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静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思想的解放和文艺政策的不断调整,散文创作开始出现“千帆竞发”“万木争春”的景象。与“十七年”的散文相比,散文作家更加重视抒情散文、美文、艺术散文的创作。这与当时强调“回归文学自身”的潮流有关。从恢复散文的真实性到探究宇宙、生命、人生的哲理,从描写客观世界到刻画作家内心,从散文创作艺术的革新到散文创作观念的变革,可以说,在新时期散文创作呈现出蓬勃多元的趋势。到了90年代,贾平凹等人开始强调散文创作要“大开门户”,因此在90年代,除了专门从事散文写作的作家外,许多小说家、诗人、学者也热情地投入到散文创作中,如季羡林、史铁生、王蒙、北岛等,他们更注重散文的思想性、文化性和知识性,由此带来了散文文体的变化。于是,这一时期就出现了“文化散文”,这类散文有着共同的特性,即浓厚的文化氛围、深广的文化内涵和自觉的文化意识。以余秋雨《文化苦旅》的出版以及流行为标志,文化散文开始逐渐流行起来,形成了一种影响十分广泛的散文创作潮流。
文化散文在90年代逐渐兴起并不是偶然的,大致因素可概括为:
①文化散文的出现是“五四”散文精神的回归,是对传统民族文化的重新认识,这与“寻根小说”的思潮异曲同工,都表现了新时期作家文化意识的觉醒。
②文化散文的出现与散文观念的革新密不可分。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讲真话、抒真情”使散文开始回归“真实性”传统;到了80年代中期,又开始恢复“文学是人学”的属性。随着散文主体性的恢复,到了90年代初,散文创作开始表现为以“个性化”为特点的艺术革新,进一步矫正散文作为一种艺术的审美偏离。随着散文观念的不断更新,散文作家的创作也不再局限于抒发内心的情感,而转向批判、反思传统文化,肩负起重塑和建设民族精神的使命。
③文化散文的兴起与时代环境密不可分。90年代,由于受到商品经济的冲击,人们的价值观念也开始改变,一味追求物质财富的满足而渐渐抛弃了精神文化。在此情形下,许多作家开始关注人生,“十分注重从文化学的角度进行宏观的考察,相当深入地思索散文本体论的问题,思索散文与人类文明的关系”[1]1694。
④文化散文的兴起离不开报刊的推动。20世纪以来,报刊引领各文学文体变革,改变了文学的传播方式,也使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更为密切。20世纪是以报刊为中心的文学时代,文学报刊是国家调节与规范文学的重要手段,是作家作品产生的摇篮,是文学论争的主要载体,是文学潮流积聚的主要平台,也是各文学文体发展的实验基地。报刊作为一种传播媒介,使“文化散文”这种散文创作潮流得以传播,并形成影响深远的一种文学现象。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坛上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热潮,作家们开始致力于对传统意识、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他们的创作被称为“寻根文学”。这种“文化寻根”热潮表现在散文创作上就是文化散文的兴起。佘树森先生曾在《中国当代散文报告文学发展史》中,对“文化散文”的概念进行了描述:“贴近生活的又一表现,就是世俗文化倾向。人情种种,世俗百态,成为一些散文家关照的热点。由于这种关照常取文化视角,伴以历史文化反思,故又称之为‘文化散文’;由于这种关照多以非凡的机智,集中透视矛盾诸相,故行文常含幽默,还由于作者故作‘超脱’与‘旷达’,所以常有苦涩掩藏于闲适中。”[2]258以文化为关照,以反思传统文化为主题,是文化散文区别于一般散文的主要特征。
