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吴琼 陈林
国内关于早期音乐理论的介绍主要聚焦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西方来华传教士对音乐理论的传播,主要有清康熙年间葡萄牙传教士徐日昇(Pereira Thomas 1645—1708)带来的第一部以抄本形式著成的中文乐理《律吕纂要》,这本著作是为当时皇室宫廷讲授西洋乐理的教材,第一次以中文的方式系统地介绍西洋乐理知识。后有意大利籍传教士德里格(Pedrini Theodoricus 1670—1746)编纂的《律吕正义·续编》,这是在中国第一部正式刊行的中文版西洋乐理著作,该书较多内容是将中外音乐理论进行比较,但是以上提及的两部乐理教材对中国传统音乐或中国古代音乐并未产生实质性的影响。美国传教士狄就烈(Mateer,J.B.1837—1898)编著的《乐法启蒙》①是一部较系统介绍西洋乐理的著作,还有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Richard Timothy 1845—1919)夫人玛丽·马丁(Mary Martin)编辑出版的《小诗谱》以及美国传教士金楷理口译、蔡锡龄笔述的《喇叭吹法》等,这些教材在早期的教会学校中有着一定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国人的翻译或编著,20世纪初,随着新式学校音乐教育与学堂乐歌编创的兴起,这一时期的乐歌作者、音乐教育家开始主动翻译或编著有关西方音乐基础理论的论著与教科书。如曾志忞1903年发表《乐理大意》一文,1904年翻译出版《乐典教科书》,又于1905年发表了《和声略意》一文。之后沈彭年于1908年编著《乐理概论》,高寿田于1914年出版《和声学》,萧友梅于1924年出版《新学制乐理教科书》,吴梦非于1929年编译出版《和声学大纲》等等,这些音乐理论都在当时有较大的影响。
着眼于“学堂乐歌”时期,无论是国外传播者还是国内译介者,曾志忞对西方音乐理论的传播都独树一帜。因此,本文将从已有文献及相关史料入手,对曾志忞在这一时期有关西方基本乐理与传统和声理论的翻译与著述加以较为全面的考察与阐述,并对其在中国近代早期西方音乐理论传播中的贡献与影响做出进一步的论述与评价。
曾志忞对基本乐理的译介与传播主要体现在他的《乐理大意》一文与《乐典教科书》一书。1903年7月,他在由留日中国学生于东京创办的中文杂志《江苏》第6期上发表《乐理大意》,文章位于这一刊物的“音学”栏目②中。《乐典教科书》原版是一部英文版的理论著作,为“英国亚科斯福大学教授博士爱爱辨耳氏所选学校音乐理论教科书”③,日文版是由日本高等师范学校铃木米次郎教授翻译而成,改名为《音乐理论》。1904年,曾志忞据铃木米次郎的日译本加以编译增补,由上海广智书局出版发行。
《乐理大意》的主要内容是对西方乐理的一些基本概念进行了阐释,共有六个部分内容:第一“谱表”,主要对音符和谱表的概念加以定义并作出说明;第二“音部记号”,介绍了七个基本音名、唱名及音部记号(高音谱号、低音谱号)等;第三“音符及停止符”,列举了常用音符、休止符以及附点音符与附点休止符等并对其时值进行解释;第四“小节”,对单、复小节线进行了区分;第五“拍子”,对其概念、拍号如何标记作出了说明,并阐述了常用拍子的强弱规律;第六“音阶”,这一节的内容是整篇文章的重点,全文共8页,音阶一节占了3页。曾志忞首先对音阶的概念进行了介绍,其次重点论述了音阶的构成以及长音阶与短音阶④的区别,然后以C音为例构成了C大调音阶,最后进一步阐述了升、降号与调号并一一举例说明。
文章的结束处有“未完”两字,说明曾志忞的初衷应是意欲连续发表乐理知识,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目前能够在《江苏》杂志上查阅到的其发表的乐理文章仅此一篇。1905年《袖珍音乐全书》出版,其中也只包括已发表的《乐理大意》之内容。
曾志忞译补的《乐典教科书》包含了西方传统乐理的基础知识,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全书由绪言、主体及乐语索引三个部分组成。
绪言首先就“音响”和“乐音”进行了阐释;其次就人声进行了分类,由女声和男声两类组成并就声部特点进行了论述,随后对声音的次序由低到高进行说明;第三,对乐器的种类进行了介绍,有弦乐器、管乐器、打击乐器等,对产生高音与低音的原因进行了解释,并就八度、音阶(自然的)、音名、唱法、振动(颤动)、长音阶、短音阶进行了说明,还以数学计算的方式进行了例证,最后对音程进行阐述和分类。这些内容只是简单的介绍,笔者认为,绪言的意图是要告诉读者学习乐理首先需要知道的基本概念以及音产生的物理属性。
