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文
广东醒狮广泛分布于广东、广西、海南等省以及港澳地区、海外华人社区,其中广州、佛山两大工商业城市为中心的粤语方言区作为醒狮的起源地,至今仍然是主要的传承地。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广东醒狮的传承主体都是以行会等行业组织为背景的,具有劳动者广域互助网络性质的武馆。*彭伟文:《清代到民国年间广州及佛山的武馆与劳动者互助组织——以广东醒狮的传承者集团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2期。1949年以后,广州、佛山的市级工会及其领导下的各企事业单位工会,在醒狮传承上长期起着主导作用。*彭伟文:《広東醒獅の伝承者集団に関する社会史的考察—民衆エネルギーの動と静—》,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但是,2006年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行文方便,以下除作为专有名词外,一般简称“非遗”)公布的时候,广东醒狮的通称下分为广州醒狮、佛山醒狮、遂溪醒狮三种,其中广州醒狮的代表性传承单位并非位于广州市区的任何一个团体,而是坐落在广州市郊的沙坑村。沙坑村的醒狮(以下简称“沙坑醒狮”)早在非遗认定之前,就已经作为广东醒狮的代表频频亮相于国内外的重要庆典和交流活动。围绕着沙坑醒狮,既有“现广州的舞狮子*原文如此。以番禺沙坑村为最”*广州市文化局委托中山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调查制作的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生菜会”审查论证材料。(以下略称“审查资料”)的评价,同时也因为不过是“一条村的醒狮”却获得代表广州醒狮的资格,让统领广州醒狮活动开展50余年的广州工人醒狮协会会长赵继红深感不满。*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赵继红,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广州工人醒狮协会。无论持哪一种意见,至少沙坑村的醒狮备受瞩目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确实,沙坑醒狮被指定为广州醒狮代表,感到不解的肯定不会只有赵继红一个人。那么,为什么作为国家级非遗的广州醒狮,它的代表单位最后会落在沙坑村,严格来讲应该是沙坑村的沙坑龙狮团呢?赵继红曾经认为这是缘于祖籍沙湾镇的首任澳门特区首长何厚铧的影响。[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赵继红,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广州工人醒狮协会。然而,沙坑村的村支书兼代表性传承人却并不属于沙湾镇的大族何氏,而是姓周。那么,沙坑醒狮这种“一条村的醒狮”成为广州醒狮的代表,是完全偶然的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和生前只是一个普通拳师的黄飞鸿死后扬名立万一样[注]彭伟文:《从市井拳师到武术家的理想代表——早期黄飞鸿电影英雄形象的建立与其社会背景》,《民俗研究》2013年第6期。,沙坑村成为广州醒狮代表也是偶然和必然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准确地说,它是一座移民村落在各种偶然和必然条件下,对传统进行再生和利用的结果。
沙坑村是位于广州市南郊番禺区沙湾镇的一座村落,与沙湾镇的镇区相邻接,与番禺区中心市桥相距15分钟车程,有市内公共汽车相通。另外,前面说过,沙坑醒狮被认定为广州醒狮的代表,有一种意见认为是因为原籍沙湾镇的前澳门特首何厚铧的面子。现在,沙坑作为沙湾镇的“文化名片”,也是重要的观光点,在沙湾镇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实际上沙坑村是一个移民村落,直到上世纪50年代,它还不在现在的位置,而是1953年从拥有醒狮传统的佛山郊外迁移过来的。
作为一座移民村落,沙坑村的历史呈现出不同于周边村落的特殊面貌。正是这种特殊的村落历史,为沙坑醒狮发展成为广州醒狮中特别引人瞩目的一支,并最终成为广州醒狮的代表提供了重要的社会和文化基础。
根据1995年《番禺县志》的记载,在20世纪50-60年代间,从县外集团性移民有6次,其中,沙坑村迁入是最大规模的一次。其记载内容如下:
1953年,兴建南海沙堤军用机场,征用土地,南海县沙堤乡沙坑村周、曽、李、钟4姓村民152户,1500多人(周姓人最多,其余3姓仅各1户),迁来沙湾,建立新村,村名仍沿用“沙坑”,以示不忘其本。今已发展至3000多人,村庄面积比初来定居时扩大一倍以上。[注]番禺市地方志办公室:《番禺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62页。但是,这里记录的人口似乎与事实有出入。有新闻记录村中老人的介绍,显示刚刚搬来时人口为600余人,现在约1300人。(《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另外,2006年的人口调查结果显示,当时人口为1300余人,2009年调查结果为340余户,人口约1330人。与户数对照,则这个人口数应该是较为合理的。
