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说到传奇
——《古岳渎经》与唐代运河淮泗段的地域文化考论

2018-01-23 18:59滕汉洋
民俗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山海经中华书局运河

滕汉洋

文学创作尤其是小说创作,往往与地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地域文化所滋生的传说、信仰和民俗,不仅可以成为小说故事素材的直接来源,而且决定着小说的文化品格,从而使小说本身也带有极强的时代专属性的地域文化特征。唐代小说家李公佐的《古岳渎经》就是这样一部作品。作为李公佐现存的四篇传奇作品之一,与其《南柯太守传》、《谢小娥传》、《庐江冯媪传》等作品相比,《古岳渎经》篇幅较为短小,情节结构颇为简单,其所述的无支祁故事基本上也并未跳出六朝志怪搜奇记逸的传统模式。客观来讲,这篇小说既不属于第一流的唐传奇作品,也很难称得上是李公佐的代表作。但自上世纪三十年代,鲁迅提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直接来源于《古岳渎经》中的无支祁形象后,*鲁迅先是于《中国小说史略》论无支祁云:“明吴承恩演《西游记》,又移其神变奋迅之状于孙悟空。”后又于《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进一步申明:“我以为《西游记》中的孙悟空正类无支祁。但北大教授胡适之先生则以为是由印度传来的;俄国人钢和泰教授也曾说印度也有这样的故事。可由我看去:1.作《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2.中国所译的印度经论中,没有和这相类的话;3.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还以为孙悟空是袭取无支祁的。”参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89、327页。《古岳渎经》一度引起学界浓厚的研究兴趣。研究者或是沿着鲁迅的思路,考察无支祁形象对孙悟空形象产生影响的具体发生过程;或是由唐代往上追溯,为无支祁形象寻找本土的或是舶来的渊源。而对于其中所述无支祁形象生成的唐代具体文化环境,却几乎无人涉及。实际上,《古岳渎经》及其塑造的无支祁形象,本身即具有强烈的地域文化印记,与唐代运河淮泗段的民间传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基于此,本文拟将视角回归到唐代,通过对无支祁传说生成的唐代文化环境的考察,分析《古岳渎经》与唐代运河淮泗段地域文化之关系,以还原李公佐此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及其具体的文化背景。

一、无支祁传说与《古岳渎经》的故事来源

《古岳渎经》的核心内容是记述李公佐对于淮涡水神无支祁从听说到转述再到获得古籍印证的过程。据小说记载,李公佐于德宗贞元丁丑岁(按,即贞元十三年,公元797年)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杨衡,二人“征异话奇”,杨衡遂讲述了代宗永泰年间楚州刺史李汤捕获猿状水怪的故事:

永泰中,李汤任楚州刺史,时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其钓因物所制,不复出。渔者健水,疾沉于下五十丈。见大铁锁,盘绕山足,寻不知极,遂告汤。汤命渔人及能水者数十,获其锁。力莫能制,加以牛五十余头,锁乃振动,稍稍就岸。时无风涛,惊浪翻涌,观者大骇。锁之未见一兽,状有如猿,白首长譬,雪牙金爪,闯然上岸。高五丈许,蹲踞之状若猿猴。但两目不能开,兀若昏昧。目鼻水流如泉,涎沫腥秽,人不可近。久乃引颈伸欠,双目忽开,光彩若电。顾视人马,欲发狂怒。观者奔走,兽亦徐徐引锁拽牛入水去,竟不复出。时楚多知名士,与汤相顾愕慄,不知其由。尔时乃渔者知锁所,其兽竟不复见。*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第一册,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6-647页。

李公佐对于这一故事念念不忘,在元和八年冬于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今江苏丹阳)的宴席上转述了杨衡所讲的故事。次年春,公佐访古东吴,从太守元锡泛洞庭、登包山,偶然于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由书中的记载方知李汤所捕获的水怪乃是大禹治水时所囚禁的淮涡水神无支祁。

