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余方
自上个世纪80年代格尔兹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以来,关于地方性知识的研究,成为社会科学界越来越关注的一个新的理论视角。格尔兹提出地方性知识这一概念的初衷是为了把非西方文化意义上的知识与西方文化意义上的知识相区别,后者强调的是一种科学化、普遍化和系统化的知识观。格尔兹认为应该把知识置于其自身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情境中来理解,去重视和分析这些知识形成的具体情境。*[美]格尔茨:《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王海龙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277页。近年来,国内外有关地方性知识的研究日益增多,这促使我们重新去审视各种传统文化和地域性习俗等对于保护自然生态环境以及应对各种自然灾害之意义。对于像台风这样的具有地域性和复杂多变的自然灾害,对地方性知识的研究显得尤为重要。关于台风灾害研究,目前国内学界的相关研究主要是集中于自然科学领域,如气象、台风的预防以及台风的防灾救灾和危机管理,而从社会和文化的角度来研究台风灾害的论文还非常之少。复旦大学李瑞昌通过对浙江省台州市防抗台风经验进行社会学、人类学的考察,发现由于社会变迁、国家介入,地方性防抗台风知识正在消失,他认为在强化国家性知识灌输的同时应该注意收集、整理和传播地方性知识,推动社区不同人群防灾知识学习是重建基层社会安全系统和知识系统的关键性环节。*李瑞昌:《灾害、社会和国家:悬浮的防抗台风行动》,《复旦政治学评论》2011年第1期。乌丙安教授认为,传统灾害学十分缺乏从大自然灾变根源上探索灾害成因的研究,更不用说从几千年来广大民众群体积累的灾害民俗和智慧中探索减灾、防灾和救灾的有效经验。即使是现代科学的防灾减灾救灾,也绝少从民间社会的抗灾历史经验中汲取积极有用的方法和技巧。*乌丙安:《乌丙安民俗研究文集:民俗学丛话》,长春出版社,2014年,第178页。日本著名的灾害民俗学家樱井龙彦也指出,灾害的民俗学研究应该关注民俗观念在灾害的起因、预防以及救助等方面的表现。在现代社会的灾害研究中,民俗学可以从经验世界找出心理救助模式,从而发挥民俗学的独特作用。*[日]櫻井龍彦:《灾害的民俗表象——从“记忆”到“记录”再到“表现”》,虞萍、赵彦民译、王晓葵校,《文化遗产》2008年第3期。
本文在对广东湛江硇洲岛的渔民村落所做的前后近一年的田野调查基础上,通过查阅地方性文献、参与观察和与渔民深入访谈的方法,从渔民那里收集了很多与台风灾难相关的材料。通过对渔民对台风的认知和解释的分析和描述,本文试图引出他们关于台风的经验性和借助于“超自然力”的应对策略,以及在这过程中台风灾难对渔民的社会组织结构和民俗信仰带来的影响。在此基础上,本文将进一步讨论在国家权力和现代科技主导下的现代社会,地方性知识对于我们抗击自然灾害具有怎样的意义。
硇洲岛是广东省湛江市下辖的一个小岛,离湛江市区约40公里。它北傍东海岛,西依雷州湾,东南面是南海,纵深是太平洋,总面积约56平方公里,号称“岛外之岛”,也是中国第一大火山岛,有居民41404人。*来自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http://www.stats.gov.cn/tjsj/ndsj/renkoupucha/2000jiedao/html/J44.htm。岛上的人大多半农半渔,只有位于南港的津前和红卫两个渔业社区居民纯粹以捕鱼为生。红卫是解放后才上岸居住的“水上人”(疍民),他们长期以远洋深海作业为主。津前社区原本是属于有土地的半农半渔性质的渔村,解放后政府把这个村的土地给了别的村,把他们变成了纯粹的渔民,他们主要在岛屿附近的浅海捕鱼。此外,这个岛上还有近千人的外来人口在船上做渔工。*据当地渔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介绍,外来渔工流动性很大,在2000年左右时候,外来渔工多达四五千人,这两年逐渐少了,也有上千人。其中,津前和红卫这两个社区是笔者主要的田野调查地。