由此即可知,现在的沙坑村是1953年从南海县沙堤乡迁移而来的,村名原来也叫沙坑。在2000年的《南海县志》上,也同样记载了罗村区沙堤乡建设机场一事。[注]南海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南海县志》,中华书局,2000年,第84页。罗村乡在佛山西北,因此这里所记载的“南海沙堤军用机场”,可知就是佛山机场。在清代到民国年间,广州的皮革加工业从业者大多是南海的寨边、罗村一带出身,道光年间开始在广州西郊形成产业。现在,皮革加工也仍然是罗村的重要产业。据说,原来的沙坑在罗村乡也是特别繁华的地方,乡政府曾经一度考虑过搬到罗村,但因为要建机场而取消了。[注]《三地沙坑人 情洒南番顺》,《珠江时报》2009年7月19日。
根据老人的回忆,1953年元宵节刚过,152户居民就将能带的所有钱财家私都带上,坐两天船到达现在沙坑的所在地。[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搬来的并不是罗村乡沙坑村的整条村子。本来,称为沙坑的村落有两座,同样属于周氏一族,分别称为上沙坑和下沙坑,被迁走的只有上沙坑的316户。而这316户,又被一分为二,其中迁到番禺的有152户,其余则移居到顺德大良。因此,现在有3个同出一源的沙坑村,番禺与顺德的沙坑村之间仅一江之隔,与留在佛山郊外的沙坑村之间则相隔稍远。但是,从搬来不到一周,就有人因为眷恋故土而沿着乘船来的河,步行近6个小时回到罗村。[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由此看来,实际上和原沙坑村相当近。[注]据《广州全境旅游交通图》(《新编广州市10区2市交通旅游图》,广东省地图出版社,2009)比例尺推算,沙湾和大良直线距离约10公里,沙湾和罗村直线距离约35公里。
据村民回忆,刚刚搬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只有几座土改中从地主手里没收的旧房子和祠堂、庙宇各一座。[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村民们在这些房子里暂时栖身,用政府的补助金修建了住宅,铺路挖井,9个月后建起新的沙坑村。[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番禺县志》可佐证:1953年11月,在沙湾东村旁边开拓的沙坑村开始使用,安置从南海迁来的沙坑村152户农民,由政府拨给附近的水田774亩,旱地300亩,鱼塘60亩。[注]番禺市地方志办公室:《番禺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64页。除房子等生活设施外,还建设了沙坑会场作为公共议事场所,在这里进行劳动分工和议论公事。[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就这样,村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像《番禺县志》记载的那样,沙坑有典型的珠江三角洲村落的特点,耕地中水田比例相当高。但是,从沙湾镇耕地中水田31850亩,旱地2880亩,鱼塘1780亩的比例[注]番禺市地方志办公室:《番禺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页。来看,在当时以稻作农业为主的珠江三角洲农村区域,沙坑村获得拨给的土地很难说好。老人回忆当时的农业生产时也说,原本分配的水田在很远的地方,下田必须坐船过河,割下来的稻子也要用船先运过来,再用扁担挑回村里。[注]番禺市地方志办公室:《番禺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页。也就是说,番禺政府拨给的土地,和村民的居住区并不连在一起。其后,分隔居住区域和耕作区域的土地也拨给了沙坑村,村落才连成一体,面积也增加了一倍以上。现在的沙坑村,北部为一山丘,山丘脚下是完全中学象达中学,再往下走一点是沙坑小学。与小学隔一条马路,在地势略高处集中分布着村落刚刚开拓时的村民住宅。小学的南边和西边地势低平,排列着很多新建的2、3层小楼。再向南则是房地产小区和工厂。村落的西边一片是村委会和党支部所在地,其中差不多一半的面积是体育馆,而这个体育馆就是沙坑龙狮团的训练场,龙狮团的办公室也在这里。现在的沙坑村已经看不到耕地。但是,除去后建的中小学、新村民住宅和房地产小区、工厂,原本只有在地势略高处集中分布的旧村民住宅,地势低平部分原来都是农田。这样将住宅集中建在不便灌溉,不适宜耕作的地势略高处,是珠江三角洲农村很常见的景观。
一般认为,沙坑村的经济开发是从1993年开始的。推平耕地,填埋鱼塘,将土地交给房产商开发,并建设厂房,除经营村办产业以外,还租给香港、台湾企业,收取租金。根据1992年以后任村支书的周镇隆介绍,沙坑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只要经济环境好,客人自己就会来租厂房,收入以分红以及福利的方式发放给村民。现在村民基本上都在新建的住宅居住,旧房子租给外来打工者。且新住宅的一楼大都预先建成商用空间,租给小作坊、商店、餐厅、发廊等。由于已经没有耕地,年轻人大都到沙湾镇或市桥等城镇区工作,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就业的也很多。留在村里实在太过空闲的老人,有的会到附近还有耕地的村落去租地种些蔬菜之类,吃不完就拿到村里的菜市场卖。[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笔者在村内观察所得。
在村委会的南边,坐落着沙湾镇政府。这是在1993年沙坑村放弃农业,开始经济开发的时候搬进来的。随后,村委会等原本在沙坑会场的核心设施也都搬到现址,原沙坑会场改为公园。因此,尽管村落的入口实际上面对主干道,并建有牌坊作为标志,但现在邻近镇政府的十字路口,虽然位于村内,习惯上却作为进入村落主要活动区域的第二入口。
沙湾镇政府之所以搬到沙坑村,并不是因为恰好土地相连,得到一个适合的位置。实际上,这是沙坑村积极运动的结果。镇政府搬到现址是在1993年,但早在这之前,上一任支书就为此不断努力了很长一段时期。[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
