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晟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刘壎(1240-1319), 字起潜, 南丰(今属江西)人。 所居地名水云村, 因此自号水云村人。 宋咸淳六年郡试第一。 入元, 为南剑州学官, 后为延平路儒学教授。 其学尊陆九渊为正传, 参合朱熹学说。 博览群书, 工诗文, 尤擅四六文, 亦能词; 著有《水云村稿》十五卷、 《隐居通议》及《英华录》等。 学术界对刘壎与江西诗学关系的探讨的代表性成果主要有两篇论文, 一是崔花艳的《刘壎对江西诗学精神的继承和提升》, 她认为刘壎对江西诗学的继承与提升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学杜问题上的肯定与超越, 二是句律锻炼与自然风格的并重, 三是注重学问而不碍吟咏性情[1]121-125; 另一篇是高尚杰的《刘壎诗论中的的江西诗学色彩》, 主要论述了刘壎诗学理论中对江西诗学的吸收, 主要体现在遵法度与悟入两个方面。[2]85-86, 140
南宋陆九渊的心学与朱熹的闽学同源二程, 都讲求义理心性, 但是对心与理的关系认识不同, 为学的方法也不同, 故形成不同的学派。 朱熹以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 故为学之要在“即物穷理”。 陆九渊认为“心即理”, “宇宙即吾心, 吾心即是宇宙”[3]379, 故为学之要在“发明本心”。 刘壎《朱陆合辙序》云:“建安朱子、 金溪陆子则角立杰出, 号为大宗师者也。 朱、 陆之学, 本领实同, 门户小异。 故陆学主于超卓, 直指本心, 而晦翁以近禅为疑, 朱学主于著书, 由下学以造上达, 而象山翁又以支离少之。 门分户别, 伐异党同。”[3]299-300陆九渊将禅宗与儒家“思孟学派”主观唯心主义思想结合成“心学”思想体系, 在道德修养上, 提倡“存心” “去欲”。 他在文学上认为心性修养是作诗文的“根本”。 刘壎主要受陆九渊心学的影响, 他在《象山语类题辞》中表达了对象山其人的景仰之情:“先生真天人也, 单辞片语, 洗凡破陋, 其英悟超卓, 足与孟配。”[3]328他在《陆文安公祠堂记》中则对象山之心学推崇备至:“时则文安公拔起西江, 而与之齐。 其志气神, 其识趣卓, 其学宗孟, 而直指本心。 其禀天得, 而非繇师授。 劈析义利, 则疾雷破山; 剖别儒释, 则明镜照日。 抉人情之矫伪, 则飞矢中的; 破俗学之偏蔽, 则刚风扫云。 以至该何用之全, 壹天人之正, 探象数之奥, 究政化之原。 专涵养之功, 尚务内之学, 超笺传之甸, 戒躐等之非。 诲人读书, 必指枢要而示以入圣之户庭; 勉人立志, 必如镌凿而听者至为之感泣。 ……文公之训曰:‘宇宙即吾心, 吾心即是宇宙。’”[3]378-379与朱熹理学比较之后, 刘壎指出:“顾其学不如朱学之盛行者……其教是以若不逮, 而究其实践, 则天高日精, 千古独步。”[3]328刘壎说诗, “极论天地根源、 生人性情”[3]305, 即以“天地根源”合于“生人性情”, 与象山“在天者为性, 在人者为心”、 以性合于心学观点一致。
