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

2018-01-08 03:19周万年
长江丛刊 2017年33期
关键词:菊香赵老师护工

周万年

“城南春天”有一个中心花园,花园中间是一个亭阁,亭阁四周有草坪、有花坛、有小溪、有奇木。小溪是干涸的,下大雨时才有水流。亭阁是楠木做的,住在这小区的有四个老头见天聚在亭子里喝茶聊天,夏日乘风凉,冬日晒太阳。

这四个老头是:赵老头、钱老头、孙老头、李老头。他们过去都有不同的经历和职业,高矮胖瘦、脾性爱好也各不相同,但他们却谈得来,在一起扯白话,四川人叫摆龙门阵。这些老家伙仰观天宇,府察大地,世界政治、家国大事、街巷奇闻、养生长寿样样都能说道,唯有赵老头是多听少谈,因为他是中学教师,比那些老家伙知道得多一点,不能卖弄。他常常是很宽厚地笑着,遇到大家不懂的,他也耐心耐烦地给大家讲解,一点不拿大。大家都尊重他。也有大家讲累的时候,孙老头就拿出戏匣子(蓝牙音箱)听戏,四大须生、四大名旦他们也能讲个子丑寅卯来,他们一边听,一边半闭着眼跟着哼,手或者脚还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很是陶醉。

大家高兴了,就有人发感慨,到了晚年,我们几个老家伙能见天在一起喝茶聊天听戏,是缘分不是?

大家附和说,对对对!是缘分!

天还没亮,老伴就叫醒了赵老师,要到迎喜街去割牛肉。他们准备买点本地菜到北京儿子家过年。按老伴的话说,去享天伦之乐。儿子是清华的高才生,又公派到麻城理工大学拿了微电子的博士学位,现在是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员。多少年全家人没一起过个年了。

寒风凛冽,冷月残星。晨雾像刀子刮到人脸上清冷清冷。公交车站还没有一个人,他们拖着买菜的拖车上了头班公交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就他们老两口,司机通过后视镜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在迎喜街牛肉市场来来回回地转圈。这时,卖牛肉的商贩还就着白炽灯在分解牛肉。迎喜街是回民集中居住地,买的是不注水的黄牛肉。他们先买了一块格子牛肉,这是烧土豆的;又割了一块梅子牛肉,这是炒香干子的;他们还买了二根牛尾巴,老伴说红烧牛尾巴是儿子的最爱!最后,老伴说,还买一块凤凰翅子,凤凰翅子用文火炖清辣汤,味道最鲜美。赵老师嘿嘿地笑着说,这哪是去看儿子?你这是去给皇帝老儿进贡!你就将牛肉市场搬到北京去吧!老伴也嘿嘿地笑了,到儿子那里去,我恨不能把家也给他们搬去!笑完了又说,你也别不耐烦了,再买两只土鸡、麻鸭就算了。赵老师的手拉拖车已鼓鼓囊囊了,拖车在凸凹不平的路上吱呀吱呀的叫着,已经有些吃力了。他苦笑着直摇头,过去他几时进过菜场?

赵老师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他父亲也是教师,算是教育世家。他花白的头发三七分地梳着,爱穿米色、灰色的夹克衫,很儒雅。几个老头评价说,其风度一点不比话说长江的主持人陈铎差。赵老师笑笑,并不表态说是或说不是,人就显得稳重了。

喝茶的老头们议论到他儿子,常常是唏嘘不已,龙生龙,凤生凤,这还有错!赵老师听了很惭愧,其实教子他没花什么精力,不是他不想花精力,是他工作太忙。他教重点班的数学,还兼任班主任。他早晨出门天上还有星星,下班回家路灯已经亮了。晚上他在灯下批改作业,就打开录音机,让儿子听孙敬修爷爷讲《西游记》。一次,儿子缠着他讲故事,他心里的故事早讲完了,就瞎编一通《西游记》,儿子连忙纠正,爸爸讲错了,我讲你听!三岁的娃娃,竟将孙敬修爷爷讲的《西游记》全盘背下来了。这让赵老师很吃惊,心中窃喜,儒子可教唉!