台风是生活在沿海地区的渔民所面临的最主要的自然灾难,据气象部门的统计数据显示,从1949至2015年,登陆湛江的强台风有24次之多*信息来源主要参考台风年鉴中的热带气旋纪要表。中国气象局:《热带气旋年鉴1949-2015》,气象出版社,2016年。,这其中还不包括在我国南海海域其他地方登陆的台风。以2015年登陆湛江地区“彩虹”为例,此次强台风共造成了18人死亡,4人失踪,逾350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232.4亿元。*数据来源于广东省民政厅2015年10月6号发布的统计数据,来源新华网文章:强台风“彩虹”已致广东18人死亡4人失踪,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06/c_1116745512.htm。由此可见,即使在科技已经如此发达的当今社会,台风仍然会对沿海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构成威胁。
在没有现代的科学预测台风的各种手段之前,台风对于渔民造成的损害更大。对海洋渔民来说,每一次出海都像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局。“作海的人只有半条命”“渔民在船上三分是人,七分是鬼”,这是渔民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灾难之后对自己渔民身份无奈的自嘲。硇洲岛的车路村是津前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村民世代以捕鱼为生。1932年,该村遭遇过一次强台风袭击,有34人遇难,几乎包括了当时村中所有的成年男性。凑巧的是,灾难发生的这天正好是农历九月十九,即民间所谓的观音菩萨诞辰。灾后,村民认为灾难之所以恰巧出现在观音诞的时候,跟他们在神诞的时候出海捕鱼有关。因为村民在观音诞时出海捕鱼,没有去祭拜,这才惹怒神明降下灾祸。从此以后,每年农历九月十九这天就算天气再好,村民也都不再出海捕鱼。由此可见,在渔民眼中,台风绝不仅仅只是自然灾害,他们会把台风跟一些“超自然力”结合起来解释。樱井龙彦认为:“从科学的立场出发,人们可以从自然科学的视点分析自然灾害的主要原因。但是民俗学上的灾因论是把自然灾害作为社会现象或文化现象的来思考的。主要从人为的因素去探求原因。”*[日]櫻井龍彦:《灾害的民俗表象——从“记忆”到“记录”再到“表现”》,虞萍、赵彦民译、王晓葵校,《文化遗产》2008年第3期。凡事必有因果,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一场灾害的发生常会被解释为因人的过错而受到神的惩罚或天的警告。
