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当代汉学泰斗齐赫文斯基院士诞辰10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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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传奇历史学家、外交家、著名汉学家齐赫文斯基院士（C.Л.Tиxвинcкий，1918—2018）今年寿满百岁，我们正准备为他隆重庆寿。不料从莫斯科传来他于2月24日逝世的噩耗，这使人倍感震惊和悲痛。回想我同他的交往迄今近半个世纪，逐渐了解其学术生涯。他在学术研究和交流实践两个方面成就异常辉煌，作为长辈学者，令我十分敬仰。

一、授业于阿翰林、曹靖华教授

当代俄罗斯汉学名家中，有幸兼受俄中两国该学科最大的专家之教育者，为数不多。齐赫文斯基是其中的一个，他在俄国导师教育毕业之后，又来到中国受教于曹靖华。曹先生还为他取了中文名“齐赫文”。

齐赫文1935年考入列宁格勒大学（今圣彼得堡大学），选择了汉学专业，成为阿列克谢耶夫（В. M. Алeкceeв, 1881—1951）的学生。他的导师阿列克谢耶夫被郭沫若先生称为“苏联首屈一指的汉学家”，郭沫若当面呼其为“阿翰林”，此称从而在两国学界传开。

阿翰林以译研唐诗成名，拥有古典文学和文化研究等多方面成果，并以优异成就于1929年当选为苏联科学院院士。他在汉学各个领域做了开拓，包括文学、民族学、史学、诗学、民间文学以及翻译理论和实践等。

同时，阿翰林毕生从事教育工作，1910—1951年在彼得堡—列宁格勒大学任教达40年，为俄国汉学做了特殊贡献，对汉学学科提出系统的理论，孜孜不倦建设汉学学科和认真严格地培养汉学人才，直至形成“阿列克谢耶夫学派”。在其之后，齐氏成了这个学派的主导人物。齐赫文正是在上大学起，受阿翰林的启发引导，注意当时中国社会的变化，很早就进入史学研究领域，把重点放在研究中国近现代史上，并以此成名。

1939年，苏联驻重庆大使馆开办中文学校，目的在于教授在华工作的年轻外交官学汉语，提高汉语应用水平。曹靖华应潘友新大使的邀请到校教授汉语。1942年年底，齐赫文奉派到大使馆任二秘，有机会入校学习。齐赫文在他的回忆录《回到天安门》(«Вoзвpaщeниe к Вopoтaм нeбecнoгo cпoкoйcтвия»)中有这样记述：

中国教员当中，最出众的是曹靖华教授。他非常敬业，认真地履行自己的教员职责。不论烈日炎炎的酷暑或寒风凛冽的严冬，不论大雾弥漫或秋雨连绵，每天清晨你都能看到他身穿中国传统的蓝布衣衫，手持黄油布雨伞，另一只手提着装有书本的蓝布包，徒步登上使馆所在地的枇杷山，去给学生们上课。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曾执教于列宁格勒东方学院，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他对俄苏文学研究有很深的造诣，加之他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使他很快就成为学员们的偶像。年轻的学员们翻译中遇到疑难点都乐意向曹教授请教，每次都会从他那里得到热情的帮助。①谢·列·齐赫文斯基著，马贵凡、刘存宽、陈春华译：《回到天安门》，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

1987年在莫斯科见面时，齐赫文告诉我：他和我先后受教于曹靖华教授，算是老同学了。齐赫文说他一直惦念曹先生，曾于“文革”期间在莫斯科举行祝贺曹靖华教授75寿诞会。1986年秋，齐赫文来北京出席孙中山诞辰120周年纪念，还去探望在北京医院住院的曹先生。1989年夏天，齐赫文又在莫斯科举行纪念曹靖华诞辰90周年会，并出版纪念集。中文本《远方的怀念》于1992年由河南教育出版社在郑州出版，收录17位俄国朋友纪念曹先生的21篇文章。

后来，他为2008年10月在北京大学举行的曹靖华诞辰110周年纪念会写来贺词，满怀深情地对恩师写了这样的话语：“曹靖华教授不仅教育了整整一代俄罗斯汉学家，更为重要的是，他通过自己的文学翻译将俄罗斯文学作品介绍给中国读者。”他还说：“在我国，不仅他的学生们（我有幸也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所有对中国友好的人士，都一直怀念这位俄国人民的好朋友。”①《贺信》，见查晓燕编《曹靖华诞辰110周年纪念文集》，北京：红旗出版社，2009年，第3页。

