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鵬
2015年内蒙古自治區錫林郭勒盟多倫縣發現一座遼代貴族墓葬,墓中出土漢白玉質墓誌一盒,誌蓋中央臺面篆刻“故貴妃蕭氏玄堂誌銘”9字,誌石首行題“大契丹故貴妃蘭陵蕭氏玄堂誌銘并序”16字。蓋之庸先生曾簡要考證此誌(以下稱作《妃誌》),指出墓主爲遼聖宗之貴妃,出自應天皇太后胞弟蕭阿古只家族,並對貴妃之曾祖及祖、父略作考辨(1)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錫林郭勒盟文物保護管理站、多倫縣文物局《内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遼代墓葬》,《考古》2016年第10期,79—80頁。。筆者在研讀《妃誌》時,屢有疑惑,然又無力徹底解決,故撰此小文獻疑,以期賢人君子爲吾解惑答疑。
《妃誌》在記述自己生父時稱“父寜,武毅忠力功臣、歸德軍節度、管内觀察處置等使、特進檢挍太師、同政事門下平章事、使持節宋州諸軍事、行宋州刺史、兼御史大夫、上柱國、蘭陵郡開國侯、食邑一千户、食實封一百户,尚魏國公主。將有五材,倶爲己任;圖開八陣,玄得兵機。臨民則善政風行,料敵則英謀雷發。錢世儀之滿腹,别有精神;馮野王之居朝,不無器業。雖魯郊築館,配彼美於王姬。而羲易披文,益謙尊於君子。妃即太師相國之長女也。”(2)拓本照片見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錫林郭勒盟文物保護管理站、多倫縣文物局《内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遼代墓葬》,《考古》2016年第10期,78頁。另,《妃誌》載其祖父爲信寧,而貴妃之妹《秦晉國妃墓誌》則記作“割烈”,論者推測“信寧爲漢名,割烈爲契丹名”。筆者推測信寧或爲契丹語第二名,例如《遼史》卷七六《耶律魯不古傳》謂其字“信寧”,《耶律習涅墓誌》記載習涅六世祖爲“于越王兵馬大元帥諱習寧,小字盧不姑”(蓋之庸《内蒙古遼代石刻文研究》〔增訂本〕,内蒙古大學出版社,2007年,578、582頁),習寧·盧不姑即《遼史》之信寧·魯不古,“信寧(習寧)”即魯不古(盧不姑)之“第二名”。貴妃祖父的契丹語名全稱當爲“信寧·割烈”。關於貴妃之父蕭寧,蓋之庸先生業已指出即《遼史》之蕭排押,亦即《秦晉國妃墓誌》之“曷寧”。至於貴妃之母,若是依據“父寜……尚魏國公主,……妃即太師相國之長女也”這一敍述模式,很容易讓人認爲貴妃的親生母親就是魏國公主。不過,筆者考諸史實發現墓誌撰者實際上巧妙地回避了貴妃的生母問題(3)此點或可參照貴妃同父異母妹妹《秦晉國妃墓誌》的敍述模式,該誌謂“故樞密使、北宰相、駙馬都尉諱曷寧,魏國公主小字長壽奴,考妣也”。若是結合下文之論述,《妃誌》顯然刻意回避了貴妃之生母。。
據《妃誌》所載,貴妃卒於統和十一年(993),享年二十有四,以虚歲推之,則貴妃生於保寧二年(970)。貴妃之母魏國公主係遼景宗次女長壽奴(女),統和元年(983)下嫁國舅宰相蕭婆頂之子吴留,七年(989)改嫁蕭排押(即《妃誌》之蕭寧)(4)《遼史》卷一《聖宗紀》一統和元年二月甲寅條(中華書局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2016年,117頁,以下所引《遼史》版本皆同此)、卷一二《聖宗紀》三統和七年四月乙卯條(144頁)。參見高宇《契丹長壽公主婚姻考析》,《北方文物》2010年第2期,78—79頁。。貴妃早在母親魏國公主出嫁的十餘年前即已出生,這顯然有悖常理。