由于《古岳渎经》事涉神怪,历来多认为是对前朝志怪相关故事原型稍加演绎的基础上撰写而成的。如明人胡应麟认为这篇小说“盖即六朝人踵《山海经》体而赝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以其说颇诡异,故后世或喜道之。”*(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二“丁部·四部正伪下”,中华书局,1958年,第415页。袁珂先生则进一指出:“《古岳渎经》所写的神话故事虽是虚构,但无支祁这个神话人物(动物)形象的塑造,却仍旧有他的本源。本源维何?那就是古神话中的夔,以及后来神话传说中的山魈。《山海经》中所记的夔,原是东海流波山的一头牛形的一足怪兽,演变到后来,便成为韦昭注《国语·鲁语》所说的‘夔一足,越人谓之山魈,人面猴身能言’的山魈了。无支祁‘形如猿猴’、‘力逾九象’,正是从夔到山魈结合牛力猴形于一身的自然发展演变。”*袁珂:《中国神话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227页。以上两家的观点确能予人启发。在《山海经》尤其是六朝志怪中确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母题。《山海经》向被称为“古今语怪之祖”,其中又多涉及鲧禹治水的相关故事和传说。至于所涉的奇珍异兽,更是所在多有。如《山海经》中“其状如猿”*《山海经》卷二《西山经》,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社,1980年,第36页。的朱厌,即与《古岳渎经》中的无支祁同属猴形怪物。当然,《山海经》的主旨不在于记载神怪,其中所涉神怪的形象也十分简单,尚与志怪小说有较大差别。但在六朝志怪中,与无支祁故事类似的水怪故事则开始大量出现。如刘敬叔《异苑》卷二记:“晋康帝建元中,有渔父垂钓,得一金锁。引锁尽,见金牛。急挽出,牛断,犹得锁,长二尺。”*王根林等:《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2页。刘义庆《幽明录》记:“巴丘县自金冈以上二十里,名黄金潭,莫测高深。……古有钓于此潭,获一金锁,引之,遂满一船。有金牛出,声貌莽壮。钓人被骇,牛因奋勇,跃而还潭,锁乃将尽,钓人以刀斫得数尺。”*王根林等:《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93页。郭季产《集异记》亦载:“兖州人船行,忽见水上有浮锁,牵取得数许丈,乃得一白牛,与常牛无异而形甚光鲜可爱。知是神物,乃放之。牛于是入水,锁亦随去。”*鲁迅:《古小说钩沉》,《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507页。上述三则故事虽然水中神怪皆为牛形,故事地点亦不同,但以渔人垂钓作为引子和怪物身负铁锁等情节,皆与《古岳渎经》所述无支祁故事十分相似。由此观之,在《古岳渎经》之前,相关故事的叙事模式已基本定型。另外,即使是猿形怪物在唐前也并不罕见。除了前文提及的《山海经》中的朱厌,《搜神记》卷十二中所记的马化、《博物志》卷三中所记的蜀山猴玃,亦属此类。即使是在唐代传奇中,此类猿猴的神怪形象也为数不少,如无名氏《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白猿、牛僧孺《玄怪录·刁俊朝》中的汉江水猿、薛用弱《集异记·汪凤》中的被囚神猴,等等。总而言之,说《古岳渎经》受到前朝志怪的影响,与其中诸多水怪故事的叙事模式一脉相承,当没有什么疑问。

但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唐前类似主题的故事并不算少,而且很可能成为李公佐创作小说时借鉴的资源,但之前此类故事中的神怪,记载既简略,形象亦较为模糊。虽然无支祁形象可能融入了前代传奇怪物的影子,但在李公佐创作《古岳渎经》之前,尚未出现无支祁这一明确的淮涡水神形象。从目前所留存的文献来看,这一传说直到中晚唐时期才开始出现并广为传播。

首先,李公佐对于无支祁故事的敷衍俨然是历史记述的口吻。按照小说中的记载,最早讲述故事的是李公佐的友人杨衡,杨衡所述故事中的时间(代宗永泰年间)、地点(楚州龟山)、所涉人物(楚州刺史李汤)都十分明确。另外,《古岳渎经》中涉及多个唐代人物,如李汤、杨衡、孟简、马植、元锡等,也都是实有其人。这与唐前类似故事中背景的模糊判然有别。杨衡乃吴兴人,并非楚州人,可以想见,其所述的故事可能是道听途说所得,应是以唐时楚州的水怪传说为基础的。这一故事发生在代宗永泰年间,在中晚唐时已经广为流传,成为文人聚会时的谈资之一。

