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主体性:鲁迅的可能性?
——读《从“绝望”开始》的相关存疑

2018-01-12 21:15
关键词:编年竹内兽性

丰 景

(中国传媒大学 文法学部,北京 100024)

高远东在《鲁迅的可能性——也从〈破恶声论〉寻找支援》*高远东:《鲁迅的可能性——也从〈破恶声论〉寻找支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7期,第4-12页。下文论及的高远东观点均出自此文。一文中,提出“相互主体性”这一概念,从抵抗“尚侵略”的“返诸己”思想出发,提出早在留日时期鲁迅就已经能够将主体化建构发展到相互领域,并将其与竹内好“回心”相联系,认为两者都代表着东亚进入世界的“主体的真实性”。但是,竹内好提出“回心”针对的是写作《狂人日记》后的鲁迅,而非尚处于张扬主体性光辉的留日时期的鲁迅。换言之,对东亚融入“现代”世界具有启示意义的鲁迅,必然要经历“绝望”的向死而生的过程。那么,应如何认识两者对于鲁迅“自省”理解的差异,竹内好为何用“回心”形容鲁迅在《狂人日记》后的创作,高远东提出的“相互主体性”究竟是不是鲁迅的可能性?

笔者认为,“回心”具有两个明显的特质:一是“经验”或“经历”在其“回心”中具有关键性意义;二是“怀疑”或“觉醒”在“回心”中具有连续性,其轨迹为循环往复没有尽头。而《破恶声论》中的“返诸己”思想尚停留在“关涉”阶段,没有进入“体验”状态,因此“自省”并非产生于自我怀疑,而是建立在“我思”基础上的同理心。《破恶声论》对“尚侵略”的抵抗虽与竹内好从鲁迅身上汲取精神资源反思对西方文明毫无保留的接受相类似,但两者无法简单地通过“主体的真实性”联系起来。只有当鲁迅褪去对“超人”的主体性光辉而真正陷入绝望后的“多疑”时,真正具有“自省”精神的鲁迅才有可能诞生。

一、高远东关于“相互主体性”的论述

高远东提出,鲁迅早在留日时期就已形成关于人、社会和文明的基本思想,其早期的5篇文言文(如《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和《破恶声论》等)奠定了其立国立人思想的基础,确立了鲁迅之为鲁迅的特质。其中,他着重讨论的便是在《破恶声论》中将“立人”的主体化建构发展到相互领域的“相互主体性”带给他的启发。通过对“奴子之性”“人不乐为皂隶”反省精神的论证,其“相互主体性”实质上是某种“自省”,这种自省虽然仍属于个体领域内的内在活动,但方式已不同,需要关涉他者、异己者:“所谓‘反诸己’的‘自省’, 意味着主体进入与他人、与异己者的关系再返回自身而产生的某种觉悟……”*③④高远东:《鲁迅的可能性——也从〈破恶声论〉寻找支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7期,第4-12页。这种前进然后再“返回自身”的叙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竹内好所提出的某种具有元命题性质的形容——“回心”,即“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觉醒的意义”*竹内好著,靳从林编译:《从“绝望”开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45页。。事实上,高远东也在其论文中提及“回心”,同样把握了东亚的主体性,认为“反诸己”的“自省”是鲁迅回应中国或亚洲之“现代”的重要方法,与“回心”具有同质性:“以‘反诸己’的‘自省’来抵抗‘尚侵略’的‘兽性’/‘奴子之性’, 其中隐含着鲁迅回应中国/亚洲之‘现代’的重要方法……竹内好则以‘回心’说肯定鲁迅的做法代表着东亚进入现代世界史的主体的真实性, 我以为都可视为对此特质的一种把握。”③

然而,竹内好的“回心”与高远东的“自省”针对的是鲁迅留日前后两个时期,时间上存在差异。竹内好在《从“绝望”开始》一书中提出,“回心”产生于鲁迅对辛亥革命绝望之后,是一种内在否定、向死而生的不同于转向的转变;高远东则认为“相互主体性”早在留日之时就已产生。那么,竹内好所提出的“回心”是否是对“反诸己”的“自省”的“一种把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何在时间起点上存在差异?如果鲁迅对主体性的怀疑从留日时期已开始,那么这种怀疑与其写作《狂人日记》之后的“回心”是否具有同质性呢?