在村落治理方面,沙坑村与建国后的大多数村落一样,村支书位于村落权力的顶端,实际上扮演村长的角色。将镇政府拉到沙坑村的村支书周志钊1936年出生,1958年参军,1959年在军队入党。在没有科举,教育不普及,对农民来说上大学非常少见的时代,有参军经历,是从一般村民走向精英的重要途径之一。周志钊通过参军,入党,回到沙坑村,从1964年起到1992年为止的28年间一直担任沙坑村的党支部书记。在作为移民村落的沙坑村,参军的经历使周志钊拥有了超越村落的社会资源。他利用这些资源,有意地推进沙坑村融入当地社会。
其中,镇政府的迁入对从县外移民而来的沙坑人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搬迁到现址以后,村民耗时9个月终于把生活空间建设好,从政府得到可以支撑起生活的耕地开始生产,但作为外来者,最初面对的隔阂像一堵又高又厚的墙。这种隔阂,突出表现在寻找配偶的问题上。如前文所述,当时的152户人中,149户都同样姓周,上溯几代都是亲戚,因此达到婚龄的年轻人,都必须到其他村落寻找结婚对象。但是,因为是从南海移民过来的外人,除周志钊这样“有幸”娶到当地何姓姑娘的社会精英外,其他年轻人每次说亲都遭到拒绝,甚至有的家庭不得不与同是周姓的人家结亲。[注]《迁走半个世纪 不忘根在南海》,《珠江时报》2007年8月24日。1967年,因为听说广西梧州的生姜便宜而远赴广西进货的年轻男性,在当地认识适龄女性结了婚,以此为契机,沙坑很多年轻人都往梧州寻找结婚对象,总共成就了36对夫妻。在这样的背景下,成功将镇政府请到村里来,对一直得不到本地人接受的沙坑村民来说,是在当地安定下来,被当地社会接受的证明。
周志钊完成令沙坑村融入当地社会的努力后,在1992年离开村支书的位置。接替他成为村支书的是周镇隆。村支书一职从周志钊到周镇隆,可以视作是村落治理中心由政治精英向经济精英的转移。周镇隆生于1944年,1975年成为沙坑生产大队长,开始在村落领导层崭露头角。20世纪80年代,他离开沙坑村在外开办建筑公司,通过承接道路铺设工程等赚了钱,并积累了丰富的人脉。与此相对的,村里的经济发展却没有起色。1992年底,他在村中父老的邀请下回到沙坑,除就任村支书以外,还担任沙坑经济发展公司董事长,开始投入沙坑的开发。
要讨论中国的村落,严格来讲,要讨论中国的汉族村落时,宗族是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在中国的村落社会,宗族构成其基础单位,同时,一个区域的政治、经济权力构造,也会体现在宗族集团间的对立和合作中。尤其是中国东南部,其中又尤其是广东和福建,宗族体系极为发达。由于特别受研究者,尤其是的社会人类学者的关注,关于“宗族”的定义非常多岐而复杂,术语方面也有clan、lineage,或是日本学者使用的“父系亲族”等多种不同说法。由于宗族问题只是为我们理解沙坑村提供一个背景,因而在此不作详细讨论,仅作一简单的理论性整理。在中国东南宗族研究中贡献良多的弗里德曼以是否持有共同财产来区分宗族和氏族,亦即如果一个父系集团,有共同财产便是lineage(宗族),没有共同财产则视作clan(氏族)。而陈其南则将西方人类学家这种将现实中多样且复杂的宗族作为功能集团进行分析,从而构筑汉族的家族模式的视角称为功能模式。同时,他认为传统的汉族观念中,宗族是由纯粹的宗祧关系或系谱关系构成的,并将这种汉族的宗族模式称为系谱模式。[注]陈其南:《台湾的传统中国社会》,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
让我们把视线集中到沙坑村。和珠江三角洲大部分村落不同,沙坑不仅没有祠堂,也完全没有庙、观之类宗教设施。如果说有什么宗教设施的话,大概只有牌坊下面的小神祠可以勉强算得上。这个神祠是砖建的,高约2米,宽大约1.5米,外贴瓷片。祠分上下两层,上层拜祭土地神,下层放了一个相框,内有写着“周门堂上历代祖先”的红纸。但是这个地方沙坑人称为“土地”,并没有人将其视作祠堂。此外,在下面一层可以看到烧过纸钱之类的痕迹,却并没有供奉香烛的痕迹。同时,还放了一些写着“土地神”“福神”之类神名的牌子,略感杂乱,并且有些肮脏,看起来不像是被郑重拜祭的模样。简而言之,这里不大可能是拜祭祖先的场所。
有学者认为,判断是否存在宗族,有两个条件,一为是否有组织,二为是否有活动。所谓组织是指按照一定的架构建立的机构以及其运营规则,也就是亲族;活动是指修谱、建祠堂等具体行动。只要能满足以上这些条件的某一条,一族人就不会一盘散沙,而是可以被认为是宗族。[注]王克安:《关于农村“宗族势力”》,王克安主编:《中国农村村级社区发展模式——个案、实录与问题及对策》,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21页。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那么就可以判断说,沙坑是不存在宗族的。
但是,这个结论总让人感到颇有疑问。虽然沙坑村民并非原著民,而是由他处迁移而来,但是正如前面论述过的那样,是将全村约一半人同时迁移,周姓占绝对多数,且同姓不可通婚,是完全意义上的血缘集团。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周姓以外的3户,皆是跟随而来的亲戚。[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然则,移居到现址之时,沙坑村可以说实质上是周姓一族所构成的单姓村。现在的沙坑村,已经由最初的152户人家增加到340余户,因沙湾镇的何姓居民迁入,姓氏由原来的4个增加到5个。但是,周姓一族仍然占据绝对多数,在340余户人家里占300户左右[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可以说仍然是实质上的单姓村。
