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约一缕青烟

2018-01-22 11:35张家新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辣椒梅子毛巾

张家新

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初春,学校组织了一次春游活动。

南山被雨水洗得清澈翠绿,小草露出了笑脸,山花涂抹了胭脂,鸟儿鸣叫,溪水欢歌,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泥土的芬芳。

梅子,我的同班同学,一个阳光、清秀、很爱干净的女孩。一双凤眼,一头乌黑的头发,皮肤很白,一笑起来,连牙齿都是那么洁白可爱。因为嘴唇天生特别的红,男生们喜欢她,悄悄叫她“小辣椒”,而我却是出了名的调皮男生。

第二天早上,崎岖的山道上回荡着欢歌笑语,同学们纷纷背上锅碗瓢盆上山。老师说我体力好,特意让我走在队伍的最后,负责照顾走累掉队的同学,帮助背一下携带的物品。他是在惩罚我。前几天我把一个爱打小报告的男同学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只好听命,不然又要被家访,害怕父亲的火暴脾气,他认为被老师找上家门是最丢人的事。

是天意巧合还是人为设计?谁又能想到,老师不经意的安排,竟铸成了我一段挥之不去的愧疚和遗憾。

梅子,掉队了,一会儿说太累,一会儿说崴脚了。临午时,走到一条溪水淙淙的涧谷时,梅子终于不再走了,坐在岩石上喘着气,脸上泛着红晕,得意地笑着,全然不顾我焦急的哀求:“快点走,我已经帮你背了锅碗瓢盆,难道还要我背你走?”梅子抿着嘴笑了起来:“我才不要你背呢,这儿多好,我们在这做饭吃不是一样吗?”梅子坚决不走。没办法,我大声地喊话告诉前方的老师,他们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安营扎寨,约定吃完饭一起集合下山。

梅子让我垒起灶台,收集干树枝,说这是男生做的事。她麻利地淘米洗菜,变戏法似的从行李中取出用小瓶子装的油盐作料,还拿出一个午餐肉罐头,一边笑着一边像是诱惑似的朝我晃了一晃,那个年代,午餐肉罐头可是难得的奢侈品。一会儿,一缕炊烟从南山涧谷升起,一湾溪水倒映着梅子忙碌的身影,炊烟中飘荡着午餐肉香。 饭后,梅子洗漱完毕,把一条毛巾递给正在洗手的我,一条洁白芬芳的毛巾。我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把手放在衣服上擦拭。“没事,这条毛巾你又不是没用过。”梅子递着毛巾,红着脸说道。“我用过?”我满脸的疑惑,“真没良心,好好想想。”梅子嗔怒地看着我,噘起小嘴巴,更像一个红辣椒。哦,想起来了,去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约了一个男生,把课桌拼成乒乓球台,玩得大汗淋漓。住校的梅子悄悄地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教室里,盆里飘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回家的时候,我们连课桌都没恢复原样,盆里的毛巾已变得脏兮兮的,第二天的课桌却是秩序井然。

“给,真白!”我把毛巾递给梅子。“午餐肉好吃嗎?”梅子蹲在溪水旁洗着毛巾,歪着头问我。“嗯,好吃,你在家常做饭?”我问。梅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不做,都是姐姐做的。”说完,梅子脱下鞋子坐在岩石上,两只脚放进清澈的溪流中撩着水,映出一双白白的脚。“你的脚崴了,现在好些了吗?”我关心地问。“不告诉你。”梅子仰起头咯咯地笑起来,两只脚不停地扑腾着,溅起一团水花。

下山了,梅子又说脚疼,我只好陪她慢慢地走在队伍最后。突然,梅子说忘拿了那条晾在溪水旁的毛巾。我不想再重走陡峭的山路,梅子却嘟着嘴,满脸的不情愿,我哄着她说:“算了,回去我买一条新毛巾给你。”梅子高兴了,眼睛里闪着光亮:“真的?骗人是小狗。”说完,梅子朝我伸出小指头。我只好伸出手,两个年轻的小指头拉在了一起。

流火七月,一场毕业典礼后,同学们分手了。一声再见,一声道别,匆匆踏上人生旅途。轻轻地来,又淡淡地走,没留下任何联系,谁都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精彩还是迷茫,只愿各自岁月安好。

几年后,我婚后的第二个月,接到一封梅子寄来的信,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小辣椒”的模样。兴奋、疑惑、急切地打开,是一首很短的诗:你忘了那一条毛巾/我却记住了那一缕炊烟/等待,徘徊,无奈/一切都已不在/因为不久/我将踏上婚路/是幸福还是悲哀?

