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月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在生态文艺学研究领域,鲁枢元先生所撰写的《陶渊明的幽灵》是一部罕见的力作。这部著作自2012年6月出版,便引发了学术界的的高度关注,并赢得了广泛赞誉。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乐黛云教授初读此书,便以电子邮件形式致电鲁枢元先生,表达自己的感受:“十分震撼,这就是我多年来追求的在世界文学语境中诠释中国文学的最佳范本!”台湾著名生态批评学者黄逸民先生亦言称,鲁枢元教授的研究“立足于发掘中国古代诗学中的生态精神”,他的探索可能会“影响到生态批评今后的研究方向”[1]。
《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以跨文化的生态视角,探讨了生命环境与当代人的现实生活、精神世界的内里关联,对人与自然关系进行了深层分析,通过陶渊明的诗与人生,阐发了中国古代人的生态智慧,并充分地展现了这种智慧对当代世界所具有的价值。作者在中国经典的自然哲学的宏阔视域中,广泛而深入地讨论了生命、自然、生态、人生、诗、生存样式、人类选择及人的未来,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主题进行了诗意的叙说与完备的诠释。2014年,该书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出于对这部著作呈现的生态普世价值的重视,对其文本展现的人与自然主题的高度认同,对其内容共享性的深度认知,以及对其在未来可能产生不可估量的、极具建设性价值的考量,乐黛云教授极力向外文出版社举荐此书,将其列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的“中华学术文库”丛书,与世界知名的斯普林格出版社合作,力主将此书翻译成英文,在西方世界出版发行。
寻找称职的译者的工作随后展开。自2013年起,在确定本书的翻译者为孟祥春之后,历经数年的艰辛劳作,在作者鲁枢元、译者孟祥春、校对者巴兰坦(Carl Balantine)、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及境外出版社的不懈努力下,2017年5月,鲁枢元先生的著作《陶渊明的幽灵》的英文版终于问世了,出版者是总部设在德国的斯普林格出版社,书名由原来的《陶渊明的幽灵》,改为《生态时代与中国古典自然哲学——以陶渊明为个案的研究》。
与以往国内学人的著作译成英文出版的图书那种沉寂的命运不同,《陶渊明的幽灵》的英文版出版伊始,便引起美国相关学术领域中学者的广泛关注,并赢得了充满溢美之辞的评价。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中国后现代研究院创始院长小约翰·科布(John B.Cobb)针对其研究成果评论道:“鲁枢元教授不仅精细入微地描述了陶渊明的思想,而且还将陶渊明置于与西方思想家的关系之中进行讨论,以此展现出陶渊明深邃洞见的价值。”[2]back cover
美国著名生态批评家、《文学与环境跨学科研究》主编斯考特·斯洛维克(Scott Slovic)的评价则更加具体,“鲁枢元教授是中国生态批评里程碑式的人物,他的这一鸿篇巨制探寻了诗人哲学家陶渊明在过去的1700年间对中国(乃至)世界环境思想的灵魂意义上的影响力。这一研究朗照陶渊明的思想,使之得以澄明,其视域宏阔辽远,纵横古今中外,令人感动而意味深长,从庄子到温德尔·贝瑞,既生动地展示了独一无二的中国环境思想的深邃洞见,又呈现了东方世界与西方世界意义深远的碰撞交汇,从终极意义上看,这部著作透过我们与大自然的关系,探究了‘人类生存’的根本性的意义”[2]back cover。
特丽·威廉姆斯(Terry T.William)与布鲁克·威廉姆斯(Brooke William)夫妇,是美国生态文化界有广泛影响的学者、作家,特丽·威廉姆斯的《荒野的慰藉》在中国有着众多的拥趸。英文版的《陶渊明的幽灵》一经出版便引起了他们的关注,他们为书中的内容所深深吸引,将《陶渊明的幽灵》一书的作者视为精神盟友,并给予《陶渊明的幽灵》一书极高的评价。在其中国之行中,他们竟随身携带了这本书的复印本,并不时阅读,在其认为重要之处认真批注,写下读后感。他们甚至言称,这本书几乎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