儿子成才以后,他所在的学校每年请他给学生家长搞一个讲座,题目是《我送儿子进清华》,其中很经典的一句话是,我是将大家陪孩子逛公园的时间,用在陪孩子逛书店去了,每次讲到这里都有掌声。今年,学校教务处又来电话,叫他去讲座,他提出可否换一个题目,讲《感恩与回报》,教务处主任吃了一惊,赵老师,您想讲二十五孝?现在高考临近,还是讲老题目吧!赵老师便婉言回绝了。

赵老师要换演讲话题,是因为他到北京后受了刺激。不是儿子媳妇不孝顺,是他们太忙!他们去的头天在仿膳饭庄吃了一顿清宫菜,再后来就是老伴在家里烧饭,赵老师便打下手。芹菜爆炒牛肉丝、清炖凤凰翅子、土鸡煨发菜,天天都变着花样,儿子、媳妇吃到家乡特色菜,十分地开心,把个爸爸、妈妈喊得甜死人!老两口自然也高兴。吃完饭,赵老师见老伴肥胖身子倾斜着还在厨房里洗碗,心里便有了一丝凉意。

再吃饭时,赵老师就发话了。他对儿子说,赵松啊,哪天休息日,你们做几个家常菜,让我们尝尝你们的手艺?儿子愣了一下,吞吞吐吐的。媳妇倒乖巧,连忙说,行啊,我与赵松做几个拿手菜让爸妈尝尝!

到了周六,儿媳果真拎着包到菜场买回了一大堆菜,说是要显显手艺。回家后,儿子、媳妇穿着围裙双双下了厨房,老两口坐在客厅看电视。

妈,蒜苔的尖尖要不要?媳妇在厨房里大声请教。

老伴就离开沙发去指导。

妈,清蒸鳜鱼拌些什么作料?

老伴又离身去指导。

妈,牛肉是……

老伴见他们完全不会,起身进了厨房,你们忙去吧,还是我来。

儿子见老娘穿上了围裙,立马就溜进书房去了。儿媳还粘在哪里说要学学手艺,老伴说你也歇息去吧!儿媳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只会做番茄炒鸡蛋,说完也悄悄地进了书房。

晚上,老伴累的睡不着觉,不断地用拳头捶背。赵老师一边为老伴按摩,一边心疼地说,老婆子,这就是你要享的天伦之乐?老伴压低声音说,你咕个么事?睡觉睡觉!明天早晨还要去买菜。

两天后,他们就买火车票回来了。

自从住进了“城南春天”,钱老头他感觉到了空前的寂寞。哪里是什么春天?这钢筋水泥的房子,整个就一个冬天!连说话的人也没有,比凋敝的冷冬还要孤寂和萧杀。

他原是近郊的菜农,一辈子与菜园子打交道,土里刨食,他每天清晨的第一桩事是在菜园里鼓捣,闻闻泥土的清香,然后,挑着水灵灵的蔬菜到城里去卖。一路上担菜的扁担吱呀吱呀地响,不断有婆姨们啧啧的赞叹声,好新鲜的青菜!他感到十分地惬意。

拆迁后,他从农家小垸住上了小区高楼,手里还捏了几十万块钱的存款,算得上一夜暴富。但他就是没有幸福感,只有空落落的感觉。后来,他在电视里看到大学生楼顶种菜,受到启发,就开始在阳台上种菜。他找来一些包装箱子,担来泥土,垫上农家肥,种了一箱一箱的豆干子,青椒、丝爪、苦爪,他给蔬菜浇水、施肥,精心地像伺候“孩子”一样。但是他还是没有找到赤脚踏在湿润土地上的感觉。

在他伺弄蔬菜的时候,乐乐就围着他的裤脚,又是“喵喵”地叫,又是啃,像是撒娇。钱老头生气地拍拍它滚圆的身子,骂一句,你这馋猫!这么早就饿了?等我忙完了,再伺候你!乐乐似乎听懂了,一脸委屈地走开了。

