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全”的阶梯
——《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致理思路初探

2018-01-23 09:09李晓腾
孙子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孙子兵法黄帝内经素问

李晓腾

《孙子兵法》的逻辑演进,是由“不战”到“未战”再到“战”的阶梯过程。“不战”是至善,类同于孟子口中的“先立其大”;“未战”是计算,于战前做好充分准备;“战”是现实,是对战前计算的具体践行。所以,“未战”与“战”其实都是对“不战”的“退而求其次”。然而,我们不能凭此即断定:《孙子兵法》乃一部理想主义的兵学著作,“不战”的状态乃如神兵天降,绝无法轻易达到,可归为“体上”之学;现实军事斗争中,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作战方案才是“用上”的良方。由此,本文将“不战而屈人之兵”作为纯粹思辨精神的产物,将“未战”与“战”作为斗争现实,与《黄帝内经》中的治病医人的思想进行比较研究,试图挖掘蕴含其中的中国传统思维模式及其价值。

一、“不战”与“不病”

在《谋攻篇》中,孙子为传统兵学树立了一个最为崇高的理想目标:

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①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2016年06月版, 55~57页。

在这里,孙子提出了“善”与“全”的重要概念,求善求全,归结为“不战而屈人之兵”。通常意义上,《孙子兵法》被视为一部用于指导军事斗争以获取胜利的“功利主义”兵学巨著。若以篇幅为参照,全书教人以具体作战之法者确乎有十之八九,但“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一句,却使得百战百胜的一切斗争方案都黯然失色。若能“止于至善”,则《孙子兵法》其他数千字,均是退而求其次之补余。不过,若求不战而胜,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将领的智慧、士卒的配合都须严丝合缝,这在现实斗争中是十分困难的。故而孙子讲求慎战而不避战,将“不战”作为一面高高竖起的旗帜,标志着我国传统兵学的最崇高理想。

在《黄帝内经·素问》中,黄帝开篇即直言:

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①田代华整理:《黄帝内经·素问》,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08月版,2页。

上古真人是没有生命终结的,以其能与天地浑然一体,而达到至善至全的生命状态。《内经》是治病养生的学问,而非教人长生不老的仙书,将上古真人的无限寿命写在卷首,正是通过今人与古人寿命差距的鲜明对比,劝人研习养生护体之法,树立长生长寿的理想。

明知“不战”“不病”不可为,又为何要在开篇就将其提出呢?世人评价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中国古代政治中“圣人”理想的外显。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其小者不能夺也。”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击水三千里而扶摇直上九万里。一跃而上,正是先秦时期古典文化的宏大气象。

二、“战未战”与“治未病”

“治未病”是《黄帝内经·素问》中的重要理论:

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②田代华整理:《黄帝内经·素问》,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08月版, 4页。

“圣人”是比“上古真人”次之的存在方式,是会生病的,但圣人所以能够长生长寿,正是在于圣人“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且“春夏养阳,秋冬养阴,以从其根,故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素问·思琪跳神大论篇第二》)。由此,《素问》随后依次讨论的阴阳、五行、脏象问题,都可以看作是为“治未病”的思想作注了。这种未雨绸缪的精神在《孙子兵法》中也有深刻体现。《计篇》是《孙子兵法》总揽全局之篇,《孙子兵法》其余十二篇,均在围绕《计篇》中的“五事”(道、天、地、将、法)、“七计”(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做具体阐发。杜牧注曰:“于庙堂之上,先以彼我之五事计算优劣,然后定胜负,胜负既定,然后兴师动众。”③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2016年06月版, 1页。孙子在《计篇》中提出了作战的一个重要常识:胜负应定于未战前,而非战时战中。换言之,军事斗争应“战未战”,在战前做好一切准备,以确保正式的战争仅仅是对于已筹算完毕的斗争方案的客观践行与实现,这样才能将风险降至最低。

