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建伟
走到江边,雨说来就来了,迷迷瞪瞪,细密,好像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
坡上有书院,而坡下,正在破土施工,红土里纵横着一道道车辙,盛满了一捧一捧的水。我们高一脚低一脚走在烂泥地里,吴朋友向上指了指说:“叠山书院到了。”
周遭一片泥泞,我们用鞋子寻找路,顾不上回應他。雨水和着红土,一片泥泞连着一片泥泞,抬脚之间,好像踩上了海绵,海绵喝饱了水,“扑哧扑哧”,泥水乱溅,想找到一块稍稍硬一点的红土疙瘩,然后毫不犹豫地踩上去都难。
周朋友见我走得犹犹豫豫的,心好仔细,就对我说:“哎呀,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这里产玉,叫黄蜡石,色泽接近红土和黄土之间。”我问:“这烂泥土里有没有?”他说:“到处都是哎。”脚一挥,“腾”,就是一下。泥块飞扬,大疙瘩追逐着小疙瘩,骨碌碌跑了好远,我们也追了上去,拿皮鞋尖拨拉着它们,翻来覆去辨认,哪有什么黄蜡石?我脚臭,也没有踢出个所以然,不过,发现了一块米黄色的石头,莫非,这就是……我兴奋不已,偷偷拿到泥水窝里洗了洗,摸起来很滑,像蜡,亮眼得很,有一层包浆,上面的纹路像人的手纹,不禁心花怒放。问周朋友:“这块,是不是?”吴和周都笑了,斜斜脸的坏笑,答案,还用再问吗?还是周朋友够意思,拿起那块石头解释说:“是不是玉?你不能看它颜色好看,就断定它是。关键看它玉化的程度,蜡石的透明度,你看看,我说的对不?”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玉化不够,只是石皮光滑罢了,不免有些失落。
吴朋友也是个细心人,先是像一个地质勘探员似的,原地观察一圈,捡一片红土疙疙瘩瘩的凸处,“啪”,飞起一脚,鞋面和裤脚立马溅满了泥浆,哪还理睬!于是乎,泥浆和大大小小的石块摊开了,一股股土腥气扑鼻而来,湿漉漉的,娇滴滴的,不知是哪里的女子在轻轻叫着谁呢?
我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着捡石头,丢石头,反复比对,选择来,选择去,比谁的运气好,能捡到黄蜡石。最后,我感觉自己真的挑花了眼,虽然两手举了三块石头,心里头却还是一个劲儿打鼓。它们,究竟是不是呢?忐忐忑忑,把石头交给周朋友鉴别。
异常镇静的周,看过了吴的,方才接过我的,挑了几挑,都不太满意,一个反手,拿出一块土不拉几的石头,说:“这块,我捡的,百分之百的黄蜡石。”我“咦”了一声,问他:“你蒙我?”他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有那,玉化的质地——啧啧,怎么样?”说着,又怕我不相信,拿石块往脚边的污水里涮涮,纹理更加清晰,玉质透明,一缕一缕,像肥嘟嘟的猪肉,有肥肉,也有瘦肉,唉,好馋!看到这时,不过上午10点,肚子却突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哎呀呀,这,哪里是什么黄蜡石,分明是弋阳老县城的龟峰扣肉嘛!说到扣肉,大名鼎鼎,我这般行色匆匆,无缘此等口福,遗憾呐。不过昨日,龟峰倒是爬了,山是很奇怪的山,红艳艳的肉色,座座都像乌龟,卧爬滚跑,腾挪闪跳,一不留神,没准,就跑到谁谁家的床上了。石色和肉色,等于是肉,一想到肉,很容易勾引出人的口水,但是这块肉嘟嘟的石头果真能吃吗?想到这里,我“咕咚”咽了一股口水,再没有什么话。
周朋友自信满满,问我:“怎么样?这块黄蜡石可以吧?”
我说:“是可以。可它,长时间裹在红土里,怎么是金黄色?”
吴朋友插了句话:“嗨,我们弋阳县紧靠江西鹰潭的龙虎山,张天师听说过没有?他就在那地方炼金丹。你想呀,那炼丹水顺便一撒,大山变成了肉红色,时间长了,土里的疙瘩块不就玉化了,变成金黄色的吗?”说着,恶狠狠扔掉手里的三块石头,“啪”,又是一脚,骨碌碌滚出来一群小石头,他嘴角咧咧,顺势地,弯腰捡起了两块。
周朋友点点头,对我说:“大家都这样传,说到底,是说黄蜡石好看,江边河谷,水流过,滑溜溜的,加上日月星光暴晒,有贵气,聚财气呢。”
我接过周朋友手里的石头,问他们几个:“看起来,这玉质,像不像一块肥肉?”
“不像刚宰的肥肉,像山里人家里的腊肉。”一个说。
“哪有这样黄的腊肉?时间太久啦,谁吃呀?”一个说。
“玉就是玉嘛。如此高雅的东西,老是跟腊肉扯在一起,俗不俗气哩你!”一个说。
“吃是人的本能嘛,动物也一样爱吃。不谈吃,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一个人说着,朝我暗暗挤了挤眼睛。
“他,想吃肉了吗?中午,我们到曹溪镇东岗村吃农家菜去,多上几盘土猪肉,再喝喝汪三火家的稻谷酒去。”
“三火不是来接我们吗?他们的车子走到哪里了?”