乐乐是一只土猫,极其温顺,钱老头一坐在沙发上,它就跳在了他的怀里,细声软语,用长着长须的嘴在他身上不住地摩挲,钱老头用粗糙的大手抚着乐乐,轻声地说,乐乐,你这个小妖精,比菊香还会媚人!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菊香是钱老头的情人。

钱老头刚过五十就死了老婆。那时,他也年富力强,好事者上门说媒的不断牵,他都是摇摇头说,不想续弦了。其实,他心里有人,这就是会媚人的菊香。钱老头和菊香过去是老相好,年轻时,钱老头是大队民兵连长,而菊香出身不好,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活生生将一对有情人拆散了。多少年来,钱老头始终保存着菊香给他锈的一双鞋垫子,图案是水中飘摇的并蒂莲。前年,菊香的老伴吴老三过世后,钱老头常去看菊香,菊香也常帮钱老头洗衣、收拾屋子。一来二去两人又续了前缘。

钱老头与菊香好上后,儿媳妇比自己男人有了外遇还要难受。他与儿子媳妇住在同一栋楼,不同一个门。儿媳常在小区内新农人蔬菜超市前与婆娘们择菜聊天,这就使孙老头的言行完全在儿媳的监督之下。她看到菊香来找公公,就恨得牙痒痒的,个老妖婆又来了!儿子皱皱眉说,喂喂,你留点口德好不?他们相好,妨碍你什么?儿媳说,你个苕货!你当老巴子真爱上你爹,她想的是你爹的房子和钱!儿子便不吭声了。

当钱老头准备将菊香娶进门时,儿子、媳妇就形成了统一战线,死活不同意!媳妇说,爸,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您都快七十了,怎么就守不住了呢?钱老头说,爹苦不怕,累不怕,穷不怕,爹就怕孤单!孤单时间太长了,难熬啊!媳妇说,有儿子、媳妇、孙子您还孤单?钱老头说,你们有你们的事!媳妇说,难道我们不孝顺?钱老头说,这是一回事吗?开出租车的儿子听得不耐烦了,梗梗地说,爸,满街都有牛奶卖,你还喂什么奶牛?发廊里有的是小姐,蛮漂亮的!钱老头听了差一点闭过气去了,他恨不能扇这小子一耳光!这是人话吗?

儿子和媳妇的阻挠,钱老头与菊香的恋情只好转入地下活动。钱老头在探听到儿子出车了,媳妇打牌去了,才敢与菊香幽会。说是幽会还真有点难为情,哪还有年轻人的卿卿我我?也就是两人在一起说说话,菊香帮钱老头收拾一下屋子,洗几件衣服,再就是两人一起吃一顿饭,钱老头吱儿吧儿地喝酒,菊香给他酌酒,他给菊香挟菜,钱老头就觉得很幸福了。李老头知道实情后,笑着说,钱老头,你这哪是找老伴?像是偷人一样!钱老头半晌无语。

这天晚上,大雨倾盆,雷电交加。钱老头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就在这个雷雨天,母猫乐乐发情了。它睁着一双绿莹莹的亮眼,翘着尾巴在房间里四处奔窜,钱老头先没有理会,接着,乐乐跑进房里来,愤怒地盯住钱老头嚎叫,然后,它跑到客厅,狂暴地抓挠着大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声。钱老头这时才知道,乐乐叫春了。钱老头这时起了床,趿着鞋笑骂道,你这不要脸的骚货,大雨天也想寻欢!说着,他打开门,乐乐箭一样的飞奔出去了。

