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散文在法国的翻译与研究*

2018-01-23 07:25
国际汉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散文

在法国汉学界,译介中国古代文艺性散文成就最大的当属曾任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图书馆馆长的俄罗斯裔法国汉学家马古礼(Georges Margouliès,1902—1972)。他的译作被收入《中国古文选》(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1925)中,又有专著《中国文学史(散文卷)》(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1949)对从先秦到明清的中国历代散文的发展演变进行详细梳理,从中可见他对明清两代散文的主要发展阶段和代表人物及作品的译介。至20世纪下半叶,法国新一代汉学家对明清散文研究比之前其他历史时期的散文研究投入了更多的兴趣,取得了相对丰硕的成果。

明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和研究

中国传统散文在中唐和北宋达到繁盛,在经历南宋理学时代和元代停滞阶段之后,明代散文继往开来,在复古和创新之间徘徊,峰回路转之间展现了一些别样的文学风景。

1. 明初散文

明朝初年政权稳固后,文坛上出现了一派反映元明之际社会现实和人们思想状态的作品,它们以明初诗文三大家——宋濂(1310—1381)、刘基(1311—1375)和高启(1336—1374)以及宋濂弟子方孝孺(1357—1402)的作品为代表。马古礼译过宋濂的代表作《阅江楼记》和刘基《司马季主论卜》,①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aris: Librairie Orientaliste Paul Geuthner,1925, pp. 316—319, 320—321.着重介绍了后者:“刘基是他所处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也是11世纪之后最优秀的中国作家之一(……)就禀赋和文采而言,无人能出其右。”②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aris: Payot, 1949, pp. 259—265. 本页中未标明其他来源的引文皆同此处。由于马古礼本人对六朝诗赋的偏好和对艺术性散文的欣赏,他对刘基评价甚高:“可以说,他属于擅长在散文中挥发诗意的最后一代文人,同时也善于在诗文中融入渊博的学识,并且他能够师法古文典范,是六朝之后最接近先秦古风者,颇得屈原和庄子之遗风。”马古礼统计了刘基著有格律诗1188首、乐府诗325首,除《郁离子》和《春秋明经》两部文集之外还有261篇散文短章。他对刘基辞赋颇感兴趣,认为八首赋中有五首属于骚体赋,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怨愤精神上都与屈原一脉相承,进而对此进行了细致分析。在辞赋之外,以寓言说理讽世的杂文集《郁离子》最得马古礼的欣赏:“这是一部完全具有古典风范的作品,它所蕴含的哲理和阐发哲理的方式都与先秦诸子百家的文集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时彰显生动而独特的个性,摆脱了简单的模仿。”另一部文集《春秋明经》则被认为与《国语》和《战国策》风格近似。此外,马古礼发现刘基在序跋文、论说文、散记等常见体裁中同样体现了一流作家的语言艺术,可以与欧阳修和曾巩的文章相提并论,由于他在思想和文风上都与前辈接近,因此将二人各自的优雅和准确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此外,刘基的名篇《松风阁记》被法国当代汉学家艾梅里(Martine Vallette-Hémery)翻译选入中国风景游记散文集《风之形——散文中的中国山水》(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①Martine Vallette-Hémery, Les Formes du vent—Paysages chinois en prose. Paris: Nyctalope, 1987.中。

马古礼准确地观察到由元至明的文风演变:一是自南宋至明初理学之气的盛行,二是明初文人着意于传统的恢复。马古礼认为刘基的作品虽然亦有时代的痕迹,但是他的成功之处在于不受流弊影响。他虽然并未完全脱离宋元理学的轨辙,但这并没有遮掩其个性的光华,那就是在生动形象的叙述中展现出来的洗练明畅与瑰丽雅致并重的风格。一般的文人在模仿中难免因袭前人,而刘基虽然也师法古人,但是终能摆脱昔人窠臼,别出新意。因此,马古礼提到,元代文人虞集(1272—1348)或欧阳玄(1274—1358)固然不乏才华,却师仿有余而创新不足,与他们相比,刘基的作品体现了更多的个性色彩和更高的艺术价值。

也许由于资料所限,马古礼对于“明初第一才子”——高启只字未提,在靖难之变中因拒绝为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而惨遭杀害的一代名儒方孝孺引起了他的关注。早年,他翻译过方孝孺的《深虑论》,②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op.cit., pp. 322—325.在其身上看到“经学和道德教化并不只停留在学识层面,而且根植于心”。他发现方孝孺的作品中诗作数量相对较少,而文章较多,多为谈议古今的史论与政论,而且“题材与风格如此文如其人的实为罕见”。他指出方孝孺是一个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文人,“忠义思想对其熏陶之深,以至他的作品风格也与为人风格完全一致:尽管言辞质朴,却庄重而深刻,虽不刻意追求韵律,却善于在长句中运用对仗以增强说辩的效果。这种雍容大度的风格颇有古代文士之范”。马古礼认为方孝孺的文章有庄重之气,缺乏诗意的抒情,不过“方孝孺身上自有一种正义之气,因此当他论述到仁义气节之时总是可以情怀悲慨令人动容”。在任何体裁中,刚正不阿的方孝孺在主题与风格上都保持一致,那就是“道德思想的阐发,而且说理缜密周详,言辞通达晓畅,正是古文改革所希望达到的文风”。③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67—269.在马古礼看来,方孝孺应该是代表文以载道的典型中国文人,不过,他的文章中并没有虚伪的道学家面孔,而是道文并重。