单姓村往往有很强的内部向心力和外部约束力,濑川昌久在对社会人类学者的宗族研究进行综述时也指出,很多学者都认为,在中国东南部,作为土地、财产共有的,有很强社会集团性质的宗族非常发达,[注]瀬川昌久:《中国人の村落と宗族—香港新界の社会人類学的研究—》,弘文堂,1991年,第15-26页。并就其中仁井田陞的论述作了以下概括性介绍:
同姓村落(同族村落)以及同姓比重比较大的村落,从清代或近来的情况看,在华中、华南,尤其是华南农村有很多。……一直以来,如华中、华南所见的那样,同族的数量性集团比例大的地方,则会显示同族用于祭祀共同祖先的祠堂或宗祠(若祭祀对象为同族的共同远祖则称为大宗祠)的数量和规模也较大的倾向。……祠堂、宗祠、族田、族谱,无疑是由一个同族集团内部产生出来的,但是不可否认,存在一种由此唤起同族意识,具有团结同族的功能,在这种循环中增强同族团结程度的倾向。[注]仁井田陞:《中国の農村家族》,東京大学東洋文化研究所,1952年,第10-11页。转引自瀬川昌久:《中国人の村落と宗族—香港新界の社会人類学的研究—》,弘文堂,1991年,第208页。
此外,濑川的以下观点值得注意,即作为社会集团的宗族的成立,某种再统合的过程是不可或缺的,也就是说,并不是在某个祖先的子孙经过几代以后人数增加的过程中自动发生的,而是在某个时点上,子孙将祠堂、族谱、共有土地等条件准备好,通过一族的再统合,方才得以成立。[注]瀬川昌久:《中国人の村落と宗族—香港新界の社会人類学的研究—》,弘文堂,1991年,第227页。简而言之,宗族的发生并不是自动的,而是必须建立在有意图的再统合之上。
简而言之,作为单姓村的沙坑,完全具备产生宗族的条件,并且只要有意识地进行再统合,即可建立宗族。但是,事实上,沙坑现在并没有可以被视为宗族的实体。那么,让我们换一个角度看看。仁井田的论述中,多次出现“同族”一词,但是这里的“同族”与日本的“同族”概念具有本质的不同。与日本的同族“重视生活的共同性以及地缘关系”,“固执于居住的接近性”[注]福田アジオ,宮田登編:《日本民俗学概論》,吉川弘文館,2002年,第27页。相对照的,宗族并不限定于一个村落,不应从地缘的或经济的角度去把握。也就是说,“共住、共有财产”并不是必须的。另外,现实中身处宗族中的人,并不会像弗里德曼等众多社会人类学者那样花费大量努力,努力给予“宗族”这一术语一个明确定义,使其与其他父系血缘集团相区别。对他们来说,在和其他宗族成员或宗亲的往来中,宗族本身并不是一个需要明确的概念。
在沙坑村这个具体个案上,移居以前在上沙坑是有祠堂的。由于土地改革,所谓族田没有了,但是仍然存在祠堂这一共同财产,弗里德曼所说的lineage应该具备的“共住、共同财产”以及共同祖先都完全具备。但是,上沙坑被一分为二,分别搬迁,祠堂也被拆毁[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虽然在新的地方安定下来,但在他们的居住空间里并没有祠堂,也就是没有拜祭祖先的场所,也看不出有通过再统合在移居地成立宗族的动向。他们所采取的做法是,保持着暧昧状态,与同属周姓,并未搬迁且保有祠堂的下沙坑以宗亲的形式保持关系。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家都是周氏宗亲,三条村子一直保持联络,50多年从来没有中断过。”[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2003年,下沙坑周氏宗祠重修,移居到番禺和顺德的上沙坑原村民共派出代表1000余人参加了落成典礼,沙坑龙狮团还带去了醒狮。据说,1953年从上沙坑搬走以来,“周氏宗亲”第一次重新聚首,下沙坑的老人非常高兴。[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显然,对沙坑村民来说,即是没有从他者的角度可以视作实体的宗族,以血缘相连为基础的宗族本身是存在的,可以说重新建立一个宗族,或去证明宗族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必要。
作为一座移民村落,沙坑村和沙坑龙狮团可以说鲜明地体现了王崧兴对汉族社会所作的“有关系,无组织”[注]王崧兴著:《汉人社会体系的原动力:有关系,无组织》,《汉人与周边社会研究——王崧兴教授重要著作选译》,冯建彰、黄宣卫等译,唐山出版社,2001年,第21-40页。的著名论述。迁移到番禺区的沙坑村,向内,保持着移民前的完整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使沙坑村的周姓血缘集团以父系血统这一同类项,与迁出地和另一迁出集团保持着宗亲关系,而无须以重新立族的形式在移居地进行一族的再统合。由于这种关系,使原居住地的传统在移居地异地复活,不会受到任何正当性的质疑。在这个基础上,原本只是被偶然从故乡带来的醒狮,在沙坑实现了远远超出村落以外的发展,也为沙坑这座移民村落带来了远远超出了“一条村”所能具有的影响力。
如前文所述,现在已经成为广州醒狮代表的沙坑醒狮,是该村从南海,严格地说是从佛山郊外迁来时带过来的。在此之前,包括沙湾镇在内,在番禺舞醒狮的地方非常少。而沙坑村的醒狮能达到目前的发达程度,与村支书周镇隆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沙坑龙狮团成立之前,沙坑村的大多数人都多少会舞一点醒狮。除了文革期间被禁以外,经常能在各种节庆场合看到醒狮的身影,附近村落和沙湾镇的居民也觉得有趣,不时邀请沙坑的醒狮在婚礼等场合助兴。[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但是,沙坑龙狮团则是在周镇隆成为沙坑村支部书记的第五年,也就是1997年才成立的。
沙坑龙狮团的所在地,如前所述,是在位于村委会办公区内的沙坑体育馆。实际上,这个体育馆基本上是专供龙狮团使用的,面积大概有一个篮球场大,两侧设有观众席,可以容纳约1000名观众。在最里面的墙壁正中,有一个巨大的“武”字,左右分别装饰着“龙腾飞跃”四个大字,这几个大字下,常年装饰着沙坑龙狮团的大旗和其他旗帜。除此以外,这个体育馆还有一个名称:沙坑安良社狮艺武术馆。穿过武术馆大门,右手边是沙坑体育馆,前方就是沙坑村的村委会和党支部共用的一座小楼。
