三条简短的注释,还体现出先生的研究,非常尊重前人,非常认真地了解、掌握前人相关成果,以之作为自己出发点。

由小见大,一条文献的引用,不难看出先生著述之严谨求实,也是先生高度学术自觉的具体体现。

纯一先生也非常注重学习近代科学的理论,自觉运用唯物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指导自己研究。这使他具有广博的学术视野,非常关注音乐史研究与其他学科的交叉渗透,由此达到高度的学术自觉。记得学位论文选题时,我希望结合一些民族学人类学材料,例如高山族、佤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所保存的古老遗俗,来探讨原始音乐和音乐起源问题。先生毫无学术门户之见,当即给予大力支持。所以,先生的学术观点是非常开放的,是整体性的,是高屋建瓴的。

(五)先生“学术自觉”体现之四:甘于寂寞“比慢”,潜心钻研不求闻达

学者不仅要面对寂寞、清贫的现实甚至未来,还要面对社会的不解、曲解、误解,这是对学人能否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严峻考验。

学术研究有自己的特性,不是大喊大叫的东西,往往只有少数人能理解和接受。研究者苦心孤诣努力探究,反倒“曲高而和寡”。比如,爱因斯坦刚提出相对论,虽然引来无数人趋之若鹜,据说全世界真没有几个人能懂。所以,钱钟书先生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⑲郑朝宗:《钱学二题》,《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1988年第3期,转见陈子谦《钱学论》,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页。这句话道尽了学术道路的寂寞和学人的甘苦。

傅雷先生也说过:“没有肉体的静止,不可能有思想的深刻。”一切学问,一旦成为市声嚣然的奔赴竞争之具,则无论怎样显赫一时,都必将成为过眼烟云,或者庸俗不堪的学术次品,甚至垃圾。

因此,真正的学术研究者,要耐得住寂寞,甘愿长坐冷板凳。纯一先生可谓当今学界越来越少见的地道“荒江野老”和“素心人”。

纯一先生晚年,家中高悬一幅字:“宁慢爬,无稍歇”,用以自励鞭策。这不仅体现了先生令人敬佩的持之以恒、“老当益壮”、不断前行的坚强意志,还体现了学术研究尤其需要的“甘于寂寞”“慎之又慎”态度,一种能够排斥尘世喧嚣浮躁、拒绝种种诱惑而静心坚守的“比慢”精神。

胡适曾提出,做学问有没有成绩,不在于有没有读“逻辑学”,也不是光讲归纳法、演绎法就行,关键是“有没有养成‘勤、谨、和、缓’的良好习惯”。胡适解释说:

“勤”是不躲懒,不偷懒,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努力收集材料寻求证据。

“谨”是不苟且,不潦草,不拆滥污,可以说是恭敬的“敬”,也就是“小心求证”的“小心”两字。

“和”就是虚心,不武断,不固执成见,不动火气。不正当的火气不能动,正义的火气也动不得。做学问就是要和平、虚心。

“缓”,就是不要着急,不要轻易发表,不要轻易下结论。凡是证据不充分或不够满意的时候,姑且悬而不断,悬一两年都可以。

胡适还举例说明:当年达尔文有了生物进化的假设后,仍努力搜集证据,反反复复实验,花了20年功夫,还以为自己结论不完善,不肯发表。这就是缓。所以胡适说:“我以为缓字很重要,如果不能缓,也就不肯谨,不肯勤,不肯和了。”⑳参阅胡适:《治学方法》,《胡适选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03-405页。