刘壎《新编绝句序》云:“世为律为绝, 又为五言绝, 去唐愈远, 而光景如新, 欧、 苏、 黄、 陈诸大家, 不以不古废其篇什, 品诣殆未易言。 世俗士下此数百级, 乃或卑之。 昔人天然秀发, 得独自高。”[4]377刘壎高度评价黄庭坚诗歌“天然秀发, 得独自高”, 即品诣格韵高绝; 评价陈与义《咏墨梅》“格调高”[5]115; 又评黄庭坚《司马文正公挽词》、 陈师道《南丰先生挽词》“皆超轶绝尘, 诚可对垒”[5]71。 这种“超轶绝尘”的诗歌格韵来自作者深厚的人格修养, 刘壎转述蔡絛《西清诗话》“黄太史诗妙脱蹊径, 言侔鬼神, 惟胸中无一点尘, 故能吐出世间语”后评点说:“今详所评, 虽未必皆当, 大略亦类有识”[5]63。 “胸中无一点尘”, 即心地光明磊落, 无一点尘俗气, 冰心可鉴, 胸襟颇高。 黄庭坚每以“不俗” “气格超俗”评价他人作品, 其《跋东坡乐府》“语意高妙, 似非吃烟火食人语。 非胸中有万卷书, 笔下无一点尘俗气, 孰能至此”[6]40; 《跋柳子厚诗》指出“子厚如此学陶渊明, 乃为能近之耳”, 即近陶诗“气格超俗”[6]36。 作者欲达到深厚的人格修养的途径之一是博览群书。 刘壎说:“抑尝闻之师曰:‘诗不易作, 亦不可苟作。 且当使胸中有数百卷书, 韵度不俗, 乃可下笔。 子归, 试取《六经》、 子、 史精读之, 又取诸传记、 百家杂说博读之, 又取《骚》、 《选》、 陶、 韦、 柳与李、 杜盛唐诸作, 国朝黄、 陈诸作熟读之。 山谷先生所谓用一事如军中之令, 置一字如关门之键, 涵泳变化。’”[4]389博览群书, 一是能够加强道德修养, 刘壎所谓使人“韵度不俗”与黄庭坚所谓“养心治性”[6]28契合; 二是熟参前人之作, 可以提高写作技巧, 用事置字堪称警策, 不可动摇。 黄庭坚云:“高子勉作诗, 以杜子美为标准, 用一事如军中之令, 置一字如关门之键。”[6]53
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祖述杜甫, 以学习杜诗相号召, 刘壎对此予以充分的肯定, 他说:“前卷尝载西园先生傅公幼安, 硕学雄文, 风动一时, 而古赋尤佳……因记景定中公取二陵、 坡、 谷四家之诗, 分门编类, 绣梓流传, 名之曰《四诗类苑》, 自制一序……此序不忍弃, 为录于左:‘……宋朝之诗, 金陵、 坡、 谷三大家, 或以其精, 或以其博, 或以其雅, 体虽不同, 而气壮语浑, 同出于杜。 此则诗之正派也。……’”[5]66-67“二陵”指庐陵欧阳修、 金陵王安石。 他认为王安石、 苏轼和黄庭坚均学杜甫, 尽管风格不同, 或精或博或雅, 要皆为“诗之正派”一也。 他又云:“赓歌昉于舜廷, 至《三百篇》以来, 跨汉魏, 历晋唐, 以讫于宋, 以诗名家者, 亡虑千百, 其正脉单传, 上接风雅, 下逮汉唐, 宋惟涪翁, 集厥大成, 冠冕千古, 而渊深广博, 自成一家。 呜呼!至是而后可言诗之极致矣。 ……学诗不以杜、 黄为宗, 岂所谓识其大者?”[4]375-376)刘壎从文学发展角度, 充分肯定了黄庭坚“自成一家”的历史地位与“诗之极致”的创作成就, 号召学诗者当以“杜、 黄为宗”。 在刘壎看来, 如同“以诗名家者, 亡虑千百”, 学杜者亦甚众, 但惟黄庭坚为其“正派单传”,“老杜钧乐天籁, 不可与诸子并, 惟山谷绝近之”[5]62。 “绝近之”即在似与不似之间:“少陵诗似《史记》, 太白诗似《庄子》, 不似而实似也。 东坡诗似太白, 黄、 陈诗似少陵, 似而又不似也。”[5]64指出黄庭坚与陈师道诗似杜又不似, 他完全赞同许尹对黄、 陈学杜而不为的看法:“蜀士任子渊尝注黄、 陈诗, 番阳许尹为之序, 其略曰‘……宋兴二百年, 文章之盛追还三代, 而以诗名世者豫章黄庭坚鲁直, 其后学黄而不至者, 后山陈师道无己。 二公之诗皆本于老杜, 而不学杜者也’云云。 许公此序断制古今诗体, 深合绳尺。 自《三百篇》沿汉、 晋以来, 下至唐、 宋数语, 核之, 靡不的确, 而于黄、 陈所学, 又窥其奥, 信名言矣。”[5]61谓许尹洞悉黄、 陈学杜之奥妙正在于“本于老杜而不学杜者”, 堪称至理名言, 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事实证明, 黄庭坚、 陈师道学杜各有所取和所得。 刘壎说:“君索予说诗, 予为言杜、 黄音响, 又为言陶、 柳风味。”