我立刻被懊恼、愧疚、不安的情绪笼罩着。那一条毛巾,那一次拉钩,那一缕炊烟。狠狠地拍着脑袋,恨自己粗心大意,恨自己失言弃信。梅子同学啊,你怎么那么傻?少年时一段往事,你就那么当真?那么不肯忘怀?结婚是大喜的事,怎么会无奈?怎么会悲哀?梅子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我一阵心慌不安,借了一辆摩托车,急切地朝梅子的家乡驶去,虽然还不知道梅子的详细住址。

一路打听,终于到了梅子的家,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四合院,一棵梅花在院子角落含苞待放。我忐忑地坐下,一半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半是背信弃义的愧疚。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梅子拉着脸,连一杯水都没倒给我,一副抑郁不开心的样子。平时伶牙俐齿的我顿时不知说啥好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看看你。”“谁稀罕你,早干什么去了?”梅子埋怨地说着,把头扭向一边,眼泪却流了出来。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梅子,不停地搓着手,环顾身旁披红挂绿的嫁妆,小心翼翼地说:“要嫁人了,高兴才是。梅子,你嫁妆不少啊!”梅子背着身擦擦眼泪,又是淡淡的一句:“管它多少嫁妆,无所谓。”

两个曾经情窦初开的同学,就这样尴尬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梅子的情绪平静一些,才知道梅子这么多年一直在与父亲安排的婚姻抗争,也一直默默等着我能送来那一条毛巾。可惜,一直到父亲以死相逼,等来的却是我结婚的消息。梅子的心死了,看着垂垂老矣又病魔缠身的父亲,梅子终于答应嫁给那个自己从未爱过的男人。

无法描述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慌乱心情离开梅子家的。这究竟是我的错还是命运弄人?临别时,梅子只把我送到院门口,没有一句话,也没有握手,只有梅子红红的泪眼和我强装的微笑。转身一刻,我终于没有忍住泪水流下,默默祈求梅子能嫁个好人家。

岁月就这样流淌着,我和梅子各自成了家,两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失去了联系。几年后,无意中听到一个让我寝食难安的消息,梅子离婚了,一个人与返城的父亲住在一起。梅子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孩子?迫切地想见梅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梅子的电话或地址。于是,一个人登南山的时候,常去当年飘起一缕炊烟的那条涧谷,看一溪流水,忆一段往事,每一块岩石,每一声鸟鸣,仿佛都有相随的影子。

“听说‘小辣椒病了,癌症晚期。”毕业三十年后的冬天,因不小心丢了毕业照,去借一个同学的照片翻印,他不经意的一句话彻底惊呆了我。“胡说,你怎么知道?”我连忙问,口气中甚至有点愤怒,好像他诅咒了梅子一般。“我家一个邻居和‘小辣椒是亲戚,我也才听他说的。”同学喃喃地说着,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涨红了的脸。扔下照片,急切地拉着同学,向他的邻居家跑去。

终于得到了梅子的电话,喜悦、激动,久旱逢甘霖一般。我迫不及待地约梅子明天早上九点在米兰茶社见面,不许耽误,不见不散。

米兰茶社,轻曼的音乐,焦急的心情。三十年未见,梅子是胖了还是瘦了?嘴唇还是辣椒一样的红吗?一阵敲门声,我快速打开,一个穿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女人站在门口,只露出疲惫又兴奋的眼神。

“还是那么霸道,连请女同学约会都像下命令一样,还不许耽误。”梅子轻轻坐下,眼角飞起羞涩,说完后一阵咳嗽。

这是梅子吗?虚弱、颓靡,我无法把眼前的梅子与当年阳光秀丽的“小辣椒”联系在一起。梅子真的病了,病得很严重。

无论我怎样请求,梅子都不愿意取下口罩和帽子。她说正在化疗,是偷偷地从医院溜出来的,也不想让我看见她可怜的模样。

梅子告诉我,女儿七岁的时候就离婚了,一个人与父母住在一起,后来又下岗,去年查出肺癌晚期。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望着不停咳嗽的梅子。