纯一先生开始从事音乐史研究时间非常早(甚至可追溯到上世纪40年代后期),但许多重要著作,都是他六七十岁以后,才慢慢定稿拿出来出版。即便如此,也还一再修改、补充。

学者的持之以恒、“有恒”,还有一重意思,即不轻易改变自己的专业方向、研究方向。学者选择“甘做冷板凳”进行学术研究,是追求真理而不贪慕风光名利。纯一先生坚持学术研究不动摇,持之以恒研究中国音乐史。先生平时言语不多,见面时,经常的教诲就是要“甘于寂寞”,我开玩笑说这成为先生的“顺口溜”了。但先生确实是语重心长。因为,人一旦陷入争名夺利,孜孜以求表面风光,或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就很容易浮躁,容易随波逐流,无从集中精神探求精深学问。做冷僻学问,也只有甘于清贫、甘于寂寞,不随波逐流,坚持独立思考,甚至为学问而学问,才能悟出真义,才能持之以恒,才能追求真理,得到真正的快乐。

纯一先生数十年甘坐冷板凳,一心一意做学问,从不追求显赫浮名、级别待遇、学术地位,既不谋求职务官衔,也极少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从不挂什么学会协会头衔,一门心思闭门读书,潜心研究。㉑“关门”只是形容先生的专注,甘于寂寞,并不十分妥帖。先生当年不住东四环文化部宿舍,而选择了魏公村寓所,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离国家图书馆较近。可见先生是“开门”而非“关门”读书。

先生也只指导过很少几个硕士研究生,尚未担任博士导师便已离休,但先生并不为意。我本疏学浅,也未学得先生思想学术精华,却因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是最早“博士点”的天时地利和自己年轻之便,居然也腆任硕士、博士导师,学生人数居然远超纯一先生等学界前辈。故我每以先生为鉴,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要昏头脑胀;也每告诫诸弟子,不要计较身边谁谁升官提职,谁谁提前担任硕导博导了,而要仰看纯一先生等学界前辈,唯求真才实学,澹泊明志,才是方向。

先生并不是不要“名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先生是格外爱惜羽毛,他孜孜矻矻,精益求精,从严要求,为的是追求真理,承担学术责任,建立和维护学术“品牌”“名声”。要的不是世俗浮名,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经得起后人质疑评说的不刊之论和优秀成果。

什么是“俗学”?有学者指出,就是庸俗化了热门化了的“显学”。

学问之事有自己的特点和规律。越是深入,越是苦心孤诣,也才越有创建。必需不断追求,言前人所未言,道前人所未道,才能超越前人,只有“会当凌绝顶”,也才能“一览众山小”,这也就是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才能真正商量切磋领悟之事。

二、纯一先生的“学科自觉”

所谓学科的“自觉性”,少有人谈。我认为是对自己学科的一种“自知之明”,包括洞察学科产生、成型和不断发展的历程,自己学科在整个学术框架网络中的位置及特点,与其他学科特别是与友邻学科的联系。同时,也能对自己学科的前提、依据、出发点以及研究方法,不断反思,不断探索自己学科对象和研究前沿之所在。

这种自觉性还体现在对本学科相关资料的认真积累、开拓,对前人研究相关成果(成功经验和不足)的总结和批判,以及本学科疑难所在和突破发展的可能方向,等等。

此外,对本学科也要有冷静自觉的认知,持客观态度不断反思,甚至要“进得去出得来”。要避免学科自大,“爱之欲抬上天”,对其他学科则“贬之入地”,甚至统统否定。要明白自己学科特有的长处和成功方法之所在,以及学科的不足和局限,从而尊重其他学科和其他学者的研究,加强交流互动,携手共进。并且,尤其要自觉地努力地创新、不断改进自己学科的研究状况。

(一)先生“学科自觉”之一:高屋建瓴,充分把握古代史研究现状

纯一先生从一开始,便对中国古代音乐史学学科现状、问题、发展方向和突破方法等等,有一个深入的通盘思考,从而能够客观地、理性地开始自己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的探索之旅。这种认知是建立在对自己学科的深入反思、批判的基础之上的。

