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塔连科院士:活在我们心中的人

2018-01-23 07:25
国际汉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远东院士俄罗斯

俄罗斯著名汉学家、东方学家,俄罗斯科学院院士、俄联邦功勋科学活动家米哈伊尔·列昂季耶维奇·季塔连科(Mиxaил Лeoнтьeвич Tитapeнкo,1934—2016)院士驾鹤西行已有两年多了,但是他那熟悉而又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总是不时地在我的头脑中浮现,那睿智清晰的语言、洞察一切的分析,还有那近年来对某些时局深感压抑的悲情,仿佛就在眼前和耳边。

2004年春天,我在莫斯科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前夕,当面向他致以70岁的寿诞祝贺,我们开始相识;2016年3月1日在俄罗斯科学院参加他的告别仪式,最后挥泪辞行。12年间,在他的关注指点下,我从普普通通的中国留学生,走进了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的大楼里工作。这一切都离不开季塔连科院士的鼓励、关照、指引和教诲。作为一位华人,有幸在他领导下的远东所工作了12年,应该是人生路上难以忘怀的宝贵经历,是我永远值得珍惜的无价财富。

2004年4月,莫斯科大学哲学系一位老教授告知我们,要去为他的得意门徒祝贺生日。为此,我们结伴从“莫斯科大学”来到了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大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季塔连科院士,他的办公室里浓浓的中华文化氛围令我惊叹不已!墙上挂满了中国字画,其中一幅“俄中友谊,源远流长”的书法最为醒目。会客桌上摆满了中国工艺品,有精美的景泰蓝花瓶、古香古色的青铜编钟和兵马俑以及玲珑别致的各种玉雕、瓷器和双面绣熊猫,还有赴俄罗斯访问的中国代表团赠送的纪念章和徽章……这些令我肃然起敬,暗下决心,硕士研究生毕业之后要到这里来读副博士研究生。由于客人众多,我们愉快诚挚地为季塔连科院士古稀诞辰举杯相庆,在与他合影之后,就欣然离去了。但是,正是这次短暂的一面,却决定了我今后的人生之路。

2000年冬天,我受华人朋友之托,到远东研究所送交俄语版《中国信息报》(Инфopмaцuя Кuтaя)。远东所的门厅,电梯两侧红色的通顶大幅布幔上以金色汉字写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它使我明白,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也有视中国传统理念为精髓的学术机构。我目睹了季塔连科院士作为我们研究所的领导人带领远东所在这十年里奋起腾飞,感受到为推动中俄关系在这些年中的融洽亲密,付出了呕心沥血的努力,见证了他浇灌的中俄友好之花——绚丽多彩、深入研究中华文明的学术硕果累累。

恰逢季塔连科院士逝世两周年之际,我作为在远东所副博士答辩毕业后留所工作的唯一华人不能不献上自己的心声。

2007年11月7日,这是一个于我值得纪念的日子,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历史学位委员会将对我的副博士学术论文予以答辩审议。这一天,季塔连科院士晚上即将登机出差去外地,但身染感冒。但是,他依然在下午14点准时出现在四楼学术会议室,带病主持答辩会。16点半即将启程时,他拍了拍我的肩头,对不断紧张回答教授们提问的我说道:“一切都会正常!”就这样,经过近4个多小时认真紧张的阐述、回答提问,57岁的我如愿通过了副博士学位的答辩。

我曾多次目睹季塔连科院士得到中国人民和政府的高度赞誉和诚挚感谢。

2006年8月29日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的第十三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招待会暨“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颁奖仪式上,时任中国政府国务委员的陈至立和俄罗斯第一副总理梅德韦杰夫(Дмитpий Анaтoльeвич Meдвeдeв)出席颁奖仪式并致辞。陈至立为六位俄罗斯翻译家和作家颁发了第二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在这六位获奖者中,有四位是远东研究所的成员,这不能不说所长季塔连科领导有方。