他重新上了床,已了无睡意。雨越下越大,粗大的雨点斜打在玻璃窗户上叭叭直响,看到雨滴顺着玻璃淌下,好像一条条流下的泪水。他感到十分的孤寂和凄凉,心里酸酸的。这时,他有了点惆怅自怜的感觉。猫动情了尚能喊叫,尚能狂奔到雨中求偶,自己活了几十岁,倒是不能爱了。他眼眶里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菊香。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在干什么?她睡了吗?她孤寂吗?她害怕雷声和闪电吗?他下意识地拿起了电话,打给菊香。钱老头在话筒里刚喂了一声,菊香哪边就抽泣起来,钱哥哥,我好怕呀!钱老头急了,连忙劝慰,菊香、菊香,你别怕!别怕!我马上就来了。

钱老头放下电话,打起雨伞,冲进了雨网中……

孙老头赖在床上不肯打针了。穿白大褂的护士端着白盘子走进来说,37床,打针了!孙老头不吭声。护士又大声说一句,37床,把膀子伸出来打针!孙老头生硬地说,不打!护士疑惑地看了护工小刘一眼。护工小刘连忙劝他,孙伯伯,不打针,病怎么好?孙老头直扛扛地说,死了算了!护士和护工相视一笑。任你再怎么劝说,孙老头都不吭声了。护士没办法,只好请来张医生,

张医生是他儿子的好朋友。他俯下身子轻轻地说,孙伯伯,今天怎么又犯脾气了?不打针怎么行!孙老头不吭声,眼睛也不睁。张医生继续说,你看你儿子给你请了两个护工,又住温馨病房,又用最好的药,一天花销几千块。你不打针不是白白浪费钱?孙老头开口了,老子就是要浪费他的钱!一屋的人都笑了。张医生也笑了,笑完了接着说,你浪费他的钱事小,他反正有的是钱,但你病好不了,又不能喝酒,又不能打牌,还活得有什么趣意?孙老头也笑了,然后说,我现在像个孤佬,还有什么趣?护工见有了转机,就掀起他的被单,准备将他的膀子拉出来打针。他像小孩一样将膀子往里一缩,还把被单裹得更紧。大家都笑了。孙老头说,你们把我的小畜生儿子叫来,我才打针!护工笑着说,老头子是想他儿子了。张医生摇摇头对护工说,把他儿子叫来吧!

孙老头的儿子是房地产商。小时候,这小子就喜欢在筒子楼里的过道上搭积木修房子。他一边搭,一边口里念念有词,这是宫殿,这是亭台、这是后花园……孙爸爸看着高兴,就问,这宫殿给谁住啊?儿子用小手指点着回答说,这大殿爸妈住,这小殿我住。孙爸爸高兴了,就把儿子举起来往上抛,用胡子扎儿子的脸,高兴地说,我儿子好乖!儿子在空中也咯咯地笑着,很开心,还稚声稚气地说,我爸爸也好乖!

孙老头过去是汽车修理工。子承父业儿子也跟他学修车。这小子瓜子灵,刚学会修车几天,就开什么修理店,承包了几家大型企业的汽车维修。后来转行搞房地产发了,现在是威威赫赫的房地产商。儿子有了钱,相反与父亲不亲近了。不是他不想亲近,是他没有时间亲近,儿子对父亲实行了赎买政策,用金钱换和平,好烟、好酒、好茶,可着劲给父亲卖,当爹的开心,将好烟装给老伙伴们抽,加一句是儿子给我买的。日子一长,孙老头发现了问题,这烟、酒、茶是别人送给他,他又转送给他。这时,他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你用一点物资利益就卖掉了当儿子的义务?十天半月也不来看老子一眼!

这次,孙老头又犯了心脏病。他通过张医生住进了温馨病房。还请了两个女护工。办好了住院手续,小孙说一句,爸,您好好养病!他就此失踪了。

儿子是因为工程忙没时间来,媳妇要打牌不愿来,孙子学习紧也不能来,老伴早两年到天国去了,孙老头就不舒服了,你们花点钱把我往医院里一丢,你们安逸了!我孙老头就成了一只孤雁,一个人在寂寞的天空飞呀飞,指不定哪天从天下摔下来,他们连信也不晓得……想到这些,孙老头眼睛就有些湿润了。记得儿子跟他学修车时,儿子是他,徒弟也是他,高兴时,夸几句,不高兴了,骂几句。累是累一些,累完了,喝一盅酒,嚼几块猪耳朵,倒头就睡,日子过得几惬意!现在一搞十天半月连儿子的影子也见不到,当爹的悸慌啊!儿子,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老子还有几天活头,你就不来陪陪我,到时我死了,就怕你后悔呀!

