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那天晚上弋阳下大雨,下得比白娘子大战法海和尚时还大,按照原计划,我们要去看弋阳腔,我正琢磨着这个行程会不会被取消时,有人招呼上车了。
大巴在风雨浇漓的城市里穿行,转了几个弯,抵达一个小胡同口,走进去,里面倒是豁朗,藏着一个挺大的剧院。
可能是灯光不够亮,剧院墙壁上暗沉沉的,有种古旧味道,蓝色塑钢座椅,上座率不低,大多是女人,女人里大多是年紀大的女人。平时你不大会见到这个群体如此集中的出现,她们通常隐身于各自的生活中,带孩子、做家务……跳广场舞的那些人,都比她们要年轻一点。
大幕拉开,旁边的灯箱上出现片名《珍珠记》,一男一女登场,甩着袖子唱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弋阳腔,相对于袅袅然的越剧,它更加高亢,与活泼的黄梅戏相比,它又多了点粗犷和豪放,跟这雨夜,倒是有一种参差对照之感。
渐渐地听出了些名堂,原来这男子名叫高文举,和这个名叫王金贞的女子是结发夫妻,高文举要去赶考,王金贞河桥送别,依依难舍之际,她把一颗珍珠分成两半,夫妻各执半颗,作为信物。
看到这里,我非常好奇王金贞用了什么工具把那个珍珠剖成两半的,另外,两人已经结婚,还要这种信物作甚?前者戏剧里没有表现出来,后者答案很快揭示,“从前慢,车、马、邮件都慢”,一个人离开,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时空的无垠,成为薛定谔的离乡者,没法确定他是不是还回来。
尤其是像高文举这样学习好的人,风险系数更大,前面有无数等着摘桃子的人,比如那位温宰相。
在高文举中了状元之后,温宰相粉墨登场,他家里有个美貌的千金,他想做高文举的老丈人。
高文举一开始自然是拒绝的,但架不住温宰相的威逼利诱,无可奈何地入了洞房,还非暴力不合作着,却也离就范不远了。王金贞恰得其时地找上门来,被宰相的闺女打出门去。聪明的女人,认相府老奴为干娘,在老奴的帮助下,把半颗珍珠藏入米粿,送到高文举眼前,最终夫妻相认,告到包拯那里,让仗势欺人的宰相父女受到严惩。
旁边的老太太看得非常投入,伏在前面的椅背上,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舞台,整场戏都没有换姿势。不过,包拯一审完,她就站起来离开了,同时还有很多老太太离场,也许家里都有个小孙子、小孙女等她们哄睡,又或者,这年纪她们已经习惯了早睡早起,出来这一趟不容易,但是包公严惩坏人太好看了,看一百次也不厌烦。
我在她们身上看到我姥姥的身影,我姥姥最喜欢的古人就是包拯,第一次来合肥,就心心念念要去包公祠看他的龙虎铡,多年来她一直觉得自己就是秦香莲,跟她离了婚的我姥爷,就是万恶的陈世美。
像我姥姥这样,生活真正发生变化的女人很少,但是,担心被截和,被人无端地摘了桃子,大概是古往今来无数女人的心结,我们有很多名剧,都可以归结为“桃子的故事”这一类型里。
在古代,女人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丝萝倚乔木, 蒲草系磐石,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就是找到一棵还不错的树。婚姻因此带有投资属性。
或是女方下嫁,像《珍珠记》里高文举,最初的版本就是入赘王家的,不过应该不是比较严格的那种倒插门,只是家里条件不如对方罢了;还有《荆钗记》里的王十朋,他老婆钱玉莲是拒绝了巨富的求婚,也就是说损耗了机会成本,嫁给他这个贫士的。
还有一种,也许经济上相当,但女的承担了全部家务,照料老小,让男的集中精力奔前程,也是一种投资,也是在种树,期待桃树开花结果。那么最可怕的事,当然就是你种了半天的树,被别人摘了桃子。