在马古礼对中国明代散文的考察中,有些内容可能会因资料有限或个人审美趣味而未予以充分篇幅进行阐述,例如明初散文中以歌功颂德为主题、以雍容典雅为风格的“台阁体”没有得到具体阐述,前、后七子的文学复古运动文学也未有提及。然而,马古礼笼统地指出了明初文坛的一些流俗:摹拟变成了因袭,文辞畅达,但是文出一辙,关乎教化,缺乏个人特色和新意。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一阶段的中国散文发展状况与法国17、18世纪之交的古典主义文学创作颇有几分类似。④Ibid., p. 270.从另一方面来看,马古礼也观察到一些中国学者没有关注的细节,例如,他注意到明朝散文中书信体的流行,而且从跨文化角度将之与书信体同样流行的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法国文学进行类比。

在这两个国家(相应的历史时期),都出现了文学创作形式的完美化倾向和创造性的逐步退化,对自然世界的疏离和启发性灵感的缺乏,对抽象理念和笼统言辞的爱好。这样的特点容易产生理论性、知识性和评论性著作。由于创造性写作具有难度,那么以熟稔的技巧对生活性事件进行描述、对日常谈话和思考加以转述,便促成了书信体的流行。⑤Ibid., p. 277.

马古礼的这一番观察和点评颇有道理:法国17世纪后半叶古典时期理性主义盛行,文学创作的清规戒律应运而生。中国宋元以后儒家理学已经确立统治地位,唐宋古文运动的成果也已普及。在统一的思想和规则下,当然就会产生风格相对统一的文学作品。虽然相隔时空和文化背景,不过从文学创作活动的内在规律来看,二者确有一定可比性。马古礼对中国文学的考察也因具有了这样的比较文化视角而体现了独特的价值。

至21世纪初,班文干(Jacques Pimpaneau)教授编写的《中国古代文选》中选录了此前没有被翻译的一些明初散文名篇,其中一些篇章是复古派之外的一些散文作品,而且大多具有一定的故事性,例如宋濂《秦士录》和《尊卢沙》两篇,刘基文集《郁离子》中《工之侨献琴》一篇。①Jacques Pimpaneau,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classique.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2004, pp. 709—736.

2. 明中期散文

明朝中期的全才儒者王守仁(王阳明,1472—1529)传世影响深远,国内学者通常更重视其哲学和思想成就,而马古礼对其文学成就也有所研究。据其统计,王阳明诗作不多,文章有577篇,其中半数是公文,三分之一是关于时事的议论或书信,还有其他各种文体和少数骚体文赋。马古礼尤其关注到他的文章中书信数量较多,体现了时代特色。除了博学和道学之气外,马古礼认为王阳明的文章也颇有独创性,那就是虽然用词平易,但是往往通过词语巧妙搭配的句式达到生动的效果。在马古礼看来,明代行文的特点是多使用长句,偏离古文的精练;而王阳明则化缺点为优势,善于使用虚词和赘词,利用长句制造出起承转合的感觉,达到更好的叙述效果。“因此,王守仁最终为中国文学开辟了一条道路,把句式结构的散延转化为优势,使句式表达更加生动丰富。”②Ibid., p. 274.另外,马古礼认为王阳明具备非同一般的观察力,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捕捉具有意义的细节,用以阐述和佐证他所要表达的抽象道理。这也是许多明朝文人的特点,即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他们更多地关注和表达现实世界和日常生活。王守仁的《尊经阁记》和《瘗旅文》曾经被马古礼翻译到法国。③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p. 329—336.

明朝嘉靖年间的唐宋派得到了马古礼的关注,被认为是“融合了韩愈以来的古文运动和南宋朱熹理学的双重影响”,他们“又一次提倡恢复古文,以韩愈为师,认同朱熹的思想,以学识和载道为原则,在散文中排斥任何诗性。这种诗文分野的做法并不妨碍他们效法王阳明遣词造句以达到长句叙述的效果,而简雅生动也就成为他们最主要或许是唯一的优点”。马古礼虽然认识到唐宋派文论中文学与理学之间的关系,但并没有像一些中国学者那样强调唐宋派文论得力于阳明心学,而更敏感于二者之间字句章法的传承关系。

在嘉靖三大家中,马古礼对唐顺之(1507—1560)和归有光(1507—1571)进行了研究。他曾经译有唐顺之的《信陵君救赵论》,④Ibid., pp. 337—341.介绍了唐顺之的文集中收录363篇文章,数量不算多,体现了作者对文章质量的追求。唐顺之的散文作品中几乎没有赋文,这一点可能导致马古礼对唐宋派产生不重诗性的看法。而唐氏散文中有近半数是书牍文字,再度引发了马古礼对于中法两国书信体裁的类比思考。他“最擅长的题材当属那些关于历史、文学和道德的评论,他的大多数序跋文、书信和论述文都以此为题,体现了他的博学多识、说理周详和思考缜密”。⑤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75—279. 本段引文皆同此处。但是,“这些言论往往是重复古人思想,并没有新意”。马古礼认为唐顺之喜好长句,但是文风平易,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字句上都以拟古为宗旨,持守甚坚,而问题就在于唐文尽管“有文法、有文理、有道学”,但在“摹古之中缺乏个性、情感和诗性的体现”。对于外国汉学家的这一评价,一方面,我们要看到其中的中肯之处,即继承传统的过程中如何表达时代精神和个性色彩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唐顺之在其“本色”文章主张下还是撰写了一些情理并至、率意信口之作,主要体现在他的尺牍文字中,但是平实之笔可能导致内在的情趣被忽视。