如前述,纯一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为中国古代音乐史备课时,便敏锐发现它是“一门十分年幼的学科,既没有像样的理论体系,又没有像样的方法论”,感到“必须建立新的中国古代音乐史学体系,而其研究材料不应仅仅局限于文献记载,还应包括考古学、民族学、民俗学等等方面的有关材料”。50年代的后半,先生到北京后,便“开始致力于音乐考古的摸索,民族学方面材料的搜集,以及音乐文献的鉴定整理”。㉒李纯一:《先秦音乐史》序,第1页。

我们要提升自己的学科自觉,纯一先生的阐述很有启示。

大哲学家康德曾说,哲学如果不首先去探讨认识的本质和能力,而径直着手去认识世界的本质,就好像飞鸟要超过自己的影子,是一桩完全不可能的事。受其影响,著名历史哲学家科林伍德也说,对历史科学进行哲学反思“乃是必要的而又重要的”,“严肃的史学必须使自己经历一番严格的逻辑的与哲学的批判与洗练”。㉓[英]柯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译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4、41页。近年有学者推而广之,指出一门学科成熟的程度:“取决于它对自己的成果的自觉程度,决定于该门学科用以达到并证明真理的方法的理解程度。”㉔孔阶平:《认识论与自然科学》,《东岳论丛》1980年第2期,第40-48页。

还有学者指出:包括历史科学在内,从事一门学科研究的人,如不能常常自觉反思自己的研究活动,常常不能对自己所从事的研究活动及研究成果的性质有真切了解,那么,“这门学科可能还不是一门成熟的学科。”㉕参阅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页。

何兆武先生为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作序,更明确指出:“自来经学家的神圣职责无非就在于代圣立言、弘扬经义,而绝不可以对历来的经义不断地加以反思、质疑和拷问”,而“真正的科学或哲学”,则“恰是要对历来的经义不断地加以反思、质疑和拷问。实验、数据、资料和思想理论,双方永远是相互作用并相互促进的”。何先生认为,学术的目的是追求真理,不仅仅是弘扬经义、代圣立言,学者就不应该单纯局限于找材料来充实自己的观点,而是“应该同时不断地反思并批判自己所据以立论的根据”。㉖何兆武为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所写之序《历史与理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页。何先生还特别说明,这里“批判”一词,指它18世纪原来意义,就是学者必须在思想上经历一番逻辑的洗练和自我批判,借以检验自己立论的可证实性(或可证伪性)。因为“任何学术思想,凡是不经过一番批判的洗礼的,都只能是一种经学的信仰,而不可能是一种科学的论证”。

经过必要的反思、批判,对前人研究也有了充分认识,才能真正“站到巨人的肩膀上”,找到自己继续前进的明确起点和清晰方向。

(二)先生“学科自觉”之二:集中精力,收缩范围,突出重点

纯一先生本来具有非常突出的文献研究基础,拥有广博的音乐史知识。例如,先生对文献学、古文字学、训诂学、音韵学等等传统“小学”及其近代发展,均有很深了解,具备深厚功力。我每遇到先秦文献的疑难处前去请教,每提上句,下句先生下句便脱口而出。一次我查找“宫商角徵羽”五音的古读,看到“角”原读“各岳切”,竟像当今四川方言。电话请教,先生不待查询,随口便念出古音,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不妨以先生《曾侯乙编钟铭文考索》为例以说明。㉗李纯一:《曾侯乙编钟铭文考索》,《音乐研究》1981年第1期,第54-67页。该文对编钟铭文的文字学考释,是先生独立完成的,绝大多数考索成果,与裘锡圭等专攻古文字学的学者成果略同,可相辉映,而对某些铭文的音乐内涵的揭示,则更显出先生作为音乐史家的强项所在。这一考索,充分体现先生深厚的古文字学、音韵学等功力,为当今音乐学界少见。

众所周知,先生后来主攻音乐考古(主要在秦汉以前)和先秦音乐史,但他也“偶然”写过几篇涉及其他时段和问题的文章。比如曾撰写过两篇关于明代科学和艺术巨星朱载堉的重要论文。