病房里突然传来“噔噔噔”的皮鞋声,孙老头一听知道是儿子来了,连忙就把眼睛闭上了。儿子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好笑,喊一声,爸!孙老头不理,眼睛也不睁。儿子站了一会就对护工说,老爷子睡着了,我改日再来!这时,孙老头腾地一下爬起来,骂道,你这个资本家!连老子也不认了!晃一下就走人?儿子说,您跟玩我躲猫猫?我还不走?孙老头也笑了,接着虎着脸说,老子跟你躲什么猫猫,你还晓得有爸?晓得你爸在往院?儿子说,我这不是来了?

老头问,今儿是几号?

儿子答,5月20号。

什么日子?

端午节!

明天呢?

21号,是父亲节。

你都晓得!你们一家人欢欢喜喜过节,把老子丢在医院不管不顾?你们良心何在?

爸爸,我不是给您安排得好好的?我实在太忙啊!您就别闹了!

孙老头说,你好忙?忙得连老子也不要了?

儿子苦笑着说,行行,今天我哪儿也不去了,就陪您打针!

孙老头这才同意了输液。吊瓶挂好后,孙老头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家里一些情况……儿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不停地在打电话。

好不容易儿子才坐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吊瓶,把老子的手放进被单,又把被单往里扎了扎。这时,孙老头感到特别的温暖,他想到了若干年前,儿子生病时,他也是这样一连串的动作。他的眼泪刷地一下溢出来了,他生怕儿子看见了,把头转向了一边。他想,人老了,不欠吃,不欠喝,就欠子女在身边陪陪,乍就这么难呢!

突然,儿子的手机又响了。只听到他在电话里大声嚷嚷,怎么会这样呢!对对,你把他们稳住,我就来……关了电话。他就烦燥起来,在病房里转着圈。

一会电话又来了,儿子在电话里发火说,你们不要催,我有点事办完后马上过来……接下来,他就在温馨病房里十分焦急地走来走去。儿子是在考虑怎样向老子开口请假,孙老头心疼地看着儿子,无可奈何地说,你有事忙去吧!

儿子歉意地说,爸,明天父亲节,我一定陪您过吧!今天工地上有急事!说完,他如获大赦地走了。

儿子走了。病房又复归平静。护工过来说,您儿子忙!让他忙去吧!孙老头没说一句话,还说什么呢!

这时,病房外有嚷嚷声,孙老头一看,原来是赵老头、钱老头、李老头来了。孙老头像看到了救星,十分地惊喜,你们怎么来了?赵老头说,这么多天,不见你来喝茶,就觉着有事,问你儿媳妇,果然是你病了!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你!钱老头说,我们几个老哥,都惦记你啊!孙老头感动地说,老哥们,我更想你们,做梦都梦到我们在一起喝茶!四个老头都爽朗地笑了。孙老头说,明儿是父亲节,我回家去过节。我今天输完液就出院!回去后,我们一起喝茶!

父亲节第二天。赵老头、钱老头、孙老头、李老头早早来到亭子里。他们像久别重逢,热情地打招呼。

早!

早!

吃过了?

相偏了!

大家坐定以后,李老头先发布新闻。他说,昨天父亲节,市委宣传部在长江大剧院举办了一个大型活动,叫“嗨,老爸!——讲述一个爸爸的故事!”大家听了都兴奋,说这活动有点意思。赵老师说,这是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钱老头说,哟,现在市里还讲老礼性了?听到钱老头的置疑,李老头唏一声,表示极大不满,我儿子是现场总指挥,还有假?大家知道李老头的儿子在市委宣传部工作。于是,钱老头也坚信不疑了。

话题自然转到了父亲节。钱老头心里最搁不住话,大家先问他,老钱,昨天,父亲节过得快活?