[3]305他与友人雪崖论诗, 告之杜甫、 黄庭坚诗歌的声律句法与陶渊明、 柳宗元诗歌的风味意境。 黄庭坚指导青年诗人高荷学诗要从“拾遗句中有眼”, 即从杜甫诗歌句法入手, 反复揣摩, 有所悟入, 方可造“彭泽意在无弦”, 即陶渊明诗歌意在言外之境, 见黄庭坚《赠高子勉四首》其四。[7]396黄庭坚学杜主要取法其拗律诗, 造成音节生涩、 意境兀傲的瘦硬诗风。 正如张耒所指出:“以声律作诗, 其末流也, 而唐至今谨守之。 独鲁直一扫古今, 直出胸臆, 破弃声律, 作五七言, 如金石未作, 钟声和鸣, 浑然天成, 有言外意。”[8]101《隐居通议》卷八《山谷诸作》云:
山谷《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云:“程婴杵臼立孤难, 伯夷叔齐采薇瘦。”形容绝妙。 后有作者, 何以加之?此堂先生瑞, 南丰先达名儒也, 尝谓余曰: 山谷作诗, 有押韵险处, 妙不可言。 如《东坡效庭坚体》诗云:“我诗如曹郐, 浅陋不成邦; 公如大国楚, 吞五湖三江。 赤壁风月笛, 玉堂云雾窗。 句法提一律, 坚城受我降。”只此一“降”字, 他人如何押到此?奇健之气, 拂拂意表。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以上并山谷先生句法也。 山谷所长在古体, 固不以律名, 然时作律诗, 亦自有一种句法。[5]8-90)
黄庭坚《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此联“言竹之劲且瘦如此”[9]470。 《史记·赵世家》载:“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 ……赵朔妻成公姊, 有遗腹, 走公宫匿。 赵朔客曰公孙杵臼, 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 ……‘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 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 子强为其难者, 吾为其易者, 请先死。’”[10]1451-1452《史记·伯夷列传》载:“武王已平殷乱, 天下宗周, 而伯夷、 叔齐耻之, 义不食周粟, 隐于首阳山, 采薇而食之。 ……遂饿死于首阳山。”[10]1688黄庭坚用“立孤救赵”的典故咏竹之劲节, 用伯夷、 叔齐的典故咏竹之瘦硬, 刘壎评价为“形容绝妙”, 后世难以为继。 黄庭坚有“东坡诗句妙一世, 乃云效庭坚体, 盖退之戏效孟郊、 樊宗师之比, 以文滑稽耳。 恐后生不解, 故次韵道之。 子瞻《送杨孟容》诗云:‘我家峨嵋阴, 与子同一邦。’即此韵”, 可知此诗为黄庭坚次韵苏轼《送杨孟容》之作, 所押为“三江”之险韵。 刘壎认为虽为次韵之作, 但“只此一‘降’字, 他人如何押到此”, 不仅有一种“拂拂意表”的“奇健之气”, 且传神地表达了对苏轼诗歌甘拜下风的膺服之情。 “句法提一律, 坚城受我降”, 谓苏轼诗歌句法高妙, 请接受我的降服。 黄庭坚曾自评:“余尝对人言, 作诗在东坡下, 文潜、 少游上。”[11]38可见“坚城受我降”决非戏言, 而是发自肺腑之声。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为黄庭坚《寄黄几复》一诗的颔联。 据《黄几复墓志铭》载, 黄庭坚与黄几复于熙宁九年(1076年)同科出身。 此联不用任何动词和连词, 而由名词性词组构成迭现对, 上句追忆京城相聚、 春风得意的景况, 下句抒写别后相思、 落拓江湖的处境, 对比鲜明, 反差强烈, 寄寓了怜惜几复之才并为其处境鸣不平的含义, 故被张耒称为“奇语”[8]62。 