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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永强(以下简称董):据我所知,中国古文字一直是您的研究兴趣,博士论文也与此相关。那么,是什么机缘让您将自己的研究方向转为敦煌写本的?
高奕睿(以下简称高):我起初研究中国古文字,主要是春秋末期、战国、秦代的古文字。博士论文是关于战国汉字正字研究。毕业后,曾在大英图书馆(The British Library)国际敦煌项目部(IDP)工作十年。在此期间逐渐接触了很多敦煌汉文写本。另外,我要经常参加国际敦煌学会议,介绍大英图书馆的敦煌学项目,所以,渐渐对敦煌写本产生兴趣,然后开始做这方面的研究,其实就是因为工作的机缘。
董:也就是说,因为工作原因,有便利的条件,您能够接触到大量敦煌写本的原件。
高:对,一个是写本原件,一个是敦煌学研究的学者以及敦煌学的会议。我经常参加这些会议。大英图书馆的国际敦煌项目与中国国家图书馆、俄罗斯圣彼得堡博物馆(St. Petersburg Museum of Russia)、日本龙谷大学等都有合作,所以,我有机会到他们的研究中心,接触到不同国家的学者。
董:我读过您的一篇文章,《中古汉文写本文化中的非汉文影响》(“Non-Chinese Influences in Medieval Chinese Manuscript Culture”①Galambos Imre, “Non-Chinese Influences in Medieval Chinese Manuscript Culture,” in Zsombor Rajkai and Ildikó Bellér-Hann(eds.), Frontiers and Boundaries: Encounters on China’s Margins. Wiesbade: Harrassowitz, 2012, pp. 71—86.),研究视角新颖。我很感兴趣,从论文的角度来说,您是怎么发现类似值得研究的有趣问题的?
高:这就是兴趣使然。我的研究兴趣不仅涉及敦煌学,也包括写本和写本文化。中古汉文写本中大部分来自敦煌、吐鲁番和黑水城。在阅读前人论著时,我发现已有成果中缺少我关注的研究视角,即在汉文写本中有哪些非汉文化的影响因素,这方面的研究还不够。这篇文章是我首次对此进行探索,并不完善,尚有很多挖掘的空间。
董:中国的敦煌学研究虽然起步比欧洲和日本晚,但近年来成果不断。在中国敦煌学家的成果中,您最希望看到什么样的成果呢?
高:当然还是与我感兴趣的问题相关的成果,大致可以分成三种:首先,是那些揭示敦煌、吐鲁番、黑水城地区多种语言和多种文化共存共生、相互影响的成果。其次,是关于中古文书学的论著。最后是关于汉文非宗教文献向西域其他族群传播与地方化的成果。比如《蒙求》《孝经》等文献是在中原编写的,它们在西域传播时,回鹘人怎么用,西夏人怎么用,吐蕃人怎么用。对这些问题,中国学者也有探讨,我希望这方面的研究能够更加深入。
董:西方文字写本研究与汉文写本研究有什么差异?
高:中西方有关写本研究的学术领域差异很大。在欧洲,古文书学(diplomatics)和古文字学(paleography)比较发达,②古文书学、古文字学、手稿学均可视为西方古文献学的分支研究领域,研究历史悠久,已形成一整套完善的理论、规范和方法。关于西方古文献学的创立与发展,可参见米辰峰:《马比荣与西方古文献学的发展》,《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第140—154页。虽然西方存世手稿数量不是很多,其中一部分与基督教或犹太教有关,如“圣经学”;另一部分是世俗文献,如公文、契据等,但西方研究时间很长,大多已有两百多年,有的甚至有上千年的研究史。在中国,传统目录学、版本学和校雠学比较发达,但对写经或写本研究尚着力不足。在敦煌突然发现数量宏大的写本宝藏,极大促进了汉文写本研究的深入开展。日本有写本研究的传统,一种是关于佛经的,一种是有关社会世俗文书的,这两个研究领域在日本是相当成熟的。从西方古文书学和日本佛经写本研究中借鉴一些技术性的知识和方法去研究敦煌写本,我觉得是非常有趣的事。
董:西方文书学研究的对象除了写本本身的文字内容外,还研究什么?