在渔民的观念中,台风出现更多的是某种“超自然力”的结果。据红卫83岁的老渔民吴伯讲:“老一辈的人通常将台风看作是风神或是龙王作怪,因此会去拜风神、龙王等,祈求这些神灵不要作怪,以保平安。”在粤西沿海地区,明清时期建有很多的龙王庙、风神庙和飓风坛供沿海渔民祭拜。*吴志锋、黄燕华:《明清时期雷州半岛台风灾害及其防治机制研究》,《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当地流传着一句谚语:“今年鬼打节,飓风无得歇。”清人范端昂在《粤中见闻》一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飓风)凡岁一鬼打节,有一飓;三鬼打节,有三飓。鬼,鬼宿也;打节者,或立春、立夏等节,逢鬼宿也。又有石尤风,作与飓风同。”*(清)范端昂:《粤中见闻》,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1页;另外在(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一《天语·旧风》中也有类似记载。古人是以观测星象来占卜预知气候,鬼宿是中国神话中二十八星宿之一,而“鬼打节”是指在立春或者立夏等节令之时,恰逢鬼宿星当值。古人是以一宿代表一日,二十八宿代表二十八日,二十八日为一个周期,周而复始。而“鬼打节”是指在立春或者立夏等节令之时,恰逢鬼宿星当值。如果一年中出现这种情况,则必然会有台风出现,且台风出现次数与“鬼打节”的次数一致。“鬼宿”在二十八星宿中主惊吓,故多凶。古人称台风为“飓风”,“飓者惧也”*(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第25页。。在民间流传有“鬼宿值日不非轻,一切所求事有惊,买卖求财都不利,家门灾祸散零丁”的说法。此外,清人屈大均认为台风的出现跟阴阳之气有关:
故其风起于南者为顺。起于北者为逆。顺者为正风。天地之仁气也。逆者为飓风。始于北而终于南。从不仁以归于仁也。仁。阳也。不仁。阴也。飓起多以仲夏以午。仲夏与午。阴长阳消之始也。飓得阴气之先。*(清)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第25页。
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世界之中,世界万物皆由阴阳二气交感化生而来,台风亦不例外。作为广东人的屈大均把对台风的解释纳入到传统中国人的阴阳五行的话语体系之中,这套话语解释系统与我们今天对台风的科学话语解释系统是两个不同范式,它背后蕴藏的是古人对宇宙万物之本的认知和解释。
在渔民的观念之中,台风既被看作是一种自然灾害(天灾),同时其发生的原因也被解释为神灵意志的体现。渔民在应对台风灾难的时候,他们也形成了两套应对台风的知识系统,一套是基于日常生活经验而来的经验性应对策略,另一套则是通过借助于“超自然力”来避免灾难的应对策略。
台风在自然灾害中属于气象灾害,就目前的科技水平来说,通过气象卫星以及相关的科技手段,人类已经可以比较准确的预测台风的到来,以便人们能提前做好防台抗台的准备。但在有这些技术出现之前长达上千年的时间里,人类对台风的预测只能依靠自身的观察和感知所积累起来的经验来预知台风的来临。与陆地相对比较稳定气象状况不同,海洋气象是瞬息万变的,对于长期出海捕鱼的渔民来说,他们必须要对经常出海捕鱼的那个海域的气象和洋流等非常熟悉,否则极容易发生生命危险。有经验的老渔民往往能通过感知外界自然现象的变化以及自己身体的变化来预知台风的来临。
1.看云
云是气象变化的指向标。对于常年生活于海上的渔民,变化的云彩更是他们预知台风的一个重要的参照物。硇洲红卫的老渔民吴伯说:“老一辈的渔民基本是靠经验来预知台风,台风来之前会有很多预兆,最明显的是看云。当地人可以通过云的色彩和形状的变化来预知台风。如果傍晚晚霞红的耀眼或者在硇洲岛的北边有一团黑黑的云,一般预示着有台风来。如果云的形状如打铁垫样子或者鱼鳞一样一片片地挂在天空,傍晚的太阳像是被一把剑穿过中间,也是台风来之前的标志。”闽粤沿海渔民流传一句谚语“断虹现,天要变”。这里的“天要变”就是指台风快来了,即将有狂风暴雨。断虹是常出现于东南方海面上的半截虹,它没有常见雨虹的弧状弯曲,色彩也不鲜艳,通常在黄昏出现。