尽管梅子是个洁癖般爱干净的女子,但我仍诧异她会因无法忍受对方的生活习惯而离婚,婚姻的过程就是相互适应的过程,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谁又能没有缺点呢?可梅子说:“你们男人不会懂,对女人来说,爱一个人,就会包容他,因为不爱,才会不忍。婚前就不情愿,婚后,心情随时间一天天死去。为了离婚,我是净身出户,眼不见,心不烦,离了,也解脱了。”

几天后,正在开会,接到梅子的短信。她化疗出院,因为不能受凉感冒,问我能否把她接回家。我跑出会议室,开车向医院驶去,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冬雨。

医院门口,一个自称是梅子女儿的姑娘在等我,长得很像年轻时的梅子。我一边随她往病房走去,一边塞给她一沓钱,谎称是同学们的问候,请她照顾好母亲。女儿推辞一番后,点头答应,叹息母亲的胃口太差了。

回来的路上,我不时地朝后视镜望去,梅子依旧像个粽子,靠在女儿的怀里,平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女儿好奇地看着我和梅子。

“还有几天,就是你的五十岁生日,我比你小十天,我们兩人一起过个生日好吗?”快到腊月的时候,梅子的微信让身在南京的我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梅子怎会知道我的生日?梅子微信后几个害羞的表情图让我无法拒绝。

海边,美食船雅座,我和梅子临窗对坐。梅子打扮得很漂亮,不再像个粽子,皮肤还是很白,只是少了光泽。一双凤眼闪烁着兴奋,嘴唇依然红得像辣椒,梅子说是今天特意抹上久违的口红。

五支蜡烛燃起,烛光点点中,两只久别的手掌合在一起,许下生日心愿。梅子闭上眼睛,睫毛上挂着泪花。

“你怎会知道我的生日?”我不解地问。“上学时就知道呀。那年在南山涧谷野炊时你告诉我的,你忘啦?”梅子歪着头笑着回答道。

天啊,我无言以对。三十年过去了,梅子居然还记得当年一句比谁大谁小的谈话。

第二年,三月,梅子还是不停地到医院化疗,也许是天气变暖,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一天,我打电话约她去上学时的野炊涧谷,梅子很激动,一边答应一边是喘息咳嗽声交织在一起。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梅子家路口,梅子早已站在路边。她今天穿得太好看了,像个小姑娘一样,甚至有点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艳丽。一顶黄色贝雷帽子,剪着整齐的刘海儿,一件粉红色的时尚扣腰上衣,一条草绿色的紧身裤,一把兰花雨伞,一副茶色眼镜下,衬映着鲜红的嘴唇。

“好看吗?”上车后,梅子问我。“嗯,真好看,像个小丫头。”我答道。看着捂着嘴笑了的梅子,我心中不由一阵心酸,岁月对梅子太残忍,太不公平了。

盘山而上,上学时的山路已经铺成水泥路。梅子像出笼的鸟儿,开心得一路张望。我手里拿着一件外衣和一瓶保温热水,小心地跟着梅子。她不能感冒,也不能喝任何凉的东西,又担心她累着,可怜的梅子。

好不容易登了一半,梅子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岩石上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把水瓶递给她,指着前方依稀可见的山谷,告诉梅子那就是我俩当年炊烟飘起的地方。梅子突然站起来,快步向前走几步,向涧谷望去,一动不动,风中的梅子成了一塑雕像。我连忙为她披上外衣,梅子没有回头,喃喃地说:“抱抱我。”时间仿佛瞬间停滞,我迟疑一下,拥着梅子的后背,把梅子紧紧搂在怀里,一起朝涧谷眺望。

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从前,一涧溪水,一条毛巾,一缕炊烟,多么美好。可物是人非,命运弄人,谁又能想到,那个在涧谷中精灵般的“小辣椒”会成这样?难道真的是红颜薄命?我不敢想象,一阵心乱,情不自禁地吻着梅子的贝雷帽。梅子在我怀中抽搐着,伤感自己连登上涧谷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滴冰冷的泪珠落在我的手背上,猛地又是一阵疼痛袭来,惊醒了茫然的我。梅子狠狠地拧着我的手,我咬牙努力地忍着,不敢把手抽出来。一会儿,梅子突然转过身,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能穿透铜墙铁壁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不敢直视梅子的眼睛,低下头,像做错事一般。