在高远东的论述中,“兽性者”与“奴子之性”两个主体之间关系是双向性的,这一观点极为关键,这也就是“相互”的最终指向:必须顾及异己者一方,由他及己,反省自身,跳脱单向思维、达成双方平等关系:“其反侵略、反奴役、反殖民的取向……必然是双向的和开放的。它不仅针对着‘兽性者’,而且主要针对着由‘兽性者’和‘奴子之性’者共同结成的主从关系……‘兽性者’只知自己‘不乐为皂隶’而不管他人意愿;‘奴子之性’者则或者屈服于‘兽性者’的淫威,或者梦想有一天取而代之。两者彼此间虽然也存在着紧张和变化,却不过是主从双方的轮替或循环而已。”④这种“相互主体性”的诞生,即“兽性者”与“奴子之性”间互相关涉、继而“反省”自身的论点,缘起于鲁迅《破恶声论》中的一句话:“不尚侵略者何? 曰反诸己也, 兽性者之敌也。”*鲁迅:《破恶声论》,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页。“兽性者”与“侵略者”同义,作为强大之邦,奴役着“奴子之性”的弱小邦国,而其通过关涉奴子之性的“不乐为皂隶”,切身体会到这一压迫体系的不合理,返归自身,从而对自己“主”的优越及主从关系产生怀疑。奴子之性则通过“内省”,意识到自身的受压迫地位以及“兽性者”侵略的不正义,在否定自身也否定对方的基础上,成为与对方相等的主体。在《破恶声论》中,这种“相互主体性”被论述最充分的便是“吾国”。一方面,“苦于强暴”的中国反观自身处境,“丧地不足,益以金资,而人亦为之寒饿野死”,被压迫的悲惨处境使其对同处于被侵略地位的波兰和印度心生同情;另一方面,当中国日后强大,能以“利兵坚盾”发展军事之时,应当看清“兽性其上也,最有奴子性”,不应当“效侵略之行”“以侵略人”,而是增强抵御能力,“自卫而已”。因此,在鲁迅看来,比较理想的双方共处状态便是“自卫”而互不干涉。

值得注意的是,“最有奴子性”的一方并非甘于受压迫的不反抗者,而是崇尚侵略并期冀有朝一日能取而代之的奴隶。此处“最有奴子性”的崇尚侵略者,其实同鲁迅日后批判的处于被奴役地位而不自知的奴隶在甘受压迫的精神内核上有一致性,“拿绅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的”“平民”*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8页。“只愿暴政暴在他人头上的”“暴君的臣民”*鲁迅:《暴君的臣民》,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59页。都是其变形。为此,高远东认为,《破恶声论》在确立以“内曜”“自性”为资源、以“自觉”为方法的“立人”构造的同时,其区别于《文化偏至论》等的突出点在于,它提出“反诸己”的“自省”,从而将主体发展到相关关系领域,保证主体间的平等。同时,他又将这种反思自我的“自省”与“怀疑”联系起来:事实上,“自觉”作为一种确立人的主体性的方法,在鲁迅那里是与“怀疑”这一近代理性精神相联系的*②高远东:《鲁迅的可能性——也从〈破恶声论〉寻找支援》,《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7期,第4-12页。。在高远东的语境中,主体通过与他者的关联,获得反省精神,转而对主体的完美性以及与他者之间关系的合理性产生“怀疑”,这便是“自省”等于“怀疑”的逻辑所在。这种对自我解剖的理性精神在鲁迅归国后进一步发展完善,形成鲁迅对个体的深刻自疑。可见,高远东在此将鲁迅留日时期乃至到《野草》写作视为一个统一整体,《破恶声论》中的“反诸己”思想成为《狂人日记》觉悟到自己也吃过人的思想来源:作为其“立人”“立国”思想的重要基础之一,“反省”(“内省”“自省”)的问题虽早在留日时期就已提出并初步建构, 但它更充分地展开是在回国之后, 像散文集《野草》的某些主题, 《狂人日记》中狂人从被“吃”的恐惧到产生“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的觉悟,再到发现不仅大哥自己也可能“吃过”妹子、有四千年“吃人”履历的反省等, 其思路就与《破恶声论》中有关“自觉”“反诸己”的“自省”等内容如出一辙②。如高远东所言,鲁迅的这种“怀疑”是否涉及对个体的质疑,又是否与“异己者”相关涉,从而找到“立人”与“立国”的途径?如果答案肯定,那么其与竹内好的“回心”说的是否是一回事呢?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暂且回归《从“绝望”开始》的文本。

