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富道
从紫云山归来,我心还在紫云山,还在老祖寺。我老在想一个问题,明年还能上紫云山吗?我觉得,一个人一生中,一个人一年中,应该留出一点点时间,上寺院里小住三两日,听听晨钟暮鼓,睡睡硬板床,吃吃斋饭,或许有益于身,有益于心。我这里所说的寺院,是黄梅紫云山老祖寺。
常常有人感慨地说,神州大地,哪里有一方净土?
我找到了一方净土。在湖北省黄梅县,在紫云山,在老祖寺。
这里不卖高香,不烧纸钱,不放鞭炮。
这里没有专职算命的和尚。
这里没有专设售门票的亭子。
我们在中国各地佛门见到的商业气息在老祖寺一概没有。
好清净啊。
老祖寺山门的门柱上有一副对联:奇峰绕寺莲千瓣,宝镜当门水一池。此联就是老祖寺自然环境的绝妙写照。《黄梅老祖山志∙山纪∙山》记载:“诸峰环绕如菡萏,故名莲花峰焉。”菡萏,读作hàn dàn,荷花也。老祖寺就在紫云山莲花峰的簇拥之中。比一般寺庙只见山不见水更得天独厚,老祖寺前有湖泊。我刚到达时,自作聪明地说,这里有一座水库呀。非也。《黄梅老祖山志∙山纪∙水》记载:“大莲花池,寺前,相距百余武,宽圆度可四五亩。其中四时澄莹。”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百余武即一百多米。身在仙山仙水中,到处是茂林修竹,绝对称得上天然氧吧。这是一个洗肺的好地方。
进山门左手边是客堂,挂了安居、止单两块牌子,我开始不解其意,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来此,不用一一登记。直到离寺时,我琢磨着,安居、止单是不是指住宿登记和离寺结算?经补漏斋主袁冠烛先生指正,原来行脚僧到寺院借宿称为挂单,寺院停止接收行脚僧借宿称为止单。夏天雨季,有三个月时间,僧人停止外出,集中在寺院内精进修行,称之为安居。进入佛国,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语言系统。
寺院里一日三餐,叫做过堂。这里过堂,僧俗同餐,又有和尚领诵经文,就特别有仪式感。不过都是全素的粗茶淡饭,不过不准有一点儿声音,不过不准翘二郎腿,不过尤其不准剩下食物。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早餐,就犯下一个错误,配发给我的一个包子,虽然不合口味,我还是吃下了。我数十年早餐决不喝粥,一碗粥我喝下了。只是,那么多菜,我确实没法吃完。一个义工跑过来说,以后一定要吃完。再过堂时,我就密切关注饭菜分量,绝不让多给。吃这种饭菜,短时间可以接受得了,而且可收到洗涤胃肠的效果。
老祖寺接待信众、游客,20元一天,包吃包住。哪里有这等好事呀?
我注意到斋堂墙上,挂着警示语: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修行不了道,看你拿何还。须弥山为梵语,意思是宝山,在古印度神话中,此山位于世界中心。这四句话我记住了,我们的施主是纳税人。
从紫云山下来,我老惦记山门的小沙弥。那是石雕沙弥群像,有的文雅,有的谐趣,有的严肃,有的调皮,神态各异,妙趣横生。有一尊小沙弥,手捧着一缽,我看见缽里还有游客投放的硬币。老祖寺住持崇延法师说,这尊小沙弥太招人爱了,有一天小缽子里竟然投放了五百元。我在家喜欢跟两个小孙子玩挖脑的游戏,就是头碰头,亲热一下。在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跟一尊小沙弥挖了个脑。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每尊雕像的基座上,都有“善用其心,善待一切”之类的偈语,都是随手写的行书体,而且使用了简体字。由此可以想见大法师们的良苦用心,他们要让佛变得同老百姓亲近起来,让修行变得轻松起来。
老祖寺山门前有多少尊小沙弥呢?你去过吗,多少尊?十四尊?错。十六尊。围绕重修老祖寺功德碑和生活禅专修道场碑,一边有七尊,共十四尊。在大莲花池水边,在雄伟的观世音塑像旁,一边有一座大亭子,每座亭子的一角上,各有一尊小沙弥。没注意吧!