主体部分由五章构成。第一章内容涉及对乐谱、音符及休止符的介绍,就内容而言与《乐理大意》中的谱表、音符及停止符的论述基本一致,但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如对三连音、有钩音符(实际上为震音记号)的阐释。第二章为音部、谱表,对《乐理大意》中音部记号的内容进行了扩充,并增加了大谱表、两音部记号等内容。第三章为音程、音阶,是全书的重点内容,共27页,在全书中占有重要的比例。主要对音程、和弦、七种音阶以及在自然音阶基础上升高、降低音级所构成新的音阶进行阐述,同时对调号音阶进行解释并重点介绍了调式、调关系及音程的转位等等。值得一提的是,曾志忞在本章最后补充了一个“附记”,以简谱的形式对中国的五声音阶、雅乐音阶作出了简要的论述。第四章分别阐明了口调⑤、拍子及对小节、乐句、段落的概念进行区分。最后一章是对各种记号的说明。
本书最后增加的附录——乐语索引,也是为了更好地方便学习者查阅专业名词使用。同时,他在该书中对中国五声音阶、雅乐音阶的阐述也属于较早者,体现出曾志忞力求使教本更加适合国人阅读的理念。
曾志忞对传统和声学的传播主要体现在1905年发表的《和声略意》一文,以及为高寿田《和声学》所作校订的工作,同时还包含后来的和声教学实践等。
《和声略意》一文发表在由留日学生于东京创刊的《醒狮》第1期“音乐栏目”,续文发表于该刊第3期“音乐栏目”。
《和声略意》所阐述的主要内容为初步和声应用。该文首先对和声的概念及其内涵进行说明;其次,讲述了和声与人声之间的关系;再次,论述了和声的基础——和弦,这一部分不仅阐释了什么是和弦还详细说明了和弦的构成、和弦名称及种类、根音等内容。续文部分与上文衔接紧密,首先解释了三和弦中音的位置及转位,而后是对和弦的进行、属七和弦(第五度三七三和弦)、转调、属七和弦对转调的意义等进行重点阐述。
1914年高寿田《和声学》出版,该书包括绪论和本论,绪论主要是对音程、音阶等基本乐理的介绍;本论部分则对三和弦、四声部、声部进行、和弦转换、七和弦、七属和弦、七属和弦转换、从属七和弦、减七和弦及导音七和弦、七和弦之连续、第七音之破格进行、九属和弦及十一、十三属和弦、反复进行、终止法、增和弦、转调、延留音(缉留音)、倚音、重复八音、和弦之分割、旋律之调和,共二十二个章节进行论述。
可以看出,这些内容基本包含了西方传统和声学的主要内容,而曾志忞不仅完成了这部教程的校订工作,还为该书撰写了“编辑大意”,指出和声学在我国不能传播的主要原因在于和声学书籍的缺乏。同时谈及,国人学习作曲技术只有乐理书籍,而无和声书籍,在国外则是先学乐理,后学和声。这些认识充分反映出曾志忞对西方传统和声学重要性的认知程度。
此外,曾志忞还与高寿田、冯亚雄等人于1907年在上海开办了旨在普及西方音乐知识的“夏季音乐讲习会”。“据胡怀琛的《上海学艺概要》报道,这个讲习会传授欧洲音乐知识,科目包括乐典、和声、风琴、洋琴、喇叭等。”⑥
曾志忞早在留日期间就致力于译介西方音乐理论、普及中国音乐,归国后更加注重西方音乐理论在国内的传播,将西方音乐教育的理论与方法引入中国,在“学堂乐歌”时期对传播西方音乐理论起到了重要作用。
1903年《乐理大意》发表,就时间上来看,这是中国音乐史上第一个由中国人发表传播西方基本乐理的文章。更为重要的是,曾志忞对乐理重要性的强调,即他认为,欧美、日本等国将唱歌与国语放在同等的位置,它们经由教育家、理论家近百年的努力才有了今天的音乐成果;而我国音乐的发达程度在全世界也曾处于领先地位,在夏、商、周时期已经非常繁盛,周代以降音乐更是成为六艺之一,自古以来说到教育就会重视音乐,但自汉代以来雅乐沦亡,俗乐淫陋,直到近代几乎把音乐当成一种不需要学习的东西。他还进一步指出音乐可以使情感兴盛,使人心情愉悦,为学校不可缺少的科目。曾志忞在《乐理大意》的最后部分强调,写作这篇文章的目的是要让国人在教授、学习音乐之前必须要懂得乐理大意。⑦可以看出,他对乐理重要性的认识及论述,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看来都具有一定的前瞻性。
翌年翻译出版的《乐典教科书》“自序”中,曾志忞写到:“音乐之入门曰乐理,或曰乐典,非此不足以言音乐。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实行而不知理论亡,吾中国者其在此乎。音乐者,不知其理或典不可以作曲,不可以用器。即或能之,不合节奏。故欲言音乐,当先读音乐论理或乐典。”⑧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曾志忞把对乐理的学习看成是学习音乐、作曲、器乐演奏(声乐演唱)的前提,同时也指出了音乐对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教育的益处。值得一提的是,“自序”中还体现出曾志忞发展“新音乐”的思想,他不无豪情地提出:“知音乐之为物,乃可言改革音乐,为中国造一新音乐。”曾志忞这里的“新音乐”没有做更多的论述,也没有达到真正发展的阶段,但是他当时能提出这一思想、重视对音乐理论的学习,却是一种远见卓识。这是“新音乐”思想在近代中国的首次提出。曾志忞在翻译《乐典教科书》时有所选择地进行了适当增减⑨,主要是为了国人读起来更加方便、简明。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本乐理专著的缺欠之处在于涉及的内容没有以具体作品形式进行例证,更多的是停留在理论阐述层面,每一章的结束部分未设习题供学习者练习。尽管有上述不足之处,但在当时已实属难能可贵。