归有光的散文通常被认为代表了唐宋派的最高成就。马古礼认为,与唐顺之相比,归氏散文更加“色彩盎然”,更具“谐韵”,更加“细致”和“传神”。①Ibid., pp. 279—281. 本段引文皆同此处。不过,这种差别只是“因气质不同而外显,从本质上说,他们共同遵从道学理念、师法韩愈、重视经学,因而文章矩度并无二致”。具体而言,他们的作品富有经学气息,语言以清淡朴素见长,书写自然和抒发诗性不足。马古礼在归有光的文集中清点出序跋、笔记、碑状、书信等共775篇,其中书信232篇,并总结出他的作品体现了个人及其所处时代文学创作的如下特色:其一,他在文字中更多地“谈论个人生活与人之常情,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平常细节和场景,并以简洁生动的语言加以呈现”;和王阳明一样,他擅长“以生活实例来佐证抽象的哲理”。其二,归有光善于叙事,例如他撰写的《张贞女狱事》等系列作品“颇似欧洲的短篇小说,细节简练而情节跌宕”。国内亦有学者称归氏作品有“小说气息”,可见英雄所见略同。马古礼进而指出,这种在日常生活中寻找创作素材和散文叙事化的倾向可见于当时不少文人笔下,乃至成为明清作家的普遍的创作趋势。究其原因,马古礼认为,他们对自然的静观和情感抒发有所弱化,与此同时,儒家理学引导他们更多地关注日常人伦,因此体现在文字中,叙述成分增多,而描写自然的成分减少。其三,与叙事风格相辅相成的是,归有光的文字句式更加灵活多变,富有动感,更重视描述情节而不苛求文字韵律。马古礼认为从个人阅读经验而言,归有光吸收了《史记》和《春秋三传》的养分,这与国内学者称其所作“有《史记》风神”大体一致。总之,归有光“以平易自然的文章风格表达个性”,并且“提倡文学要表达民众的疾苦和心声”,“他的一些充满生活气息、风格朴实自然的题跋、书牍和笔记可以与韩愈的上乘文章媲美”。

关于明中期散文的翻译,还可以提及马古礼所译明代著名谏臣杨继盛(1516—1555)之妻张贞所书《请代夫死书》②Georges Margouliès, Le Kou-wen chinois. Recueil de textes avec introduction et notes, pp. 342—344.以及艾梅里所译马中锡(1446—1512)的《中山狼传》、归有光的代表作《项脊轩志》等。

3. 晚明散文

在唐宋派之后,马古礼将关注的目光转移到晚明的公安派上。需要指出的是,他在研究明代散文的表述中一直不曾使用这些流派的名称标签,但是对某一群体作家所体现的文学主张和风格是有清晰认识的。所谓公安派的代表人物是袁宗道(1560—1600)、袁宏道(1568—1610)和袁中道(1570—1626)兄弟三人,其中“袁宏道为主将,其禀赋与成就远在其他兄弟二人之上”。③Ibid., pp. 281—283. 本段引文未另注明来源者皆同此处。“这位不拘格套的多产作家以反对过分复古蹈袭的面貌出现”,马古礼认为内容和形式上千篇一律的复古派必然不能延续下去,袁宏道等一类主张“独抒性灵”的作家的出现是文学发展的自然规律。“在袁宏道的作品中,很难发现摹拟因袭,他似乎喜欢自然流露天性,任情自适(……)这种不落窠臼的主张使得他能够展现自己的个性,文字也不乏诗意流露。”马古礼从明朝末年社会动荡的历史背景和袁宏道本人所受禅佛思想的影响来解释他以性情抒发来逃避痛苦的社会现实。在文字特点上,“袁宏道常用长句,灵动俊快,活脱鲜隽,偶尔也有爱奇尚异和幽曲僻涩之处”。此外,与大多数国内学者只强调公安派反道学色彩不同,马古礼从一个外国学者的旁观立场发现袁宏道的性灵文章有其相对性,“归根结底,他也是时代的产物”,“同样喜欢论儒义理”,终难逃脱传统道学的藩篱,“因此这种反驳是表浅的,而且是注定以失败而告终”,所以到明朝末年再次回归正宗古文,最终确立了“尊经复古”的思想。马古礼言之不详,一笔带过,大概指涉的是以张溥、张采为代表的复社,并顺便提及他早年译过张溥的《五人墓碑记》。④Ibid., pp. 329—336.此外,马古礼还译有许獬(生卒不详,约1616年前后在世)的《古砚说》。⑤Ibid., pp. 342—347.

应当说,相对于之前中国留法学人徐仲年所著《中国文学通选》⑥Hsu Sung-Nien,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 Paris: Librairie Delagrave, Collection Pallas, 1932.中明清散文的缺失,马古礼对这一历史时期的散文研究具有突破性贡献。就明朝散文而言,他的论述能够呈现出主要发展脉络,对于从明初到明晚期的文学流变和主要代表人物有准确的把握,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停留在轮廓性的描述,难免遗漏,考察有失全面。比如,晚明的竟陵派未被提及,或许是因为清朝桐城派对其的批评延宕至民国初期,因而导致马古礼未能有机会接触和阅读这一派别作家的文集。他对公安派的先声李贽(1527—1602)也未有只言片语,至于明末公安、竟陵的派外别传张岱(1597—1679)之作更是没有进入马古礼的视野,这或是因为他有意将之纳于更宽泛的风格流派而未作细分,或是因为资料有限而未有认识。而班文干选译的李贽的三篇杂文《赞刘谐》《题孔子像于芝佛院》和《童心说》充分反映了“童心说”代表人物李贽反对道统文学、提倡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的主张。