其次,此篇小说收在《太平广记》卷四六七,题名《李汤》,文末注云:“出《戎幕闲谈》。”*(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467,中华书局,1961年,第3846页。《戎幕闲谈》乃唐代李德裕口述、韦询记录的笔记小说集,原书已经散佚不存。若《太平广记》所记不误,则关于楚州刺史李汤捕获水怪无支祁的故事在中晚唐时期流传颇广,李德裕、韦询等人与杨衡一样,也曾是这一故事的听众和传播者。

第三,与李公佐大约同时的李肇在其《国史补》中也曾记载了无支祁一事。《国史补》卷上记:

楚州有渔人,忽于淮中钓得古铁锁,挽之不绝,以告官。刺史李阳大集人力引之。锁穷,有青猕猴跃出水,复没而逝。后有验《山海经》云:“水兽好为害,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曰无支奇。”*丁如明等:《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68页。

其中所谓的“李阳”,应即《古岳渎经》的楚州刺史“李汤”;“军山”乃“龟山”之别称,此地在汉及南北朝时期为军事要冲,故名。李肇的记载除了文字比较简略外,大体情节与《古岳渎经》无异,但没有理由证明其是檃栝《古岳渎经》所得。李肇《国史补序》录其记事原则云:“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笑谈,则书之。”*丁如明等:《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58页。虽然其所记的无支祁一事荒诞不经,严格来讲也属于“叙鬼神”的范畴,但李肇仍予以记录,至少说明无支祁传说在当时是真实存在的。李肇所记与《古岳渎经》一样,其故事来源都应是唐时楚州的民间传说。

需要说明的是,上引李肇文末称无支祁在《山海经》中已有记载,似无支祁传说自古就有,非始于唐人。按《山海经》自汉代刘歆校刊成书定为十八卷,晋代郭璞注此书作《山海经传》定为二十三卷,后世流传遂有十八卷和二十三卷的两个系统。据袁珂先生研究,这两个版本系统虽然卷数不同,但仅是后来卷帙的分合所致,而原书内容却并无变化。*袁珂:《〈山海经〉写作的时地及篇目考》,袁珂:《神话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25页。唐时流传的《山海经》内容应与今本相同,而今本《山海经》中并无支祁的相关记载。袁珂先生认为《山海经》中的夔乃是无支祁的本源,但毕竟差别非常明显。退一步讲,设若《山海经》中曾记有无支祁这一明确的淮涡水神形象,何以竟在唐前无任何记录呢?这一点也颇让人费解。因此,李肇所记当为失考。至于李公佐小说中编排出的《古岳渎经》也显然应是杜撰之书,因此是书历来不见著录和流传,而且李公佐称其“入灵洞,探仙书,石穴间得古《岳渎经》第八卷”*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第一册,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7页。,更属荒诞不经的小说家言。由于有关大禹治水的传说在《山海经》中确实是与诸多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的,李肇、李公佐等人或是想当然的以为无支祁出自《山海经》的记载,或是认为出自与《山海经》具有相似性质的《岳渎经》,一则可能是唐时无支祁的传说即有不同的版本,一则可能是故意比附经典,用以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和感染力。

综上可见,如果没有唐代楚州地区的淮涡水神传说作为其来源的素材,李公佐《古岳渎经》用严肃如同史书的文字记述这一故事,并将这一故事的传播者与听众一一罗列出来,似乎显得颇为多余。李公佐现存的其他几篇小说虽也多涉荒诞不经之事,但其中所涉人物、地点和情事皆言之凿凿是在唐代。因此,虽然水怪传说在上古神话和六朝志怪中已颇为常见,但《古岳渎经》故事直接的来源乃是唐代楚州地区的水怪传说,无支祁是在唐代淮泗地区民间传说的淮涡水神的基础上塑造的,是唐代具体的社会文化氛围中产生的神怪形象。自此之后,关于淮涡水神无支祁的传说才广为流布。后世所言无支祁一事皆从《古岳渎经》导出,中唐时期是无支祁传说的历史起点。