摘桃者窥伺在每一个路口,防不胜防,桃子的表现因此至关重要,通常分成两种,一种是流着道德血液的桃子,像这位高文举,他虽然被人摘了,但身在曹营心在汉,随时准备反戈。他的同类有很多,比如前面提到的王十朋,还有《琵琶记》里那位汉代的蔡伯喈,他们都是有良心的桃子,待种桃者一到,立即自动归队,里应外合,让摘桃子的人灰头土脸,丢人现眼。
这样仁义的桃子,必须树为楷模,一方面可以安慰到台下的女观众,一方面也给观众里隐藏着的无数桃子提个醒。当然,这样的道德感化力量可能是有限的,那么我们还有大杀招,让你看看一颗不道德的桃子,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就是更加著名的“陈世美”,他中了状元之后,攀附上公主,彻底走上人生巅峰。然而他忘了过往,过往却不能忘记他,秦香莲扯着两个孩子寻了过来。
这时候说不得什么一别两宽的话,秦香莲一个人拉扯孩子侍奉双亲让他专心读书进取,他的过去,秦香莲有所投资,他的现在,秦香莲就应该有份获益。他的成就也是秦香莲的桃子,他怎么能够开门揖盗,自觉自愿地跟了别人呢?
一个不道德的桃子,下场是悲惨的,特别同情弃妇的包拯,按下了正义的铡刀。如果生活能够这样是非分明,那可就太好了,然而我们的现实,往往要曲折暧昧得多。
不妨看看《人生》里的高加林,他在人生最低处时,邻家姑娘刘巧珍向他表达了爱意,请不要小看这情意,它不但是爱,更是肯定,赋予正被命运踩在脚下摩擦的高加林以力量。它还是一份承诺,承诺愿意陪他在人生的风雨中共进退。是这些,让这棵正被风雨摇曳的树不至于倒下,但是,转眼间,春和景明,他开出桃花夭夭时,一只城里姑娘的纤手伸了过来。
如果这个城里姑娘像宰相的千金那样,粗暴地许诺给他权势或是金钱,高加林完全可以有骨气地拒绝,然而,她许诺并且已经展示的,是更加高级的生活: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而刘巧珍只会告诉他,家里的母猪下了多少只小猪仔。
高加林很难拒绝这种诱惑,最关键的是,见了世面的他,无法再回归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而刘巧珍找不到,也不愿意去找一个伸张正义的包拯,最后,是命运狠狠地惩罚了高加林——当他被清退回乡被城里姑娘放弃时,刘巧珍已经嫁给他人。
凄婉的歌声响起来:“叫一声哥哥你不成才,卖掉良心你才回来。”是啊,只是,高加林这样做,也有他的非如此不可,他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野心勃勃不断向上的人,刘巧珍爱的,正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她注定只是他的一个驿站,过往之地。
桃子的故事,没法像戏剧里那么简单,充满了变数,也不能以黑白论之,它是最为典型的人类的道德困境,而且,正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包公不常有,命运的惩罚不常有,要么双方绑在一条船上,耗下去,沉下去,两败俱伤,要么就是弱势一方自认倒霉,而这个弱势,通常是女性。
还好,如今女性也获得了自我发展的机会,可以自己长成一棵树,而不用那么胆战心惊地守护着好容易种出来的桃子。但是,随着经济的发展,家庭内部出现分工,还是会有很多女性接受种树者的角色,让男人去做结桃子的树,“被摘桃子”再次成为许多女性的噩梦。
如今的影视剧里,既有仗势欺人的富家女,也有恃美行凶的“狐狸精”,她们居心叵测地埋伏在某些节点,进行着凶残的巧取豪夺,观众情绪激烈但也富有耐心地看着,知道那习惯迟到的正义终究会翩然而来,清算所有的罪恶。
从这个角度上说,眼下最火的剧,还是脱胎于《珍珠记》这样的原型,只要女性还有这样的付出和这样的恐惧,这样的戏,就能一代代地演下去,永远被观众欢迎。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