所幸的是,前辈未竟之事得以后续,至20世纪末,中国明代散文得到当代法国汉学家的更多关注,有一些作品被翻译成法文。著名翻译家谭霞客(Jacques Dars,1941—2010)于1993年翻译出版了游记散文集《徐霞客(1587—1641)游记》,①Xu Xiake, Randonnées aux sites sublimes, traduit, présenté et annoté par Jacques Dars. Paris: Gallimard, «Connaissance de l’Orient», 1993.列入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认识东方”文丛。这也是被翻译成法文的第一部明代散文集。著名汉学家桀溺(Jean-Pierre Diény,1927—2014)指导其学生开展明代文学的研究。艾梅里的博士论文《袁宏道作品中的文学理论与实 践 》(Théorie et pratique littéraires dans l’œuvre de Yuan Hongdao, 1568—1610)②Martine Vallette-Hémery,Théorie et pratique littéraires dans l’œuvre de Yuan Hongdao, 1568—1610. Paris: Collège de France et 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Mémoires de l’Institut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Vol. 18, 1982, p. LXXV—377.在其指导下完成于1979年,并于1982年出版。在这部专论中,作者首先介绍了晚明时期中国的历史、社会、政治和宗教思想背景,而主体部分则是主题研究,阐述了明代文人的“复古思潮”,而在“文学与自我”的标题下,作者所要探讨的其实是以袁宏道为代表的公安派文论核心——性灵说与趣。尽管这两个关键词因其在中国文化中的特殊且复杂含义而经常被以拼音方式直接表达,但是它们所表达的对人性、个性、自由的认识,书写自我真情以及淡化道德说教色彩的文学思想和生活态度更容易被西方读者接受。作者还结合作品分析了这一文学理论在袁宏道小品文中的实践和体现。最后一部分则更强调美学层次的文学实践,如散文语言如何替代诗歌语言抒发性灵以及自然山水在文字中的表现。这部优秀的学术专著对于了解中国明代文学具有开拓意义,因而于1983年获得法国汉学界的儒莲奖(Prix Stanislas Julien)。之后,艾梅里选译了袁宏道的代表作,题为《云与石》,③Yuan Hongdao, Nuages et Pierres, traduit du chinois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1997, p. 205.并于1997年出版。此外,艾梅里还翻译了袁中道《爽籁亭记》《西山十记一则》等三篇散文并收入了中国游记散文选集中④Martine Vallette-Hémery,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73—82.以及传记文章《徐文长传》和体现其文学创作思想的《文漪堂记》。她还翻译了洪自成的《菜根谭》⑤Hong Zicheng, Propos sur la racine des légumes, traduit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1995.和屠隆(1544—1605)的《冥寥子游》,⑥Tu Long, Le Voyage de Mingliaozi, traduit par Martine Vallette-Hémery. Paris: Sequences, 1997.分别于1995年和1997年出版,成为成就最大的明代文学研究专家和翻译家。与《菜根谭》在中国一度流行的情况相符,其法译本在初版之后也于2002年和2011年再版,说明这部语录体散文的传播范围已经超越法国汉学界,而成为大众读物。桀溺教授的另一位学生布里吉特·特布尔-王(Brigitte Tiboul-Wang)于1991年完成了以张岱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张岱〈陶庵梦忆〉:一部中国艺术散文杰作》。⑦Brigitte Tiboul-Wang,Souvenirs rêvés de Tao’an, Zhang Dai (1597—1681): Un chef-d’oeuvre de la prose poétique chinoise,sous la direction de Jean-Pierre Diény. Thèse de doctorat: Langues et civilisations de l’Asie orientale: Paris 7, 1991.这部论文并不探讨理论,其特点是侧重文体分析和译述并举:第一部分完全从文体修辞角度对所研究作品的句式和比喻、拟人、重复、排比等修辞格进行具体细致的分析,意在展现这部明代文学作品的语言魅力和艺术表达力。由于此前《陶庵梦忆》并没有法译本,因此仅有第一部分的论述会有空中楼阁之嫌,于是第二部分便是论文作者提供的选译篇章,共59篇,它们成为第一部分论述的基础。这两部分相辅相成,完成了一份可信的张岱作品研究。布里吉特·特布尔-王继而补充翻译了《陶庵梦忆》的其余一半篇章,1995年全文出版,列入伽利玛出版社“认识东方”丛书。①Zhang Dai, Souvenirs rêvés de Tao’an, traduit par Brigitte Teboul-Wang. Paris: Gallimard, 1995.而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庞公池》和《西湖梦寻》中散文名篇被选入艾梅里的《风之形——散文中的中国山水》散文集中。②Martine Vallette-Hémery, 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113—125.

清代散文的翻译与研究

清代的散文继往开来,在语体、文体和题材上都在两百多年间逐渐经历了嬗变,这一点得到法国一些汉学家的关注,有不少作品被翻译到法国。然而,这一时期作家如林,文章似海,从卷轶浩繁的著作中得一窥全貌实为难事。

1. 马古礼对桐城派散文的研究

马古礼的《中国文学史(散文卷)》在开始介绍清代文学时首先指出,清朝虽为满人所建,但是在学习汉文化方面比起之前的元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中国的文学传统得以继续和发展。

至于明末清初的散文成就,马古礼指出这一时期与前朝相比并没有出现新的思想和文风,不过还是有一些文人在文学史上留名,第一个进入其视野的是朱彝尊(1629—1709),被认为“博通经史”并“代表了当时的文学正统”。③Georges Margouliès, 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rose, pp. 284—288.马古礼认为朱彝尊的散文作品“从艺术性来说并无特色”,主要成就体现在“考据之详”,而且这也是那一时期的文学主流风气,即以考经问典为主事,而艺术性创作则被置于偏隅。一向关心赋文演变的马古礼发现朱彝尊的赋作虽然也有诗意的闪光,但是总体而言受到博学之气的压抑,他以师古为法,以质朴为风,有考古之气,但是已经不能再通过文字展现古人的思想,换而言之就是有形无神。马古礼统计出朱彝尊的序跋文有479篇之多,占据其文集的一半数量,而且极尽考据之能事。他的书牍文字虽然篇数不多,但是其中有一些表达了他师法汉唐的文学主张。