《朱载堉十二平均律发明年代辩正》一文㉘李纯一:《朱载堉十二平均律发明年代辩正》,《音乐研究》1980年第3期,第33-34页、转98页。稍后一篇是《〈律吕精义〉旧稿撰成的年代》,载于《中国音乐学》1985年创刊号。,依据先生多年前旧稿写成,文中得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推论。先生指出,“目前至少可以断定”,朱载堉发明“新法密率”即十二平均律(也称等比律、等律)的时间,“是在公元1581年以前”。换言之,至迟公元1581年前,朱载堉已发明十二平均律计算方法。这早于学界原来推断的1584或1596年,也早于西方学者的同类成果,有力证明朱载堉是领先世界求得这一重大的科技、音乐成果的。

得出这一结论,殊非易事。必须全面、仔细通读朱载堉全部著作,包括卷帙浩繁的《乐律全书》,还要充分掌握其他相关史料,以及国内外学者相关研究成果。应该看到,三十余年过去了,有许多音乐史或自然科学史学者,深入研读朱载堉各种著述,继续深化研究,出版多种有关朱载堉的论著;但迄今仍未能动摇改写纯一先生上述1581年前发明“等比率”计算的推断,甚至未能提前哪怕一年半载。

先生似乎只是小试锋芒,便能得出如此坚实的推论,足见眼光之深邃,研究之精到,真可谓厚积薄发。这一研究犹如海上冰山,只露出尖尖一部分,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后面先生还有更多的精彩研究发表出来。

但纯一先生不但没有继续拓展对秦汉以后时段的研究,反而毅然将自己(的研究)“断代”(先生语),并“断”在先秦。

先生为何作此“断然”决策?

正如纯一先生指出,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是一门年轻科学。从20世纪初以来,叶伯和、郑谨文、王光祈等运用科学的艺术史眼光,先后撰写多部《中国音乐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久,也出版了杨荫浏先生的《中国音乐史纲》。它们均属通史性著述。可以说,近代科学的中国音乐史学,乃是从撰写一部部通史开始的。

上世纪50年代,为满足各音乐院校开设的中国音乐史课教学急需,要编撰通史性教材,上级曾组织杨荫浏、廖辅叔和李纯一等学者共同讨论,由纯一先生执笔拟出撰写提纲,再分头撰写。领受任务后,先生率先写出薄薄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第一分册(远古到商代),但出版后即打住,不往后续。㉙杨荫浏先生撰写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远古到唐),1964年初版。直到“文革”后的1982年,杨先生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下册,远古至清末)才出版。以后,廖辅叔、沈知白、夏野等先生的中国音乐通史性专著也陆续出版。原来,不只是为集中精力以便深入,更重要的是先生认为,中国音乐史的研究,必须遵循科学认知的规律,从个别、具体、局部的研究出发,从断代、专题的研究入手,才能逐渐上升,逐步提高,最终才能实现整体、全局的把握,完成综合性系统研究,进行规律性总结。这是先生自我“断代”的主要原因。

何兆武先生说过,达尔文在《物种原始》的结论中,曾引用了一句著名的话:“自然无跳跃”(Natura non saltum)。何先生说该命题也许不都正确,但它很可能是确切的普遍的思想规律。毕竟,是要先进行孤立的分析,然后才有总体的综合;先有伽利略,然后也才有怀特海的整体哲学、有机论哲学。㉚这里何先生借用李约瑟博士所喜欢引用的这位有机论的代表人物来说明问题。纯一先生从自己的角度坚持按照科学规律办事,说明他对科学研究以及学科的研究,有非常高的路径、方法的自觉。㉛黄翔鹏先生也坚持不撰写中国音乐通史,认为基础性的研究还不够,不能违背科学研究规律。

(三)“学科自觉”之三:不避艰险,勇于开拓音乐考古新学科

如前述,先生拥有极好的文献研究功底,从事文献研究有如驾轻就熟。但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初,便不仅自我“断代”在先秦,还立志要开展音乐考古学研究,自觉地选择这一更加艰难的、前面少有参考的研究课题,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由此踏上了义无反顾的不能调头的前进“单行线”。