这个“安良社”,正是沙坑龙狮团使之复活的传统。安良社是修习醒狮和武术的狮社,成立时间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但据说至晚清代已经存在于佛山郊外的上沙坑。[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5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
1997年5月,由村财政拨出经费,沙坑龙狮团在周镇隆的领导下成立。为了达到更高水平,周镇隆亲自回到故乡南海县,高薪聘请了一位醒狮教练。他首先设定了一个目标,就是通过一年的努力,获得国际醒狮比赛的冠军。[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泰,访谈时间:2006年11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在此之前,沙坑村也曾经组织醒狮队参加过一次比赛。1987年,也就是醒狮的第一个竞赛规则出台的次年,番禺县举行了首次醒狮比赛。在番禺县没有高水平对手的情况下,沙坑村也只获得第4名。[注]《沙坑龙狮团战绩榜》,《沙坑龙狮团宣传册》,自编自印,2005年;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
周镇隆的努力很快就有了回报。1997年12月,成立仅7个月的沙坑龙狮团在第一次全国南北狮王争霸战中获得第二名的好成绩,进而在1998年2月,作为中国代表队参加在巴黎举行的国际雄狮争霸战,获得了第一名。同年8月,又在南海举行的黄飞鸿杯狮王争霸战获得第一名。凭借这些辉煌战绩,沙坑龙狮团一举成为注目的焦点,在报纸和电视上频繁亮相,沙坑村也被广东省文化厅命名为“民族民间艺术之乡”。[注]《沙坑龙狮团战绩榜》,《沙坑龙狮团宣传册》,自编自印,2005年;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
其后,沙坑龙狮团又参加了多次醒狮比赛,都获得了优异的成绩,愈发声名远播,2000年被国家体育总局龙狮运动协会指定为国家队训练基地。2001年,沙坑龙狮团参加在广州举行的第九届全国运动会闭幕式并表演节目。2002年,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在两国举行了一连串的活动,其中广东省旅游业界组织代表团,在东京、大阪、神户、福冈举行了巡回展览。在这次展览上,作为广东文化魅力代表作醒狮表演的,正是沙坑龙狮团。[注]《沙坑龙狮团战绩榜》,《沙坑龙狮团宣传册》,自编自印,2005年;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周强等,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2004年,沙坑村被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命名为“中国龙狮之乡”,2006年11月,又在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面前表演醒狮,并由胡锦涛主席为醒狮点睛。而这些重要活动,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都几乎还是广州工人醒狮协会的专利。
2006年,也是中国首次认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年份。广州市申报的广东醒狮保护单位,是番禺区沙湾镇文化站,而代表性传承人则是沙坑龙狮团的团长周镇隆[注]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页(http://ichgz.com/web/index,2009年9月12日阅览)。,沙坑村因而也就实质上成为广州醒狮的代表性传承单位。在这一项目的介绍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番禺区沙湾镇沙坑村的沙坑醒狮起源于明末清初,距今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亦称“南狮”,它额高而窄,眼大而能转动,口阔带笔,背宽、鼻塌,面颊饱满,牙齿能隐能露,造型夸张,粗犷威武,形神兼备,活泼生动。分文狮、武狮和少狮三大类。文狮以刘备、关公作脸谱,武狮以张飞作脸谱,文狮表现温顺而和善,武狮表现勇猛而刚烈;少狮即幼狮,憨态可爱,一般跟随文、武狮同场表演。技巧有“出洞”“上山”“巡山会狮”“采青”“入洞”等。[注]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页(http://ichgz.com/web/index,2009年9月12日阅览)。
这段介绍,不仅适用于沙坑的醒狮,而且适用于所有醒狮。但是,就像我们在前面已经反复说过的那样,直至当时,番禺的沙坑村只有50余年历史,而“沙坑醒狮起源于明末清初,距今已经有300多年的历史”,这就无论如何说不通。但是,对于这段说不通的历史,无论是在醒狮的介绍上,还是在生菜会的评审论证资料上,都没有引起任何疑问。就连对沙坑作为“一条村”的醒狮居然成为广州醒狮代表非常愤慨的赵继红,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这样,沙坑龙狮团让原本不存在于此地的“传统”复活了。