这两座亭子是净慧法师留下的特别纪念。
“蕲黄禅宗甲天下,佛教大事问黄梅。”湖北蕲春、黄梅一带,比四祖寺、五祖寺更早创建的寺院,当属老祖寺。老祖寺开山法师来自印度,那是东晋时期,早于四祖寺三百多年。老祖寺有过香火鼎盛的时期,不过屡兴屡毁,到本世纪之初,只剩下几间破败的房舍。2003年,这几间破败的房舍,进入净慧法师的视线。
净慧何许人也?
从紫云山下来,净慧法师是我特别怀念的一位僧人,我在山上留心听到他的许多感人故事。净慧高僧有好多尊贵的头衔,这里就不一一交代了。如果脱下他一身袈裟,他站在我们中间,也是一位文化人,一位博学的学者,一位优秀的诗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而且还是一位深受大众喜爱的佛教科普作家。
在净慧大法师的生平事迹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56年中国佛学院创立时,他就被选拔入学深造。他的佛学修养深厚,曾任《法音》杂志主编。他对世界佛学最大的贡献是,创立了生活禅学派,既有丰富的理论著述,又有率先的实践示范。早在河北赵州柏林寺任住持期间,他开办过生活禅夏令营,开始宣讲他的“觉悟人生、奉献人生”的理念,提出“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的主张,引导学人走进禅、了解禅,受用禅的智慧、禅的清凉、禅的慈悲、禅的洒脱。也许因为净慧法师出生于湖北新洲的缘故,2003年他放弃了河北教职,以七十一岁高龄回到故乡,应邀就任四祖寺和玉泉寺方丈。从此,净慧开始了他的佛界生涯中最为辉煌的壮举,化缘重修老祖寺,营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生活禅专修道场。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样正式挂牌的生活禅专修道场,在中国在世界有没有第二座?刚上网搜索了,在唐山龙泉寺,也有生活禅专修道场的名分,网页上也挂着净慧长老的法像。
净慧法师南迁,特邀得意门生崇延法师,一道踏上了老祖寺重兴之路。不幸净慧长老于2013年示寂。我在山上山下,读了好几本净慧法师的遗著,又读了崇延法师的新著,我不敢说读得很深入,更不敢说已经读懂了,但我至少感悟到,净慧法师的生活禅理想,已经有了衣缽传人。
在山门前广场上,崇延法师指着两座亭子说,这两座亭子,就是按照师父的指示,为信众和游客提供的歇息之处。
我们在紫云山有一场阐文化交流活动。在慧公生活禅讲堂上,神州辞赋杂志社社长陈晓明先生,坐在讲坛主讲席上主持会议。几位被请上台发言的人士,上台接过无线话筒,然后走下台来发言,好像这样做就显得谦虚。轮到我了,我上台接过话筒,稍微犹豫了一下,我说我就在这里讲几句吧。我觉得这个讲坛太神圣了,既然崇延法师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我就想在这里体验一下。长期以来,我们对佛的认识,一直是高深莫测,遥不可及,敬而远之。以往,我经常想找到关于禅的解释,但是,所有的解释,越听越复杂,越听越糊涂。当我走进老祖寺生活禅专修道场,就进入了无修之修的境界,我虽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更不是佛的虔诚信徒,但是我可以将这个神圣的道场,作为清心的场所,清洗掉心灵的尘垢,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从此做到“善用其心,善待一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所以,我特别想在台上,与笔会同仁分享我的心得感受。我之所以想在讲坛上发言,还有个特殊的心愿,想在那个神圣的位置上,留下一张照片。果然,我回到座位上,就有朋友用微信发来一张难得的留影。下山之后,又有朋友发来讲坛上的照片,我太幸运了。
从紫云山下来,我还时常想到年轻的圣清法师。每次过堂,都由他领诵经文。他在做着法事时,每一个转身动作,双肩都会划出优美的弧线,潇洒极了。这位大连来的人士,不仅我们男众喜欢,而女众似乎更喜欢。下山那天,我们坐在亭子里候车,几位不甘寂寞的美女作家,不约而同地邀请圣清法师合影。我劝告她们说,我们党培养一个好和尚不容易,你们不要扰乱佛心吧,阿弥陀佛!
从紫云山下来,肺清,胃清,心清,一身轻。
从紫云山下来,又可以大快朵颐了。但是,我会提醒自己,既要善待他人,还要善待自己。净慧长老的教导,不分僧俗,与生活,与人生,都会大有裨益——
在生活中修行,
在修行中生活。
刘富道,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长江》丛刊主编,著有长篇传记《天下第一街,武汉汉正街》《汉阳事件》《汉口徽商》及《刘富道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