二、竹内好的“回心”说

在《从“绝望”开始》一书中,竹内好同样提及鲁迅对主体性的怀疑与反省,并用带有宗教性概念的“回心”来说明鲁迅与教徒的相似性。不同于高远东的“自省”,竹内好将转折点定在《狂人日记》上,认为鲁迅在写出《狂人日记》后才真正进入“回心”状态:留日时期“还有青年人的野心,还有未来,还有向未来张开双臂的可能”的鲁迅,在1918年创作《狂人日记》时,“那些希望、野心已荡然无存,‘只有黑暗’,只有在漆黑一片中摸索着寻求出口的他自己”*⑤⑥⑦⑧竹内好著,靳从林编译:《从“绝望”开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2页;第45页;第31页;第171页;第171页。。因此,问题的核心在于如何理解“回心”这一概念及其产生的原因。关于“回心”,竹内好没有下过完整准确的定义,故这一概念显得模糊、混沌。在《近代的超克》一书中,他纠正《鲁迅》*竹内好著,李心峰译:《鲁迅》,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中的“回心”概念,寻溯其转译起源,并说明大致定义:“(回心)一般特指基督教中忏悔过去的罪恶意识和生活,重新把心灵朝向对主的正确信仰。”具体到竹内好所使用的语境,则意味着个体的自我怀疑与觉醒,即“通过内在的自我否定而达到自觉或觉醒的意义”⑤。由此而来的问题是,为什么竹内好要用“回心”这一带有宗教性质的概念形容鲁迅的转变,为何认为教徒与鲁迅之间存在着“回心”的相似性⑥,此次“回心”后鲁迅又改变了什么?竹内好以基督教的“回心”形容鲁迅的转变,在笔者看来,这是为了保存他对这种转变理解的完整性,即用一个抽象的概念来形容另一个抽象的概念,像是象征手法般降低了概念传递的损害。鲁迅与教徒间的相似无外乎以下两点。

1.“经验”或“经历”在其“回心”中具有关键性意义。对于教徒来说,过去的罪恶与犯下的错误令他感到不安,受着心中信仰的时时鞭笞,因此需要悔过这一过程,并在忏悔与反省中获得救赎。也就是说,教徒需要对“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正是切身的“经历”和“生活”使他背上了负罪感。对鲁迅来说,经验意味着“贴身的肉搏”,他清楚地知道现实的恶,“不是作为思想所知的,而是作为肉体,作为投身其中的‘挣扎’,作为赋予文学家诚实的行为,通过他一生的体验知道的”⑦。他发现“‘二十四孝图’中的虚伪的幼年记忆”⑧,于是对礼教害人深恶痛绝;他发现辛亥革命中的投机者,发现“‘联合战线’之说一出,先前投敌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联合’的先觉者自居,渐渐出现了纳款、通敌的鬼蜮行为”,于是对“在国防文学的口号下联合起来”*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半夏小集》,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3页。的“文艺家协会”充满怀疑。他切身经历过黑暗,他在黑暗中前行、摸索,感知的就是黑暗与在黑暗中的自己。他的作为“肉体”的感知与经验,给予他思考、创作和“罪的告白”的源泉,他的写作便源于此。竹内好还注意到由这“投入其中的‘挣扎’”所带来的鲁迅创作方面的特点:“他好像不擅于把现象归纳为法则似的思考事物,在现象的深处,他直接感受到的是真实。支撑他的直觉的是经验,把它们连接起来的是类推。”*②③⑥竹内好著,靳从林编译:《从“绝望”开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94页;第93页;第31页;第61页。因此,鲁迅的文章没有抽象的说理,而总是具象的展现,存在鲜活之气。他在说“血”的时候,“那就是自己的血,是每个革命者的血”②。正像教徒悔过时总是陈述细节并无意于道理的提升与总结一般,鲁迅的写作也关注于经验本身,以敏锐的感性表达着切身的经历。换句话说,“经验”是“觉醒”必经的途径,同时也是其表达的方式。