马古礼指出在朱彝尊这一代明末清初的文人之后出现了“将经学之气规范化和系统化的文学流派——桐城派”。④Ibid., pp. 288—289. 本段引文皆同此处。确实,桐城派集中国古文之大成,在清朝前后流衍两百余年,是清代散文的发展主流。马古礼介绍了桐城派的奠基人方苞(1668—1749),他对其的研究以1914年整理出版的《方望溪文抄》为资料来源,其中收录文章223篇,包括论说文、序文、书信等各种体裁,但是考据文章相对数量更多,有31篇。马古礼发现这些文章往往“围绕作者所关心的同一主题”,而且尊奉儒家思想的方苞在文中经常以“考辨真伪”“阐述义理”为己任,言辞简约雅正,条理逻辑清晰,但是“不尚藻彩”。“在序、记一类的文章中,这位道学家时不时展现出令人愉悦的叙事才华”,马古礼认为这是继承了明代王阳明经归有光以来在散文中吸收叙事气息的创作手法。“正是由于对记叙文的偏好,方苞也写作一些时文和描写人物身世的传记文章。在这一类文体中,他的表达句式更加灵活自由,不求韵律,描人状物寥寥几笔便可栩栩如生。”在马古礼看来,方苞“师承韩愈,以世道和经书为研读对象,而不流连于山水之间”,并援引《将园记》说明方苞即便在这样的文章中不可避免地要描写自然风物,也只是匆匆一笔带过,转而把更多的笔墨用来表达体会和议论。

马古礼由此总结了桐城派散文的两大特点:一是以尊奉理学不偏不离为内在原则,二是以言之有物、叙述精严为外在风格。这可以说是对方苞义法说的正确理解和把握。他幽默地点评了这种尊古义法的文风:“文人们的写作方式越来越像是不可复制的稀世古物之收藏者。”⑤Ibid., pp. 289—291.也就是说,个性化的创作被置于道统经学之后。

“桐城三祖”中的刘大櫆(1698—1780)未得到马古礼的关注,在方苞之后吸引其注意的是另一位继承者姚鼐(1731—1815):“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真正的文人团体,从而将桐城派的理论在整个中国范围内发扬光大。”①Ibid., pp. 294—297. 本段引文皆同此处。在马古礼看来,姚鼐的作品中并没有出现新的元素,体现了与前辈们类似的特点,即艺术性散文数量有限,而考证评注文章丰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编纂的《古文辞类纂》,这也是马古礼在研究中国古文过程中备有的案头书:“这部文集当然为桐城派的推广有所贡献,而且也是18世纪诸多文学选集中最著名和最有章法的一部,尤其是评论丰富,注释完备。” 姚鼐著作丰硕,马古礼提到其《九经说》《三传补注》《庄子章义》等经学著作,认为他的主要精力在于发扬义理和考证文学。他发现《惜抱轩文集》中诗篇之外的文章共330篇,包括史论、序文、书信等各种体裁。马古礼总结出姚鼐的文字风格有如下几点:语言质朴雅致,句式较长,没有明显的韵律节奏,越发朝着散体文的方向发展;不善描写,却工于叙事。他还发现姚鼐善于寻找所应师从的对象,例如,《岘亭记》中可以看出欧阳修《醉翁亭记》的影子,而《张冠琼岘遣文序》可与韩愈最好的记叙文章相提并论。“这说明姚鼐除了擅长理性博学文章也不乏文学的感性和悟觉”。

马古礼指出中国古文发展到清朝在语体和文体上的变化有二:一是句子的长度渐渐延展,使得语言表达与思想活动更加契合;二是散文中出现了叙事化倾向,将对生活和观察和摹状引入文字,产生了一些生活化的气息。

正如中国国内对清代的散文研究几乎都聚焦于桐城派而兼及阳湖派,马古礼在清代散文所做巡检中也以桐城派为主要脉络,但是在论述清中期散文时介绍了以张惠言(1761—1802)为代表的阳湖一派。张惠言的著述文字并不多,马古礼所研读的《茗柯文编》收录文章近百篇,其中赋文18篇,哀祭文9篇,墓志铭6篇。马古礼认为从篇章分布来看,张惠言的文集仿佛把读者带回到六朝时代,另有24篇序跋文和6篇人物传记与他所处时代的文风是基本相符的。偏爱赋文的马古礼颇为兴奋地在张惠言的作品中看到赋的比重较高,也发现他在行文造句方面力图恢复骈散不分的魏晋古文,然而“这种对六朝之文的回归与桐城派的经学复古在本质上是大同小异”,②Ibid., pp. 297—301.马古礼的这一评语道出了阳湖派有意突破正统文学而实际上难以摆脱时代影响的矛盾性。他敏锐地发现张惠言在赋文的诸多细节上努力实现前朝赋的节奏和韵律,有些作品中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对宋玉、班固、司马相如的模仿痕迹,可惜是形古神今,终难以实现古典赋的神采,而且也难免流露出所处时代的风气。从以上可以看出,马古礼对阳湖派文学精神和创作实践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它既是桐城派的一个支流也是一支逆流,不过由于桐城派的盛行而难以与之分庭抗礼。从另外一个角度,马古礼还将阳湖派的出现与法国18世纪理性盛行时期出现的前浪漫派文学进行了简要的类比,认为它们都是对传统古典主义的一种反叛。③Ibid., p. 302.

桐城派的发展几乎贯穿了整个清朝时期,作家林立,难以一一罗列。而马古礼选择曾国藩(1811—1872)为晚清桐城派的代表。“曾国藩曾在《欧阳生集序》中自豪地回顾了桐城派的历史并不吝赞美之辞。”他继承桐城派的古文理念,师法韩愈,而又自立风格。“他不像张惠言那样试图回归六朝之文的骈俪和藻饰,而是接受所属时代的语言特点”,奇偶并用,并“善于利用句式的起承转合来表达思想,理气不滞,文气酣畅”,马古礼认为这正是曾国藩为文的新意,他还发现曾氏文章经世致用的主张。曾国藩的书牍文字得到高度赞赏,马古礼不仅看到了它的文献价值:“这些书信成为了解当时政治历史和时代风俗的丰富资料”,而且还指出他的家书“行文自然生动,语言表达清晰而又通俗,思想表达十分透彻,堪与唐宋时期最好的书牍文字相媲美”。④Ibid., pp. 297—301.

