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金社
2015年11月8日,我的导师,著名地理学家、地理教育家蔡太源先生因病医治无效撒手人寰,享年86岁。从我进入华师大的校门到进入社会,蔡太源老师的言教时时萦绕于怀,迄今仍记忆犹新,历历在目。斯人已去,其为学为人的精神却历岁月而崇光。孔子曰:“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愚以为是蔡老师的写照。所谓“智者”以绍明其学识,于研究、教学能求索不息以日新,所谓“仁者”以彰扬其温柔敦厚之德,达观乐生,静以养德,德以养寿,斯人生者,岂非至善也乎?
人生得因缘而升华。我犹记得进入大学四年级,同学们都在为考研做准备,在报考院校选择上,各有所钟爱。我钟情华东师大,亦因为所用教材出自华师大教授之手,然后择西欧北美地理研究所,见研究方向一栏有“国外资源利用与区域开发”,导师为蔡太源。其时,国门方开,西洋奇闻逸趣频吹,梦想异域山川风物、人情物理可先睹,抱此朴素念想,即通过舒庆老师(我大学辅导员)打听,反馈曰,蔡老师不错,是留苏副博士,研究方向也很好,问计于任建兰老师(时为世界经济地理老师),她亦云甚好,我心大喜,全力备战。
我幸运考绩达标,得去上海面试。面试时方得见导师蔡太源,原来他中等个,慈眉善目,脸上挂着笑容,带着乐天的轻松与愉悦感,一看便是老实做学问,心无杂念,向善而行者,同事介绍他也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入学之后,就进入紧张的基础课学习阶段。地理专业课方面,由教授们开公开课,各讲所专,自展所长,研究生们共同听讲,然后各按导师要求读相关专业的书籍。我印象最深者,是蔡老师讲苏联自然地理和工业综合体开发,其时,我国地理学仍深受苏联学派影响,在计划经济指导下,围绕资源开发,发展工业综合体和城市群,此其一证。然后蔡老师让我读《地理学思想史》,参加陆心贤老师的专题讲座,并让我关注区域地理学思想的流变,说区域地理是地理学的中心,要深入研究,必须在思想深度上下功夫,因为当时西欧北美地理研究所的顶梁柱是胡焕庸和李春芬两先生,都是区域地理大家,前者因“胡焕庸线”饮誉世界,后者因对“美洲自然地理环境结构”研究享誉全球,诚哉斯言!
研究生论文撰写是师生互动最关键、最频繁环节。因为西欧北美所还有一个重点,就是“城市研究”,当时我们学生对“城市与区域研究”很感兴趣。在选题时,我整天泡在所图书室、地理系图书室和校图书室,看的外文资料多,尤其在地理系图书室看到“urban planning”“regional study”之类的较多,就萌生了研究国外城市演变的想法,最后定题为《战后英国大伦敦地区的区域结构调整》,我把这个想法给蔡老师汇报。“你这个研究很有意义,”他坚定地说,“我国人口众多,城市发展壮大,必然带来城市功能和人口的空间转移,城市内部空间结构分异,商业空间、制造业、文化教育等等,都要重新构造。西方发达国家城市化走在前面,咱们学习他们,可以使我们少走弯路。最近上海改革开放,浦东开发,牵扯到港口建设,伦敦、鹿特丹等城市的经验都可以拿来为我所用。不少城市研究,把国外城市开发列为一个子课题,表明这非常重要。”我这才比较清楚地了解了“国外资源利用与区域开发”的真谛所在。现在回望,上海、北京大城市病蔓延,房价飞涨,环境恶化,需要通过逆城市化和内涵型城市化的重构疏解,而我的研究,恰恰就是大伦敦地区的“逆城市化运动”对区域发展的影响。这不正是当时老师对研究方向把握的证明吗?
我毕业论文初稿内容很多。老师阅后,问,你准备写多少字?我说5万吧。其实,当时我对5万还未有充分的认识。他说:“文不在字数,在思想。你如果两个字能表达的,绝对不要说第三个。你的论文,不要超过15000字,尽可能压缩。牛顿、爱因斯坦的理论,字数都不多,可作用不可限量。你如果能总结个公式,把地理系统表述清楚,世人直接套用,功劳就太大了。”我答应下来,但写起来的确不易。因为材料的取舍、语言精练非一日之功,我这才感到,字数少是基本功,比字数多难了不知多少倍。因此,我写出来,才1万字多点,薄薄的一本,交给他,他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反馈给我,又删了不少内容。
1992年毕业后,我到山师大教书。大约半年后,我忽然接到一封来自华东师大西欧北美所的信,上写“蔡太源寄”,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份刊物《开發研究》,我写的文章还上了封面。原来我投稿时,留的是华师大的地址,等我毕业离校了,无人认领;蔡老师看到后肯定很高兴,就亲自包好,通过邮局给我寄来。我非常感动,也感到老师细致的心,包含着对学生的浓浓期待。其时他已经任职《世界地理研究》编辑部主任,打电话鼓励我将论文整理成文章发表。可惜我心已于世俯仰,逐水横流,难静下来深究,此为一憾事。
回顾蔡太源老师一生,其功劳甚伟,其问学也精深勤谨。蔡师1929年生于江苏无锡,1952年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地理专业学习,修读4年,毕业后留校任助教;1959年远赴苏联科学院地理研究所深造,于1963年获苏联地理科学副博士学位。1963年回国后回到华东师范大学工作,从助教直到教授,直到1991年退休。
在40余年的科研和教学工作中,蔡师为世界地理专业的发展和人才培养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代表性的论文包括研究生毕业论文《苏联欧洲部分中央地区景观发展的季节变化》、《美国新殖民主义及其对印度革命的影响》(合作,1974年均送交中联部)、《北海石油和英国经济》(合作,刊于1979年9月30日人民日报)、《西欧生产力布局新趋势初刊》(刊于“世界地理”,1981年)、《战略西欧区域问题和区域政策》(合作,刊于《西欧研究》1988年),等等;代表性的著作包括《法国农业地理》(承担“农业自然条件和资源、林业和渔业”部分,商务印书馆,1988年)、《援阿拉伯也门共和国设计基础资料汇编》(撰写概况、行政区划、人口民族、风俗习惯以及工、农、交通等经济地理部分,1980年),另外,蔡师还参编了《辞海》、《世界地名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等工具书,这些成果不仅丰富了世界地理专业的研究,也为当时的我国政府及各界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下了解外部世界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
总之,蔡师为我国的地理学发展和教育事业奉献一生,有功而不自居,淡泊而宁静,温柔而敦厚,淡泊于名利,功施于事业。以其默默,育彼硕果是为人为师者楷模。我于三年之中所得教益则用之不竭,缓缓若存者,道之动也。韩愈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为人之道、为师之德,育人之识,蔡老师都足以当之。及其晚年,嘱咐死后不办追悼会,骨灰撒寄大海,托体浩瀚,与自然共道化,岂非自然与人文同运化乎?他虽无形睹而音容无处不在。我只对天祷告,师之诲,永难忘,当躬行。
永远怀念蔡老师,愿他在九泉之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