二、运河淮泗段的地域文化与无支祁传说的生成

淮涡水神无支祁传说产生的地点在楚州龟山。唐时楚州有“淮水东南第一州”*(唐)白居易:《赠楚州郭使君》,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卷448,中华书局,1999年,第5061页。的美誉。隋唐运河中的通济渠汴河段自泗州临淮县(今江苏省盱眙县北)入淮,东北经淮阴县(今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至山阳县(今江苏省淮安市楚州区)末口,再由淮水入邗沟以达扬州。其中自临淮至末口一段楚州境内的运河取道淮河。楚州作为沟通汴河、淮水和邗沟的运河枢纽,这一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具有江海通津、淮楚巨防的重要地位。小说中锁无支祁的龟山即在泗州、楚州交界处的汴河入淮口附近,孤峰峙立,磔主中流。处于淮河下游的楚州龟山作为唐代淮楚运河的重要区域,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可能正是无支祁这一民间传说生成的重要地域文化背景。

在中西方洪水神话中,一个共同的特点是,水往往给人类带来巨大灾害。这一具有原型意义的神话,反映了人类对于水的恐惧这一具有普遍性的共同心理结构。在中国文化中,水一方面被认为是万物之本,另一方面也有艰难险阻的文化意蕴,如《易经》中寓意险阻的“坎”卦即指水。因此,对水的自然力的崇拜或恐惧,可以说是水神、水怪信仰滋生的文化动因,中国古代的岳渎信仰就与此相关。淮河作为中国最重要的河流之一,与黄河、长江、济水并称“四渎”,自古就是水神崇拜的重要对象,并上升到国家祭祀的高度。《礼记·王制》云:“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唐)孔颖达:《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85页。秦汉时期,五岳四渎的祭祠制度逐渐形成,但当时四渎与前代一样,仅是位比诸侯。唐代是中国古代四渎崇拜进一步强化的重要时期,四渎开始被相继加封。玄宗天宝六载,封河渎为灵源公,济渎为清源公,江渎为广源公,淮渎为长源公。*(后晋)刘昫等:《旧唐书·玄宗纪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221页。且在国家祭祀中,“四渎”祭祠属于中祀,居唐代国家的祭祀的第二位,地位十分重要。自古以来,岳渎祭祀客观上寄寓了人们祈求风调雨顺、四时平安的内在动机。唐人对此也不例外,如玄宗开元九年“敕诸州水旱时,其有五岳四渎,宜令所司差使致祭”*(宋)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144,中华书局,1989年,第226页。;代宗永泰二年,“春夏累月亢旱,诏大臣裴冕等十余人分祭川渎以祈雨”*(后晋)刘昫等:《旧唐书·礼仪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16页。;甚至在元和九年淮西吴元济叛乱时,宪宗也曾遣人致祭淮渎。*(唐)元稹:《祭淮渎文》,《元稹集》卷60,中华书局,1982年,第625页。

唐代对于四渎的国家祭祀客观上引领并强化了唐人的水神崇拜之风,水患频繁的地区,水神信仰也更容易滋生并得到强化。祭祀水神的风气在唐代盛行一时,水网密布的吴楚地区尤其明显。吴楚之地本就有重神好祀的迷信传统。皇甫冉《杂言迎神词》序云:“吴楚之俗与巴渝同风,日见歌舞祀者。”*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卷249,中华书局,1999年,第2791页。这些信仰极端化之后,甚至发展成为国家所禁止的淫祠。《旧唐书·狄仁杰传》记其任江南巡抚使时,“吴、楚之俗多淫祠,仁杰奏毁一千七百所”*(后晋)刘昫等《旧唐书·狄仁杰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887页。。楚州在春秋战国时期属于吴、楚之地,且龟山所在的楚州、泗州等地,处于水网密布的淮河中下游,流经这一地区的河流有泗水、沂水、汴水、涡水、淮水等,淮水是这一地区最重要的河流。历史上,淮河虽然对沿岸的社会经济发展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但由于其河道宽阔,水流湍急,淮河流域又时常发生水患。以唐代而言,据《新唐书·五行志》的相关记载,贞观三年、大历元年、贞元八年、元和九年、大和七年、大中十二年、咸通元年和七年,淮河中下游地区皆有大型洪涝灾害发生,其中大和七年的淮河流域水患遍及“扬、楚、舒、庐、寿、滁、和、宣等州”*(宋)欧阳修:《新唐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34页。,波及范围甚广。而这些水患很多都与淮河泛滥有关,淮河下游发生水患的几率更大。如贞元八年六月,“淮水溢,平地七尺,没泗州城”*(宋)欧阳修:《新唐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32页。。贞元十三年七月,“淮水溢于亳州”*(宋)欧阳修:《新唐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32页。。元和十三年六月,“淮水溢”*(宋)欧阳修:《新唐书·五行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33页。。因此,楚州地区本身所具有的重神好祀的传统与地处淮河下游水患频繁的地理环境,可以说为淮涡水神无支祁传说的滋生提供了文化土壤。