到了90年代,随着“寻根文学”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学者、作家开始以现代意识思考中国的传统文化,以寻求人类精神家园、重塑民族精神为己任,开始了文化散文的创作。文化散文发端于1990年代初余秋雨在《收获》杂志所开设的专栏文章,其形成标志则是1992年作者出版的《文化苦旅》一书。就其内涵,学者石华鹏曾给出这样的定位:“文化散文是在历史文化与散文之间找到的一块交界地带,用文学的形象和情感来唤醒沉睡的历史文化,用历史文化的精神维度来丰富散文的深度。”[3]因为思辨的介入,以及对知识的强调,文化散文与历史散文容易混淆。其实,两者之间有着重要的区别,历史散文有着明确的判断体系,借以知兴衰,考得失。历史散文的判断力主要朝向价值判断,审美判断的因素无疑是弱化的,因此,识见能力是考量历史散文的重要标准。文化散文同样触及到历史中的人物、故事、命运遭际,然而在价值判断之外,文化散文还拥有鲜明的情感判断,作家笔下有明确的情感代入方式,也可以说,文化散文是一种双维度的文体。在当代散文史上,余秋雨和他的文化散文扮演了拓荒者的角色,尽管后期的他在写作上遭遇了瓶颈。文化散文这一文体形式虽然难以再续辉煌,然而后继者不乏,至于行进到何种程度,尚需观察。
文化散文常常以文化的视角关照生活,有着浓厚的文化氛围,在内容和艺术方面呈现出与一般散文不同的特点。
在内容上,文化散文一般包括三个方面内容:①要表现传统文化的根基,描写的对象大多是拥有悠久历史的文化古迹或者历史文化名人,这样才能找到民族文化的内涵和文化人格的构成;②作家要有当代文化意识,站在现代思想的高度,表现现代人的审美情趣;③作家要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要结合自己的思考和感悟,创作出具有鲜明个性的散文。
在艺术方面,文化散文冲破了以往散文所表现的自我的“小感触”,转而表现历史文化、自然山水、民俗风情等恢宏磅礴的对象,进而表现出“大散文”的气度。“文化散文高扬理性精神和英雄主义理想,理性的凝重与诗意的激情浑然一体,风格博大沉雄,散发出夺人的力度和灼人的热度”[2]261。气势磅礴的主体精神和激情澎拜的诗意相结合,造就了文化散文在章法结构上一气呵成,少了几分精雕细琢,添了几分潇洒畅达。
文化散文的兴起是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开始的。“文化苦旅”是《收获》杂志的一个散文专栏,后来被集结成散文集。这是余秋雨先生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在海内外讲学和考察途中写的作品,是他的第一部文化散文集。全书凭借山水风物来寻求文化灵魂和人生真谛,探索中国文化的历史命运和中国文人的人格。“不但揭示了中国文化的远大内涵,而且也为当代散文带来了一种新的风气。”[1]169
余秋雨散文的特点:①描述中国文化的沉重脚印和苦难命运。在《莫高窟》和《风雨天一阁》中,表现出一种历史的悲怆感。这些文化古迹千百年来经历风雨的侵蚀,依然顽强地存留至今,虽然有些地方已满目疮痍,但其艺术魅力依然震撼人心。②余秋雨的散文热情讴歌了中国传统文人的文化人格和文化良知。《柳侯祠》和《苏东坡突围》,写了以柳宗元和苏东坡为代表的中国文人的坚韧。他们虽然被贬、丧魂落魄,却依然正直。尤其是《苏东坡突围》,概括了整个封建时代文人的命运和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余秋雨在其散文中的批判与呼唤,选择与重构,应和了五四精英知识分子的焦灼和呐喊,表现出五四科学、理性、民主与启蒙精神在当今时代的重新崛起与深化。”[2]2653余秋雨的散文是在充满历史文化气息的土地上寻找失落的文化灵魂。《洞庭一角》写了范仲淹在经历政治上的失利后,写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西湖梦》,写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余秋雨的散文潇洒飘逸,汪洋恣肆,既有诗意,也闪耀着理性的光辉。