甚至在《陶渊明的幽灵》一书的英文版尚未出版之前,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著名过程思想家、儒学家玛丽·伊芙琳·塔克就通读了《陶渊明的幽灵》一书,对此书给予高度评价,并热情洋溢地为其英文版写了一篇充满诗意、意涵深邃的序言。她言称:“工业革命已抵达尽端,我们正在迅速地毁坏生态系统,成千上万种生物濒于灭绝,垃圾堆积如山,毒素侵袭污染了我们的身体和大地的躯体。”[2]viii她为此感到忧心忡忡,“摧毁的层级仿佛看不到尽头。现代性已步入死局,为此我们必须转向”[2]viii。迷途知返,路在何方?她认为《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中的陶渊明为人类提供了回归之路,这回归之路可描述为“与万物共生”。
她写道:“鲁枢元在其杰出的新作中探寻了这类可能性(与万物共生),他认识到,在我们的世界里陶渊明的声音所具有的潜在能量与可抵达的极限。他在思索,16个世纪之后,在我们高度现代化的世界里,陶渊明给予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关于自然朗照万物之质的见解,这见解具有罕见的穿透力,它让我们的心智与灵魂得以澄明。此一回归令我们认识到,我们应该如何隶属于自然。”[2]vii在其序言的结尾处,她这样写道:“这部著作将向读者深度地展现陶渊明的世界,读者可以听其吟诗,可与之共饮美酒佳酿,可聆听他弹奏跨越十几个世纪的琴声。通过陶渊明,我们可以回归宇宙自然。”[2]x
英文版《陶渊明的幽灵》的出版,完成了一次从东向西的跨越,实现了一次汉语言文化向英美语言文化的转换。从小约翰·科布、斯考特·斯洛维克、特丽·威廉姆斯与布鲁克·威廉姆斯夫妇以及玛丽·伊芙琳·塔克等人的表述来看,这种跨越与转换在初始阶段是成功的。这种成功与作者、译者、校对者与出版社的共同努力,与彼此的理解和默契配合,是分不开的。
海丝文化的阐释与表现:“一带一路”背景下泉州城市品牌建设路径研究…………………………………………………………彭志坚(1,13)
《陶渊明的幽灵》一书所阐述的是广泛意义上的生态主题,这个主题为世界各国的文化界人士所悉心关注。《陶渊明的幽灵》看似个案研究,但作者却是通过个案来探索普遍性的问题。与东方的陶渊明相对应的是西方世界的梭罗,两者关涉的都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陶渊明的参悟看起来是纯粹东方式的,但他的自然观对于世人而言,却具有世界性意义。为了便于西方人理解陶渊明,鲁枢元先生并未将其作为东方的话题来处理,没有采用中国人特有的方式对其加以讨论,而是择取了跨文化的、跨域界、跨国界的分析视角,用不同地域文化背景的人皆可理解的方式,对其加以解析。“跨学科、跨国度地阐释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期待陶渊明的幽灵重新为世人点燃青灯一盏,让那一丝清幽之光,照亮我们心头的自然。”[3]2作者频繁引用西方知名学者的著述,对其观点和主张加以反复印证。据译者孟祥春的不完全统计,本书共引用的西方学者的著述多达60余种,引录达100多条,从柏拉图、荣格、梭罗、荷尔德林、海德格尔、德里达、吉登斯、莫斯科维奇,到西美尔、舍勒、斯本格勒、汤因比、史怀泽等。
为了便于西方人尤其是美国人理解该书的要旨,最大限度地避免误读,作者听从出版社的建议,对原书进行了大幅度的删减,以适应西方人那种简明扼要直达要点(brief to the point)的理解方式,将原本30多万字的原著压缩成18万字的缩写本,并将原来颇具虚灵玄幻意味的书名《陶渊明的幽灵》,改为理性直白的《生态时代与中国古典自然哲学——以陶渊明为个案的研究》,使西方读者一望即知其中的内容。
优质的翻译是理解原著的基础,为了能够做到最好,译者孟祥春殚精竭虑,尝试综合各种翻译理念的所长,前后花费了两年的时间翻译此书,对每一段行文、甚至每一个语汇都进行细致入微的推敲,以避免因翻译而导致的对原意的曲解。即使译者本人感觉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但他仍然还是认为请精通中文的西人来把关更让人放心,避免因文化习性或民族无意识铸就的理解屏障,于是便邀请西人巴兰坦做校对,从西方人的视角审视其译本,实现更为精准的文本的文化转换,以便西方读者更为准确地把握作者的原意。
原书作者、译者、校对者、出版社四方齐心协力的结果令人满意,从英译本的读者的反应来看,语言文化的转换顺畅无碍,通过阅读英文版本,读者准确地理解并把握住了原作的宗旨与内文的意涵。由翻译达成的文化跨越成效显著,令人欣慰。然而,以此作为一个话题,从深层来讨论东西方文化的跨越与语言文化的转换,人们就会发现,实际情况并不像表面上显现的那么乐观。事实上,这种从东方向西方的文化跨越历来都是艰难的,两种语言文化之间的转换亦充满艰辛,东西方之间的误读、误解、曲解及由此生出的敌意甚至对抗与此有着深度的关联。
不同地域文化跨越的艰难,有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如缺乏共同的关切、相互需要的缺失、兴趣的缺乏、彼此之间的重要性差别悬殊、观看的方式迥异、文化的异质性、傲慢与偏见、无知与狂妄、文化语言的不对应性等。但从根本上看,文化跨越的艰难,尤其是东西方文化跨越的艰难,在于文化交流与传播的不对等性。造成这种不对等性的成因主要有两个:一是政治经济因素主导文化交流与传播的走向;二是文化的异质性构成了文化交流与传播的屏障。