国际上,科学的考古学尽管历史渊源十分久远,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才逐渐形成一个新的科学学科。近代科学的考古学,不同于原有的收藏学、古器物研究,与我国宋代便出现的“考古学”也有本质不同,也绝不同于“盗墓”和一般发掘。近代考古学是严格的科学,强调严格的科学的发掘方式,强调科学方法和技术运用。对所获得实物史料,如何判断其内涵价值,关键看你如何发掘,是不是科学的发掘所得㉜用中国考古界的行话讲,就是不看你挖出什么,关键是看你怎样挖,即是否科学发掘。,是否运用科学的“地层学”(年代学)和科学的“类型学”(标型学)等方法,来加以检验和揭示。

考古学是根据实物史料,即古代人们遗留下来的各种历史文物(包括遗迹遗址),来研究人类社会历史的。因此这一新学科很快便受到人类学和历史学等学科重视。对此,英国考古学家戈登·柴尔德有一精彩比喻,在他的《进步与考古学》(1949年,伦敦)一书中这样说:

……考古学引起了历史科学的变革。它扩大了历史科学的空间范围,有如望远镜扩大了天文学对空间的视野一样。它把历史的视线往后伸展了一百倍,就像显微镜为生物学揭露了隐藏在巨大躯体内的最细微的细胞生命。最后,考古学又如放射性给化学带来的变化一样,改变了历史科学的内容。㉝转自葛懋春、谢本书等编著:《历史科学概论》,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294页。

近代意义的科学的中国考古学开始于20纪初,以“中央研究院”组织的包括安阳殷墟大墓在内的几次科学发掘为标志。中国考古学自成立以来数十年,正好迎来中国考古发现的“黄金时期”,丰富的地下文物埋藏不断被发现,获得大量宝贵的实物史料,带来了大量有价值的科学信息。这些新的发现,极大改变了我国古代史和其他许多学科的研究。

早在20世纪初,王国维等学者便敏锐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㉞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于《陈寅恪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王国维总结了自己的古史研究,明确提出了“二重证据法”的主张。

纯一先生很早便关注考古学进展,认同王国维之说。除自觉学习运用考古学的基本方法外,先生还结合运用音乐声学测音等手段。进京后,纯一先生曾带领相关人员,对故宫收藏的商代编磬等乐器,进行测音研究,并先后撰写《关于殷钟的研究》(《考古学报》1957年第3期)、《原始时代和商代的陶埙》(《考古学报》1964年第1期)等考古研究论文。他最早出版的《我国原始时期音乐试探》(音乐出版社,1957年)和《中国古代音乐史稿(第一分册)》(音乐出版社,1958年,1964年增订本),大量运用地下发掘的实物史料。不久,北京大学教授阴法鲁先生特意撰写《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的一种新途径——评李纯一先生的近著两种》一文㉟阴法鲁:《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的一种新途径——评李纯一先生的近著两种》,《音乐研究》1958年第5期,第63-65页。,高度肯定纯一先生这些成果在古代音乐史研究中的开拓意义,以及它们在研究方法上的新开拓。

后来出版的多种音乐史著作或教材(如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也多采用、借鉴了李纯一先生的这些研究成果和相关资料。

但从事音乐考古研究并不容易。一般的考古报告,对有关的音乐文物不多关注,或虽提及但语焉不详。考古资料的公布,往往又很迟缓。一些重要的考古发掘,比如信阳长台关春秋战国楚墓,出土了编钟等乐器,音乐研究所也曾派员前往拍照、测音,该钟演奏的《东方红》乐曲,还被中央电台用作报时信号。但有关该墓正式发掘报告,竟然三十多年后才出版。又如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正式报告(其中有关音乐文物的研究内容,为纯一先生撰写)很快就出版,但马王堆三号汉墓(也有音乐文物出土)的正式报告,则大不同,也是数十年后才姗姗来迟。当然现在出版考古报告快多了,然而在当时,一旁等候的研究者,只能“耐心等待”(纯一先生语),徒呼奈何!