清朝末年的文坛得到马古礼关注的是被称作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的林纾(1852—1924),称其行文“生动有气势,个性鲜明”,“文风渐离桐城派的学术气息,而上溯唐宋,尤以柳宗元、欧阳修和苏东坡为楷模”。马古礼对其不同题材的文章进行了评价:在《罗孝子之事略》一类的人物传记中,林纾善于“以清晰流畅和不动声色的文字达到一种感人的效果”。在一些哲理小品中,他“或借用历史典故或借用讽喻手法推理至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近似韩愈《杂记》中的手法”。他的游记文章富有文采,“颇得柳、欧、苏三师的遗风”,例如《游方广岩记》富有“诗意的描写,为清代文人所少见,令人想到苏轼的《赤壁赋》和《石钟山记》”;而他的哀悼文和祭奠文“形式整饬优雅”,“充满诗意和情意”,且经常出现自然风物的描写。在记叙文中,林纾则擅长把握细节,形象生动。他的翻译作品译序文字行文通俗,更接近于曾国藩家书的风格。在这样的文章中,他经常向中国读者介绍外国文学作品并给予中肯评价。①Ibid., pp. 309—312.

马古礼最后简略提及的清末文人是康有为、梁启超和章炳麟,他们生活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终结时期,但仍然深受古文的浸染。但是清朝末年文风的变迁已经从曾国藩和林纾的文字中有所体现,即“古文的句式结构逐渐被收放更加自如的句式取代,而中国的古典散文也走向了更加自由的现代散文”,直至稍后不久出现的白话文,而且中国文学的发展不可避免地与“它在清朝末年开始接触了解的国外文学”产生更加密切的联系。

2. 清代散文在法国的翻译

在翻译方面,桐城派文学并没有得到厚遇,目前所知的仅有方苞的代表作《狱中杂记》由班文干先生译出,选入200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文选》。而其他很多在20世纪被陆续翻译到法国的清朝散文作品多是正统文学之外的小品文,可能是此类散文较多地反映了士人的世俗情趣和心态:题材日渐生活化,既有山情水态,也有世道人心,文中有人,抒发性气,而且语言更加接近今文而又保留了古文的典雅。

早在1907年,曾在印度支那任教的法国汉语教师皮埃尔·奥古尔(Pierre Aucourt, 1875—1961)在《法国远东学院学报》上发表了他所翻译的《扬州十日记》,译名为《一个扬州人的日记(1645)》。②Wang Xiuchu, “Journal d’un bourgeois de Yang-Tcheou (1645),” Pierre Aucourt (trad.),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1907, Vol. 7, n° 1, pp. 297—312.明末清初抗清将领史可法(1601—1645)的幕僚王秀楚以幸存者的身份记述了顺治二年(1645)清军对扬州居民连续十日的大屠杀。它虽非史学著作,却真实客观地记录了当时的暴行,以第一人称叙述,人物言行和场景描写都十分翔实生动,是一篇具有史学价值的记叙文。皮埃尔·奥古尔的译文忠实可信、表达平实,人物的对话和行为的细节都给予了保留,对文中涉及的历史人物姓名和主要地名不仅在译文中同时以拼音和汉字表示,而且以脚注形式进行解释。译者在第一个脚注中还交代了他所依据的原本是友人“从北京带回的《明季录十四种》,版本信息不全,该书还收录了其他一些记述明人抗清的故事”。③Ibid., p. 297.此外,他介绍了译书之时所遇巧合之事:一本名为《革命先锋》的小册子也原文刊登了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奥古尔认为当时中国人刊登此文具有鲜明的宣传意图,即借古喻今,号召人们推翻清王朝的统治。正是奥古尔第一次将这篇文章翻译到西文,之后在1914年才出现第一个英译版本。相隔一个世纪后,法国埃克斯—马赛大学中文系教授、明代文学研究专家彼埃·卡赛(Pierre Kaser)重新翻译了这篇作品,以单行本《扬州十日—— 一个幸存者的日记》④Wang Xiuchu, Les Dix jours de Yangzhou. Journal d’un survivant, traduit et présenté par Pierre Kaser. Toulouse: Editions Anacharsis, 2013.出版。该译本的特点是依据了现存各个原著版本进行翻译,严谨有序,而且最大的贡献在于译文之前的长篇引言,既介绍了大屠杀的发生背景和史可法的事迹,以便于法国读者充分理解原文,又介绍了真实性、流传、接受和影响等围绕作品本身的问题,此外译文后附有所涉及人物和事物名称的中文。