2006年8月30日,第十三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在俄罗斯展厅举行《中国精神文化大典》第一卷的推介发布会后,季塔连科兴奋和欣慰地在他下榻的北京饭店向同行的卢基扬诺夫(Анaтoлий Евгeньeвич Лукьянoв)教授如数家珍地介绍大厅里展示的中国传统文化作品。

季塔连科院士不仅是功勋卓越的汉学家,也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者。他曾经一次又一次陪同来访的中国专家和学者参观远东所大楼,热情地向中国朋友们介绍大楼的建造过程。在大楼的底层有远东所唯一的餐厅,笔者目睹季塔连科院士中午在远东所餐厅就餐后,在餐桌上放下了50卢布。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是却体现了季塔连科院士与民融为一体、平易近人的风范。

最近这些年的一月份,季塔连科院士携家人为其夫人扫墓之后,都要来到莫斯科知名的中国餐厅“老北京”,郑重地在餐桌上摆放上夫人的遗像,此时夫人虽逝犹生,仿佛仍在一起享用他们夫妇最钟爱的中餐佳肴……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缅怀已升入天国的夫人,展现了季塔连科院士的侠骨柔情和对中华文化的炙热情怀,因为他们第一个孩子就出生在中国!

季塔连科院士传承了敬老尊贤的东方文明。2008年12月,他在百忙之中参加了我的导师Л.C.贝列罗莫夫(Лeoнapд Cepгeeвич Пepeлoмoв)即嵇辽拉教授80寿辰生日晚宴。并且,在晚宴结束后用自己的专车送贝列罗莫夫教授回家。

季塔连科院士身上不仅有功勋专家学者的光环,更闪烁着普通劳动者的谦逊和智慧。

几年前,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一位中国学者提问:“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近况如何?”季塔连科院士鲜明生动地回答,什么是知识分子?我是走进“莫大”,后又到“北大”“复旦”进修的人,但这都是苏联人民的培养!知识分子总有不满意之处,这是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对生活、对任何人都持批判性态度,个别人只看自己,他的工作和生活方式都是个人的,集体生活和集体责任心比较弱。

季塔连科院士说,他于1934年4月27日出生在距莫斯科五六千公里远的阿勒泰(Алтaй)农村,是苏联的教育使他走上了历史学家和汉学家的道路。这里也有中国的教育因素。中国解放战争期间,就读中学的季塔连科买了一张《世界政治地图》,把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的城市用红铅笔标出来,并把苏联广播和报刊的有关报道搜集起来,向同学们做介绍。他的这一举动很快得到老师的认可,并请他在全校其他班级和年级做介绍。“年轻的中国问题专家”就这样被传开了。从1957年到1959年,季塔连科院士曾先后在北京大学、复旦大学进修中国古代哲学和汉语,在北京大学期间曾师从冯友兰、任继愈先生。

因此,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系老领导李明滨教授曾经在2012年10月专程委托友人来函:“一直希望你能来北大做一次讲演。作为‘蔡元培讲座教授’是很光荣的,这是北大的最高荣誉,就像莫斯科大学的‘罗蒙诺索夫讲座教授’(Лeкцийпpoфeccopимeннo Лoмoнocoвa)一样。”

在北京大学期间,他还曾参加了北京—河北省农村的“四清”运动,不但了解了中国社会当时的政治风雨状况,而且体会了中国当时农民的生活。他说,多年以来每每回想起来就很感慨,你们能够想象在苏联24小时有热水供应,与我们当年在中国农村每周才能有一次坐着马车进县城去洗澡的感受吗?我没有什么不满与怨言,因为我来自苏联的农村。

季塔连科院士坦率地说,他是300多年来俄罗斯汉学的传承者。在这条路上尽管有荆棘、坎坷和风霜雨雪,但是在季塔连科院士主政远东所30多年的历程中,远东研究所步履坚实地走向前方、走向辉煌。在他的领导下,远东所已成为俄罗斯综合研究现代中国、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包括韩国、日本、印度、越南等亚洲国家在内的重要研究中心。在这条道路上,季塔连科院士的足迹从南亚的印度到东北亚的日、韩、蒙古,中国更不用说了——几乎遍布每个省。

