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海 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中国典籍与文化》2011年第3期载黄怀信先生《〈大学、中庸章句〉献疑》[1]一文(以下简称《献疑》),该文在肯定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所取得的成就之上,指出其“在训诂方面有时也难免有所曲解,甚至误解”,并以《大学章节》《中庸章节》中诸多“较为明显的错误”为例,得出“对其(指朱子理学,笔者注)当代价值,也不应估之过高”,认为“我们应该遵从《中庸》‘诚之’之教,实事求是,讲求科学”。该文多有创见,发人深省,但笔者读后,仍有一些不解之处。今不揣浅陋,将心中之疑惑录之于下,以见教于大方。
《献疑》:“首先,关于‘大学’之名,《章句序》云:‘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显然是以‘大学’为学校。而《章句》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则容易使人误解为大学问、大知识。所以,今人读其书,仍不知‘大学’为何物。”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前一个“大学”是《大学》的书名,后一个“大学”指古时的“教育机构”。《大学章节序》:“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2]1“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是指《大学》此书为“大人之学”,说它含有“大学问、大知识”或说它是有关“大学问、大知识”的书,皆无不妥,何来“误解”?又何来“今人读其书,仍不知‘大学’为何物”之说?
《献疑》:“《章句》曰:‘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为后。此结上文两节之意。’上文两节一言大学之道,一言明道知止之意义,并无本末始终之意:可见理解有偏差。”
“上文两节”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2]3从“知止”到“能得”明显是有一个“先后”次序,“知止(止于至善)”是起点,“能得”才是目的①李海龙先生说:“过去认为儒学侧重于伦理,‘止于至善’是最终目的, 但看下文, 紧接着就是回答为什么要‘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即:知止—定—静—安—虑—得。从这里看‘至善’还不是最终目的,而是实现士人理想的起点。早期儒学的最终目的不是指向伦理道德,而是把伦理道德作为起点,作为‘得’‘近道’‘治世’的前提要求。”此说甚是。详见李海龙《朱熹和王阳明对〈大学〉的不同解读》,《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恰是的见,朱子之理解并无偏差。
《献疑》:“传之六章‘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所谓‘心广体胖’,胖就是肥胖。因为‘广’者,大也。心大则能容事;心能容事,则必然能吃能睡;能吃能睡,自然不会消瘦:所以说‘心广体胖’,与愧怍、体泰毫无关系。”
《说文解字注》:“胖之言般也,般,大也。《大学》:‘心广体胖’其引申之义也。”[3]88“‘胖’在唐宋以前没有‘肥胖’的意义”[4]285,所以黄先生此处释“胖”为“肥胖”是说不通的。而“上古‘太’‘泰’多写作‘大’”,[4]68可见朱子此处释“胖”为“舒泰”,取其引申义,是有一定道理的。
《献疑》:“传之十章‘《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道’本谓君主治国之道,‘得’谓得天命。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是说君主治国之道善则得天命,不善则失天命。而《章句》曰:‘道,言也。’言善何以得天命?”
《大学》原文:“《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2]11这里引《诗》《书》之后,接着都是“道……”,与前文“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2]5-6的句式相同,这三个“道”皆为“言、说、讲”之义。《诗经·鄘风·墙有茨》:“中冓之言,不可道也”[5]220中的“道”即为“言、说”义。故黄先生言:“‘道’本谓君主治国之道”,恐非。而从“惟善以为宝”“仁亲以为宝”可知,“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中的“善”有“仁亲”义,正是劝统治者要有“仁亲”之心,如此方可国祚绵长——如此,“善”何以不能“得天命”?
《献疑》:“《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一节,本属错简无疑,但原本疑承‘汤之盘铭’节‘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说。因为其中之‘淇澳’即体现‘无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即所谓‘用其极’;‘瑟兮僩兮,赫兮喧兮’,言其新。所以当在彼后,共为一章,解‘在新民’及自新。《章句》将之移于‘诗云邦畿千里……止于信’下共作传之三章,认为是释‘止于至善’,则与诗义不符。”
黄先生此说极有启发意义,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审视《大学》章节编排的新视角。但“本属错简无疑”云云,在没有证据支撑之前,或应慎重。可是,“淇澳”怎么能够体现“无所”呢?《大学章句》将“《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移至“止于信”下,以之释“止于至善”,正是着眼于其中的“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之义,朱子之移动并非无的放矢。
《献疑》:“《章句》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其说亦非:首先,道非‘具于心’者,若‘具于心’,何言不可离?”
《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2]17,这就是说,“性”承“天命”而来,是“先天”具有的,而“道”则因“率性”而来,也可以说,“道”乃“性分之所固有”[2]1。正如孟子所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2]335,“仁义礼智”是我所“本有”的,“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2]239。既然如此,朱子将“道”理解为“性之德而具于心”就没有错。“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2]239,就是说,凡人皆有此“四心”,无此“四心”者则“非人”。如此,则朱子所谓“道者……皆性之德而具于心……不可须臾离也”,何错之有?言其“不可离”,乃表强调意,又何错之有?