高:基本上什么都研究。我这学期上的一门课——拉丁语古文字学,可以说也是抄本学、手稿学(codicology)的一部分,比如标点符号,也很重视文字的书写方式,相当于中国人说的书法。西方对文字的书写方式跟中国人看法不一样,不把它们看作是书法,而是文书学。为了断代,把不同时期的文字书写方式分得很清楚,每30至50年,不同地区的书写方式都有变化,这种研究已经很细致了。如果新发现一件写本,从文书学的角度可以判断出来它是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写的,分得很细。
董:也就是从字母的不同特点来断代的?
高:对,是用字母的风格、字母的写法来断代。
董:敦煌汉文写本的文字跟西方字母文字不同,有很多的异体字、俗体字,这对断代是有帮助的。
高:西方写本里不区分正体字、异体字或俗体字,就只是字母的不同写法。这与汉字是有区别的。不是看单词的拼写法,而是看字母的写法。比如说字母b,上半部分有没有小圈,这一竖笔画倾斜的角度,是向前倾还是向后倾。根据这个来断代,这个断代依据是不是正确很难判断,因为写本很少。敦煌写本可以从书法的角度大概判断出时代,比如唐末五代与隋或隋以前的写本在书法风格上是不一样的,但仅从书法的角度没办法具体精确到哪一年。
董:换句话说,虽然西方文书学的研究内容与汉文写本的研究有很大差别,但是用西方文书学的方法或视角来研究汉文写本,对您来说应该不是非常困难。
高:我不是先对西方文书学有很深的认识后才研究汉文写本的。我是先学习汉文文献以后,自己回头去看欧洲不同传统中是怎么做的。西方的相关做法会启发我研究汉文。因此,我的出发点还是汉文。其实,如果从写本文化的角度来看,西方与中国有很多类似的情况。比如说,爱尔兰人的当地语言和通行文字是混在一起的。西方重要文献都是用希腊文、拉丁文写的,爱尔兰的重要文献也是用拉丁文写的,但实际上爱尔兰人有自己的爱尔兰语,在英国也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这些语言相当于白话。西方很多地方的白话与书面语是不一样的,但在中国白话和文言文是一个系统。在欧洲不一定是这样,不过有些地区是一样的,比如法国,使用新拉丁语,习惯还是比较像的。这种多种语言在一块的情况在欧洲很多,用这种情况跟敦煌进行比较,说的语言跟写的文字不一样。粟特人、回鹘人虽然也用汉文书写,但他们念的时候是用粟特语、回鹘语还是用汉语,现在还很难判断。
董:从2002年开始,您在大英图书馆工作了十年时间,我相信,这段工作经历肯定给您的敦煌写本研究带来很大帮助。那么,对想要涉足敦煌写本研究领域的后学而言,是否一定要有一段在大英图书馆或者敦煌研究院接触过写本原件的类似经历才更加有利于研究?
高:这个倒不一定。因为我在大英图书馆的工作也不是每天都能接触到写本原件。如果要致力于敦煌写本研究,那就直接开始做,不一定之前要有一个预备期。
董:我曾经在书中读到过荣新江教授的观点,他说,研究敦煌写本的学者最好能够看到实物原件,因为写本的纸张大小、颜色、墨的浓淡、用印、纸背、行间符号等很多细节,需要研究者跟写本零距离接触,仔细揣摩,才能获得文字内容之外的大量信息。
高:如果是做文书学方面的研究,那最好是见到写本原件。敦煌、吐鲁番的写本还好,虽然很困难,但总有机会可以看到原件,而研究战国古文字,比如马王堆帛书,就无法看到实物原件。当然,看原件肯定会有很大的帮助。国际敦煌项目部网站上的敦煌写本照片很清晰,研究者检索和对照起来极为便捷。但也有问题,照片可以放大比例,而写本原件实际很小。这会给研究者整体把握写本大小造成很大误解。只有看到原件之后,才能了解到细节。纸也是如此,摸起来不怎么样,但在照片上反映不出来。比如巴黎藏P.3720号写本,①关于P. 3720号文书的图版,可参见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国国家图书馆编:《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敦煌西域文献》第27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2—118页。是由多件残片拼接而成的。我对它是怎么拼接在一起的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研究照片很久后,我发现正面由七张拼在一起,背面由五张拼在一起,这看起来不可思议。后来我亲自去看原件,才发现电子文本其实有些地方根本没有照下来,有些地方拼接错了,而且顺序也不一样。一般而言,这种拼接、缀合出错的情况不多见。这个卷子缀合成这样,也很偶然。所以,不看原件永远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它是一个有名的卷子,背面是《莫高窟记》。②相关研究可参见王重民:《莫高窟记(敦煌史料之一)》,《历史研究》1954年第2期,第136页;另见马德:《〈莫高窟记〉浅议》,《敦煌学辑刊》1987年第2期,第129—131页。
董:对您来说,研究方向从汉文向西夏文过渡是不是很难?