出土的音乐资料,要用来进行音乐考古和音乐史研究,还需仔细地考察实物,即纯一先生所说的“目验”,需要作进一步的测量、多角度拍照,一些古乐器还要测音和演奏、复制。出土的音乐文物,往往分散各地珍藏,即便偶然对外展出,也只很少一部分,还有玻璃柜隔挡,以保护珍贵文物。因而,对不在考古第一线或文博考古部门的音乐史研究者来说,要深入接触观察和研究这些宝贵实物,种种困难、障碍,难以逾越。

但纯一先生认识到音乐考古的重要性,知道考古发掘的实物材料,具有极大科学价值,如突出的真实性、具体性、可靠性、多样性。它们往往是研究古代音乐的第一手资料(文献往往是二手材料),信息量巨大。比如出土乐器中的钟,体态有大有小,形制有甬钟、纽钟、羊角纽钟、镈钟等区别。同是甬钟,又有不同甬形、钟形、纹饰差异。西周甬钟与长甬的战国巴式钟,形制、声音大不一样。纽钟之纽,既有方型,也有环形,钟体也有胖瘦宽窄不同,像云南石寨山古滇人墓葬出土的环纽扁钟,纹饰形制就非常独特。因此,简单抽象的文字(概念体系),是不可能准确、全面地描述出来、传达出来的。

很多出土乐器,本身就是古代音乐的实际演奏工具,其形制、纹饰、音高音色等等,我们多角度观察记录外,甚至可以敲击,或成编演奏,能够再现千百年前的真实音响。有的乐器上还有非常宝贵的铭文,先秦编钟一钟两音规律,就由曾侯乙墓编钟铭文清楚标记的双音名称,一锤定音证实。

先秦音乐包括乐律方面的光辉成就,就是曾侯乙墓乐器等考古发现完美揭示的,从而深刻改写了中国以及世界上古音乐史、古代乐器史。

尤其史前史阶段和原史时代的研究,实物史料的作用尤其突出,因为这一漫长时段的音乐历史,文字还没有发明,后世文献材料,多属后人追忆,源自世代传说,难以构建可靠的信史。

鉴于音乐考古拥有如此之多的优越性,即便困难重重,纯一先生审时度势,自觉自愿集中视线,并牢牢锁定,毅然以音乐考古研究为使命为己任。为此先生付出一生辛劳,无怨无悔,而且极其耐心、专心、潜心、静心地紧紧追踪考古发现,力求做到了若指掌。当年发表考古报告和研究的刊物三大刊(《文物》《考古》《考古学报》),还有价格昂贵的考古报告和文物图集,一般图书馆资料室,很难以采购备齐。为方便进行研究,先生自掏腰包一一订购。故当时先生私人订阅的期刊杂志之多,为音乐研究所全所之冠。

对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各种考古信息,先生均以蝇头小楷认真登记,分门别类保存,以便随时可按地域、时代、器物种类、形制等不同要求,分别快速搜检出来。我们查看先生当年所作各种笔记、卡片,足见先生曾经为之付出何等巨量的心血和精力。

有关考古研究的各种文章、报告,即便音乐材料,先生也非常认真地阅读,以掌握熟悉考古学的整个发展,捕捉各方面最新信息。直到九十高龄之后,先生仍随时关注、追踪各方面考古新进展,我们往往从先生处获悉最新的考古出土音乐材料的信息,比如里耶秦简、上海博物馆出版有关战国楚竹书等。上博出版登载楚竹书多部大型图录,每册价格不菲,但先生远早于我院图书馆,便自购多册,潜心研读。

