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丽然
说起父亲,总是会想到山,父爱如山,是一份踏实、可靠和安全,而我的父亲,更像是远山,让我们远远地凝望。
父亲的怀抱是我小时候最深的留恋,回到四岁的时光,父亲一只手握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一只手揽着我,我坐在父亲的腿上,昏昏欲睡。这是儿时在父亲怀中唯一清晰的记忆,每每回想,总有一份温暖充溢心间,以至于常常留恋难舍。上高中时,到邻村同学家串门,见她妹妹有一米五六的个子了,还在父亲怀中撒娇,便不屑地嘲笑,其实那是怎样的一种向往和妒嫉!
第一次看火车,是父亲骑车带我去的。起了个大早,赶到三十里外的小城,天还黑着呢。父亲指着远处轰轰而过的火车说:“快看!火车!像不像大柴禾垛?”天黑加上阴天,印象中火车的模样真的如柴禾垛,忽悠忽悠地驶过。及到第一次和奶奶坐火车到石门,也才知道“柴禾垛”的真实模样。和“柴禾垛”一样印象深刻的是那张没睡醒的照片,父亲说是看完火车就带我去了照相馆,留下了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道具专门选了大公鸡,因为我和父亲都属鸡,骑在大公鸡上的我,两个小辫一高一低,无精打彩的,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起那么早,人家本来就困嘛。从那张照片起,以后的照片小辫子从来就没平衡过,总是一高一低。
小学上学时,最令家人头疼的就是我早上爱睡懒觉,叫不起来。那时也是特别怪,早上听着布谷鸟的叫声,我就睡得特死。先是姥姥喊,我顶多翻个身,然后是姨姨急了,开始掀被子扭屁股,我一阵乱叫之后,依然睡得很香。他们拿我没办法,所以我的早餐总是姥姥在后边给我梳小辫儿,妈妈不断地用两个碗倒着热粥。我呢,也急着呢,嘴里吃着,眼睛斜着墙上的挂钟,之后就是一遛小跑。对付我,父亲是最有办法的,他早上只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昨天咱家兔下了一窝小兔,你想不想数数有几只?”或者:“今天早上姥姥做好吃的了,起晚了可就没有啦!”那些新鲜稀奇的事儿吸引我,睡意就全消了。或者我跟父亲耍赖,要他讲个故事我才起来。
小学升初中时,要经过两次考试,最后一次是父亲送我。那时我对考试全没感觉,更不像现在的孩子有压力。天气很热,父亲给我买了西红柿,记忆中是吃着西红柿进考场的。考试的难易完全不记得,只记住了父亲和西红柿。没有叮咛,也没有嘱咐,也许家长们最担心的就是别热着渴着孩子们了。去年父亲来石,跟父亲说起这段,父亲说:“那时候,带队的祖老师跟我说,他最看好的就是你了。”我真的愕然,小学成绩并不是很出众的我,考试从没进过前三,那次真的是以远远高于其他同学的成绩考入了县一中。我不知道父亲的坦然和镇静,是因为心里有数,还是因为他觉得生活高于一切。但这情景深深地留驻在我的记忆,我知道,生活是高于一切的。
初中就住宿,学校在四十里外的县城。报到时是父亲和母亲一起送我到学校的,父亲驮着行李,而母亲驮着我。看着沥青路上相向飞驰而过的汽车,我因害怕而不断地惊呼,走这么宽的马路还是头一遭。第一次放大周假是母亲去接的我,以后就只能自己骑车了。选了家里最破的自行车,怕放在学校丢了,第一次和邻村同学一起骑行在飞驰的车流中,有害怕,还有些许刺激。之后就是苦了,二十里的土路,遇上雨雪天,泥泞难走,常常是一路上要摔好几次跤才能到家。而一到夏天和冬天,每到大周假,总是会遇到雨雪。那段路途的艰难,是我当时过不去的坎儿。父亲就给我讲他小时候上学的事,奶奶每次总是在他车兜里放几个鸡蛋,骑车累了饿了就可以吃上一个鸡蛋,然后就有劲儿赶路了。要知道那时候鸡蛋可不是谁、任何时候都可以随便吃的,于是对鸡蛋的留恋和吃鸡蛋的兴奋,让他忘了一路的劳累,反而成了最最向往的一件事。我听着笑了,什么是苦?什么是累?生活着是苦和累的,生活着也是充满着情趣和渴望的。在父亲眼里,那目标淡去了,只有一路的欢欣,这就是父亲的生活态度。
上初二时,腿上长了疥子,化脓很厉害,伴有发烧,堂哥把我从四十里外的学校接回来,第二天,我很胆怯地说不去上学了。没想到父亲却说:“那就别去啦,在家休息几天再说。”当然,第三天我又乖乖地去了。父亲理解了我的委屈,我没理由不理解父亲的期望。父亲从不强行要求我们什么,可我们却朝着他的目标进发。
写父亲,忆童年,都是些琐碎的小事。然而,童年无小事,因为童年是写在最初的白纸上,所以显得格外重要和珍贵。
临近高考時,父亲送了一大兜煮鸡蛋,嘱咐说:“增加营养,别累着了。”
填报志愿时,父亲匆匆地赶去,可我的志愿已填报完了。
大学报到,正是落叶时节,空旷的校园里满是落叶。父亲扛着一大捆行李送我,他说:“你们学校真大呀!”
女儿一岁时,父亲抱着她,说:“怎么这么香,颖身上有一股香气。”后来知道,那是碧浪洗衣粉的香味,而这香味,我从没闻到过,我是被孩子的吃喝拉撒忙晕了头的。
女儿三岁时,我放学去接她,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唱:“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我问她是老师教的吗,她说是姥爷教的,我努力地忍住眼泪。
我们都走了,飞了,父亲感觉到冷清了,他是借孩子的口,在呼唤我们。可是得生活呀,忙呀,忙得忘了生活是什么滋味。
之后,父亲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因为他有了孙女、孙子。只在每次我们回家时,他都会带着孙女到村口去等,走时又送我们上车,嘱咐到家来电话。在家呆的时光很少,可那儿仍是我最最留恋的,是踏实、安全和温暖。
再之后,父亲迷恋上了二胡。
……
说不尽父亲的味道,像山般稳健,像地般温暖,像大海一样平静,像溪流一样欢畅,有时很浓,有时很淡。
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看山,喜欢绵延不绝的群山,总觉得那儿有父亲的目光的注视。是的,父亲老了,但绵延万里也注视着我,那是血脉,在你的注视下,我们也逐渐站成了山的模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