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引发了国内文化散文的创作热潮。90年代中期,在文化散文领域取得突出成就的是夏坚勇。1993年,《雨花》杂志推出他的散文专栏。1996年,他出版了文化散文集《湮没的辉煌》,与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并列为散文界的翘楚。相对于余秋雨潇洒恢弘的气势,夏坚勇的散文则更加细腻深沉,考据充分,抽丝剥茧。《湮没的辉煌》一书以细致、感性的笔触,展示了历史的回眸一瞬,把历史与散文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既有荡气回肠的厚重感,又不乏细腻的文笔与精巧华美的妙句。作者细细剖析了每个朝代兴衰背后深刻的政治、文化、经济因素,旨在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真相。
随着文化散文的不断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了“游记+历史典故+幽思”的创作模式,这在很大程度上败坏了读者的胃口。而祝勇的“故宫系列”文化散文,完全不同于过往“文化大散文”的写作套路。祝勇的散文既延续了文化散文沧桑感与厚重感,又独辟蹊径,痴迷于描写那些被人忽视的角落缝隙,以非历史的方式抵达历史的纵深,从而完成对传统文化散文的超越。祝勇的《故宫的风花雪月》共分为七章,每章围绕一卷画、一幅字,甚至一个人、一种艺术类型,进行时空的逆旅,沿着历史的蛛丝马迹,纵观人物一生的悲欢离合、大起大落,放眼看尽那个时代的浮沉变迁、命运辗转。而在《故宫的隐秘角落》一书中,更多的是对历史人物的描写:不仅写了康熙、乾隆、嘉庆、李自成、吴三桂等历史中的大人物、寿安宫中那位被历史遗忘的太子胤礽以及文渊阁中以戴震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像,还写了后宫中皇后妃子的生活。祝勇笔下的这些人物,无论是皇帝、嫔妃、太监、宫女还是文人名士,都有自己的个性,都是有生命、有情感的个体。祝勇立足于更具普遍意义的价值维度,用全新的视角解读历史。他有宏阔的视野,执著的文化情怀,和对人性的深度观察以及对文体探索的激情。他的文字充满了睿智的思考和诗意的描述,将那些被尘封的历史尽数还原,同时也调动了读者的情感与想象,使历史重新变得鲜活。
文化散文从当初的横空出世,再到世纪之交因余秋雨的饱受争议而引起批评界的审视和批判,以及后来者的邯郸学步所导致的格式化和套路化,再到当下的文化散文写作者的策略调整,构成了“文化散文”兴起、发展的曲线图。
新时期文化散文能够在众多散文流派中独树一帜,这与报刊的推动密不可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以文学报刊为主导的文学时代,文学刊物承担着重要的责任。对于“文化散文”的推动主要是以《美文》和《收获》为主。
90年代,随着经济的发展,散文也迎来一次热潮,各种散文集、散文选开始被大量编选出版,各种文学报刊也开始注重散文的发表,开辟了散文专栏,大大激励了一些作家投入到散文的创作中,一时间各种随笔、散文小品数量大增,散文迎来了“繁荣”。在这种情况下,许多报刊开始了对散文创作的讨论。
《美文》的主编贾平凹曾在《美文》的发刊词中说:“我们这份杂志,将尽力克服我们编辑的狭隘的散文意识,大开散文的门户,任何作家,老作家、中年作家、青年作家、专业作家、业余作家、未来作家以及并未列入过作家队伍但文章写得很好的科学家、哲学家、学者、艺术家等等,只要是好的文章,我们都提供版面。在这块园地上,你可以抒发天地宏论,你可以阐述安邦治国之道,可以作生命的沉思,可以行文化的苦旅,可以谈文说艺,可以赏鱼虫花鸟……”所以,在《美文》上,我们既可以看到冰心、施蛰存、杨绛、萧乾、汪曾祺、流沙河等老一代作家的作品,也可以看到史铁生这类文坛中坚的散文佳作。