刘壎评价说:“山谷诗律精深, 是其所长, 故凡近于诗者无不工。”[5]162总之, 在刘壎看来, 黄庭坚无论古体诗还是近体诗, 都形成自己独特的句法。 刘壎说:“唐刘禹锡作柳州文集序云:‘韩退之曰: 雄深雅健, 似司马子长, 崔、 蔡不足多也。’崔谓崔瑗, 蔡谓蔡邕。 山谷咏张文潜诗亦用此意。 有曰:‘鼌张班马乎, 崔蔡不足云。’其善于夺胎换骨如此, 而世或未之知也。”[5]112惠洪《冷斋夜话》载:“山谷云:‘诗意无穷, 而人之才有限。 以有限之才, 追无穷之意, 虽渊明、 少陵, 不得工也。 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 谓之换骨法; 窥入其意而形容之, 谓之夺胎法。’”[12]2171所谓“夺胎换骨法”, 指对前人作品的借鉴, 或在不改变原作的前提下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 或点化改造前人的诗句。 与王若虚猛烈抨击为“特剽窃之黠者”[13]523不同, 刘壎对黄庭坚化用改造前人诗句的“夺胎换骨”之诗法, 予以肯定。 对陈师道诗歌, “世或病其艰涩”, 刘壎则认为“揫敛锻炼之工, 自不可及”, 并示例其《示三子》:“去远即相忘, 归近不可忍。 儿女已在眼, 眉目略不省。 喜极不得语, 泪尽方一哂。 了知不是梦, 忽忽心未稳”; 《别三子》:“有女初束发, 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 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 拜揖未胜衣。 唤耶我欲去, 此语那可思!”然后评曰:“凡此皆语短而意长。 若他人必费尽多少言语摹写, 此独简洁峻峭, 而悠然深味, 不见其际, 正得费长房缩地之法, 虽寻丈之间, 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也。 凡人才思泛滥者, 宜熟读后山诗文以药之。”[5]91《别三子》“枕我不肯起, 畏我从此辞”, 显然从杜甫《羌村三首》其二“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点化而来, 可谓传杜诗之神, 刘壎评之为“简洁峻峭, 而悠然深味”, 可药“才思泛滥者”。 他又称陈师道“《妾薄命》《赠二苏公》诸篇, 深婉奇健, 妙合绳尺, 又古今之绝唱”[5]91, 高度评价陈师道学杜而能够形成自己独特的诗风。
与方回不遗馀力地鼓吹江西诗学不同, 也与王若虚对江西诗学的全盘否定有异, 刘壎能够立足于比较客观辩证的批评立场, 对江西诗学有扬有抑, 体现了他对江西诗学的知性反省。 如果说以上所论是刘壎的诗学思想与江西诗学之合, 那么以下便是他与江西诗学之离。
刘克庄在《竹溪诗序》中指出江西诗的弊端:“迨本朝则文人多, 诗人少。 三百年间, 虽人各有集, 集各有诗, 诗各有体; 或尚理致, 或负材力, 或逞辨博。 少者千篇, 多至万首。 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 非诗也。 自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 俱未免此病。”[14]245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造成这种流弊的原因之一:“近世贵理学而贱诗, 间有篇咏, 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15]1刘壎说:“后村‘经义策论之有韵者’一句, 最道著宋诗之病。 