更能説明問題的一則材料來自宋方記載。統和二十一年(宋咸平六年,1003),契丹供奉官李信南逃至宋朝,向宋廷詳細匯報契丹國中之事,内中言及景宗子嗣情況 :“(景宗)四子 : 長即隆緒也,今年三十三;次隆慶,今年三十一;次隆裕,……今年二十五;幼曰鄭哥,早夭(筆者按 : 《續資治通鑑長編》作‘八月而夭’)。三女 : 長曰燕哥(筆者按 : 應爲觀音女),今年三十四;……次曰長壽奴,今年二十九;……次曰延壽奴,今年二十七。”(5)《宋會要輯稿》蕃夷一之二六,中華書局影大東書局本,1957年,7685頁;《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五五真宗咸平六年七月己酉條,中華書局,2004年,1207頁。其中長壽奴即魏國公主,統和二十一年(1003)二十九歲。依此推算,魏國公主當生於保寧七年(975)(6)經與《遼史》及遼代石刻資料相互對照,李信關於遼景宗子女年歲的記載大致可信,詳情可參見閻萬章《遼史公主表補證》,陳述主編《遼金史論集》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22—25頁。,而貴妃生於保寧二年(970),反倒年長母親魏國公主數歲,故魏國公主當係貴妃之嫡母而非生母。惟貴妃之生母,暫不可考。
《遼史·公主表》載聖宗有14女,長女爲耶律燕哥,母親爲聖宗貴妃。又《遼史·聖宗紀》五載統和十九年(1001)三月壬辰“皇后蕭氏以罪降爲貴妃”。在《妃誌》出土以前,學界皆認爲聖宗僅有一個貴妃,即聖宗之廢后(7)筆者在《妃誌》消息甫見而全文尚未公佈之時,亦曾認爲《妃誌》之貴妃即聖宗廢后,導致拙文《承天太后家族之姻婭及其政治地位之升降》(293頁)對於廢后問題有所誤判。。今據《妃誌》所載,墓主早在統和九年(991)已封貴妃,且統和十一年(993)既已薨逝,顯然不是統和十九年之廢后。故聖宗一朝至少有兩位貴妃,一爲統和十九年貴妃(爲便於區分以下稱作廢后貴妃)、一爲統和九年貴妃(以下稱作蕭貴妃)。那麽耶律燕哥究竟是哪一個貴妃之女呢?
《妃誌》載貴妃“有皇子一人,早夭。皇女二人,咸以妙齡未踈湯邑”,知蕭貴妃有女二人。耶律燕哥公主的墓誌則稱“公主實景宗孝成皇帝之孫,聖宗文武孝宣皇帝之長女。母曰故貴妃蕭氏”。又謂公主“始四五歲失貴妃慈育”(8)拓本照片見郭寶存、祁彦春《遼代〈蕭紹宗墓誌銘〉和〈耶律燕哥墓誌銘〉考釋》,《文史》2015年第3輯,179頁。。據墓誌所載,燕哥卒於重熙六年(1037),“享年四十有八”,則燕哥生於統和八年(990)。統和十一年貴妃去世之時,燕哥虚歲恰爲四歲,與“始四五歲失貴妃慈育”相吻合。反觀廢后貴妃,統和十一年似乎並没有什麽變故讓其子女失去慈育。是故,耶律燕哥是蕭貴妃之女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不過,事情並未就此完結,聖宗另一女平原公主的墓誌謂“公主即皇帝之長女也”,其子《蕭旻墓誌》亦稱“母公主,即聖宗之長女”。此與《遼史·公主表》以及燕哥公主墓誌稱燕哥爲聖宗長女相矛盾。上文李信的報告雖將景宗長女觀音女與聖宗長女燕哥相混淆,但亦可從側面證明燕哥爲聖宗長女。在耶律燕哥墓誌出土之前,論者爲了調和《遼史·公主表》與平原公主墓誌之間的矛盾,或謂《公主表》係誤記,平原公主方爲聖宗長女,且有可能是聖宗仁德皇后所生(9)向南《遼代石刻文補議》,《遼金史論集》第11輯,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82頁;向南、張國慶、李宇峰《遼代石刻文續編》,遼寧人民出版社,2010年,114頁;李龍彬、樊聖英、李宇峰《遼代平原公主墓誌考釋》,《考古》2011年第8期,81—82頁。。然而事實恐非如此,史載仁德皇后菩薩哥“年十二,美而才,選入掖庭。統和十九年,册爲齊天皇后”(10)《遼史》卷七一《聖宗仁德皇后傳》,1323頁。。據《遼史·興宗紀》一及《聖宗仁德皇后蕭氏傳》,仁德皇后薨於重熙元年(1032),時年五十,則其生於統和元年(983)。故仁德皇后入宫時間爲統和十二年(994),時年十二。又據平原公主墓誌,公主卒於重熙二十年(1051),“享年五十有九”,則公主生於統和十一年(993),彼時仁德后尚未入宫。是故,平原公主之生母不可能是仁德皇后。