二、著成《齐赫文斯基选集》——学术实践纪功碑

齐赫文的主要学术成果，在于系统地撰述中国近现代史的变迁，写成系列专著，从改良主义、民主主义到社会主义，各个阶段都有鲜明的概括。所用的表现形式包括三种：

其一，论著。他发表过论文500多篇，专著10多部，其中重要著作有三部。20世纪40年代，他以副博士论文《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原则及其对外政策》（«Пpинцип Cунь Ят-ceнa „нaциoнaлизм“и eгo внeшняя пoлитикa»，1945）成名。20 世纪50年代发表博士论文《19世纪末中国的维新运动 》（«Движeниe зa peфopмы в Китae в кoнцe XIX в.»，1953）。两文修订成专著（《19世纪末中国维新 运 动与康有 为 》（«Движeниe зa peфopмы в Китae в кoнцe XIX вeкa и Кaн Ювэй»，1959）②Движeниe зa peфopмы в Китae в кoнцe XIX вeкa и Кaн Ю вэй. M. 1959. 419c.和《孙中山的外交政策观点与实践》（«Cунь Ятceн. Внeшнeпoлитичecкиe вoззpeния и пpaктикa»，1964）出版，与后来发表的专著《周恩来与中国的 独 立 和 统 一 》（«Путь Китaя к oбъeдинeнию и нeзaвиcимocти, 1898—1949 : Пo мaтepиaлaм биoгp.Чжoу Эньлaя»）③谢·列·齐赫文斯基著，何宏江、张祖武等译：《周恩来与中国的独立和统一》，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604页。构成齐赫文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成果的三部力作。同时，围绕着康有为、孙中山、周恩来这三位重要历史人物编辑出版了一些个人文集，如《孙中山选集》（«Cунь Ят-ceн,Избpaнныe пpoизвeдeния»，1964）等。

其二，史料汇编。他率科学院相关史学研究团队主编过多种史料汇编，如辛亥革命文学与资料集、外国论孙中山的历史文献等。最为系统、严格按编年顺序汇编的是近四个世纪以来的大型史料丛书，依次为：《十七世纪俄中关系：文献与资料》两卷（«Руccкo-китaйcкиe oтнoшeния в XVII вeкe»，1969、1992）、18 世 纪 三 卷（1998—2005）、19世纪三卷（1995）、20世纪第四和第五卷（2000、2005）。

其三，回忆录。齐赫文对中国社会有亲身的体验，他亲自参与或见证重大事变，见证了新中国诞生这样的历史大事。在参加开国大典之后，他立即将周恩来总理兼外长的快函传递至莫斯科，促成了苏联政府在次日，即10月2日发表声明，公开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与之建交。他随即被任命为大使馆临时代办，成为首任驻新中国的使节。他的名字已经和两国关系史连在一起，这是他外交生涯中最为荣耀的经历。齐赫文撰写了多本回忆录，描述他在中国的经历，主要的两本是：《我的一生与中国（20 世纪 30—90年代）》（«Китaй в мoeй жизни (30-90-e гг.)»，1992）④Китaй в мoeй жизни (30-60 гoды). M. 1992. 159 c.和《回到天安门》（«Вoзвpaщeниe к Вopoтaм нeбecнoгo cпoкoйcтвия»，2002）。⑤Вoзвpaщeниe к Вopoтaм Нeбecнoгo Cпoкoйcтвия. M. 2002. 387 c.

最后，2006年出版集大成的《齐赫文斯基选集》五卷本（«Избpaнныe пpoизвeдeниe»），其内容为：

第一卷《20世纪前中国历史》：19世纪末中国维新变法运动和康有为。

第二卷《20世纪上半叶中国历史》：孙中山为推翻满清和建立共和国而斗争。

第三卷《1919年—1949年中国历史》：周恩来为新中国独立和统一而斗争。

第四卷《本国与世界史》：苏联卫国战争对政治和国际关系的影响。

第五卷《外交家的回忆录和历史学家札记》：属于作者自述。

这显然是部完整的史书，全名系统、重点突出。它是齐赫文学术路程的反映，在学术研究上的记功薄。

三、主编《中国通史》——汉学史上的里程碑

2017年，齐赫文主编的十卷本《中国通史》（«ИcтopияКитaяcдpeвнeйшиxвpeмeндoнaчaлa XXI вeкa»）出版了，副主编为季塔连科院士（M. Л.Tитapeнкo，1934—2016），编委会中还有汉学家米亚斯尼科夫（В. C. Mяcникoв）和李福清（Б. Л.Рифтин，1932—2012）院士、瓦西里耶夫（В. И.Вacильeв，1924—2013）通讯院士、波波娃博士（И. Ф. Пoпoвa）、阿尼克耶娃副博士（C. M.Аникeeвa）以及东方学家院士捷列维扬科（А. П.Дepeвянкo）和纳乌姆金（В. В. Нaумкин）。九人编委会中，院士占了六人，通讯院士一人，博士二人。各卷分主编12人，也都是院士、博士等资深汉学家，足见阵容和实力之强大。此书虽系集体成果，但无疑倾注了他晚年的全部心血，也是他一生研究中国历史的经验结晶。

《中国通史》十卷本，篇幅浩繁，每卷950页左右，按时间顺序分卷。前一至六卷为古代，即第一卷：上古和古代史（依据考古资料），分主编捷列维扬科；第二卷：战国时期、秦朝和汉朝，分主编为佩列洛莫夫博士（Л. C. Пepeлoмoв）；第三卷：三国、晋、南北朝、隋朝、唐朝，分主编为波波娃和克拉夫佐娃博士（M. Е. Кpaвцoвa）；第四卷：五代时期、宋朝、辽、金、西夏，分主编为波波娃博士；第五卷：元朝、明朝，分主编为卡德尔巴耶夫博士（А. Ш. Кaдыpбaeв）和博克夏宁博士（А. А. Бaкщaнин）；第六卷：清朝，分主编为涅波姆宁博士（О. Е. Нeпoмнин）。