然其自作则亦有时而不免, 岂知而故犯者邪?”[5]102韩驹《陵阳先生室中语》指出:“唐末人诗, 虽格致卑浅, 然谓其非诗则不可。 今人作诗, 虽句语轩昂, 但可远听, 其理略不可究。”[16]359刘壎援引后附和说“允谓深中宋诗之病”, 并目为“至论也”[5]105。 宋代理学兴盛, 理学倡“格物致知”, 形成了宋人好思辨之风尚; 宋代以经义策论取士, 助长了宋人好议论说理之习气。 刘壎十分赞同刘克庄对宋诗的批评。 宋诗风范体现者黄庭坚也难辞其咎, 如他的《奉和文潜赠无咎篇末多以见及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为韵》其一:“龟以灵故焦, 雉以文故翳。 本心如日月, 利欲食之既。 后生玩华藻, 照影终没世。 安得八紘置, 以道猎众智。”谓龟因灵验用来卜筮被烧焦, 雉因羽毛美丽用来制作团扇而遭杀身之祸。 人的本心如同日月般皎洁, 而利欲使之丧失殆尽。 后生之辈追逐浮华的词藻, 犹如山鸡爱其美毛, 终日映水, 目眩而溺死, 可谓玩物丧志。 他要以道德之网猎世人自作聪明之禽。 因此他告诫张耒、 晁补之要保持人的本性, 不要外慕富贵功名, 为文不要追求浮华的形式, 要以文载道, 宣扬儒家正统观念。 其二:“谈经用燕说, 束弃诸儒传。 滥觞虽有罪, 末派瀰九县。 张侯真理窟, 坚壁勿与战。 难以口舌争, 水清石自见。”谓王安石自创新经说而废弃传统经学, 虽然罪不在荆公, 但诸儒穿凿附会, 遂至失其本源。 张耒手中有真理, 却不敢同王安石较量。 尽管如此, 是非终究会久而自明。 纯以议论理致为诗, 颇有经义策论、 语录讲义押韵之嫌。 黄庭坚受理学影响颇深, 有些诗好谈“养心治性”, 阐发性理, 枯燥说教, 味同嚼蜡。
刘壎又说:“往往宋人诗体多尚赋, 而比兴寡。 ……唐诗之清丽空圆者, 比兴为之也。 宋诗之典实闳重者, 赋为之也。”[5]78以赋为诗, 以文为诗, 杜甫已开先河。 韩愈专取法之并将“以文为诗” “以赋为诗”发展至登峰造极、 无以复加的境地。 黄庭坚祖述杜甫, 多有取法于其拗体、 吴体和以文为诗、 以赋为诗者, 并非不懂比兴, 其诗集中比兴之作俯拾皆是。 他取法杜甫以文为诗、 以赋为诗, 正如缪钺先生所谓“喜用偏锋, 走狭径”[17]12, 求新求奇。 如黄庭坚《题竹石牧牛》云:“野次小峥嵘, 幽篁相倚绿。 阿童三尺棰, 御此老觳觫。 石吾甚爱之, 勿遣牛砺角!牛砺角尚可, 牛斗残我竹。”据说这首诗为作者生平得意之作之一。 “石吾甚爱之”的节奏是上一下四; “牛砺角尚可”的节奏是上三下二, 是典型的散文化拗体句式。 但刘壎将“宋诗之典实闳重者”, 也归咎于“赋为之也”, 则并非的评。 我们认为宋诗典实闳重的特征主要是“以才学为诗”所致。 刘壎便指出:“山谷工用事, 雄说理, 江右由是成派, 其究雅多而风少。”[5]103关于黄庭坚诗歌以才学为诗、 用事富赡, 学界多有评论。 刘辰翁《简斋诗笺序》说:“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 真欲尽用万卷, 与李、 杜争能于一辞一字之顷。 其极至寡情少恩, 如法家者流。”[18]440“江右由是成派”指北宋后期形成的江西诗派。 宋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宗派图》, 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 列陈师道以下二十五人, “江西宗派”因此而得名。 刘壎批评黄庭坚及江西派诗“雅多而风少”。 《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 下以风刺上, 主文而谲谏, 言之者无罪, 闻之者足以戒, 故曰风。 ……雅者, 正也, 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19]63风, 即风化、 讽刺之意, 主要指诗歌干预政教的社会功能。 《诗三百》十五国风, 比较广泛地反映了人民的生活、 感情和愿望。 雅, 正的意思, 谈王政的兴废。 周王朝公卿士大夫的诗歌, 都归入雅诗。 如此观照, 刘壎是批评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作品, 以反映士大夫情性为主, 而反映人民疾苦、 干预现实的作品不多。 他确实针砭到黄庭坚及江西诗派的创作实际。 关于这一点, 学术界多有论及, 此不赘述。
作为一个诗歌流派, 江西诗学在当时及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 学习江西诗者不乏其人, 但如何领会黄庭坚的诗学精神, 如何掌握江西诗学的法门, 便因人而异, 加上时代的变化, 诗法决非一成不变, 如何遵法而不囿于法, 直接关乎创作的成败。 陆游、 杨万里与江西诗派渊源颇深, 是由江西诗派入而不由江西诗派出并自成一家的诗人。 但是江西诗派末流却亦步亦趋、 死守成法而不知变通, 结果误入歧途, 损害了黄庭坚的名声。 刘壎转述了这一现象, 他说:“予尝于故箧断简中见有评诗者曰:‘李文叔云: 出乎江西, 则未免狂怪傲僻, 而无檃括之妙; 入乎江西, 则又腐熟窃袭, 而乏警拔之意。 今本之之诗, 以警拔之意, 而寓之以檃括之妙, 盖已见其能去二者之病矣, 其于江西之宗, 殆入而能出者邪?’”[5]67“夺胎换骨” “点铁成金” “以俗为雅, 以故为新”, 为黄庭坚示以后学的重要诗法, 它包含了檃括技法, 即对前人作品或著作加以剪裁、 改写, 所谓“资书以为诗”。 入乎江西者, 只是一味地剽窃因袭, 没有创新, 缺乏“警拔之意”, 故多流于陈腐滑熟; 出乎江西者, 则不读前人作品, 不屑檃括, 凭空杜撰, 所谓“捐书以为诗”, 结果陷入“狂怪傲僻”。 这正是刘克庄所批评的“资书以为诗, 失之腐; 捐书以为诗, 失之野”[20]2。 刘壎充分肯定了本之为“殆入而能出”江西者, 故其诗能去“资书”和“捐书”之病, 有“以警拔之意, 而寓之以檃括之妙”。 再看下面两段评论:
晚唐学杜不至, 则曰咏情性、 写生态足矣。 恋事适自缚, 说理适自障。 江西学山谷不至, 则曰理路何可差, 学力何可诿, 宁拙毋弱, 宁核毋疏。 兹非一偏之论欤?
古诗一变《骚》, 再变《选》, 三变为唐人之诗, 至宋则《骚》、 《选》、 唐错出。 山谷负修能, 倡古律, 事宁核毋疏, 意宁苦毋俗, 句宁拙毋弱, 一时号江西宗派。 此犹佛氏之禅, 医家之单方剂也。[5]103
刘壎比较了晚唐学杜与江西诗派学黄庭坚之失, 批评晚唐学杜不至则自我辩解曰吟咏情性、 描写生态足矣, 即只抒写个人情趣, 捕捉生动的意态而已, 而未渊承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 在艺术形式上为用事所缚, 为说理所障。 诟病江西后学学黄庭坚不及, 却自我申辩说不失以理致、 才学为诗二要, 语句宁朴拙而勿柔弱, 用事宁实而勿虚, 立意宁僻而勿俗。 刘壎指出这是偏颇之论, 究其根源在于江西诗派之宗黄庭坚的倡导, 黄庭坚《题意可诗后》云:“宁律不协, 而不使句弱; 用字不工, 不使语俗。”[6]46尽管刘壎认为黄庭坚倡古律“事宁核毋疏”失之偏颇, 但并不完全否定“以才学为诗”, 他援引陆九渊语“我这里是刀锯鼎镬底学问。 富哉言乎!盖必如是, 乃能打透牢关, 径到悟境”[3]230。 他论及学问积累与妙悟之关系。 黄庭坚《答徐甥师川》说:“杜子美云:‘读书破万卷, 下笔如有神。’此作诗之器也。 然则虽利器而不能善其事者, 何也?无妙手故也。 