另外,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楚州作为运河枢纽的特殊地理环境也强化了此地水神水怪信仰,因为取道淮河的淮楚运河时常对国家漕运和来往商旅构成威胁。唐都关中,十分倚重沟通东南和两京地区的运河漕运之补给。在长达千余里的通济渠、邗沟水道中,取道淮河的淮楚段运河历来是最为难行的河段之一。此段运河长百余里,河面宽阔,浪大风急,加上淮河自此弯曲转向,流向东北,导致流速湍急,航行多有风险。对于此地之地形,明人潘季驯有形象地概括:“淮挟汝、颍、肥、濠等出七十二溪之水至泗州下流,龟山横截河中,故至泗则涌,譬咽喉间汤饮骤下,吞吐不及,一时咽塞,其势然也。”*引自朱鹤龄《禹贡长笺》卷11,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86页。为避开长淮之险,唐朝多次疏治。太极元年,唐睿宗为了改善这一状况,命魏景清开直河,引淮水至黄土冈,试图避开水流湍急的淮河运段,直通邗沟。*(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地理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991页。但这条河道并未发挥应有的作用。开元十二年,汴州刺史齐澣“以淮至徐城(按,徐城县唐时属泗州,今江苏盱眙县西北)险急,凿渠十八里,入青水”*(宋)欧阳修等:《新唐书·齐澣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469页。。开元二十七年,再任汴州刺史的齐澣为彻底解决汴河与淮河交汇处水流湍急威胁漕运的问题,对其上游再加疏浚。《旧唐书·齐澣传》记:

淮、汴水运路,自虹县至临淮一百五十里,水流迅急,旧用牛曳竹索上下,流急难制。浣乃奏自虹县下开河三十余里,入于清河,百余里出清水,又开河至淮阴县北岸入淮,免淮流湍险之害。久之,新河水复迅急,又多僵石,漕运难涩,行旅弊之。*(后晋)刘昫等:《旧唐书·齐澣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083页。

从以上所记可以看出,齐澣的治理并未改变淮流湍险之害的根本问题,中晚唐人对此段运河之难行也多有提及。如白居易《渡淮》诗云:“淮水东南阔,无风渡亦难。”*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卷四四七,中华书局,1999年,第5041页。李绅《入淮至盱眙》亦云:“山凝翠黛孤峰迥,淮起银花五两高。天外绮霞迷海鹤,日边红树艳仙桃。岸惊目眩同奔马,浦溢心疑睹抃鳌。寄谢云帆疾飞鸟,莫夸回雁卷轻毛。”*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卷四八○,中华书局,1999年,第5505页。水急浪高,简直让人心惊目眩。因此,终唐一代,运河淮楚段号称难行。这一情况在北宋前期依然存在,在宋神宗时蒋之奇开龟山运河避开长淮之险之前,淮河运段还导致运输船只“岁失百七十艘”。*(元)脱脱等:《宋史·河渠志》,中华书局,1977年,第2382页。淮楚运河这一特殊的水情,应是无支祁传说的滋生和强化十分重要的直接动因。刘驾《反贾客乐》云:“无言贾客乐,贾客多无墓。行舟触风浪,尽入鱼腹去。”*中华书局编辑部:《全唐诗》(增订本)卷585,中华书局,1999年,第6831页。正因为商旅行役之人运河来往常常有“行舟触风浪”的巨大风险,水神祭祀也更为他们所重。李肇《国史补》卷下曰:“凡东南郡邑无不通水,故天下货利,舟楫居多。……暴风之信,有抛车云。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丁如明等:《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8-199页。所言“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云云,可见唐代运河行旅之人对水神祭祀的热衷。无支祁传说之所以滋生和流布于淮河龟山及其附近地区,当与此有直接关联。