另一方面,在位于番禺的沙坑龙狮团大为活跃的同时,留在罗村的下沙坑和搬迁到顺德的沙坑村,都没有组织龙狮团,也没有参加各种比赛,更没有在各种社会活动中频繁亮相。可以说,虽然这三个村落有着同样的传统,但是否让这种传统复活,并非取决于传统的存在与否,领头人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如果没有周镇隆,现在这个被指定为广州醒狮代表的所谓沙坑醒狮是否会出现,答案恐怕是否定的。至少,它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备受瞩目。
就笔者的个人观感而言,周镇隆是一位相当有领袖魅力的人。五官鲜明,体格伟岸,在总体而言身材不甚高大的广东人里显得非常突出。个人观感难免有主观之嫌,但见过周镇隆,和他聊过天的人,相信没有谁会不对他留下深刻印象。据其本人说,他从小爱好武术,从来没有中断练习。笔者第一次去拜访时,周虽然已经年过六旬,身边围着龙狮团一群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却仍然是现场最具存在感的。自信豪爽,声音洪亮,口才便给又绝不予人饶舌之感,颇有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人士风采。
实际上,周镇隆不仅给人强烈的领袖印象,本人也有非常强烈的领袖意识。尽管他自己并没有实际上去舞狮,但是非常喜欢作为领头人站在台前。在沙坑龙狮团的宣传册上,有很多以周镇隆为画面中心的照片,即使不用文字说明,其重要性也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事实上,他被龙狮团成员称为“老细”[注]粤语“老板”之意。,掌握着龙狮团的绝对领导权。但是,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对团员采取高压姿态。在访谈调查中,当时他身边的龙狮团骨干成员最年长者也不到30岁,遇到周镇隆就某一事实记忆模糊或错误,年轻团员几乎都会毫不犹豫予以纠正。团员间就一件事展开激烈讨论,最后获得其他人同意的那个,会不经周镇隆确认就直接将结论告诉笔者,又或是根本不得出结论,话题就开始转移。此外,前面提到过的2006年上京献技,在胡锦涛面前表演醒狮的,名义上是沙坑龙狮团,但由于安保非常严格,人数受到限制,最后上京的只有8名年轻团员,作为团长和绝对中心人物的周镇隆则留在沙坑。这次献技虽然作为龙狮团的光荣事迹之一经常被提起,但是“老细”居然留在村里一事,在团长和团员之间聊起来时,却是理所当然的。对略显懊悔的周镇隆,团员取笑起来也毫不客气,看不出任何被束缚于僵化的上下级关系的痕迹。显然,“老细”、领头人周镇隆恃之以管理龙狮团的,与其说是团长的权力,不如说是一种自然形成的权威。在沙坑龙狮团这样一个具有确定名称的社会组织中,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民俗组织所具有的自发性特征。
然而,当我们把眼光转移到龙狮团外部,前文所述沙坑龙狮团的经历中,广东省文化厅、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等省乃至国家级行政机关和团体的介入,就成为非常值得注意的要素。从这些行政机关和团体获得一系列认可的理由,不仅仅在于各种比赛中取得的优秀成绩。各种国际龙狮比赛,在上世纪90年代非常多,加上赵继红领导的广州工人醒狮协会拒绝参加,几个世界冠军并不能说明沙坑醒狮已经独步天下。毋宁说,成绩并不是主要原因。那么主要原因在哪里呢?让我们看看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页上公布的周镇隆简历。
1997年至今 广州市番禺区沙湾镇沙坑村龙狮团团长兼主教练;
2001年至今 广东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理事;
2001年至今 广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理事;
2001年至今 广州市番禺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
2002年至今 广州市番禺区沙湾镇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
2002年至今 获得中国龙狮运动协会国际·国家级教练和裁判员资格;
2002年至今 广州市番禺区武术协会会长;
2003年至今 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
2003年至今 广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
2004年至今 广东省龙狮运动协会副会长
2006年 广东省农民艺术家(个人)[注]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页(http://ichgz.com/web/index,2009年9月12日阅览)。
虽然这些都是没有实权的职务,但是在这个简历后面,却是周镇隆的广泛人脉。此外,周镇隆的名片上,正面介绍其沙坑经济发展公司董事长和沙坑龙狮团团长的身份,背面除罗列经济发展公司的子公司以外,还用更大字号列明了下面五个身份:
中国龙狮运动协会国际·国家级教练、裁判员
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广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广州市番禺区文联协会副主席
广州市番禺区沙湾文联协会副主席