2.听海鸣、看海浪
除了看云,还可以听声音来预知台风的来临。在台风要来的前一两天还可以通过听海鸣声预知台风。海鸣也称海吼,一般在台风来临前二、三天,沿海可听到像飞机飞行时的嗡嗡声。声响逐渐增强时,说明台风已逐渐逼近。吴伯说:“在硇洲岛西南部有一片海域,在台风快来之前,那里的海浪会在无风的情况下涨得很高,这也是台风快要来的征兆。”当台风还在较远的海洋面上时,在海边就能看到从台风中心传播出来一种特殊的海浪,浪顶是圆的,浪头并不高(通常只有一二米高),浪头与浪头之间的距离比较长,与普通尖顶、短距离的海浪不同,这种浪叫做长浪,又称涌浪。但有时台风来临前,有的地方几乎是静风,海面上平静如镜,月影清晰地倒映于海中,也有“海底照月主大风”的经验流传于民间,这大风也就是指台风。
3.依靠嗅觉和触觉
吴伯说:“台风要来的时候,海水里会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患有风湿病的人,会感到风湿病发作,脚、关节和腰都会疼。这都是预知台风快要来临的讯号。”此外,感知风向的变化也能预知台风的来临。岛上有一句谚语“一天西风三天雨,三天西风雨不停”,说的就是如果连续吹三天的西北风,就意味着有大的风暴潮要来了,台风往往会带来很强的降雨。
4.观察动植物的异常变化
一些大的自然灾害来临之前,一些动物通常也会做出比较异常的举动。比如地震来之前,有些动物会躁动不安,发出各种叫声。台风来临之前,岛上的一些动物也会有所异动。观察动物的一些异常行为也能预知台风的来临。根据津前村的老渔民严伯讲:“一个是看到大规模的蚂蚁搬家,螳螂会到处乱飞。在海上,有的鱼也会躁动不安,从海里跃起来。有时候会看到海豚一群群地跃出海面,还会在海上看到海火。”严伯所说的海火,其实是台风来临前二、三天,在海水表面层可看到点点、片片的磷光,不停地闪烁,时沉时浮,渔民们称为“海火”或“浮海灯”。实际上这是一些发光浮游生物(如夜光虫、角藻、磷细菌、磷虾以及寄生有磷细菌的某些鱼类)在海水表层浮动时呈现的景象。
据《雷州府志》载:
雷之占飓不一,或以知风草叶上之节;或以正月初四日至初九日之西风,每一日管四月以后之一月;或以端午晨起东方之云峰(迭起);或以海鸣惊飞;或以断虹饮水,俗曰牵缆,曰水影,亦曰风篷;或以空中有声乍急乍缓,似远听镗嗒之畜,俗曰海吼,此皆飓之先兆也。大抵先期数日必有西北风,西北风过后,速则一日,迟则三日,其飓必至。*(清)雷学海修,陈昌齐等纂:《雷州府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93页。
这段文献中所提到的知风草,“俗名叩娄草,丛生,根白,似芹,深一、二尺,叶似兰而小薄,土人视其节以占飓风。谚云:一节三飓,三节无点灾星也。或曰一节一风,无节无风”*(清)雷学海修,陈昌齐等纂:《雷州府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93页。。当地人相信知风草上的节可以用来预测飓风,知风草上节变化跟虫有关,或许是因为虫能先感应到台风所致。而文献中提到的断虹、水影、海吼以及风向的转变等台风来临前的征兆与上面渔民讲的是符合的。沿海渔民对于台风经验更多的是来自他们对于当地气象和洋流等环境的切身体验和敏锐的感知。通过眼睛观察、耳朵听、鼻子嗅、身体的感受,渔民们逐渐构建了一系列基于自身的切身经验来预知台风的地方性经验。与科学预测台风的知识不同,这套知识具有地方性、经验性和具象化的特点,所以在今天的渔民社会中仍然流传。
硇洲岛有句谚语:“东风转北,搓绳缚屋”。因为以前这个岛上大部分的人住的都是茅草屋,一到台风快来临的时候,就要准备好绳子把上面的茅草屋顶拴紧,同时绳子下面掉一块大大的石头防止屋顶被台风刮跑。在台风快来的时候,渔民会把门窗都拴紧,因为台风威力强大,有可能把门窗吹开,风会携着雨水进入屋子。