因此,楚州所在的淮泗地区好神重祀的地域文化及运河淮河段特殊的险峻水情,应是催生淮涡水神无支祁传说的文化土壤,无支祁可以说是唐代淮渎信仰与地域文化交互影响的产物。《古岳渎经》中记无支祁战败被锁后,“徙淮阴之龟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后,皆图此形者,免淮涛风雨之难”*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8页。云云,也正道出了唐人对淮水险峻的恐惧和舟行平安的祈盼,而这一切也都成为无支祁传说滋生并由于运河地位的提升逐步强化和广为传播的重要原因。宋人苏辙云:“清淮浊汴争强雄,龟山下閟支祁宫。高秋水来无远近,荡灭洲渚乘城墉。千艘衔尾谁复惜,万人雨泣哀将穷。……越商胡贾岂知道,脱身献宝酬元功。”*苏辙:《苏辙集》卷三,中华书局,1990年,第60页。越商胡贾之所以纷纷以财物供奉无支祁,显然与《古岳渎经》中所谓的祈求“免淮涛风雨之难”同一目的。可见,直到宋代,无支祁信仰也是与淮河段运河行旅的艰难相关。综上可知,唐代楚、泗地区无支祁传说的滋生与流布,与淮河中下游的自然地理和运河交通具有天然的联系。

三、李公佐的个人经历与《古岳渎经》的创作

《古岳渎经》的故事题材应是来源于唐代淮泗地区的民间传说,已如前述。那么李公佐为何会将这一民间传说写入小说呢?这与其特殊的生活经历有关。

李公佐本人史书无传,但其现存的几篇传奇小说中,对自己的经历却多有提及。其《庐江冯媪传》记:“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6页。又其《谢小娥传》云:“元和八年春,余罢江西从事,扁舟东下,淹泊建业。”*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9页。可知李公佐曾长期在江淮地区任职,对这一地区的相关情况应较为熟悉。此外,沟通两京和东南地区的运河水道既是重要的漕运通道,同时也是唐人来往行旅的首选路线,公佐之来往两京和东南也时常取道运河。如其《南柯太守传》云:“公佐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偶觌淳于生棼,询访遗迹,翻覆再三,事皆摭实,辄编录成传,以资好事。”*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3页。《谢小娥传》云:“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51页。所谓“自吴之洛,暂泊淮浦”“始归长安,途经泗滨”云云,可见其多次来往洛阳、长安地区都是取道运河的,而且都经过运河淮河段的楚州、泗州地区。《南柯太守传》即直接来源于运河水道上了解的“吴楚游侠之士”淳于棼的故事,《庐江冯媪传》故事也是基于“元和四年,淮楚大歉”这一历史背景。因此,正因为李公佐长期在江淮一带任职,又时常取道运河来往两京和东南地区,所以其现存的四篇小说皆与江淮地区相关,甚或其故事发生的舞台就设定为这一地区。《古岳渎经》取材于淮泗地区的传说,也当与其相关。

至于无支祁的故事为李公佐所发现并成为其小说创作之资,可能还有更直接的诱发因素。前文已经言及,李公佐元和六年时任江淮从事。据日本学者内山知也考证,李公佐所谓的江淮从事一职当是仕于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之幕府。*[日]内山知也:《隋唐小说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38页。李吉甫是中唐名相,同时也是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曾撰有《元和郡县图志》、《十道图》、《删水经》、《古今地名》等历史地理专著。这些著作目前仅有《元和郡县图志》流传下来,他皆散佚不存。在《元和郡县图志》中,李吉甫对各地之山川形势尤其是水道地理等记载颇为详尽。而从其散佚的《十道图》、《删水经》、《古今地名》等书的题名来看,想必也应多涉及此类问题。李吉甫不仅在著述上专注这些问题,在行政实践中也对治河治水颇为究心。《旧唐书·李吉甫传》记:

吉甫性聪敏,详练物务,自员外郎出官,留滞江淮十五余年,备详闾里疾苦。……其年(按指元和三年)九月,拜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平章事,充淮南节度使……。又于高邮县筑堤为塘,溉田数千顷,人受其惠。*(后晋)刘昫等:《旧唐书·李吉甫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2993-2994页。