七八十岁的人了,路途劳顿是显而易见的。我曾经见到,参观拜访他办公室的中国朋友们还没有离去,他就已经开始伏案工作了。

面对媒体的采访,他坦率地说,比如我在党中央工作20多年,我是有些优待,可以休假。可是我每天早上七点钟起来,白天到工作的办公室,晚上12点才回家,休息六个小时,这是我的工作,别的东西我都没有。人家一般老百姓不在党中央工作,他们可以建别墅,而我不行,这些东西超过了健康生活的需要。如果有了,他们就会问从哪来的?这个汽车用什么钱买的?这个别墅是用什么钱买的?恐怕我马上要被开除了。

季塔连科院士在中国许多媒体采访中,展现了他对中华文明深入、细致、透彻的研究功底,表达了对中国改革开放探索的深切厚望,期望中国人民汲取苏联时期的重要经验教训,走自己的路,行中国特色,本民族延续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不可抛弃,一定要注意传承。某些西方国家企图把自己的价值说成是世界的普世价值,他们从来就没有离开“亚太”,何谈重返?中国某些人吸收了一些不应该吸收的东西。因此,令季塔连科院士十分忧虑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青年人不再珍视本国文明,转而追捧西方文化,这很令人担忧。经历风雨洗礼而得来的高水平的俄中关系,“百分之二百”符合两国利益,中国梦当然也包括俄中永远的友谊和睦邻友好关系,这是历史经验赋予两国共同的战略共识,使俄中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基础扎实,立意高瞻远瞩,将会带给两国人民长久的利益。2013年10月,在上海“世界中国学论坛”上,季塔连科院士指出:

在俄罗斯研究中国和在中国研究俄罗斯是两个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过程,这是有利于我们的人民和国家之间的相互了解和互利合作的。我们主要的研究成果是:在研究这些浩繁的文件后,探寻到俄中悠久的历史进程。这些年来我们两国的人民,和平共处、坚实可靠的基础,睦邻友好合作关系随之油然而生。虽然,历史上也出现过戏剧性的阶段,但那不是主要的。俄罗斯汉学家研究中国已经为两国之间全面建立互相信任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保持不同文明之间的建设性对话提供了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础。

2008年,中国四川省汶川发生地震,在中国人民遭遇到不幸与灾难之际,季塔连科院士领导下的俄罗斯—中国友好协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中国国家汉语办公室,在遥远的莫斯科向华夏民族表达了诚挚的慰问。信中写道:

在这样令人悲痛的日子里,我们需要暂时把目光从身边移开,向广袤的东部遥望。我们将真切地感觉到,在被群山阻隔的地方有华夏灾区人民的存在。这是中国30年来遭遇的最严重的地震灾害,多个城市瞬间夷为平地。但是,中国政府和军队及全体中国人民正在做出努力。地震并不能证明文明是无能的,而只是证明文明的发展是一个曲折的过程,证明这个国家在此时此刻尤为需要文明的核心:人类的善良、信心和无畏的精神。贵国众志成城的抗震救灾,临危不乱,平稳有序,从容乐观显示了患难见真情,鲜明生动地展现了人性光辉,证明了文明的发展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智者说:朋友不单是谈笑风生,还必将分担烦恼。我们愿与你们共同分担忧虑,祈愿灾难中的人们平安。在这段多风多雨的日子里,我们以忧伤之情、信念之心、同情之心,诚愿贵国人民平安。

季塔连科院士的卓越贡献已经超越国界,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俄中两国之间的友好交流往来。我们真诚祈福中国—俄罗斯的友谊如晴空万里般的阳光那样灿烂!