2.“怀疑”“悔过”“觉醒”在“回心”中具有连续性,一旦开始,便无止境。夏娃和亚当因偷吃苹果被逐出伊甸园,基督教徒深知自己本身便带有原罪。这一“原罪意识”也被竹内好用来形容鲁迅对自身及现在“恶”的认知:“他在现在中看到了过去——想要忘却却不能忘却的过去——如果过去是恶的,那么现在就是恶的……”③于是,自称要“慢慢地抽出解剖刀来,反而刺进解剖者的心脏里去”*鲁迅:《文艺政策后记》,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61页。的鲁迅,发现“我的心……正是奴隶的心”*鲁迅:《萧红做〈生死〉序》,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8页。。两者的“原罪意识”不可能具有完成时,教徒悔过并朝向主的信仰这一动作伴随其一生。如竹内好所言,鲁迅的“原罪”也一直跟随着他的存在:“他的绝望感是宗教性的。原罪是无限大的,所以赎罪的行为就有无限之远。”⑥这样的鲁迅只能用“生命的路是无限进步的”*鲁迅:《随感录·六十六·生命的路》,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57页。作为自己的终极理想。他之所以崇敬孙文,便在于他是一个“永远的革命者”:“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无论所做的哪一件,全都是革命。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鲁迅:《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3页。于是,在鲁迅那里,不存在绝对正确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留日时期那个光辉的“健者”形象消匿了,主体需要怀疑,因此他自我否定,在自我否定的基础上又进行着否定。他相信“绝望”,而这相信是“不能说出来的确信”——“我终究不能证明,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鲁迅:《两地书·四》,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页。。

综上所述,可以得到一个针对鲁迅“回心”的缩影:他贴身经历着黑暗,在挣扎中觉醒到作为黑暗中一部分的自身的恶,因此回到自身并否定自身,形成一个不同于他者也不同于自我的新我,接着又在经历中发现新我的恶,并在否定的基础上再次否定,如此循环往复,最终达到主体的真正“觉醒”。

三、“相互主体性”并非鲁迅的可能性

梳理《从“绝望”开始》中竹内好关于归国后鲁迅“回心”的描述,反观《破恶声论》中“反诸己”的“自省”,高远东得出“相互主体性”的结论是否合理呢?恐怕并非如此。如前所言,鲁迅提出“反诸己”的语境在于批判“国民主义”的“崇侵略”,所谓“返诸己”针对的是崇尚“兽性之爱国”的被压迫者。这一“反省”涉及“假想”过程,即假想自身拥有“利兵坚盾”后不会“封豕长蛇,荐食上国”,进而避免成为吞食他国的贪暴者。

值得注意的是,从“假想”到“自省”,是弱国一方通过返归自身而摒弃“崇侵略”的压迫体系,而非“兽性”强国作为主体一方进行自我否定。换言之,摆脱“奴子之性”更多地依赖“己所不欲”的同理心,而非对自身主体性产生内在怀疑。事实上,回溯鲁迅针对“崇侵略”的解决途径,发现其强调的正是自身主体性的高扬:“故总度今日佳兵之士,自屈于强暴久,因渐成奴子之性,忘本来而崇侵略者最下;人云亦云,不持自见者上也。”*鲁迅:《破恶声论》,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页。反观整篇《破恶声论》,“知者之心声”与“相观其内曜”才是《破恶声论》因“破”而“立”的核心。许多论者已对心声、内曜作出解释,归结起来大约可视之为主体、内心和内面,即人所具备的“我思”特质。回到鲁迅留日时期(约为明治40年代),不难发现,此时强调“内面”是日本进入现代的必然话题。柄谷行人认为,“内面”主体的产生实际上经历了一个确立的过程,而刚刚进入现代的日本并未对此有所察觉,反而认为内面、主体是一个不证自明的概念*柄谷行人著,赵京华译:《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42页。。同样,在刚刚步入现代性的时代,包括鲁迅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有跳脱出主体之光辉,更无法对主体作进一步的反省与超越。可以说,鲁迅的“相互性”并非产生于自我怀疑,而是建立在“我思”基础上的同理心。因为在这一时期,鲁迅对于问题的思考尚停留在“关涉”阶段,没有进入“体验”状态。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言,“经验”使他认清了自己,实现了主体自我反省的可能:“然而我虽然自有无端的悲哀,却也并不愤懑,因为这经验使我反省了,看见自己了:就是我绝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鲁迅:《〈呐喊〉自序》,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11页。换言之,只有在与黑暗进行“贴身的肉搏”之后,他才能摆脱“假想”,返归自身,发现主体完美的虚妄,进而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内省”。