高:大英图书馆也藏有一大批西夏文文献。实际上,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搜集的西夏文是比较少的,而且都是残片,不如圣彼得堡收藏的西夏文写本。我觉得西夏文文字本身与汉字一样,都很美。很久以来,我都对汉字和汉字的字形有浓厚兴趣。西夏文文字对我有一种吸引力,所以,我开始研究西夏文。然而我对西夏语或西夏语音并不感兴趣。实际上,我感兴趣的是汉文文献怎么传播到西夏的,西夏对汉文文献用什么手段翻译。我主要研究世俗文献,比如说蒙书。
董:关于蒙书在西域其他地区的传播情况,您有什么最新的发现?
高:现在还没有,但问题是存在的。回鹘、西夏、吐蕃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为什么他们不自己编写属于他们的蒙书,为什么要使用汉文蒙书。西夏原来没有自己的文字,后来有了自己文字之后,然后把汉文蒙书翻译成西夏文,再来教授西夏的孩子学习西夏文字,但内容却是中原地区的传统汉文化,比如郭巨埋儿的故事。这样就会出现会写西夏文的学生对中原地区的汉人文化比较熟悉,不过他们有可能根本就不会说汉语。这就是说,用西夏文写的,用西夏语说的都是中原地区流传的传统故事。这个现象是很有意思的。这种情况有些像佛教的中国化过程。很多佛教故事是用汉语、汉字在说在写,但人们对最初记载这些故事的语言和文字根本就不熟悉。他们把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文化当成自己的文化、自己的传统。西夏是这样,日本也是这样。他们都觉得这是他们文化的一部分。
董:这可以说是外来文化本地化、通俗化的一个过程。您认为要从事敦煌学、西夏学研究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有哪些?
高:近几十年来,敦煌学、西夏学在中国是最红的。中国的学者很多,水平也特别高,已经有好几十年的研究。不过,从历史上看,敦煌学和西夏学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国外,如果懂外国语,那就更容易。不过这方面,可能会越来越不需要。像西夏学,以前俄罗斯和日本有很多重要的研究,如果不会俄语和日语,那就很难做起来。然而,现在西夏学主要在中国,新的研究成果都是用中文发表的。现在可能外语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不过要使研究水平达到国际水准,那日语是必须要学的。法国、日本的敦煌学很发达,现在会用中文发表,但以前一些比较重要的论著没有中文版。过去比较重要的是俄语、日语和法语。
董:除了外语的素质之外,还有什么基本素质?比如是否需要用毛笔书写?
高:这要看个人,根据研究兴趣不同,要求也就不一样。我觉得如果有机会看原件,那就一定得抓住这个机会去看。伦敦和巴黎这两个地方看原件是很方便的。如果真正做研究,一般是不会阻碍你看原件的。这个是一定要利用的。
董:我的导师刘戈教授为了学习书写回鹘文,专门拜师学习书法,学习如何使用毛笔的书写笔画。如果年轻学者懂书法,是不是会对他理解敦煌写本或西夏文如何衍变为现在看到的字体有很大的帮助?
高:那肯定是的。不过,我自己在这方面也没有特别的训练。我没有练过书法。我也感觉不到这一点。据我所知,在日本京都,许多研究敦煌或西域文献的学者,他们不仅自己信佛,而且练习书法。他们对文献内容、格式和文字的研究与西方学者完全不一样,因为他们对此比较熟悉,知道佛经是怎么写成的。我曾问一位经常抄经的日本朋友,佛经是怎么写的,是不是很快写成的?他说,根本不是,是很慢很慢,慢慢地抄写出来的。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写一卷经需要多长时间,或者怎么写。有时他能看到一些细节,得到一些启发,而对我来说,这些细节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日本学者研究佛教写经远远超过我们,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佛经就是他们自己文化的一部分。实际上,唐代的抄经传统在日本依然存在。因此,有这方面的背景当然对研究很有帮助。
董:您认为未来敦煌学发展的趋势会是什么?