下山的路上,风大了一些。我担心梅子的身体,便走了另一条抄近小道,不想,被一条溪流挡住了去路。我抱起梅子蹚过溪水,没费多少力气,感觉梅子很轻。梅子告诉我,因为胃口实在不好,吃完就呕吐,现在只有七十斤。

车上,梅子恋恋不舍地向山上回望。我对梅子说:“回去拼命吃饭,你假如能胖到九十斤,我就带你到涧谷再来一次野炊,我亲自做饭给你吃。”“真的?你不会又是骗人的小狗吧?”梅子嬉笑着问。“不会,这次我绝不会骗你。来,拉钩!”我认真地说着,把小手指伸向梅子。三十年后,两个小手指又一次拉在了一起,梅子很郑重地点着头,脸上洋溢着幸福。

人生,有多少次三十年可以重来?增肥二十斤,这对病入膏肓的梅子来说是件痛苦难熬的事,但我又能为梅子做些什么呢?梅子若能开心,口味变好,兴许真能胖到九十斤,梅子的病兴许就能好起来。我默默地祈祷着。

此后,每天都会与梅子微信联系,说一些开心的话,鼓励的话,并称梅子叫“胖小猪”,发给他肥猪的动漫图片。梅子很愉快,和我聊着俏皮话,称我为“饲养员”。一天晚上,梅子发来微信,打开一看,是一个欢乐猪的表情图,马上又来了一句话:“胖了半斤,哈哈哈!”接着又是一个欢呼跳跃的表情。我立刻回了点赞和拥抱的动作,并写道:“好好吃,你会变成小猪的。”梅子又是一个大笑的漫画表情。

日子静静地流去,每天悄悄地等待。梅子隔三岔五的长胖消息,成了我最开心的喜讯。梅子会好的,梅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天天都在期盼着,祝福着。就这样,半斤,一斤,一斤半,三个月后,梅子终于胖了五斤,脸色红润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咳嗽。约她吃饭时,梅子也能吃上小半碗,喝上几口汤,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谢天谢地,梅子也许是误诊,梅子一定吉人天相。

六月中旬,我带队到外地施工,习惯地与梅子联系,希望得到她又长胖的好消息。不知为何,突然与梅子失去了联系,手机、微信、QQ,全部没有回音。也许是梅子想回去时给我一个惊喜吧,我安慰著自己。

七月初的一天夜里,工程现场灯火通明,一片忙碌。一个陌生的电话不停地打进来:“喂,你好!”手机中传来梅子的声音。果然是想给我一个惊喜,难道梅子真成了一个胖小猪?我欣喜地接听。“我是梅子的姐姐。”一句急促的话。梅子的姐姐?这声音怎这么相似?一种不祥的预感涌进脑海,紧张、害怕、恐惧。“梅子昨夜死了,临死的时候念叨你的名字和什么涧谷,估计你们是要好的朋友。我是在她手机中找到你名字的,所以告诉你一声,她明天火化。”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绞痛、胸闷、冰凉的感觉布满全身,我无力地蹲了下去。梅子死了?怎么可能?不是正长胖吗?之前的一切难道是回光返照?难道我注定就不能给梅子兑现一个约定?就不能为她做一次饭?不可能,梅子不会死,我现在就去找她,现在就去。

一路狂奔,一路含泪。车轮飞速地转动着梅子的曾经,白皙的脸,红红的嘴唇,白色的毛巾,忧伤的眼神,未能重燃的炊烟。

殡仪馆,梅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哭声一片。梅子的女儿早已成了泪人,被人搀扶着,手竭力伸向躺在花丛中的母亲,却沙哑得喊不出声来。我强忍情绪,随悼念的人群围绕梅子的遗体依次走着。躺在鲜花簇拥中的梅子,脸色苍白,骨瘦如柴。

记不得梅子的姐姐对我说了怎样安慰致谢的话,也记不得司机是何时把我送回家的,一路无语,一夜无眠。

梅子葬在女儿家对面的高山上。听说这是梅子的遗言,她害怕孤独,也受够了寂寞的苦海,想离女儿近一些,想经常看到女儿,那是她一生仅有的收获。

清明节,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独自来到梅子的墓前,摆上鲜花、水果,用白毛巾轻轻擦拭镶嵌在墓碑上的梅子照片,笑脸还是那样灿烂,辣椒一样的嘴唇还是那样鲜艳……

一会儿,一缕青烟从梅子的墓前袅袅升起。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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