在村落里,名片没有任何意义,因此,这些名片的赠送对象应该是村落以外的人。如果说名片是在社交场合最为浓缩的自我介绍的话,那么上面罗列的这些身份,可以说就是周镇隆对自己在沙坑村以外的社会中的自我定位。也就是说,他用以与村落外社会相往来,拓宽自己的世界的身份,权重最重的既不是企业家——经济精英,也不是以曾经的村支书——政治精英,而是沙坑龙狮团团长、民间文艺家。他的人脉为沙坑龙狮团带来了大量机会。被指定为广州的醒狮代表,在胡锦涛面前舞狮献技的荣誉,都不是只要有实力就可以得到的。周镇隆的活跃,为沙坑村的醒狮提供了远远超过“一条村的醒狮”的广阔空间,使之备受瞩目。而反过来,因为沙坑村的醒狮备受瞩目,又为他以民间文艺家的形象进一步拓宽活动空间带来更多的机会。正如他本人所言,“我因为醒狮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注]《灵魂之舞》,《信息时报》2008年7月19日。,也就是说,在他自己的认识里,并不是因为有周镇隆这个传承人,醒狮才得以传承,而是因为沙坑有醒狮,所以周镇隆才会被指定为传承人。
周镇隆和他领导下的沙坑龙狮团使醒狮的“传统”在沙坑复活,却并未拘泥于醒狮固有形式,而是非常积极地适应醒狮商业化和竞技化的整体趋势。
沙坑龙狮团并没有严密的组织。除周镇隆担任团长和主教练以外,由最初的一批团员,在各种比赛中积累了实践经验的周强[注]没有在新闻媒体被公开报道过的团员,在本文中提及时均使用化名。等担任教练,负责日常的训练。1997年成立以来,沙坑龙狮团共在村民众吸收了多批。参加龙狮团的标准极为简单,只要满足“身体健康、本人自愿、父母同意”三个条件即可。由于醒狮训练有在桩阵上盘旋跳跃的技巧练习,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这三个条件的规定是必须绝对遵守的。至今为止,正式加入龙狮团的几乎都是十余岁的青少年,有一部分由于升学等理由离开,实际上作为团员进行日常训练、参加比赛的大概30余人。1981年出生的周强表示,过去想学醒狮申请参加龙狮团的人有很多,但是现在不少人选择升学,舞狮的年轻人减少了。周强本人是初中毕业,1997年16岁时被“老细”周镇隆看中选进龙狮团,获得过很多世界冠军,后来成为醒狮队队长,在现场管理训练。在2007年沙坑村生菜会被指定为广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周强被指定为继周镇隆之后的第三代传承人。第一代传承人为三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居住地址填写的都是“南海沙坑”。
此外,还有一些从外地来学醒狮的年轻人,大多来自湛江。湛江是广东省西南部的一个地级市,有醒狮和武术传统,但经济发展较为落后,很多人到广州及周边谋生。沙坑龙狮团委托湛江的醒狮团体,寻找天资比较好的10-15岁少年,提供宿舍,让他们离开父母到住沙坑,上午进行醒狮训练,下午上学。此外,沙坑村也有从湛江来打工的家庭,主动申请将孩子送到龙狮团学习醒狮。这些年轻人每月有固定工资千余元,此外还有奖金和补贴等,除参加年节和开业等有偿表演外,还作为沙坑村代表参加比赛。在他们不是村民而代表沙坑参加比赛问题上,沙坑龙狮团的有关人员都表现出相当灵活的姿态。他们表示,现在已经没有龙狮团不从外地请人。[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如果将龙狮团视作一个村落的附属物,也许会感到不妥。然而如果将其视作一个经营组织,则是理所当然的。
前文已经提到过,1997年成立时,沙坑龙狮团从南海请来教练,其后最初一批团员成长起来,其中几名特别优秀的团员担负起教练的任务。自此以后,他们与团长周镇隆一起设计符合比赛和经营活动的表演套路,并将这些套路教给一般团员练习。此外,由于醒狮由两人共舞,团员也相应地由两人组成固定搭档。同时,由于舞狮尾的人要支撑舞狮头的人,在选材时必须预先考虑两人的体格差异。搭档一旦组成,原则上如果没有特别理由就不会换人,从教练处学会基本动作,决定表演套路以后,便开始专门练习这些套路,而这些套路也是为了配合比赛需要,根据规则编排的10-15分钟的套路,需时40分钟以上的传统套路已经没有人练习。[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强,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
根据“沙坑龙狮团规程”,每组团员至少需要掌握三套动作。除上学的团员外,所有团员都是全日制的,上班时间是上午8:30-11:00、下午2:30-5:00,从教练处得到大概的指示以后,便各自进入自主练习。每到此时,令赵继红非常生气的,无视醒狮的武术传统,队员在桩上盘旋跳跃的光景在沙坑体育馆内随处可见。尤其是在无器械练习,也就是不用狮头和狮被,仅以一条带子联结两名舞狮人,专门练习套路动作时,必须承认确实非常富于观赏性,但沙坑体育馆内的训练情景,颇令人感觉与其说是武馆,不如说是体操训练馆。事实上,根据周强等人的介绍,现在进团后,首先要进行的不是学习武术,而是练体力。
这当然不是沙坑龙狮团特有的现象。2009年广东省龙狮运动协会举办的教练员、裁判员和社会体育指导员培训课程所用的讲义上,有“技能南狮”一节。在这里,就运动员[注]原文如此。的人才选拔,列举了力量、速度、柔韧性、耐力、平衡感觉、精神等要素,并对运动员的身高体重有详细指导,指出舞狮尾的身高应该在168-180厘米之间,体重应在68-80公斤之间,舞狮头的身高应在158-163之间,体重40-50公斤之间,这种身体条件是最好的。此外,在训练方法上,列举了举重、跑步、仰卧起坐、俯卧撑以及协调能力训练等。[注]《技能南狮》,《2009年广东省龙狮运动协会教练员、裁判与和社会体育指导员培训班讲义》,第22-24页。由此可见,竞技化的醒狮与武术之间就算还有关系,也已经非常薄弱了。实际上,在沙坑龙狮团的宣传册上,专门说明武术也是沙坑龙狮团的不可或缺的活动内容,且后面要说到的生菜会的醒狮盛会上,也有武术表演的环节。但是从沙坑醒狮传承的现场看来,这恐怕更多的是从醒狮竞技化之前就开始接触醒狮的周镇隆,对醒狮与武术之间关系的一种固执。
简而言之,沙坑龙狮团的醒狮是融合竞技和观赏而成的,完全符合民间艺术家兼教练员、裁判员周镇隆所作的定位:“我们的醒狮是健康的运动,也是文化艺术。”[注]《灵魂之舞》,《信息时报》2008年7月19日。