后四卷为近现代：第七卷：中华民国：1919年至1949年，分主编为玛玛耶娃博士（Н. Л.Maмaeвa）；第八卷：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年至1976年，分主编为加列诺维奇博士（Ю. M.Гaлeнoвич）；第九卷：中华人民共和国：1976年至2009年，分主编为维诺格拉多夫博士（А. В.Винoгpaдoв）；第十卷：中国台湾、香港、澳门卷，分主编为古多什尼科夫博士（Л. M. Гудoшникoв）和斯捷潘诺娃副博士（Г. А. Cтeпaнoвa）。

他在主编序言（”К читaтeлю”）中高度概括中华文明的特色和世界意义。他首先指出特色：“在世界不同地区过去产生的各种文明中，唯有中华文明以其数千年的持续发展而独立于世。其他很多种文化都由于内部矛盾、敌对力量入侵、火山和地震等自然条件剧变、洪水、旱灾等而消失。”接着他阐明其意义在于“中华文明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齐赫文满怀激情地赞颂中国历史发展至今的伟大成就。“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使得1949年10月1日在中国土地上得以创建新的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上崛起，近三十多年来成功地实行改革、现代化和对外开放的政策。当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经济、科学、核能源、航天、火箭制造、高铁和高速公路建造以及体育运动各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正昭然于世。”

《中国通史》编撰完成，意义非凡。齐赫文在为此著写的序中说过：三个多世纪以来的俄国汉学，至20世纪上半叶经阿列克谢耶夫院士创建成了“俄国汉学学派”。从20世纪下半叶进入新阶段，“阿列克谢耶夫院士的门生们又分别成了汉学各个专业、分支学科的奠基人”。①谢·列·齐赫文斯基：“序”，见李明滨：《俄罗斯汉学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2页。李福清、季塔连科、齐赫文和米西斯尼科夫院士分别是俄国中国文史哲研究领域里的奠基人，而齐赫文本人主编的大工程《中国通史》，四位院士全部加入共建，成为汉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四、俄中人文交流的一座桥梁

俄国前辈汉学家都怀有一种观念：研究中国问题者，如若得到中国人的认可，那是莫大的荣幸。齐赫文恰巧就享有如此荣誉。

在俄国汉学界当代五大院士当中，受中国学界关注最广泛、时间最为长久的当属齐赫文。与俄罗斯科学院有传统交流合作关系的中国社科院及其下属近代史研究所、世界史研究所、当代中国研究所等机构都和他有密切联系，很注意对齐赫文的研究。即便在高校，北京几所文科类的大学也都或设有专门的机构，或派有专人搜集、研究齐老的学术活动资料。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都曾有人译介齐老的学术著作。北京大学俄语系和历史系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同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合作翻译了齐赫文主编的《中国近代史》（«Нoвaя иcтopия Китaя»）。①谢·列·齐赫文斯基主编：《中国近代史》（上下册），北京：三联书店，1972、1974年。

中国社科院世界史研究所更是早与多家出版社、中央编译局、外文局等单位，对齐赫文的著述几乎达到了跟踪翻译，一有新作便会及时出版中文版的地步。例如齐赫文1959年通过的博士学位论文，1962年就被译成中文版《中国维新变法运动和康有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出版的另一部巨著，2000年就被译出了中文本《周恩来与中国的独立与统一》。

齐赫文的两部重要回忆录也是如此。1992年他的《我生命中的中国（1930—1990年代）》出版两年后，便被译出中文版《我的一生与中国：1930—1990年代》。2002年出版的《回到天安门》又于2004年被译出中文本《回到天安门》，同样也是仅时隔两年。

齐赫文不但以其自身的经历和著述，见证了中国近代史的变迁，而且以他在俄国学界的显要地位和对俄国汉学学科的深刻影响，引起中国学人的关注。是故我们在筹划“俄罗斯汉学文库”30卷并在1999年赴俄访问时，就拜访过他，获得他不少的建议，大有益于文库的编撰。

2001年，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海外汉学中心成功举办了“世界著名大学汉学系主任（汉学家）国际学术研讨会”后，我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1年9月7日头版以《世界著名汉学家聚会在北京研讨汉学》为题的报道特别指出：“从马可·波罗、利玛窦、雷慕沙、费正清、李约瑟，到齐赫文斯基等，这一连串名字，连接成‘西学东渐’和‘东学西渐’的桥梁”，给予齐赫文院士极高的评价，将他摆上世界显要的地位。

齐赫文毕生对汉学研究和对中国文化的传播以及中俄两国关系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在俄罗斯和国际汉学界具有深远影响，被公认为当代俄罗斯汉学界的泰斗。齐赫文还是资深外交家，曾任苏中友好协会主席、荣誉主席，一生不遗余力研究和传播中国历史和文化，同时也致力发展中俄友好关系，在中国也享有很高的声誉，被中国社科院授予“荣誉学部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