沈复(1763—1832)的《浮生六记》最早在1935年由林语堂翻译成英文,此后出现多个英文版本,还被翻译到日语、韩语、德语、俄语、意大利、丹麦语、捷克语等12个语种。1966年,比利时汉学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 1935—2014)完成了《浮生六记》的翻译,并由著名比较文化学者艾田蒲(René Etiemble,1909—2002)推荐到伽利玛出版社,可是该出版社恰好已经与邵可侣(Jacques Reclus,1894—1984)签立了同一部作品的翻译合同,李克曼遂将其译作在比利时出版。①Shen Fu, Six récits au fil inconstant des jours, Pierre Ryckmans (trad.). Bruxelles: Editions F. Larcier. 1966.1967年,邵可侣翻译的《浮生记——一个穷书生的回忆》②Chen Fu, Récits d’une vie fugitive. Mémoires d’un lettré pauvre, Jacques Reclus (trad.) “Connaissance de l’Orient”. Paris:Gallimard, coll. 1967.在巴黎出版,著名汉学家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1894—1979)在为该译本所作序言中提到了这桩译事上的巧合:“在《浮生六记》的法译工作上,我们受到了款待!两位同样优秀的汉学家,一位身居远东,一位在欧洲,在互相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花费了数年工夫来精心翻译同一本著作。”③Paul Demiéville, “Préface,” Récits d’une vie fugitive. Mémoires d’un lettré pauvre, p. 19.既然两个译本几乎同时问世,细心而好奇的读者难免会去对它们进行对比。从整体而言,邵可侣的译本似乎更加拘泥于原文,“(邵可侣先生的译本)忠实谨严,我曾将译文与原文进行仔细对照——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重新阅读原著的好机会。可以说,翻译中不乏难点,但是译者没有任何马虎和遗漏,在必要之时对文本进行了深入研究。而且,译文的风格与原著的风格保持了难得的一致,令人有阅读的愉悦”。④Ibid..而有学者对两个译本中同一段落进行比较之后,对李克曼的译本评价更高,认为不仅忠实,而且行文更加通达雅致,更像是一部以法语写作的文学作品,这就是李克曼本人所推崇的翻译理念:“译者的理想境界便是遁于无形。”⑤Simon Leys, “Postface du traducteur”, in Shen Fu, Six récits au fil inconstant des jours. Paris: JC Lattès, p. 261.1982年,李克曼将其所译《浮生六记》的版权转移到法国布格瓦出版社(Bourgois)进行重版,并于1996年和2009年再版。而邵可侣的译本借助实力雄厚的伽利玛出版社和“认识东方”丛书的品牌效应得到更广泛的推广,在1977、1986、1990和2005年多次再版。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浮生六记》中最后两章的真伪历来争论不休,因此,两位法译者都选择了只译前四卷的做法。

《浮生六记》这部作品在海外的流传之广可能在许多中国学者的思度之外,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这部作品叙述了平凡之人的质朴天性,传递了一种既体现东方文化元素又具有普世意义的生活态度。正如谭霞客在《中国文学辞典》(Dictionnaire de littérature chinoise)中为《浮生六记》所撰写的词条所言:“我们立刻被叙述者本人及其妻子的形象吸引,从而领悟到他们恬淡自适的生活艺术和活在当下的生活态度。正是这种人情味让此书在世界各地获得知音。沈复对生活的感悟也带给我们感悟,他宁静的声音穿越了数个世纪,仿佛就在我们身边倾诉,充满亲情,令人无比感动。”⑥André Lévy(dir). Dictionnaire de littérature chinoise. Paris: PUF, 2000, p. 266.这部作品的自传性质也令西方读者很感兴趣。李克曼译本的一段封底文字解释了《浮生六记》题材上的独特性:“沈复的文字看上去非常朴素,只是叙述一些家常琐事,并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但是却完成了一部独树一帜的作品。传统上,中国文学并没有发展出一种自传体裁,而沈复的作品生动形象,情真意切,尤其是它的主题是隐私生活(这是中国语言里最近才出现的表达方式),具体而言就是夫妻之间的情感生活(《浮生六记》中最动人心弦的就是叙述者的妻子陈芸的形象),他们一心想在强大的世俗藩篱之中建设和保护他们的隐私空间。”这对渴望突破礼教、追求个人幸福而且懂得知足常乐的东方伉俪很容易打动法国读者,无论东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差异如何,人们爱美爱真追寻幸福的精神是相通的。正如译者李克曼所言:“沈复拥有一种我们现在最需要的生活秘诀——诗意的生活,它并不专属于少数幸运的先知,而属于所有那些懂得在浮生中拥有生活勇气和发现即时幸福的人。”

到了20世纪最后十年,清朝散文作品越来越得到法国汉学家们的重视。1991年,著名汉学家雅克·谢和耐(Jacques Gernet, 1921—2018)翻译了明末清初思想家和文论家唐甄(1630—1704)的《潜书》(译名为《一个无名哲人的著述》),⑦Tang Zhen, Écrits d’un sage encore inconnu, Jacques Gernet (trad.). Paris: Gallimard, 1991.译著长达360页,列入伽利玛出版社“认识东方”丛书。在译者序中,谢和耐称唐甄为“中国17世纪最杰出的哲学家和作家之一”,“经历短暂的仕途生涯”,“只与当时为数不多的几位学者保持交往”,“在独守清贫的境况中用三十年完成《潜书》”。译者还介绍说唐甄“在很长时间中亦不被中国人所了解,直到20世纪中叶方才被重新发现,因其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深刻批判而获声誉”。《潜书》是一部论文集,内容涉及哲学、伦理、政治等方面,谢和耐对唐甄及其作品都给予高度评价:“他将其一生对至善、至真、至静的追求和思考以一种令人赞叹的文笔凝聚其中。”

以研究明代作家袁宏道著名的当代学者艾梅里将翻译兴趣延伸至明末清初文人身上,于1992年出版了冒襄(1611—1693)的自传体散文作品《影梅庵忆语》。冒襄在这篇四千余言的自叙中回忆了他与秦淮名媛董小宛的情感生活,写作年代早于沈复的《浮生六记》,被认为开创了我国古代忆语体文学。与25年前被翻译到法国的《浮生六记》一样,对于法国读者而言,无论从题材还是体裁上而言,这都是一部很有吸引力的作品: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中国古代名士名媛优雅的生活方式,怀旧的气息,诗意的表达方式。很快,法译本《影梅庵忆语》在1994年再版,并于1997年推出袖珍版。

清代张潮(1650—1709)的随笔体格言小品文集《幽梦影》1997年在法国出版,译者依然是艾梅里。有心的法国读者注意到张潮与法国17世纪《思想录》(Pensées)的作者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和写作《品性》(Les Caractères)的拉布吕艾尔(Jean de La Bruyère,1645—1696)生活在同一个历史时期,而且他们三人的作品都是格言体。从评论来看,法国读者十分喜爱这一传达生活艺术和智慧的作品,认为它具有跨越时空的价值。该译作在2011年得以再版,证明了这部清代小品文的魅力。