自近代以来,以英美为代表的第一世界国家开明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使其成为世界上公认的发达国家,进而成为不发达地区的国家仰慕的对象和学习的榜样。清咸丰十年即1861年,洋务运动开始,中国开启了向以英美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学习的漫长历程,其间不乏抗拒与不情愿,有着旷日持久的论争,但学习的进程却从未中断。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向以英美为代表的发达国家学习。不可否认,发达国家在对物性意义上的世界与对人的认识、判断、剖析,对物质化的自然的解释、利用、开发等方面,的确有着过人之处;其发达的科学技术及其人文探索与发现,的确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在我们的生活中,大至科学技术、政治、经济、法律、医疗卫生、教育,小至日常生活用品,总能看到发达国家对我们的深刻影响。
在此格局中,发达国家对欠发达国家更多的是俯就与轻看,而欠发达国家对发达国家更多的是仰望与重视。发达国家的大多数人想当然地认为,政治开明,经济繁荣,文化必然发达,由此滋生出实实在在的优越感,甚至衍生出源于文化无知的傲慢与偏见;而欠发达国家的人也会无意识地认同这种主张,相对于发达国家人们的文化上的优越感,欠发达国家的人会生出自卑感,即使是那些坚守传统文化的人,他们在坚持认为传统文化具有重要价值的同时,也会因为传统文化在解决现实问题时能效的低下,而下意识地感到自己底气不足。本应对等的文化交流与传播就会处于失衡状态。从经验的层面上,我们也能清楚地看到,我们对于欧美发达国家的了解与认识,远胜于欧美发达国家的人们对我们的了解与认识。发达国家在文化上对我们的的影响力,远大于我们对于他们文化的影响力。
然而,文化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精神文化尤为如此。发达地区的政治经济上的优越,必然会带来文化上的优越,这是一种原本并不可靠的假定,在政治经济与文化之间,并不存在决定论意义上的必然的因果关系。西方文化是以希腊罗马文化为始基的理性文化,而东方文化则是感性文化。以前理性文化见长,像中国的《易经》、印度的《吠陀经》《奥义书》即是诉诸于文字的前理性文化的象征。这种前理性文化即使是在当今的东方世界,依然深入人心,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分析心理学家荣格与物理学家卡普拉对前理性文化的优长有着准确的把握和深入的理解。对于东方文化,继马可·波罗之后,歌德、莱布尼兹、孟德斯鸠、黑格尔等都曾谈论过。前两位对东方文化的评价是正面的,而后两位对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的论说则多是负面的,其中不乏偏见。这与他们的观看方式、判别标准高度相关。时至今日,其充满偏见的对中国及中国文化的误读,依然对西方人产生着影响。
作为东方文化象征的中国文化,除了具有人类文化的普同性价值之外,另有其独具特色的文化价值。抛开成见,不乏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入了解的外国人,如汉学家史华兹,哲学家海德格尔,科学家玻尔,科技史专家李约瑟,传教士理查德·威廉(卫礼贤),心理学家荣格,文学家托尔斯泰,高能物理学家卡普拉等。史华兹对中国文化有着深入系统的研究,写出了在汉学研究界影响力巨大的著述《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及《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与毛泽东的兴起》;海德格尔这位举世闻名的德国哲学家长期迷恋老子之道,曾和萧师毅合译老子的《道德经》,并多次引用老子的言说;玻尔是现代物理学家,他曾和另一位物理学家泡利深入探讨过《易经》和《道德经》,并将太极图设计在他家族的族徽的中心;李约瑟力排西人误认为中国古代科技落后的成见,倾注大量的心血,完成了第一部以系统翔实的资料全面介绍中国科学技术发展过程的宏篇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理查德·威廉(卫礼贤)与荣格深谙中国前理性文化的奥秘,曾不遗余力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传统文化经典,卫礼贤先后将《道德经》《易经》《列子》《太乙金华秘籍》等大量中国古代典籍译成