钱老头摇着头,说,快活个鬼!谁给老子过节,儿子一家倒是来了,三张嘴吃了一天,连碗也不洗。媳妇还提意见,说洋鸡不好吃,土鸡好吃,看我到哪里买土鸡去?

赵、孙、李三老头便笑着说,问题出在你身上,媳妇想吃个土鸡,怎么不去想想办法?

大家又问,他们没有向你表示节日祝贺?

钱老头说,这一家三口又没有什么文化,哪里就懂得父亲节?不过还是有人给我发了祝贺短信。

大家问,谁?

他说,我在农业银行存过款,银行给我发来一短信。

大家哗地笑了。李老头继续问,肯定还有人给你发过短信!

钱老头说,真没有了!

李老头说,菊香没有发短信来?

钱老头嘿嘿地笑着说,当真没有!当真没有!她不会发。否认了半天,他最后红着脸说,不过她晚上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还慰问了半天。

大家都感叹。自家的儿女,还不如半道的夫妻!

大家沉默着。一阵风吹过,花坛四周的银杏树叶哗哗地响了。更显得空寂。过了半会,李老头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昨天我的父亲节过成了“五∙一”劳动节!

大家一脸惊奇。李老头说,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昨天儿子大型活动忙,没时间陪我,请他们科室的小张送来两张电影票,我还当是工会“五∙一”节送的电影票。

大家问:什么电影?

孙老头说:爱情片《一夜惊喜》。

大伙便起哄,说,儿子一片苦心,让你们老两口重温旧梦!

李老头说,不要拿我开心了!我们俩老昨日在电影院睡了两小时。大家便哈哈地笑起来。

孙老头一边笑。一边在拨弄着一款新手机,他的右手食指还贴着一张橡皮膏药。

大伙便问:怎么?老孙,你手指划破了?

孙老头嘿嘿地笑,直摇头。他指着一款智能手机说,这是儿子送给我的父亲节礼物。过节他忙不过来,请司机给我买了一个手机。算是打发了。大家眼睛一亮都夸漂亮。赵老师识货,说,是苹果的,伍仟多元!

大家都羡慕,一出手就是伍仟多!

孙老头说,好什么好!我一个汽修工,粗人。十指全是老茧,怎么按它也不听使唤。贴了橡皮膏药,手机才听话了。

三老头哈哈大笑起来,钱老头、李老头笑弯了腰,矜持的赵老师也笑出了眼泪。都说,还是大款的儿子好!出手几大方!

孙老头骂道,大款儿子有什么好?就像这苹果手机,中看不中用!

四个老头都沉默了。他们的眼神幽深而迷茫,还透出一点伤感。过了好久,大家突然想起赵老师还没讲他的父亲节。

赵老师说,我算了吧?

大家都不依。说这不公平!

赵老头没法,他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儿子工作忙,就发来了短信。大家说,快念念!

接着赵老头一字一句动情地念起来。父亲是一棵树,默默的让我依靠;父亲是一盏灯,默默地为我驱走黑暗;父亲是一条路,默默地为我指引前进的方向!我要向您说声:父亲,您恩重如山!爸爸我爱您!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眼睛默默地望着一个地方,充满无限的向往。好像这封短信是自己的儿子发来的。念着念着,赵老头突然哽咽住了,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接着像小孩样嘤嘤地哭了。

大家都慌了,说,赵老师。赵老师,儿子这么有孝心,你该高兴才对!你哭什么?

这时老赵越哭越伤心了。他是老师,一辈子教导学生不说谎话,自己也从不说慌话。可他今天说慌话了。这条短信是他早晨用老伴的手机发到自己手机上来的。

周万年,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作家协会委员。已在《天津文学》《小说月报》《长江文艺》《芳草》《清明》《广西文学》《中华传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主要作品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家宴》、中篇小说集《非常演出》,有中篇小说《新闻场》《非常演出》收入多家出版社的年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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