1996年,著名汉学家桀溺翻译了《郑板桥家书》,①Zheng Banqiao, Lettres familiales, traduit du chinois par Jean-Pierre Diény. La Versanne: Encre Marine, 1996.完整地翻译了其中16封家信,共175页。法国海蓝墨出版社(Encre Marine)在译本的装帧上追求尽善尽美,采用了三折页的方式:中间的书页是译文,右边的页面是译者注释,左边的页面则翻印了郑板桥(1693—1765)本人的书法字迹。这种精美的装帧将郑板桥这位中国古代书画家、文学家的才华全面地呈现于法国读者眼前,受到学术界、出版界以及普通读者的赞赏,引发了一些学者的书评。关于《郑板桥家书》的本身内容,学者们普遍认为家书的内容涉及了作者对人生世道、求学、文学历史的思想,简单而又深刻,而且译文质量高,注释部分让那些不甚了解中国古代文化的人也容易理解作品的内容。评论家蒂耶里·吉沙尔(Thierry Guichard)在杂志《天使簿》(Le Matricule des Anges)发表的书评中更是说《郑板桥家书》是“1996年法国出版界的一部精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部中国清代的文学杰作,精湛的翻译质量,匠心独运的装帧。②Thierry Guichard, “Lettres familiales”, in Le Matricule des Anges, N° 016 juin-juillet, 1996.他尤其提到,如此装帧精美的书籍售价只有150法郎,只相当于一个知名出版社的一本普通小说的售价,实在是值得购买,并且相信这本初版印刷600本的书籍能够拥有不止600个法国读者。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著名汉学家谭霞客在2003年出版了他翻译的李渔(1611—1680)《闲情偶寄》,书名为《李渔的私房书札——中国人的幸福艺术》,③Jacques Dars, Les Carnets secrets de Li Yu. Un art du bonheur en Chine. Arles: Philippe Picquier, 2003.这也是他的最后一部重要译著。1994年,作为彼埃·卡赛先生关于李渔小说研究博士论文答辩的评委,谭霞客重新发现了这位清朝文人丰富而生动的作品,从而萌生了翻译计划。他认为《闲情偶寄》以其丰富的题材、独有的灵感和风趣的笔触而成为“一部独一无二的文学杰作”。这部译著内容充实,逾300页,除“词曲部”“演习部”之外,囊括了《闲情偶寄》其他涉及饮食养生、居家生活等各部的大部分篇章,依据主题和内容进行了适当调整和编排。该书装帧精美,图文并茂,融入了图章、绘画、书法等中国艺术元素,充分体现了将艺术与生活融于一体的主旨。

除了上述作品集之外,尚有艾梅里的《风之形——散文中的中国山水》中选入了袁枚(1716—1798)等人的游记散文,①Martine Vallette-Hémery, Formes du vent—paysage chinoise en prose, pp. 125—152.班文干先生在《中国古代文选》中翻译编选了黄宗羲(1610—1695)的《怪说》、姜宸英(1628—1699)的《〈奇零草〉序》、郑日奎(1631—1673)的《与邓卫玉书》②Jacques Pimpaneau, Anthologie de la littérature chinoise, pp. 737—743.以及乾隆三大家之一袁枚一篇表现兄妹手足之谊的哀祭散文《祭妹文》。③Ibid., pp. 762—764.

余论

综上所述,马古礼对中国古代文艺性散文的研究在法国汉学界独树一帜,清晰地描述了历代散文文体的特征和嬗变。虽然总体而言,法国学者对明清代散文的研究不尽全面和系统,但是一个世纪以来的译介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绩,出现了更多的名家名篇译文、文集译本和专门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都有突破性进展,尤其是明清后期的小品文脱离经学之气,更加注重普通人生活经历、情感和伦理,得到更多法国读者的青睐,这些作品的传播广度超出了之前历代散文作品。诚然,明清散文诸派的历史、思想和艺术以及大量的作家作品研究都还有很大空间,有待于当今法国学者给予更多关注。

《近代中国的学术与藏书》简介

日本学者高田时雄(Takata Tokio)教授所著的《近代中国的学术与藏书》,近日由中华书局出版。该书为作者近二十年来有关敦煌文献与域外汉籍研究的论文集,共收录文章20篇。文章约可分为四类:一是日本学者搜集敦煌文献与研究敦煌学的情况,如《内藤湖南的敦煌学》《清野谦次搜集敦煌写经的下落》等;二是敦煌文献之外的日藏汉籍的研究,包括《近代日本之汉籍收藏与编目》《〈广州通纪〉初探》等;三是有关欧洲藏汉籍的研究,如《意大利汉籍的搜集》《俄藏利玛窦〈世界地图〉札记》等;四是有关翻译学、词典学、汉语教育史等方面的内容,如《清末的英语学:邝其照及其著作》《摇篮时代的欧洲汉语刻本》等。此书研究的特色在于,尤详于近代以来中国典籍流传海外的历程的叙述。如《意大利汉籍的搜集》叙述了意大利十余家公立图书馆、大学图书馆、博物馆收藏汉籍的情况,在谈及国立中央图书馆时,即指出其汉籍是来自于耶稣会罗马学院与其他派别修会、汪瑟士(Carlo Valenziani,1829—1896)等汉学家以及义和团运动时期意大利军队自中国所掳掠。又如《宋刊本〈周易集解〉的再发现》,记载了流散欧洲的宋刻孤本《周易集解》残本,推断该本可能是庚子事变之际流出至普鲁士,“二战”时期因普鲁士国家图书馆藏书疏散而流传至波兰。需要指出的是,高田时雄教授所见之本,仅有卷八以下,而近日该书的卷五与卷七已被发现并公布。有关该书卷帙分合流散的更详尽过程,仍期待学界的进一步研究。(谢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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