另有學者指出平原公主即《遼史·公主表》中排行第六的鈿匿公主,實爲聖宗之庶長女,《公主表》排行第一的貴妃之女燕哥公主,則爲聖宗之嫡長女(11)愛新覺羅·烏拉熙春《契丹文墓誌より見た遼史》,松香堂書店,2006年,211—212頁;愛新覺羅·烏拉熙春《雙古里駙馬與烏隗帳》,《愛新覺羅烏拉熙春女真契丹學研究》,松香堂書店,2009年,232頁。。至此,聖宗兩個長女的問題似乎得到了完美的解釋。不過隨着耶律燕哥墓誌的出土,聖宗兩長女的問題又出現了新的疑點。上文依據兩位公主的墓誌,推知平原公主生於統和十一年(993),燕哥公主生於統和八年(990),燕哥年長平原公主三歲,故平原公主不可能是聖宗的庶長女。那麽平原公主墓誌及其子蕭旻的墓誌爲何都聲稱平原公主是聖宗的長女呢?如果各方資料所述皆爲實情,平原公主惟有是嫡長的情況下纔有可能是聖宗長女。
據《遼史》所載,聖宗共有3位皇后,第一位是統和十九年被廢的皇后,第二位是仁德皇后,第三位是欽哀皇后,聖宗殁後,自立爲皇太后。前文已指出平原公主不可能是仁德皇后之女,而《遼史》載欽哀皇后有二女巖母堇、槊古,並無其他女兒,此點已極爲清楚(12)《遼史》卷六五《公主表》,1109—1110頁。參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一天聖九年六月丁丑條,2559頁。,故平原公主也不太可能是欽哀皇后之女。那麽平原公主最有可能是聖宗第一個皇后之女,亦即廢后貴妃之女。故其家族在内部敍述時,仍以嫡長自居(13)元人在纂修《遼史》之《皇子表》《公主表》時,皆以嫡庶排序,《遼史·公主表》聖宗蕭貴妃之女燕哥位列第一,排在聖宗欽哀皇后女之前,似乖體例。其間原因,究竟是元人誤排,還是另有隱情,暫不可解。。
元人在纂修《遼史》之《皇子表》《公主表》時,皆以嫡庶排序,《遼史·公主表》將廢后貴妃之女鈿匿(即平原公主)排在第六,將蕭貴妃之女燕哥置於第一,位在聖宗欽哀皇后女之前,似乖體例。其間原因,究竟是元人誤排,還是另有隱情,暫不可解。
《遼史》卷一三《聖宗紀》四載統和十一年 “冬十月甲申朔”,中華書局修訂本《遼史》於此條出校云 :“據本書卷四四《朔考》,是年九月丙戌朔、十月甲申朔。按丙戌至甲申計五十九日,本月無甲申日。《朔考》又云 :‘宋閏十月甲申。’疑此處‘十月’上奪一‘閏’字,或是年遼於九月置閏,則十月甲申朔不誤。參見卷四四《曆象志》下《朔考》 校勘記〔四五〕。”(14)《遼史》卷一三《聖宗紀》四,164頁。修訂本《朔考》校勘記〔四五〕云 :“十月儼誤作甲申朔,宋閏十月甲申朔,本書卷一三《聖宗紀》四(第143頁)亦作十月甲申朔。按九月丙戌朔,距甲申計五十八日,顯有訛誤。‘十月’上疑闕‘閏’字;或是年遼於九月置閏,則十月甲申朔不誤。”(15)《遼史》卷四四《曆象志下·朔考》,768—769頁。又,汪曰楨《歷代長術輯要》、陳垣《二十史朔閏表》均謂統和十一年(宋淳化四年,993)十月乙卯朔、閏十月乙酉朔,遼、宋雙方之曆皆如此(16)汪曰楨《歷代長術輯要》卷八,《續修四庫全書》第1041册,影印浙江圖書館藏清光緒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141頁;陳垣《二十史朔閏表》,中華書局,1999年,121頁。。錢大昕曾疑此處“甲申”當爲“甲寅”之誤(17)錢大昕《宋遼金元四史朔閏考》卷一,收入《二十五史補編》,中華書局,1955年,8444頁。,然九月丙戌朔,距甲寅僅二十八日,此説恐不確(18)本段内容參自邱靖嘉先生所撰之《遼史·曆象志》修訂長編,謹致謝忱。。