所谓妙手者, 殆非世智下聪所及, 要须得之心地。”[21]2028所谓“得之心地”悟也。 黄庭坚理解非常透彻, 他认为“读书破万卷”, 学也; “下笔如有神”, 悟也。 悟本于学力, 悟来自功夫。 张红、 饶毅据《雪崖吟稿序》, 提出刘壎论诗“四层次”说, 即第一层为“音响”, 第二层为“风味”, 第三层为风雅, 第四层为“天地”境界, 指出“前三层为学, 为涵养, 由近及古, 由浅入深; 最后一层则为不学, 为悟, 为超越, 为直见本心、 性情处, 为天、 地、 人相结合处”[22]357-360。 由学而悟, 可谓抓住了刘壎论诗的核心。
刘壎曾评论说:
近世有咏墨梅者, 一诗云:“高结长眉满汉宫, 君王图玉按春风。 龙沙万里王家女, 不著黄金买画工。” 又一云:“五换邻钟三唱鸡, 云昏月淡正低迷。 金帘不著闌干角, 瞥见伤春背面啼。” 评诗者谓去题太远, 不知其咏何物。 简斋陈去非咏墨梅云:“粲粲江南万玉妃, 别来几度见春归, 相逢京洛浑依旧, 惟恨缁尘染素衣。” 曹元象云:“忆昔神游姑射山, 梦中栩栩片时还。 冰肤不许寻常见, 故隐轻云薄雾间。” 评诗者亦以为格调虽高, 去题终远。 予谓后二诗尚见仿佛, 前二诗委是悬远, 然却是好诗, 只欠换题目耳。[5]115
所谓“去题太远”, 指在诗中禁用某些露题的字, 叫“禁体”。 欧阳修《六一诗话》载:“当时有进士许洞者, 善为词章, 俊逸之士也。 因会诸诗僧分题, 出一纸, 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乃山、 水、 风、 云、 竹、 石、 花、 草、 雪、 霜、 星、 月、 禽、 鸟之类, 于是诸僧皆阁笔。”[23]266刘壎《禁题绝句序》云:“有律诗而后尚有绝句, 绝句至宋而后尚禁体, 其法以不露题字为工, 以能融题意为妙, 盖举子业之馀习也。”[4]375他以上所举四首咏墨梅诗均为“禁体”, 全诗不露“梅”字, 有评诗者批评“去题太远, 不知咏何物”, 刘壎认为后二首“尚见仿佛”, 算得上不即不离或不粘不隔的咏物之作, 前二首只要换题目便是好诗。 “举子业”指宋代以经义取士之文, 刘壎猛烈抨击科举取士制度, 他认为“禁体”是“举子业之馀习”, 说明他对“禁体”是持否定态度的。 但是他又说“禁体”创作, “搜幽抉秘, 穷极锻炼, 其天巧所到, 精工敏妙, 有令人赏好不倦者, 真文人之乐事也欤”[4]375, 表现出对“禁体”浓厚的兴趣。 故而学者批评说:“刘壎文学批评的旨趣颇为含混, ……杂而无章。”[24]981良然。
作为元代江西学者, 刘壎在学缘上深受陆九渊心学的影响, 在地缘上受到江西文化的熏陶, 他无不自豪地说:“宋文章之盛, 欧、 曾、 王、 苏四大家名天下, 独苏出眉山, 馀三子皆吾江西人。 则文脉之系江西也。”[3]304但他不像方回对江西诗学极力回护, 也不像郝经、 戴表元宗唐抑宋, 他能够破除门户之见, 站在比较公正的立场, 对江西诗学进行知性反省, 尊唐并不薄宋。 从他与江西诗学或离或合中, 可以清楚看到他对江西诗学比较辩证中肯的批评, 正如《宋金元文学批评史》指出:“当时东南地区宗唐抑宋之风颇盛, 而如方回者犹坚守宋江西派的门户, 刘壎则折衷其间。”[24]975刘壎对江西诗派的评价, 能够将黄庭坚、 陈师道、 陈与义“三宗”与江西末流区别开来; 既肯定了江西诗学的价值, 又指出其弊端。 作为一个理学家, 刘壎在评价江西诗学上却较少理学家面目, 故其江西诗学批评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较为深刻的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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