在“大散文”观念的感召下,不少知名学者在《美文》刊登散文,张中行、金克木、陈平原、周国平、余秋雨等人的作品,催生了学者散文的热潮。为践行“大散文”的观念,《美文》重视多种文体相互融合的实验:其一,鼓励小说家写散文,如莫言、池莉、叶兆言等小说家的散文。还有,如王祥夫主持的《山西作家散文小辑》,全部出自小说家之手。其二,鼓励诗人写散文,周涛主持的“新疆散文小辑”,几位作者都是新疆的青年诗人。其三,鼓励艺术家写散文,如吴冠中、黄苗子、韩美林、韩羽等画家的散文。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散文创作迎来了新的发展。许多作家的散文创作抛弃了传统散文短、小、精的特点,开始转向大题材、大篇幅、大主题的“大散文”。作家的创作不受限制,思路大开,跳出了以前描写客观生活、抒发自我内心的小圈子,开始对宇宙、文化、人生进行思考与批判,以现代的角度对传统文化进行反思,以重塑和建设民族文化和民族品格为己任。散文作为一种相对自由的文体,更多的承担起了反思文化、思考生命的重任。
新的散文观念的提出,得到许多报刊的纷纷响应,如《上海文学》1992年设置“蜂花散文”栏目,散文在刊物上的篇幅和地位开始明显上升,后又增设“人文随笔”栏目,推动了1990年代文化散文的崛起。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就发表于此;90年代《散文选刊》遴选出大量的文化散文,如余秋雨《三十年的重量》《一个王朝的背影》等。而其中推助最突出的是《收获》。
散文历来不是《收获》的主打栏目,但在90年代有所改变,《收获》调整了办刊方针和思路,散文专栏几乎占据一半版面,与小说平分秋色。《收获》先后开设30多个散文专栏:如余秋雨“文化苦旅”(1988.1—6)、“山居笔记”(1993.1—1994.6)、“霜天话语”(1998.1—6):“旧城迷藏”(2001.3—6)等专栏。其中他的前两个专栏后来分别集结出版。钱谷融、施蛰存、贾植芳、蒋孔阳、许杰、汪曾祺、柯灵、冰心、曹禺、巴金等三十余人参与的延续至今的“人生采访”专栏(1989.2—1992.5,1994—1998,2000—);李辉的“沧桑看云”专栏(1994.1—1996.6);持续二十余年的“河汉遥寄”专栏(1991.1至今),旨在缅怀故去的文化前辈;王蒙、沈从文、萧乾、巴金、柯灵等参与的“作家书简”专栏(1992.1—5);萧乾“玉渊潭漫笔”专栏(1996.1—6),陆键东“世纪流云”专栏(1997.1—6);阿城“常识与通识”专栏(1997.1—1998.6);余华“边走边看”专栏(1999.1—6);“走近鲁迅”栏目(2000.2—);张承志“鞍与笔”专栏(2001—2002);邵燕祥“尘土京华梦”专栏(2002.1—6);冯骥才“田野档案”专栏(2004.1—6)与后来的“行动散文”专栏;李辉“封面中国”专栏(2005.1—2006.6)等。通过这些专栏,《收获》创立了“文化大散文”的概念,推动了“学者散文”的兴起与发展,使散文从单一的抒情向深厚的人文内涵拓展,成为精神探索的园地。
总体上说,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一个以文学报刊为主导的文学时代,文学报刊是作家作品产生的摇篮,是文学争论的主要载体,是文学潮流积聚的平台。90年代,由于网络还没有大规模兴起,报刊作为主要的传播媒介对“文化散文”的兴起与发展产生了重要的作用。20世纪90年代被称为“散文时代”(吴秉杰语),散文界开始出现年度评点、散文年度选本等,这些基本上立足于刊物,尤其是对某几个刊物的倚重,非常明显。像《收获》《美文》《雨花》这三份刊物对“文化散文”的推动和引领,《山花》对先锋小说的引领,《读书》《天涯》对思想性随笔的引领,皆是文学报刊对文学类型深化以及文学思潮涌现的具体贡献。
参考文献:
[1]张振金.中国当代散文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
[2]佘树森,陈旭光.中国当代散文报告文学发展史[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3]石华鹏.文化散文的命运[N].文艺报,2014-07-18.
[4]李莞.“文化散文”的特征及其探源[N].四川教育学院报,2009-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