渔民在海上作业如果遇到台风,也有一套经验性应对的策略。据红卫老渔民黄焕先生讲:
海上作业的渔民如果观察到或者收到关于台风来临的消息,一般会尽量在台风来临之前,把船开到最近那个港口内避风。船上的人要全部上岸,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如果是在深海捕捞作业,来不及开回港口避风,渔民只能快速驶离台风的行进路线来躲避台风。一般台风真正能影响到的范围并不是很广,所以要在台风来之前尽早做出反应,驶离受台风影响的区域。如果来不及躲避,一般有经验的渔民会把锚抛到海里。抛锚也是有技巧的,不能一下抛下去,而是要慢慢抛下去,这样可以减少风浪对船的冲击力度,让船更稳固。同时会把网也撒到海里,让网沉到海里去挂住海底的东西,这样可以加固船体。此外,船的甲板上会被巨浪和暴雨浸入大量水。这个时候要把船上的水弄到船外面去,把船上一些重的东西扔到海里,防止船沉下去。*访谈人:罗余方;访谈对象:黄焕,红卫社区原来的书记,68岁;访谈时间:2016年7月8日;访谈地点:红卫社区管理委员会。
当遭遇大的风暴潮,船就可能被浪打翻在海里。遇到这种情况,船长往往在船快要翻之前向周围的船以及渔政发出求救信号。但很多时候,还没来得及发信号船就翻在海里了。这个时候,掌握一套自救的知识就显得尤为重要。在2002年的时候,津前村一艘渔船出海捕鱼遭遇台风,船上11个人,最后只有一人生还。那时正值冬天,海水很冷,这艘捕蟹的渔船在离硇洲不远的海域遭遇一场风暴潮的袭击。这艘船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掀翻了,船上11人全部掉到海里。三天后,这艘遇难船才被发现,而这11人中只有船长一人生还,其余都冻死或淹死在海里。生还者后来回忆说他当时在海里用牙紧紧咬住绳子,靠喝柴油保持身体的温度才生存下来。严伯说:“他可以生存下来而其他人遇难的原因就在于,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曾和很多有经验的老渔民一起出海捕鱼,老渔民把如何在海上自救的经验传给了他。”而其他10人,要么是外省来的渔工,要么是岛内的农民,他们的海上自救知识是相对贫乏的。
笔者从司法调解委员会了解到,近些年在硇洲附近海域所发生海难事故中,海上遇难的人员大多是来自外省(主要是四川、贵州、湖南、广西)的渔工,其次是在岛内造船出海捕鱼的农村人,世代以捕鱼为生的渔民在海难中死亡的人数是最少的。正是因为渔民对海洋以及海上自救的相关知识熟悉,所以当他们在海上遇到风浪时才得以化险为夷。
由于海洋捕捞具有风险高、作业难度高以及海洋资源作为公共资源容易导致恶性竞争等特点,渔民会组建一些生产的互助组织,这些互助组织多以地缘和血缘来建立,主要是为了生产互助、防御海匪、发生海难时相互救助、避免渔民间过度竞争,等等。事实上在清代的时候,很多地方就已经有了渔帮、鱼团、渔民公所等民间互助组织,它们主要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党晓虹:《明清以至民国时期海洋民间组织的历史演变与当代启示——以海洋渔业生产互助组织为中心的考察》,《农业考古》2014年第3期。根据红卫83岁的老渔民吴伯讲:“我们过去是深海捕鱼,追着鱼群走,一出去一般要几个月才回港一次。所以我们的船出去一般都是十几艘船相约一起出海,最少也要有六艘船一起出去。一起出海的一般都是自己的亲戚和朋友。出海风险很高,怕遇到台风,还有海盗什么的。船多一起出去,大家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在解放前,疍民的家庭组织结构多以核心家庭为主。当孩子成年后,一般就不和老人住在一起,而是分船居住,除非限于经济贫困无力分开居住的,则会住在一起。以前小船作业的时候,一条船就是一个小家庭,后来变成大船后,依然延续了这种方式。