《乐典教科书》的翻译及出版是“学堂乐歌”时期最初阶段的成果,“该书也被学者称为目前可考的我国最早出版的一部由中国人编译的比较全面、系统地介绍西方音乐体系的乐理教科书”⑩,其中大部分的基础乐理现在仍然沿用。从这一点上看,曾志忞有着近代西方基本乐理奠基人的历史地位。
对于大多数国人来说,还尚不知“和声”为何物之时,曾志忞便已开始写作发表相关文章向国人介绍这门学科知识。尽管国内之前的一些学堂也有关于和声的简单教学,如在登州文会馆,狄就列的音乐课堂中有所涉猎。⑪但就传播范围来说,学堂教学仅限于小范围的传播,而《和声略意》的发表为这一理论的广泛传播提供了可能。梁启超曾在《饮冰室诗话》中对曾志忞评价道:“上海曾志忞,留学东京音乐学校多年,此实我国此学先登第一人也。”⑫
如前所述,曾志忞在西方和声学传播中的贡献不仅仅限于他发表的一篇文章,他还完成了高寿田《和声学》的校订工作,这一方面反映了他对西方传统和声学的熟练掌握,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对当时的中国需要什么样的和声理论具有一定的了解,即如果没有很好的和声理论知识与教学实践能力,又如何完成一本教程的校订任务。可见曾志忞在西方和声学的传播过程中起到了早期推动者的作用。
“学堂乐歌”在利用西方音乐以及传播西方音乐知识、技能、理论等方面,为近代音乐铺下了最初的基石,而曾志忞所传播的西方基本乐理及传统和声学,在“学堂乐歌”时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推动了“学堂乐歌”的发展,在近代中国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其发表、传播的音乐文献不仅成为当时音乐界争相学习的教材,也为我们研究当时的音乐理论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正因如此,曾志忞不愧为我国近代传播西方音乐理论的先行者,为推动我国音乐理论建设做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
①狄就烈的教科书初版于1872年,1879年补编印行;1892年以《圣诗谱》(内附《乐法启蒙》)为书名增补重印,1907及1913多次重印。详细阐述可参见刘再生《中国近代音乐史简述》,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页。
②曾志忞《乐理大意》,东京编印出版《江苏》第6期,第63—70页。
③⑧曾志忞编译《乐典教科书》,自序,上海:广智书局1904年版。
④关于长音阶和短音阶两个基本概念,在曾志忞的音乐理论文献以及高寿田《和声学》中均被采用。这两个音阶实际上指的是大调音阶和小调音阶。同时,曾志忞在表示“音程”概念时,也用长音程与短音程这两个概念,即大音程与小音程。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曾志忞受日本音乐书籍翻译的影响。笔者查阅了日本20世纪初期的音乐理论教程,如在福井直秋的《音程教本》(东京合资会社共益商社书店发行,山村印刷所印刷,明治四十五年三月三十一日))中也采用这样的概念,即将major翻译成长,minor翻译成短。萧友梅的《和声学大纲》(1920)对这两个概念进行了说明,并标记了英文单词,他改用“大”和“小”来表示。
⑤口调在日语中是指声调、曲调,在这里笔者认为是旋律进行中的强弱规律。
⑥刘靖之《中国新音乐史论》,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3页。
⑦ 摘引《乐理大意》,见②。
⑨《乐典教科书》自序之凡例,见②。
⑩刘绵绵《中国音乐基础理论教育发展脉络研究》,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60页。
⑪狄就烈在登州文会馆期间教学生学习圣咏写作,已经涉及到一些传统和声。如冯志谦创作的《恢复志》已反映出四部和声的基本形态,这与当时狄就烈的教学是密切相关的。
⑫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周岚、常弘编,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