《献疑》:“‘本’,植物的根,生物者也。人心在喜怒哀乐之未发之时平正无偏倚,是一种静态,并不能生,怎么可以称为‘本’?‘和’,亦上文‘发而皆中节’之‘和’,专指心之和,是一种动态,怎么可以称为‘道’……我们怀疑,这里‘中’‘和’二字当互误,或是后人不知文有错综而误改……‘达’,《说文》:‘行不相遇也。’不相遇,即不相遭遇、不相交会。那么‘达道’,就是不与他物遭遇或交会之道。‘中’无偏倚,自然不会自觉与他物相交。可见‘中’为达道。所以说‘中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和’既然为天下之大本,人自当执持之;‘中’既然是天下之达道,人自当遵行之。可见这里实际上已经是叫人致‘中’——保持平常心、致‘和’——喜怒哀乐不过度……”
“木下为本”[3]437,说“本”为“植物的根”没错,但何来“生物者也”?“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的“本”为“根本”之义,并无“生物”义,所以黄先生说“人心在喜怒哀乐之未发之时平正无偏倚,是一种静态,并不能生,怎么可以称为‘本’?”当为误解。“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处之“发”才是“一种动态”,而“和”则为“发”之后的一种“气象”或“呈现”,与“未发之中”一样,同为“静态”。“達”*《说文解字》中收“達”与“达”两字,为避免混淆,本文在引用经典原文时,仍用“達”。字,段玉裁注曰:“此与水部滑、泰字音义皆同……今俗说不相遇尚有此言,乃古言也……训通達者,今言也。”[3]130“滑,利也”。[3]958“泰,滑也”,段玉裁注曰:“水在手中,下澑甚利也……《周易》:‘泰,通也;否,塞也。’《左传》:‘汏辀,及鼓跗,著于丁宁。’‘汏辀,以贯笠毂。’皆滑之意也。”[3]982可见,“達”虽有“行不相遇”之义,但此处应训“通”义较为合适,《中庸》:“斯礼也,達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期之丧達乎大夫,三年之丧達乎天子”[2]26“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2]27“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2]29“苟不固聪明圣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2]39,此数处之“達”亦皆可训“通”。所以,黄先生说“达道”即“不与他物遭遇或交会之道”亦是误解。黄先生在误解“本”“達”之意后,认为“‘中’、‘和’二字当互误,或是后人不知文有错综而误改”亦属无凭之猜测。
《献疑》:“‘天地位焉’,为‘致中’的结果。‘位’,动词,谓安置、有其位。‘焉’是兼词。‘位焉’,谓位于心,即被安置于心中。因为‘中’为天下最达之道,永不与它物相遇,所以致‘中’能使天地位焉。当然,这只是形容。好比说一个人‘心里装着天下’,只是形容其心胸广大而已,并不是说他能把实际的天下装进心里。所以这里说天地位于心,并无不妥。总之‘天地位焉’,是极言人心致‘中’之用。‘万物育焉’,是‘致和’的结果。‘育’,谓化育。‘育焉’,谓育于心,在心中化育。这话也无毛病,因为一个人喜怒哀乐不过度,思维才能得到正常发挥;思维得到正常发挥,自然就会不断有所心得,产生智慧,犹如天地之化育万物,所以说万物育焉,可见也是形容。总之‘万物育焉’,是极言人心致‘和’之用。以往或理解此句为‘达到中和,天地就各正其位,万物就发育成长’,应该说绝无道理:因为不能说不致中和,天地就不正其位,万物就不发育成长。何况本身是指心致,就更不能如此说。显然,根源是忽略了‘焉’字,又忘了‘致’谓心致。而《章句》谓‘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亦属误说。天地自然,岂以人心为心,以人气为气?显然,其根源还是因为忽略了原文‘焉’字。今人之误,无疑与之有关。”(为更清楚说明问题,不得不大段引用,请读者恕之谅之。)
《中庸》全文未见一“心”字,“焉”如何能作为“兼词”而表“心”?“‘致’谓心致”,又是从何而来?上文已释“中”义,故黄先生此处之“‘中’为天下最达之道,永不与它物相遇”亦属误解。“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朱子解之以“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2]18,庶几近之!若以“天地自然,岂以人心为心,以人气为气”为由认为朱子之解为“误说”,那“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亦属“误说”,即便是孟子的“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等说也同样值得怀疑,因为这些都属于“主观唯心主义”,都是无法“实证”的。说“一个人喜怒哀乐不过度,思维才能得到正常发挥;思维得到正常发挥,自然就会不断有所心得,产生智慧”,这大概亦属“猜测”:因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是否过度,与其思维是否能得到正常发挥并无必然之关联,即便其思维能得到正常发挥,也不能保证其“会不断有所心得,产生智慧”。
《献疑》:“第十九章‘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达’谓上达。其孝上达先祖,故曰达孝。”
“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承第十八章“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逹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期之丧逹乎大夫,三年之丧逹乎天子”[2]26而说,故此处之“逹”应训“通”义,而非“上达”。
《献疑》:“同章‘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此句夹在‘宗庙之礼’与‘郊社之礼’之间,明显属于错简,当在前‘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之下。”
“明显属于错简”云云,在没有确凿证据之下,或应慎重。
《献疑》:“第二十章‘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按:指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所以行之者一也’:言‘所以行之者’,‘者’指人,则‘一’当谓君。而《章句》曰:‘一者,诚也。’诚何以行九经?”
如若此处之“一”释为“君”,则“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逹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2]29中的“一”当如何解释?“天下之逹道五,所以行之者三”[2]29中的“三”又如何解释?
《献疑》:“第二十六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为物,谓造物。不贰,谓不重复。明明是讲天地之道,而《章句》曰:‘不贰,所以诚也。诚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属于曲解。”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正是承“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徴,徴则悠远……”[2]34而说,“不贰”恰是释“诚”,“不测”恰是释“久、徴、悠远”等,朱子之说,有何“曲解”?
以上大致为笔者阅读《献疑》时所产生的疑惑。《献疑》不迷信权威,敢于质疑“经典”,善于从不同视角看待问题,并给出自己的思考和阐释,多有发人深省处,如它认为孟子所说的“仁义礼智”与后世儒家所说“五常(仁义礼智信)”中的“仁义礼智”并非完全一致,这是极有见地的看法,值得我们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