由于长期以船为家,受到船本身的空间结构的限制,使得他在结婚以后即分船而居。这样的家庭结构也是他们应对残酷的生存环境的一种策略性的选择,因为如果一家人都在同一条船上居住,如果这艘船一旦遇难,则整个家族将全部灭亡,这样的例子在渔民的历史上并不少见。吴伯说:“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一个是船太小,住不下那么多人;再一个出海捕鱼风险太高了,要是一家人都在同一条船上,万一遇到台风什么的,那这家人就全部没命了,一个延续的人都没有。”出于对灾难的一种应对考虑,渔民选择结婚后即分船居住的方式是最好的选择。
祈福禳灾是渔民应对外界的不可抗力所带来的灾难的一种宗教应对(religious coping)*可参见赵雷:《宗教应对研究:回顾与思考》,《世界宗教文化》2011年第6期。,人类面临灾难时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和恐惧感,折服于强大自然的力量,感叹自身生命的渺小和卑微,并试图祈求某种超自然力来化解灾难。我们可以把祈福禳灾看作是渔民在面对海洋灾害时的生存观念与精神支柱,是对严酷海洋环境压力下的一种能动的心理调适。
解放前的疍家人有个习俗,无论他们到哪个地方捕鱼,首先都会到当地的庙里去拜神求平安,俗称“拜地头”。根据红卫的李阿婆讲:“听我父亲他们那辈人讲,以前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去捕鱼,当地码头都有‘地头人’,就是管这片海的人。我们必须要先到当地的庙宇祭拜神明,叫‘拜地头’,还要给‘地头人’一些东西,才允许我们在那里捕鱼。后来渐渐形成习惯,我们无论出海到哪都要祭拜那里的‘地头神明’,让那里神保佑我们平安。”和沿海地区很多地方的渔民一样,硇洲岛的渔民信仰最多的还是海神妈祖。岛上现在有大大小小的妈祖像12个,其中除了津前天后宫的一尊大的妈祖像是驻庙的以外,其余的妈祖神像平时都是供奉在村民的家中轮流祭祀。以轮流祭祀的方式来供奉妈祖也跟台风有一定的关系。根据津前村85岁的渔民严伯讲:“以前大家也是在庙里供奉神的,由于渔民出海捕鱼经常要去很长时间才回来,一遇到有大的风浪的时候,他们的家人就会去庙里把神请到家里去供奉,每天早晚都给神敬香斟茶表示虔诚。等亲人平安归来后,再把神像送回到庙里并酬谢神明。这样久而久之,慢慢就发展成为现在这种习俗了。”
每到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妈祖诞辰之日,是这个岛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岛到处都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津前村的人会举行三天的拜神仪式,前两天要沐浴斋戒,妈祖诞的那天开斋并烧金猪来祭祀妈祖,期间还会有道士带领信众祷念经文,拜忏妈祖,为村民祈福消灾,保佑村民出海平安。除了妈祖诞辰的祭祀活动之外,在每年的年头和年尾,这个岛上的人也会举行相关的祈福祭海的仪式来应对各种不可预知的海上风险。祈福的时间一般选在每年农历的正月到三月间,渔民会请岛上的道士来念经行科仪拜忏之礼,并烧各种纸做的金银财宝,祈求神灵保佑这一年村民们能出海平安顺利。年头祈福后,年尾还要还福酬神,仪式大致相同,这时村民在祭神的同时会请戏班来唱大戏酬神。