西文,荣格则为其翻译的《易经》作序,为其所译的《太乙金华秘籍》作长篇评论,并与其合作,完成了《太乙金华秘籍》德文的注译本,出版社更名为《金花的秘密》;文学家托尔斯泰后半生痴迷于中国传统文化,大量阅读诸子的典籍,尤为喜欢老子、孔子和孟子,编辑过中国古代圣贤箴言录,写过《孔子的著作》《大学》《中国先哲老子的道德经》,并尝试把《道德经》翻译成俄文;物理学家卡普拉极为重视以古代中国文化与印度文化为代表的东方神秘主义的世界观,他在其著述《物理学之道》的再版序言中写道:“对于现代物理学的世界观与东方神秘主义世界观之间存在深刻的和谐性的认识,看来只是一场更大的文化变迁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之一。这场文化变迁将导致一种对于实在的新观念的出现,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思想、看法与价值观。”[4]2然而,从人口比例上看,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少数。
由于其傲慢与偏见,发达国家的人们对中国文化,往往并不了解,甚至不愿去了解。对于中国文化的核心与精髓,他们更是一无所知。这并不是说,多数发达国家的人不能了解和认识中国文化的真实面貌,只要放下偏见,认真对待中国文化,理解中国文化的可能性就始终存在。
一种文化及文明有其所长,必有其所短。相对于中国文化与文明,西方文化与文明在物的方面使人获益,借助的首要手段就是科学技术,但为获取这种发展与文明的成果,人们所付出的代价巨大而高昂。人们运用科学技术获取的物质文明,建立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盘剥自然、役使自然的基础之上,它破坏了人与自然初始的天然的联系,恶化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导致了生态的失衡与危机。早在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西方世界的有识之士就已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探讨由科技高度发展及其过度使用而引发的全球问题,由奥利里欧·佩切伊(Aurelio Peccei)发起,创立了罗马俱乐部,20世纪60年代末期,一大批由人类学家、科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等组成的队伍聚集在罗马俱乐部旗下,对人类面临的问题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甚至就连以研究动物习性见长的生物学家康拉德·洛伦兹也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另一幅面孔——在文明、发达的背后,是野蛮和对生态的破坏。洛伦兹愤而写下了《文明人类的八大罪孽》,在历数文明人所犯下的罪过之后,他指出:“严酷的事实迫使人不得不重新审视人类自身同自然界相处中存在的问题……人类活动所招致的‘自然界的报复’,归根到底导致人类自身生存环境的破坏。因此,人类如不改变对自然界关系中片面的认识与态度,全球问题的加剧,‘人类困境’的严重化,就将是不可控制的。”[5]221
如何看待西方发达国家的发展模式,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们需要反省,找出问题,转换视角,寻求答案。西方人在探寻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寻找相关的资源时,通常会追索到梭罗,讨论他的生命实践以及其著述《瓦尔登湖》,并将《瓦尔登湖》一书奉为经典。梭罗倡导回归并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身体力行,陶渊明是梭罗在东方世界的同道,在回归自然方面他比梭罗做得更为彻底,他几乎毕其一生都在从事这一实践,并留下来丰富的充满深邃洞见的诗文。陶渊明回归自然、与自然共生的思想,在中国古代有着一条主线,其思想的源头可上溯至老子和庄子。老子、庄子、陶渊明的主张不仅值得中国人珍视,也值得西方人学习和借鉴。鲁枢元先生将陶渊明介绍到西方世界初衷即在于此。把陶渊明进而把庄子、老子的自然观推向西方,让西方人了解中国古代圣贤的主张与生命实践,认识陶渊明,认识老子、庄子,正视并认真对待东方尤其是中国的自然观,在人与自然一体的自然哲学的视域中,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为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身体力行。这在当下彼此依赖的全球化时代,也许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文化的非同质性或曰异质性,是造成文化交流与传播不对等的另一个原因。世界各地的文化皆为构成世界文化总体的组成部分,彼此之间既具有同质性,也具有异质性。由于地域、资源、人种、民族、生存环境、习俗、信仰、语言等多种因素的作用,每一种文化皆有其自身的独特性。