在这里,《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都体现出一种内省的、反求诸己的主观精神。这种主观精神并非是建立在主客观,即敌我双方、疾病与人体的对立之上的,而是通过对天地自然的顺应,达到对立面双方的和谐统一。《黄帝内经》并没有总结应对不同疾病的具体方式,而是从人体本身出发,讨论人体脏腑与经络同阴阳五行之间的关系,通过认识人自身来预防疾病,因此中医治的是“生病的人”,而非“病”。这一点,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得到了更进一步发挥。张氏将疾病分为太阴、少阴、厥阴,太阳、阳明、少阳六种,无论有什么新的细菌、病毒出现,疾病作用于人体的方式就这么多,人体的体质也是有限的——这样就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但是,在当代西方医学中,每出现一种新的细菌、病毒所导致的疾病,便要对其进行命名,导致医学越来越驳杂,辨症越来越困难。《孙子兵法》中同样明确提到“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胜可知,而不可为。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孙子兵法·形篇》)。曹操注曰:“自修理,以待敌之懈也。”①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校理》,中华书局2016年06月版,87页。孙子在《计篇》中所提到的“五事”与“七计”,都是从自身条件出发来对胜负进行合计,并没有提到应如何算计敌方,故而只要保证自身无懈可击,便可立于不败之地。概览《孙子兵法》全文,并无一言提及当敌人如何如何时,我方应怎样应对,这也是潜移默化地提示将领,战事中把握主动权是至关重要的。而更加重要的是,我国传统思想注重的是不变的道理,而非在经验之中流变的现象。朱熹讲“毕竟大地山河都陷落了,还有一个理在那里”,从自身之“理”出发,来应对千变万化的敌情、局势,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易简之道,也是未战与未病之所以能够未雨绸缪的根本原因。

三、“应战”与“治病”

在医学中,有“经方”也就一定有“时方”。同样,在军事理论中,仅仅学习具有统摄作用的纲领是不够的,现实当中不战而胜的案例少之又少。所以,经验告诉我们,必须注重实际斗争的方法技巧。南朝齐代名医褚澄在著作《褚氏遗书》中提到:“用药如用兵,用医如用将。”清代名医徐大椿在其著作《医学源流论》中立专论《用药如用兵论》,以战法比拟医术,以“克敌制胜”类比“治病活人”②张奇,王臻,秦竹:《再议用药如用兵》,《甘肃中医》,2011年24卷第01期,56~58页。。医学与兵学作为关乎死生存亡的经验学科,在应对具体困境之时采用的策略也有很多共通之处。首先,治病与用兵都以保全自身为基本前提,因此带有“克敌制胜”的功利主义精神,要求医师与将领对局势进行得失计算。其次,疾病与战争均以发展迅速、变幻万端为特点,故而《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第五》篇中说:

故邪风之至,急如风雨,故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府,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③田代华整理:《黄帝内经·素问》,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08月版,9页。

外染邪病,必须及早治疗,否则病情发展之迅猛将给患者带来更深的伤害。在《孙子兵法》中,也提出“兵贵神速”的重要战略思想:

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九地篇》)

可见,对于速度和效益的追求是用最小的代价以获取最大胜利的良策。第三,《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都是先秦时期朴素辩证法的具体应用。医术与兵法一样,有标本缓急之分,亦有虚实表里之别,故需灵活应变。《素问·至真要大论篇第七十四》中提出了传统医学中十分重要的施治原则:“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正者正治,反者反治。”这里既提出正治之法:“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折之,不足补之,佐以所利,和以所宜,必安其主客,适其寒温,同者逆之,异者从之。”又给出了反治之法:“热因寒用,寒因热用,塞因塞用,通因通用,必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其始则同,其终则异,可使破积,可使溃坚,可使气和,可使必已。”至于如何运用正治反治,也给出了一个基本遵循方法:“逆者正治,从者反治,从少从多,观其事也。”一个“观其事也”道出了正治反治的真谛,就是既要看到病证的表面现象,更要注重发现病证的真正成因,并依据病证的具体情况来决定是采用正治法还是反治法。①王京丽,刘江温,周超凡:《〈黄帝内经〉治疗原则与〈孙子兵法〉作战原则的一致性比较》,《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12年18卷第10期,1066~1068。《孙子兵法》中,“奇正相生”的理论地位也十分突出:

战事不过奇正,齐正之变,不可胜穷也。齐正相生,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孙子兵法·势篇》)

无论是“正治反治”,还是“奇正相生”,都是对复杂形势的灵活应对,蕴含了精深的传统智慧。最后,两者都十分注重天地道法与人自身的关系,融合了阴阳五行的变通道理。《黄帝内经》中“五味”“五气”“五精”“五脏”“五病”“五邪”的概括,与《孙子兵法》中“味不过五”“声不过五”“色不过五”,以及“五事”“五危”的总结,都是以数字“五”为基础的,与五行直接相合。两篇经典同时多次提到阴阳、时制、寒暑与决策之间的关系,这反映了先秦时期智者圣人的特殊思维方式。

关于治病与应战具体方法的类同之处,已经有很多专家、学者给出了较为全面的研究,本文在这里仅给出一个大致的思路框架,不作进一步的重点描述。

四、余论

《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一是通过军事策略稳定国家政局,一是使用养生方法维护个人健康。综上所述,这两部保持国家与个人的和谐状态的作品,所使用的致理思路是一致的。它们都构筑了一个追求“善”与“全”的阶梯。最高的境界,是“不战”以获胜,“不病”以永生,然可遇不可求;等而次之的是追求战于“未战”之际,治于“未病”之时,是圣人贤将的统治方式;最末则最为现实,即国家与个人都不得不面对的“战”与“病”的境况。由此观之,则治国也就是医人,治国之法与医人之法大同小异。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与我国“天人合一”的观念是分不开的。中国自古就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在人体中就已经蕴含自然界中阴阳、五行、四时、八卦的奥妙。因为,宇宙自然是一个大系统,人身是一个小系统,大系统与小系统运作规律是一致的。所以,天地之道反映在国家与个人之上,其规律也是相类的。这一点,在后世的宋明理学中阐发为“理一分殊”的道理。“理”是这个世界的本体,是“一”,而每个事物各自之理只是这个本体的分有体现。宋儒“理一分殊”的讲法,其实也依旧可以回溯至先秦孔子的“吾道一以贯之”。这一点,在武则天向藏法师问道的《华严经·金狮子章》中论述的最为清楚:

一一毛处。各有金师子。一一毛处师子。同时顿入一毛中 以一切攝一切。同入一中。即交涉无碍门偈云。一切佛剎微尘等。尔所佛坐一毛孔。②《金师子章云间类解》卷1:CBETA,T45, no. 1880, p. 665,c19~22

若以现代生物学解释,也就是植物动物的任何一个细胞都包含生物体的所有染色体信息。几何学家曼德勃罗曾提出名为“上帝的指纹”的迭代公式,计算显示一个系统内部的各个微小的组成部分通过放大之后都与整体的大系统拥有一致结构。这些例子表明,在文学、哲学、宗教、自然科学等不同领域,“理一分殊”的现象都是普遍存在的。但是,中国却于数千年前就已经将其付诸应用了。《黄帝内经》与《孙子兵法》所以会产生致理思路的高度相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我国的政治观念中,极其注重国家的整体性,以至于将国家各方的协调当作一个人的各个组成部分来看待,因此会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在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城邦的统治者、守卫者、市民被比喻为人的灵魂中“理性、激情、欲望”三部分,这与我国的传统思想相近,但是柏氏的政治理想并没有得到实现,故而这种构筑国家个人命运共同体的观念并没有得到主流继承。我国传统政治强调国家与个人的关系,就是在强调国家的整体性。这种天人合一观念,使得治理之术从医学这门形而下的经验学科开始,走向儒家的社会伦理层面,最终走向道家的宇宙自然高度。

回到最初论点,《孙子兵法》与《黄帝内经》“不战”“不病”与“未战”“未病”与“应战”“治病”的逻辑阶梯,既体现了古代传统理想的制高点,又反映了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的治理态度,同时蕴含了朴素的现实主义、辩证主义精神。这种严谨的思维模式充满传统智慧,在经历了历史的检验后,对现代社会依旧有极强的“生产性”与借鉴意义,可谓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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