《新唐书·李吉甫传》亦云:“为淮南节度使。……居三岁,奏蠲逋租数百万,筑富人、固本二塘,溉田且万顷。漕渠庳下不能居水,乃筑堤阏以防不足、泄有馀,名曰平津堰。”*(宋)欧阳修等:《新唐书·李吉甫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740页。李吉甫元和三年九月至元和六年春正月任淮南节度使,其所筑的富人、固本二塘及平津堰皆在唐代运河的重要河段邗沟附近。邗沟作为人工运河,以沿途的大小湖泊作为水源,枯水季节受水不足,水浅无以载舟,往往影响国家漕运。如玄宗时裴耀卿所言:“每州所送租及庸调等,本州正二月上道,至扬州入斗门,即逢水浅,已有阻碍,须留一月已上。至四月已后,始渡淮入汴。”*(后晋)刘昫等:《旧唐书·食货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2114页。李吉甫之前,淮南节度使杜亚等人曾积极治理,但效果甚微。《新唐书·食货志》云:“初,扬州疏太子港、陈登塘,凡三十四陂,以益漕河,辄复堙塞。淮南节度使杜亚乃浚渠蜀冈,疏句城湖、爱敬陂,起堤贯城,以通大舟。河益庳,水下走淮,夏则舟不得前。”*(宋)欧阳修等:《新唐书·食货志》,中华书局,1975年,第1370页。可见杜亚的治理并改变邗沟枯水季节影响漕运的问题。而李吉甫筑富人、固本二塘及平津堰以“防不足,泄有馀”,既可保证邗沟漕运通畅,又可用于农田灌溉,功用颇大。李公佐在李吉甫这样一位热心水利的官员手下任职,很难不受幕主的影响而留心运河流域之事。其关注运河流域之民间信仰与传说,并将其采摭为传奇小说的素材,当与此不无关系。

据《古岳渎经》,李公佐在元和八年冬于常州饯送给事中孟简至朱方的宴席上曾转述杨衡所讲的无支祁故事。元和八年,孟简时任常州刺史,后征拜给事中。孟简此前任职地点的常州即在江南运河线上,而且孟简本人也一位热心水利事业的官员。《旧唐书·孟简传》记:

出为常州刺史。……简始到郡,开古孟渎,长四十一里,灌溉沃壤四千余顷,为廉使举其课绩,是有就加之命。是岁,征拜为给事中。*(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孟简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257-4258页。

古孟渎原为江南运河常州段的入江水道,当江南运河水浅难行之时,漕船常由此入江,绕过丹阳运河至京口北上邗沟。孟简因古孟渎开渠,“引江水南注通漕”*(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地理志》“常州武进县”,中华书局,1975年,第1058页。,目的与李吉甫修筑富人、固本二塘及平津堰相似,都是为了解决运路水浅影响国家漕运的问题,他还因为这一政绩而由常州刺史擢为给事中。作为一个热心水利且因治水得到升迁的官员,李公佐在饯送其入朝任职的宴会上转述无支祁这一与治水相关的故事,也可以说是迎合了孟简本人的兴趣。其创作《古岳渎经》既将与孟简聚谈一事记录在内,说明友人之间共同的兴趣也当是其创作小说的诱发因素之一。

唐代传奇小说的故事,往往来源于朋友聚会时的谈资,这在白行简《李娃传》、元稹《莺莺传》、陈鸿《长恨歌传》、沈既济《任氏传》等传奇作品里的作者自述中都有明确交代。唐代运河作为重要的交通路线,人员来往频繁。友人聚散往来之际常“征异话奇”,以各自道听途说的故事作为聚会时的谈资,其所谈论的故事很多即与运河沿线的奇闻异事相关,此类故事藉由运河交通又往往能获得巨大的传播效应,这是唐代传奇小说生成的重要方式和文化背景。李公佐的多篇小说即具有这样的历史文化背景。公佐长期任职江淮,且屡次取道运河来往东南和两京地区,其经历中又与治水之人多有交集,正是这些特殊的经历使得与运河交通和治水相关的楚州无支祁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并将无支祁的传说附会上古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最终创造出神奇的水怪传奇。这一故事在唐代之后又因运河交通获得更大的传播效应,并最终与楚州地区僧伽降服水母的传说叠加,甚至对嗣后的孙悟空形象产生一定影响。传奇小说将民间传说取为素材,反过来促进了民间传说的流布,进而产生更大的文化效应。正因如此,《古岳渎经》这篇并不算杰出的唐人传奇才具有了重要的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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