对神的信仰可以说已经渗透到渔民的日常生活中,渔民在每次出海前都要去拜一下海神妈祖,以祈祷此行平安,不会遇到大风。当他们捕鱼平安回来时,也会去庙里烧香答谢神明并向神献祭。红卫的吴伯讲:“以前我们在船上住的时候,出海要是遇到风浪,女人就会去船头拜神,求神保佑,会跪在船头不停喊:‘妈祖保佑!龙王保佑!’有的船员还会用一条死去的老人的裤子,把它盖在船杆上以辟邪。还有的向天撒米,拿扫把向天,倒转底向天,大声喊叫。”之所以遇到台风和龙卷风撒米和盐,这里面有一个传说:“据说台风是海底龙神控制的,龙神一般不会糟蹋粮食,所以向天上抛米,龙神看到以后就会绕开这个地方了。”*该资料来自笔者对红卫社区的老书记黄焕先生的访谈记录。访谈人:罗余方;访谈对象:黄焕;访谈时间:2016年4月5日;访谈地点:红卫管区办公室。米和盐除了是渔民在船上的生活必须品外,同时是渔民在面对台风灾难时用于化解灾难的工具。在渔民眼中,他们相信通过举行这些祈福的仪式和巫术能够化解灾害。尽管这样做未必就能真的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但仪式过程在一定程度上来说确实缓和了由危机带来的恐慌。
无论何种形式的灾难,都是对自然秩序和日常生活秩序的严重破坏,造成整个社会的“失序”。因此,人们必然在观念上和行动上做出应对,对自然和社会进行“再秩序化”,从观念上对灾难做出解释,从而将“反常”或“突变”的事件纳入既有对世界的认知框架中。渔民在海上遭遇台风不幸遇难,对于整个家庭和社会来说都会带来巨大的冲击。这时如何告慰逝者的灵魂,安抚死者亲属的情绪,对社会进行“再秩序化”就显得尤为关键。在海上遇难,死者尸体往往很难找到,村里人会请道士到海边举行“叫魂”的仪式,将死者的魂召回来,以免死者变成孤魂野鬼。在仪式中,道士将鸡绑到一根很长的竹竿上,拼命摇动竹竿并念咒语,直到竹竿摇断,鸡掉下来为止,这样就代表把死者的魂魄招回来了。最后,他们会在家中为死者列个灵牌,每逢清明的时候就对之进行祭祀。通过这些仪式,死难者家属得到一种精神上抚慰,从而将人们从灾难的痛苦中解救出来。
尽管现代政府在应对自然灾害方面制定了很多科学的应急和救灾预案,但这些专家们制定的应急预案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应对灾害的体系,它并不一定就能适合于每个地方的实际情况。一场大的自然灾害对一个地方所造成的破坏往往是大面积、多方面的,这里面呈现出灾害的复杂性和脆弱性。同时作为事件与过程的灾害,它融合了文化、社会与环境的全方位现象。我们在应对灾害的时候,不能只依赖于一套标准化的应急预案,还应该考虑到灾害的地方性特点,综合灾害发生地的文化、社会构成以及环境等多个因素,吸收来自当地人应对灾害的宝贵经验。对于世代生活于此的当地人,他们对当地各种复杂的气候、地形环境等非常熟悉,再加上世代累积和传承下来的一些应对灾害的智慧,往往可以使他们在灾害来临时转危为安,把灾害所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斯科特在其名著《国家的视角》一书中指出,“‘作为宗教信仰的极端现代主义’、独裁的权力以及软弱的市民社会为社会灾难和自然灾难的泛滥提供了条件,而地方上流行的知识及其在压迫下的适应和逃避在许多时候能成功避免完全的灾难。”*[美]詹姆斯.C.斯科特:《国家的视角——那些试图改善人类状况的项目是如何失败的》,王晓毅译,胡博校,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2页。
透过对于粤西沿海渔民关于台风的地方性知识的研究,我们发现这套知识,一方面是建立在他们既有的社会文化结构之上,另一方面也来自于他们长期在应对台风过程中的经验积累,蕴含着他们的生存智慧。这些地方性知识通过谚语等口耳相传的方式代代传承下来,具有地方性、实践性、灵活性、可操作性等特点,这恰恰是今天科学防灾救灾可借鉴的地方。因此,在科学知识盛行的今天和国家所主导的应急救灾体制的当下,学者及政府相关政策的制定者们应该重视吸纳来自民间的防灾救灾的宝贵经验,以便我们能更好地应对那些具有偶发性和复杂多变性的自然灾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