2014年9月24日,习近平主席出席了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并作重要讲话。会间, 习近平主席在人民大会堂亲切接见了季塔连科院士等20余位嘉宾。

这一次赴华开会,季塔连科院士是带着病痛坚持参会的。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仍然制订了重大工作计划。

2015年是世界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在北京紧张的国际儒学会议期间,季塔连科院士约见了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院长朱显平教授。那天中午,季塔连科院士从自己下榻的职工之家宾馆,前往与朱显平教授事先议定的复兴商业城近旁的丽华餐厅。我陪同他,步行约几百米的路程。此时,我才发现身材魁梧的季塔连科院士疲惫困倦,步履蹒跚。这段路程,他三次驻足,站在路边休息,我多次欲搀扶他,都被婉言谢绝。就是这样,这一次带病坚持的工作午餐,仍然商定了2015年5月初在俄罗斯科学院主楼礼堂的国际会议:隆重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才有了中俄友好协会会长陈元先生宣读习近平主席贺词与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卢佳宁所长宣读普京总统贺词。

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闭幕之前的晚间茶话会上,是季塔连科院士轻松与欢笑的时刻。他特意更换掉一如既往的西装革履,身着蓝色的唐装,与新任的会长滕文生先生谈笑风生。

次日上午,当送别到机场的汽车行驶在北二环路上时,季塔连科院士动情地指着俄罗斯大使馆的建筑说,那就是我当年工作时居住过的宿舍楼。在这三天的会议陪同工作中是我近距离认识季塔连科院士的三天,也是终生难忘的三天。

2015年,季塔连科院士因健康原因离开了所长的岗位,但仍然作为远东所的学术负责人,以忘我的精神工作在第一线。他曾经来到我所在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办公室,诚挚地表示,今后就在这个中心做一位普通的研究员就很好。

可是病魔残酷无情地夺去了他宝贵的生命。2016年2月25日,季塔连科院士因病在莫斯科逝世,享年82岁。

3月1日,在俄罗斯科学院的吊唁大厅,季塔连科院士依然如同我首次拜会他时那样面容安详,可是却令人心痛地躺在棺柩中。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最后两年,这位曾经壮实的老人被疾病的痛苦折磨得消瘦憔悴了很多,而即便是身患重病,他仍然凭借坚忍顽强的毅力和对事业的诚挚热爱,坚持奋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心中默念着:“您一路走好!”含泪在棺柩前默哀道别。

季塔连科院士,虽然您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是您夯实的俄中友好基石必将永存;您用毕生的精力为俄中友好大厦奠定的可靠辉煌伟业,必将千秋万代延续;您是中国人民永远难忘的真正朋友;您是永远活在我心中的不朽的俄罗斯功勋学者!

安乐哲与“一多不分”

安乐哲(Roger T. Ames)先生是当代美国著名哲学家、汉学家。尽管安先生称“我们是哲学家,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汉学家”,但他译有《论语》《老子》《中庸》《淮南子》《孙子兵法》等多部经典,并著有《通过孔子而思》(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 1987)、《儒家角色伦理学》(Confucian Role Ethics, 2011)等多部有关儒学的专著,是中西比较哲学研究的领军人物。他在对中西思想文化进行了深入的比较分析后,认为西方思想文化从根本上讲是“一多二元”(transcendentalism & dualism),而中国思想文化从根本上讲是“一多不分”(inseparability of one and many)。“一多不分”的“一”(“道”或“理”)是自然宇宙、社会万物以及人与人之间相通、互变、互系的浑然“一体”;“一”不是外在而是内在于“多”(万物)中的,“一”与“多”是互含、不二和“不分”。简言之,所有的人及事物都是不分的关系,内在地联系在一起。“一多不分”最初由中国现代哲学家唐君毅先生提出。他在1943年出版的《中西哲学思想之比较研究集》中提出了七个关于“中国宇宙观特质”的观点,其中第三个即为“一多不分观”,即宇宙之任何“一”物之构成皆必含有“多”。安乐哲先生尤其重视“一多不分观”,将它作为自己在比较中西哲学视野高度概括中国文化阐释域境(interpretive context)的术语。他认为,“一多不分”宇宙观为儒学和中华文化内核,新世界文化秩序的呈现需以儒学的“一多不分”意识增强人类共同命运感,领悟从“一多不分”文化视野去理解中国与世界未来的途径。(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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