那种地域上、人种上接近,生活环境、习俗、语言上相似的文化,具有较强的同质性,有着较多的共享性和理解的基础,彼此之间的文化交流与传播通畅,且趋于对等。如英国、德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国的人,彼此在文化交流与传播上少有屏障;英德虽各有不同,但类同性多于差异性,作为文化载体的英语与德语同属一个语系;法语与英语虽语系不同,但法语中有数千个单词与英语中的单词意思相同,只是词形略有差异,发音不同而已;而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不仅同属一个语系,而且许多词形、词义和发音都很相似,彼此之间的文化交流鲜有障碍。而那类地域上遥远,人种上殊异,生活环境、习俗、语言上彼此不同的文化,则具有显而易见的异质性,彼此间的文化交流需要越过重重屏障。
以中国与美国为例,地域位置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中国人是黄种人,而美国人绝大多数是白种人(虽然也有着黑种人、黄种人等);一个有着长达5000多年的文化传统,一个仅有着短暂的200多年的历史;一个重含蓄内敛,一个率性通达;一个拥有脱胎于象形文字的表意文字,一个使用的则是拼音文字……若详尽梳理,还可以找出诸多相异之处。虽彼此之间的文化有着相对的同质性,但这诸多的异质性无疑为彼此之间的交流和理解带来了不少困难。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文化交流最基本的方式,是语言的交流。而讲汉语与讲英语的人之间的交流,尤其是精神文化上的交流会遭遇到重重障碍。如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象征祥瑞,中国人自称龙的传人,但在西方世界,龙却代表着邪恶。因此要跨越这类由语言文化的异质性衍生的障碍,就要付出卓有成效的努力。
对这一点,《陶渊明的幽灵》一书的译者深有体会。孟祥春所写的译者序可以对此加以印证。从大的方面说,中国文化重虚灵与领悟,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化重实体与分析。中国语言尤其是传统中国语言具有很强的诗性、具象性、隐喻性、多义性,甚至在看似具象的背后,有着无以言说的丰富意义,如自然、道、天、地、气、心、象、天下、江湖;不仅如此,中国语言中那种抽象而多义的词,如义、法、理、趣、韵、神,意、境等,在英语中也很难找到对应的词或表达方式;甚至就连“仕”“太太”“麻将”“叩头”这样意义并不复杂的词,要在英语中找到意义完全对等的词语也无法办到。有的译者为了不丢失其中的含义,采用音译,然后加注释。从极致的意义上说,且不言翻译成英语,仅就在汉语体系中弄清楚一些词的词义,也并非易事。从徐复观先生的《中国艺术精神》中,我们可以看到,从第102页到105页,其所列举的关于“韵”一字的意义考辩有15条之多。徐复观对其多义性逐一做了解读,并总结道:“综上所述,可知‘韵’是当时人伦鉴识上所用的重要概念。它指的是一个人的情调、个性,有清远、通达、放旷之美,而这种美是流注于人的形相之间的,从形相中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把这种形神相融的韵,在绘画上表现出来,即是气韵的韵。”[6]106“自然”是鲁枢元先生在其著述中使用的重要范畴,有关“自然”一词在中文中多义性的考辨,鲁枢元先生在《陶渊明的幽灵》一书中也花去了数页的篇幅,从词性的差异到词义的歧义都进行了文献翔实的解说。
翻译是文化跨越的必由之路。在翻译界素有要求译者遵循“信、达、雅”原则一说。“信、达、雅”由严复提出,在《天演论》的“译例言”中,严复开篇即言:“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接着又言:“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至原文词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皆以为信也。” 随后又曰:“修辞立诚……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轨,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7]xi具体来说,所谓“信”指的是意义不背原文,即译文要准确无误,不歪曲,不遗漏,也不随意增减;所谓“达”指的是不拘泥于原文形式,译文要明白通顺;而所谓“雅”则是指译文时选用的词语要得体,追求原文本身的意味与神韵。