沙坑龙狮团的这种组织和运营方式,可以看到它作为经营组织的开放性。为了保证人才供给,并不会考虑是不是村民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对其创立者和责任人周镇隆,以及一路追随周镇隆,从一开始就参与龙狮团活动的沙坑村本地团员来说,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他们”和“我们”的区别意识。谈到在胡锦涛面前舞狮的事时,周强不自觉地向周围确认:“8个人全部都是姓周的吧?”得到肯定回答后,再次强调道:“没有外姓人。”此外,谈到雇来的团员时,虽然表示他们也是一起舞狮的自己人,以沙坑村的名义参加比赛完全没有问题,但同时也说“有人走,有人留。”“他们是靠醒狮吃饭的”,“我们付给他们工资”。[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强,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
除经营活动以外,参加比赛也是沙坑龙狮团的重要工作。在比赛中获得好成绩,毋庸赘言,对龙狮团的生存和发展都非常重要。同时,作为在农村出生、成长的农民,成为世界冠军的荣誉感,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持续性的激励。与赵继红的强烈抵触形成鲜明对照,他们对现在醒狮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当满意,并且有强烈的参与愿望。2002年,周镇隆率先取得国际级教练员资格后,2009年周超也取得了国家级教练员资格,周强则在广东省取得一级裁判员资格。这些资格“在这里没有用,到外面就方便很多”[注]访谈人:彭伟文,访谈对象:周镇隆,访谈时间:2009年6月,访谈地点:沙坑龙狮团。,归根到底,他们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保持着强烈关注的。
周镇隆通过自己的社会关系,为从移居地复活的醒狮传统争取了远大于一座村落所能提供的发展空间。沙坑龙狮团通过对新规则、新形势的主动适应,则使这个发展空间得到充分利用。反过来,声名在外的沙坑醒狮也与发源于沙湾镇本地的广东音乐和沙湾飘色并列,成为沙湾镇的“文化名片”。可以说,以镇政府迁入村内为标志,历经40年努力终于被移居地接受的移民村落沙坑村,凭借着醒狮在移居地得到了文化上的完全认可,获得了更加重要而光彩的地位,也进一步实现了对本地社会的融入。当初,周镇隆在兴趣的驱动下在沙坑村大力发展醒狮活动时,不大可能预见到这个结果。但是,醒狮传统的再生与利用,在沙坑村的融入本地社会上起到了重大作用,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广东醒狮的传承集团,也许在走出武馆之前,性质会较为单一,主要是由不安定阶层劳动者构成的[注]彭伟文:《清代到民国年间广州及佛山的武馆与劳动者互助组织——以广东醒狮的传承者集团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2期。,但是当走出武馆以后,就进入了多线条发展的状态。广州的赵继红,香港的刘家良,差不多是在被隔断的边境线两边同时用自己的脚印记录着广东醒狮传承集团走过的历史和社会轨迹。[注]彭伟文:《広東醒獅の伝承者集団に関する社会史的考察—民衆エネルギーの動と静—》,神奈川大学历史民俗资料学研究科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彭伟文:《从市井拳师到武术家的理想代表——早期黄飞鸿电影英雄形象的建立与其社会背景》,《民俗研究》2013年第6期;彭伟文:《从具象到抽象,从市井到民族——民俗元素在黄飞鸿电影中的记忆建构作用》,《民俗研究》2015年第6期。而周镇隆走进醒狮传承的世界较二人为晚,很容易带来一种醒狮在都市发展后,进入农村,造就了沙坑和周镇隆的错觉。实际上,沙坑在搬到番禺之前就有醒狮的传统,同样有醒狮传统的农业村落,在与佛山邻近的南海各地并不罕见。在广东的粤语方言区,所谓农村并不是封闭的,与都市隔断的社区,而是与都市一起构成稳定而又灵活,充满弹性的区域社会。[注]关于这一点,笔者在论文《城镇化进程中的非农化社区重构——以广州市猎德村为例》(《文化遗产》2015年第5期)中有详细论述。尽管都市的劳动者组织长期占据着醒狮传承的主导地位,但这些都市的劳动者原本就是以农村析出的剩余劳动力为主体的,农村的醒狮传统,并不是都市醒狮向农村单向传播的结果,而是由频繁的人员流动和往来实现的共有和共享。不仅在农村与都市之间,醒狮传统还通过与乡土保持紧密联系和往来的广东籍华侨,实现了超越国界的共有和共享。对只有50余年历史的沙坑村,广州市非遗中心在项目介绍中以适用于所有醒狮的文字去描述其醒狮,并且称它拥有300多年的历史而没有引起任何质疑,便是直接体现这种共有和共享的一个例子。
如前文所论述的那样,醒狮的传统在作为移民村落的沙坑村异地复活,与掌握村落资源分配权力的时任村支书周镇隆的个人意志是直接相关的。但是,沙坑醒狮得以备受瞩目,并最后成为广州醒狮的代表,则需要更多的外部条件。以周镇隆为中心的沙坑龙狮团在复活醒狮传统,以村落为单位参与国家级别、国际级别的龙狮比赛时,并没有因为是“一条村的醒狮”而受到区别对待。沙坑醒狮代表广东省和广州市参加重要社会活动时,也并未在城乡二元论的框架下被打上农民艺术的烙印。这些都得益于粤语方言区区域社会的城乡一体特征,以及醒狮传统在城乡之间的共有和共享。上述条件保证了周镇隆和他的沙坑龙狮团能够和其他任何醒狮团体一样,独立平等地参加醒狮比赛,并积累足以使拿得出手的成绩。进而,在这个基础之上,周镇隆与省市各级文化行政部门之间的良好关系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正是在这些因素,共同将沙坑醒狮推到了国内外重要活动的前台,并最终推到了国家级非遗广州醒狮代表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