如是观之,高远东提出的“自觉”与“怀疑”相联系的论点同样值得商榷。“自觉”的确涉及对“崇侵略”观念的反省与怀疑,但是这一怀疑是暂时性的,“兽性者”与“奴子之性”的觉醒,则仅仅完成于摆脱主从关系这一动作后。似乎当双方脱离主从关系的束缚,便成为永远自由的主体,互相尊重、平等相待,如此便世界和平,一切便陷入静止。而《狂人日记》后的鲁迅,没有什么确信,因为“绝望”本身便不安定。例如,《破恶声论》中仍然对“白心”十分确信:“吾愿先闻其白心,使其羞白心于人前,则不若伏藏其论议,荡涤秽恶,俾众清明,容性解之竺生,以起人之内曜。”*鲁迅:《破恶声论》,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页。“白心”一词,按照伊藤虎丸先生的解释,是“最积极地执着于自己的内心的真实而不顾惧一切既成的价值和外界的条条框框、真率的心态”*伊藤虎丸著,孙猛等译:《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15页。,也就是一种执着于主体性而敢于与他人“相别异”的“无所顾虑”,这实际上是对主体充分的确信,将主体内心之判断置于最高位。然而,发表《狂人日记》后的鲁迅,则开始对这种“无所顾虑”产生怀疑:“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害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所以我说话常不免含糊、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毫无顾忌说话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么做。”*鲁迅:《写在〈坟〉后面》,出自《鲁迅全集编年版(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82页。

典型的鲁迅式的自我否定、含混曲折。怀疑这“毫无顾忌”可能会毒害青年,却又怀疑“有顾忌”也未必就不是另一种毒害,于是又回转到“毫无顾忌”,却止于行动——“至今也没决心这样做”。这种怀疑“怀疑”本身的多疑,事实上也是其说话“含糊”的原因,聚焦点的消失必然意味着绝对性结论的消失。同时,这种怀疑也变得永无止境,怀疑本身又会被新的怀疑所替代和延续,到达竹内好所言“回心”的“无限之远”。“反诸己”的“自省”却存在一个聚焦点,即主从关系的摆脱,成为两个相互独立的个体。这一聚焦点的达成意味着怀疑的终止。《破恶声论》时的鲁迅存在主体性确信,他期冀“超人”之诞生,确定“白心”之功用,正是这种确信构筑了鲁迅世界的稳定结构,令其怀疑的路径无法跳脱其中,从而实现自身的超越。而没有对主体的否定与怀疑,“相互性”也就无从谈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关乎自我、他人的“相互性”,只有在主体的聚焦点失去后才有可能形成。

综上,虽然《破恶声论》对“尚侵略”的抵抗,同竹内好从鲁迅身上汲取精神资源反思对西方文明毫无保留的接受相类似,但两者无法简单地画等号。鲁迅在写作《狂人日记》后的“回心”,是比“自省”更为复杂的一种“返归自身”,它更多的并非着眼于“相互关系”,而是“内在自我”,同时,两者的“反省”与“回心”也存在连续性上的差异,把“回心”视为对“反诸己”“特质的一种把握”,似乎有些欠妥,因为尚处现代性之中的鲁迅还未曾形成超越、反思的“自省”精神;只有当自信褪去、“多疑”上场,具备多种“可能性”的鲁迅才会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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