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丽饶
清明前后,上党大地还没从冬季荒枯的沉睡中苏醒,人们就开始念叨起黄芽菜了。“风一变软,就有黄芽菜吃咯!”奶奶用围裙包着哭闹的小孙儿,分明是在诱惑。
“头茬韭菜得勤浇水,不然赶不上黄芽菜。”见当家的男人坐在院子里抽闲烟,女人着急了。
“人家那小闺女,长得嫩黄芽似的,可不能胡来哩!”上了年纪的妇人悄着声儿叮告村里的年轻后生。
“过两天摘了黄芽菜,给俺娘送点去。”新媳妇想回娘家,送黄芽菜算得上是个过硬的借口。
黄芽菜,简直是开春时节打进麻糊村体内的一剂兴奋药。这水格灵灵的话题,把人们整整一冬天的沉寂、焦躁、烦闷和憋屈都给撵跑了。夫妻不再拌嘴,婆媳不再计较,邻里之间也不再为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去争吵。哪顾得上哩!花婶每隔个把时辰就心慌慌地来到院子里,仰起头望董家麦场。望甚哩?望黄芽树眼瞅着返青,黄芽菜赶明儿就要努出来哩!她得赶紧箍起头巾,爬上门楼,扒开蛛网,把歇了大半年的长短钩镰、篓子、笸篮都给翻腾出来。这两天还得磨磨镰刀,洗洗篓子。去年的胶片手套也烂了口子,干脆让老头子到集上买一打回来,眼下哪家摘黄芽用不着哩?
黄芽菜,其实是槐芽菜。槐树只要努出芽,长势就像那月子里的娃娃,一天一个样儿。前天傍黑还是个带着绒毛的弯弯的嫩芽,第二天一早小叶片就张开了。像一只只稚气的小幼蝶,轻巧巧地伏在枝头,水嫩嫩的,在清晨的朝阳里发出亮闪闪的油光。鼻子还没凑上去,一股子清新的涩涩的气息就先扑了过来。这股子泼辣辣的馨香,彻底挑逗着人们的味蕾。从东头到西头,大姑娘、小媳妇们是再也坐不住了。连拄着拐杖的三奶奶也心痒痒哩,恨不能年轻上十来二十岁,一个出溜再爬到树上去。
这是女人们的盛会。篓子、围裙、笸篮、洗菜盆,各家把能盛能放的家什都拿出来,就在董家麦场那一溜老黄芽树底下。年轻利索的都蹿到树上去了,不消商量比画,哪枝能折哪枝得留着,这里头的讲究她们比专业的园艺师还要在行。瞅准那些妨碍长势的枝丫,钩镰钩上去,吃住劲巧妙地一拽,落到地上就是老人和孩子们的了,他们只管等着摘现成便是。坐在树杈上的人把树枝修剪完,才开始慢慢摘。篓子挎在左胳膊肘上,左手捉住枝梢,右手像插秧似的“嗖嗖”往里丢。才一小会儿工夫,眼瞅着一篓子鲜绿就要漾出来了。当然,也有失了神儿的。丢着丢着“咝”地就把手缩了回来,指尖上顿时缀起一颗圆溜溜的血珠子。去年腊月里才过门的新媳妇,跟村里人不熟,这会儿正心不在焉着哩!出了这岔子,还得强忍着。若是被村里的“老人儿”(指早期嫁到村里的女人)们发现,那可得好一番逗乐,硬要把新媳妇给羞得叫苦求饶才罢休。娃娃们断然看不懂,但他们吃准了大人在这个时候是没脾气的,就只管由着性子淘气。从篓子里掬起一大把黄芽菜,咯咯笑着扬到空中,豁了一地。奶奶看见了,嗔怪一句“小祸害呀”便笑格盈盈再不说什么。女人们之间平时有过节儿的,这会忙着摘这头茬黄芽菜,也无暇计较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围在一块你接我应,热火朝天地说笑个不停。头茬黄芽菜当真是个稀罕物儿,能作为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赠送哩!
黄芽菜包饺子是最美味的吃法。现摘的黄芽菜,用开水焯过,鲜绿就变成了泛黄的军绿。剁碎了配上菜园里新割的头茬韭菜、鸡窝里掏几个土鸡蛋,美美地吃顿饺子,才算不辜负阳春三月这大好时节。当然,苦难年头又有苦难年头的做法。摘了黄芽菜回来,你家有鸡蛋,他家有韭菜,实在拿不出的,剥几个蒜瓣子了事。女人们围在董家麦场,就着暖暖的春阳,热火朝天包几篦饺子,满村飘香。
“苦日子,是慢慢熬出来的。”三奶奶说。她常把黄芽树叫成感恩树,刚嫁到麻糊村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幸而有黄芽菜蒸糠窝窝给孩子们吃。苦虽苦,但饿一顿饱一顿总算熬过来了。日子稍好点,外面又打起了仗。三奶奶向来“不安分”,身在农家,却一心挂着前线。她不知怎么竟发现了黄芽菜水能染布,便组织村里的女人们行动起来,染出一摞摞军绿老粗布,叠得整整齐齐送到部队上去。解放军战士捎回话,感恩上党老百姓。三奶奶就在村里到处跟人说,感恩上党黄芽树。
我生在农历三月,正是黄芽菜生发的季节。记事起,每年的生日,母亲都要包黃芽菜饺子。长大后,随着生活水平的改善,野菜渐渐淡出了餐桌,过生日吃黄芽菜反倒显得有点寒酸,但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再后来远离家乡,黄芽菜便成了生日里的一份怀念。
昨天下午,母亲到镇上把黄芽菜寄出来了。远隔千里,竟可以品尝到自家树上现摘的嫩黄芽,倍感亲切温暖。
责任编辑:秀 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