高:西方敦煌学,在法国最发达,法国人的敦煌学研究成果最多,研究人数也最多。不过,最近我发现,美国敦煌学的研究成果也越来越多,有许多新的年轻学者出现。比如说普林斯顿大学太史文教授(Stephen F.Teiser)①太史文,普林斯顿大学宗教学系(Department of Religion,Princeton University)教授,主要研究东亚民间宗教,其代表作为《中国中世纪的鬼节》(The Ghost Festival in Medieval China, 1988),中译本《幽灵的节日——中国中世纪的信仰与生活》,侯旭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此外,《〈十王经〉与中国中世纪佛教冥间的形成》(The Scripture on the Ten Kings and the Making of Purgatory in Medieval Chinese Buddhism, 1994)是另一部研究中国中古佛教与民间信仰的力作。相关介绍可参见姚崇新:《太史文和他的中国中古宗教研究》,《文史知识》2001年第1期,第47—49页。的一些学生,他们工作后,一直从事敦煌学的研究,新的传统逐渐形成。因此,我觉得将来西方敦煌学也会发展,这是一个趋势。
董:荣新江教授曾表示,中国的敦煌学研究,从水平上已经赶超日本和欧洲了,但我们的数字化又落后于西方和日本。我想知道,敦煌学在数字化之后,将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高:数字化对文书学的帮助很大。以前看不到写本照片,现在在网上能看到清晰度比较高的照片,而且不断地更新,这对一些比较细致的研究大有帮助。除了照片的数字化以外,另外一个可能的趋势是内容的数字化。如果有可靠的录文、释文可以检索,那对我们的研究会有非常大的帮助。比如日本学者土肥义和新出的《八世纪末期—十一世纪初期敦煌氏族人名集成——氏族人名篇、人名篇》,①土肥义和:《八世纪末期—十一世纪初期敦煌氏族人名集成——氏族人名篇、人名篇》,东京:汲古书院,2015年;该书译介详见高启安:《土肥义和及其〈八世纪末期—十一世纪初期敦煌氏族人名集成〉》,《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第73—75页。有三万个人名。这个辞典不是很容易查,因为它没有数字化。这个工具书对我们理解敦煌的人口、人种、社会帮助很大。这类工具书或数据库对敦煌学研究者会有很大的帮助。我觉得这种工具慢慢会出来。
董:西方史学理论非常发达,在您的研究过程中,您有没有什么理论?
高:我对这些新旧史学理论不感兴趣。我的研究不是说没有理论,我好像赶不上新的理论。我更喜欢看能碰到的、实在的东西。
董:您的研究是不是更像中国学者所说的考证,出发点不是已经存在的理论框架,而是能见到的研究材料和对象?
高:是的。我只是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不仅是敦煌、吐鲁番西北地区这些地方,在中国内部还有很多地方,有很多早期的材料,因为是用汉字写的,所以实际上遮盖了很多语言方面的信息,比如说,非汉语的信息,因为汉字的发展历史长久,从殷墟甲骨文一直到现在是一个系统,文字背后的语言一定比较复杂。虽然用的都是汉字,但不一定是同一种语言。在日本、韩国、越南,用的不是汉文。在中古时代的吐鲁番,当地人也使用汉文,但他们发音的时候用的是胡语。我感觉,中国根本没有我们以前想得那么特殊,就是整个地区一种文字、一种语言。其实很像欧洲,因为都用一种表音文字,不同语言我们都能看到,而中国的汉字是表意的,所以会遮蔽语言。我们看不到那些已经被遮蔽但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语言。我开始学汉学的时候,觉得汉文化好像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做了敦煌学研究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汉文化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跟外边的地区有很多联系,不仅是人种方面,而且在语言方面也是如此。汉字会遮盖这方面的信息,但是偶然会看到汉字背后语言的信息,这是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董:非常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高: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