先生反复告诫,既要心细如发,又要耐心等待,还要积极争取机会前往考古现场或各地博物馆实地考察。我们有幸陪先生先后到河南、陕西、湖南、江西等省考察音乐文物。有些考古现场僻远,交通不便,条件也很差,但先生年近古稀,毫不顾忌体衰有病,总兴致勃勃仆仆风尘前往,常同普通旅客一道挤乘公共班车,往来颠簸于郊野路上,先生也从不畏惧食宿交通和气候方面的种种困难。

可以说,先生花费在考古研究上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研究和整理文献材料,完全可以驾轻就熟,轻松出成果不说,所发表的论著,数量可多出许多倍。但先生本着“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探索精神,不求数量,看重的是学术价值和科技含量的高低。先生大著《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前后经历数十年的搜集、研究工夫,最后才脱稿出版。这种耐得住长期寂寞“数十年磨一剑”的“水磨”工夫,是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就想一鸣惊人者无法想象、也不可能仿效的。

先生自愿选择重点从事音乐考古研究,以及撰写《中国上古出土乐器综论》和《先秦音乐史》,能切实做到多重证据法的有机结合,相互发明,而不是相互贬低排斥,这也为音乐考古这一学科的健康发展,提供了成功范例。

爱因斯坦曾说,他最讨厌这样的学者,总是找木板最薄的地方来钻眼。我自己正是专选木板薄处打眼的学人,杂而浅,浮而拙;而纯一先生则是专找木板最硬最厚处钻眼,是他自觉自愿选择极其艰难、事倍功半、费力同时也难讨好的学科,不计艰辛地勇敢蹒跚地前行。

所以,我不能算先生的好学生,不但未能传承先生的优秀学术衣钵,更未能发扬先生的科学探索精神。对先生的学术自觉学科自觉,以及长期坚持的韧劲,非常钦佩向往,却只能“高山仰止,景行行之”。

今天中国音乐考古研究,随着中国考古学的“黄金时代”来临,逐渐成长并广受注目,当初谁都料不到这一充满荆棘的学科,会有今天的发展。在今天一片阳光照耀之下,希望大家不要忘记先生艰难前行的瘦高身影。

结 语

当今全球一体化的浪潮汹涌而来,日益急切;各国各民族实现现代化的强烈愿望,与自己文化传统之间的矛盾也非常突出。著名学者费孝通先生在上世纪90年代,曾提出“文化自觉”这一重要概念,意义极为深远。

费先生指出,面对经济全球化,世界各地多种文化在相互接触中引起人类心态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有开始要知道我们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他认为这些冒出来的问题,就是对“文化自觉”的要求和呼唤。㊱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费孝通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3页。

费先生解说“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应该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发展趋向。“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㊲费孝通:《费孝通在2003年——世纪学人遗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页。他还在另外的场合强调,中国曾经错过了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人的自觉”,则新的“文化自觉”不应该再错过。

受费孝通先生“文化自觉”启发,笔者也尝试运用“学术自觉”和“学科自觉”两个不同层次的概念,借以说明李纯一先生在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尤其是先秦音乐史和音乐考古学研究上,能够取得一系列重大成果的深层原因。

先生的煌煌大作具在,生动展现先生学术自觉及学科自觉的风范,是一份无限宝贵的精神财富,可以给我们强有力的多方面启示。也许我们研究的领域和课题,与先生不同,先生运用的材料,也许后人随考古事业的发展很有可能超越,先生的观点,也可能会有后人的质疑和补充,但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以及先生高度的学术自觉和学科自觉,则是永久的财富,非常值得我们努力学习之、继承之、发扬之、光大之。

学习先生高度的学术自觉和学科自觉,有助于我们提升从事音乐学术研究和从事自己专攻学科的自觉性,进而有助于我们提升民族文化自觉,为中华文化的复兴作出更大贡献。

先生的思想学术博大精深,以上所谈几点个人看法,言不尽意,也只是管窥蠡测,盲人摸象,片面、零散、疏漏和错误之处不免,祈望大家指正。

2015年9月起草

2017年10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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