“急什么!等一个小时,我们看完上面的叠山书院,这两人估计着就到了。”又问我,“你,先忍一会儿肚子吧……”
我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一时间,他们也跟着我笑。
再看,那黄蜡石,可不就是一块肥肉吗?走出几十步,我拿着三块石头,周朋友拿着两块,吴朋友也拿了三四块,不过都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巴,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黄蜡石,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的。
上坡了,陡直,半米高,前脚踩上去,脚尖探了探土的虚实,倘若实,方才踩准了原地,绷直了腿劲儿,一个提气,一个跃身,“啪”,就上去了。但见这儿,红土里有了干的地方,雨水呢,被草和土吸了去,不见得多湿,显了干燥气,越来越瓷实,踩上去,地皮不再是泥泞泞的,脚步有了“啪啪啪啪”声的底气,不免加快。往上边去,是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几道水泥阶梯,一个敞敞亮亮的院门,门旁边,有一个水池子,拧开水龙头,吴朋友洗了泥石头,两个人也冲手洗脸,沾着水,擦去皮鞋上的泥巴,掩饰一下狼狈相。继续往里边走,推开门,就是静穆的书院。我停下步子,周朋友也停下来,想确认一下吴朋友手里的东西是不是真东西,也就是黄蜡石。吴朋友脚步停也没停,拳着两块石头,右手朝上一挥,意思是不要停下,两个人只好跟上。
书院里亭台楼榭,草木葱郁,厅堂的茶几两端,虚着的两个座位,想必是书院主人一直在等着远方的学人。吴朋友是本地人,自然围绕着它,乱七八糟地说道一番,却只字不提自己手里的石头。周朋友看透我的心思,转过身子,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嚷嚷道:“你别说了!我们不想听着。哎,能不能让我们俩看看这个?”
吴朋友一个背手,胸脯一鼓,反问:“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
“黄蜡石呀。”我嘻嘻一笑说,随即移步到了他身后。
他把兩手又抢放回来,不料,两只胳膊快要转移到胸前的时候,周朋友眼疾手快,一下,就抓了个正着。周得意地说:“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拳着两只手松开了,露出了黄澄澄的石头,不规则,一块像鹅蛋大小的,七八两重,一块像偏平的红薯大小,足足2斤重,都不算小。鹅蛋状的石头不错,颜色较深,由澄黄色正在向雀巢咖啡色过渡,我粗粗估计,玉化的时间不下五千万年。
嘴角不禁微微一翘,笑意时隐时现。
周的聪明,出乎我的意料。他狐疑地瞅我一眼,又看看吴的这两块石头,两三秒,一把抢过那块小个头的石头说:“这个不好,不是黄蜡石,别送给他。我留着啦。”
我“咦”了一声,感觉这里面有鬼,赶紧说:“我看看,我看看。我啊,也想要这块品相不好的石头。”
周绷紧一张脸,看看我,又看看我,忽然,“扑哧”笑了,说:“其实呢,这块小的,比那块大的玉化的程度要好,是正宗的黄蜡石啊!”又补充说,“你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哎呀,这品质,这蜡色,你上哪儿找?”果真,鹅蛋状的石头玉化均匀,瓷器般的圆润,无杂质,无鬼脸,无断面,每一个棱角都磨得圆圆的,11道褶皱里,好像隐藏着地球上的11道巨大的地缝,人类的11个秘密。想象这块黄泥巴,埋藏在地下亿万年,即使是根小草也会变成神仙了!此一刻,重见天日,单就这一点,它们不是神物是什么?
我脸上是满满当当的艳羡啊!
周怕吴难堪,出于安慰,又指着那块大点的石头说:“你的这块,成色也不怎么差,个头不小,而且多像一块红薯啊!这样吧,他是河南人,河南人喜欢吃红薯,这块,你送给他,好吗?”
吴听后,假装满脸后悔死了的样子,夺回两块黄蜡石说:“谁说我要把黄蜡石送给你们俩啦?对不起,我,谁也不送!”
我们俩听了,一愣,苦着脸笑笑,一个前,一个后,自顾自地走出了书院,站在廊檐下看景。顷刻间,大雨如注,噼噼啪啪坠落在翡翠般的信江之中,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
晚上,酒后大醉,吴朋友送我回宾馆上楼,临别时,一把拽住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两块黄蜡石,恶狠狠地塞入我的行李箱,搦搦我的手,非常严肃地点了一下头,就夺门而去。
那个春天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个抬脚踢玉的细节,忘是忘不掉的。有时候点亮一盏灯,写作至夜半,看看书架上的他乡的两块黄蜡石,会走过去摸摸,瞅瞅,闻闻,末了,会非常无聊地笑笑:“人养玉,玉养人哪!”
吴朋友送我的黄蜡石,是不是能养人?具体点说,就是能不能养我?如果我写下一篇小文,回忆三五个故人,写饿了,能不能把它们当两块肉吃下去?
责任编辑:海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