除了“信、达、雅”一说外,翻译界还有其他诸多的主张,如鲁迅有“三美论”,即意美、音美、形美;朱光潜有“诗论说”,认为“从心所欲,不逾矩”是翻译艺术的最高境界;钱钟书有“化境说”,认为翻译的最高标准为“化”;郭沫若有其“再创论”,言说好的翻译与创作等同,甚至可超过创作;傅雷有“神似说”,他主张翻译应当像临画,所求的不在于形似,而在于神似;叶君健有“竞争说”;罗新璋有“三非说”;许渊冲则有“优化说”,认为翻译应不拘原文字句,达到最优化,发挥译语优势,“译本应该尽量避免劣势,争取均势,最好能发挥译语优势,使译本能和原本一样成为文学作品” 。 他相当认同傅雷的说法,“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8]215。
以上的说法各有特色,也各有侧重。可无论如何,这些说法几乎都无法绕开“信、达、雅”这三个方面,有的说法是“信、达、雅”一说的另一种表述,有的则是侧重其一,有的看似超越了严复的翻译准则,但其主张只适用于某种文体的翻译。
由于不同语言文化中存在着先天的不对应性,所以“信、达、雅”原则,依然是无法超越的翻译原则。在我看来,这一原则几乎就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原则。即使是翻译大家,也无法达到这种原则的要求,不仅如此,这种原则也未顾及到翻译者作为主体甚至创作者的维度,如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与卞之琳翻译的莎士比亚剧作显然不同,而郭沫若、钱春绮、董问樵翻译的歌德的《浮士德》也差别不小,但各有千秋,风采各异。
其实,换一种思路,既然语言是文化的载体,语言自身所承载的文化的维度,人们应该考虑在内,所以我认为,可以将翻译视为文化转换,视为追求同感性、同情性的、设身处地的文化转换。英语的“翻译”一词就有转化、转换之意,即从一种文化相应地转换成另一种文化,若无法达成转换的完全对应,则可退而求其次,这是一种务实的也相对而言便于实际操作的思路。从作者鲁枢元、译者孟祥春与出版社达成共识,最终将原书名《陶渊明的幽灵》改译为《生态时代与中国古典自然哲学——以陶渊明为个案的研究》,即可看到相关三方的务实态度和对接受者的考虑。孟祥春在译者序中谈到了对许多词语的理解和自己翻译处理的理由,既明智,又合情合理。加上巴兰坦的校对,译文的质量最终得以保证。翻译是艰难的,翻译也是可能的,尽管翻译是门遗憾的艺术,但它毕竟是精神、思想、文化交流不可或缺的桥梁,是文化交流与传播的必经之路。译者作为文化的摆渡人,或作为不同文化之间桥梁的搭建者,恪尽自己的职责,完成不同文化之间语言转换,建构不同文化之间的通途,可谓功德无量。
通过孟祥春的翻译,英文版本的《陶渊明的幽灵》得以在西方世界面世,这为西方世界的读者了解中国的自然观及中国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平台,可让他们了解陶渊明的深邃博大和远见卓识,使他们看到东方诗人哲学家言说的普世价值所在。英文版《陶渊明的幽灵》的翻译出版,也完成了鲁枢元先生一个长期萦绕于心的良愿,让世界上热爱自由、追求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人们共享陶渊明这一无价的文化资源。作为中国古代智慧的代言人,作为提供有关人与自然相处的最佳方式的倡导者与实践者,作为文化象征,陶渊明不仅属于中国,而且属于整个世界。
参考文献:
[1]黄河科技学院生态文化研究中心.生态文化研究通讯[J].2017(4).
[2]LU Shuyuan.The Ecological Era and Classical Chinese Naturalism[M].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Co.,Ltd and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Singapore,2017.
[3]鲁枢元.陶渊明的幽灵[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4]弗·卡普拉.转折点:科学、社会兴起中的新文化[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5]康拉德·罗伦茨.文明人类的八大罪孽[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7]赫胥黎.天演论[M].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8]许渊冲.梦与真——许渊冲自述[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