《妃誌》載貴妃於統和十一年“夏六月二十七日薨於行在”,同年“閏十月十六日庚子,安神於慶雲山之陽”(19)此處之慶雲山頗有疑點,一是貴妃實際安葬之地内蒙古多倫縣小王力溝與慶雲山所在地内蒙古巴林右旗索博日嘎蘇木瓦林茫哈相去甚遠;二是景福元年(1031)十一月,興宗方纔將黑嶺改名爲慶雲山。故《妃誌》之慶雲山究竟是另一慶雲山,還是别有隱情,一時難以推斷。此外,《妃誌》言貴妃“位雖亞扵長秋,功實多扵内助。然猶含垢蔵疾,覆護中外。防微慎獨,整肅嬪嬙”。誌文似乎暗示貴妃忍辱負重,多有不易之處。若是結合貴妃之墓没有祔葬聖宗慶陵,而是歸葬娘家,難免令人浮想聯翩。又,貴妃墓中僅出土一截指骨,究竟是盜墓擾動還是遷葬所致,終無可靠綫索,只能俟諸來日。。明確記載統和十一年閏十月庚子爲十六日,以此反推,知該年閏十月乙酉朔,與汪曰楨、陳垣兩位先賢的推導一致。因《妃誌》係朝議郎、守政事舍人、賜紫金魚袋張幹奉勅撰寫,曆日理應採自官方所頒曆書,故統和十一年遼朝确於十月置閏,且朔日爲乙酉。《遼史·聖宗紀》及《曆象志》當有脱漏、錯訛之處。惟致誤之緣由,是因史臣之誤記還是其間曆法變動,已不可知。
《妃誌》誌蓋中央陰刻篆字“故貴妃蕭氏玄堂誌銘”,誌石正文題曰“大契丹故貴妃蘭陵蕭氏玄堂誌銘并序”,“玄堂”雖可代指墳墓,然以“玄堂誌銘”爲題在遼代則較爲尠見。從現有的遼代石刻用例而言,“玄堂誌(銘)”僅出現在公主、妃嬪等貴族婦女的墓誌題名中。例如會同六年(943)後唐德妃伊氏墓誌銘,誌蓋刻“德妃墓誌”,誌石正文首題“大契丹國故後唐德妃伊氏玄堂誌并銘”(20)拓本照片見赤峰市博物館、巴林左旗遼上京博物館、巴林左旗文物管理所《内蒙古巴林左旗盤羊溝遼代墓葬》,《考古》2016年第3期,42頁。。重熙七年(1038)耶律燕哥墓誌銘,誌蓋刻“故秦國長公主墓誌銘”,誌石首行則題爲“故秦國長公主玄堂誌文并序”(21)拓本照片見郭寶存、祁彦春《遼代〈蕭紹宗墓誌銘〉和〈耶律燕哥墓誌銘〉考釋》,《文史》2015年第3輯,179頁。。咸雍五年(1069)秦晉國妃墓誌,誌蓋刻“故秦晉國妃墓誌銘記”,誌石首行曰“大遼國故秦晉國妃玄堂誌銘并引”(22)向南《遼代石刻文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340頁。。筆者亦曾檢諸唐代墓誌,以“玄堂”爲名者有“玄堂記”“玄堂誌”“玄堂銘”“玄堂志銘”等稱謂,在墓主性别上未見明顯區分(23)例如儀鳳二年(677)《大唐故王君玄堂記》(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儀鳳004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627頁)、景龍四年(710)《直秘書省韋君妻賈氏玄堂誌》(周紹良、趙超《唐代墓誌彙編續編》景龍020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440頁)、大中八年(854)《唐故潁州潁上縣令李府君夫人滎陽鄭氏合祔玄堂誌》(《唐代墓誌彙編》大中091號,2320頁)、咸通六年(865)《唐守魏王府長史段璲亡室嚴氏玄堂銘并序》(《唐代墓誌彙編續編》咸通026號,1053頁)、咸通十年(869)《唐故李府君玄堂之記》(喬棟、李獻奇、史家珍《洛陽新獲墓誌續編》,科學出版社,2008年,圖265),等等。,鑒於此種情形以及遼代尚無足够充分的資料證明“玄堂誌(銘)”只用於貴族女性的墓誌題名,故暫存此疑,以俟通達之士予以解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