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档案
THE POET FILES
□ 特邀主持 三色堇
LIN XUE
林雪
在田里插秧的农民直起身
坐回到清晨光线里,仿佛我看到了
他精神上的起伏,和大地诗句
——《一个农民在田里直起身》
林雪
辽宁抚顺人,1960年代出生。1980年代开始写诗。出版诗集《淡蓝色的星》、《蓝色钟情》、《在诗歌那边》、《大地葵花》、《林雪的诗》,随笔集《深水下的火焰》,诗歌鉴赏集《我还是喜欢爱情》等。1988年参加《诗刊》第八届青春诗会,2006年被《诗刊》评为“新时期全国十佳青年女诗人”,2007年诗集《大地葵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诗作入选《朦胧诗选》、《新中国60年诗歌精粹》、《中国百年诗歌选》、《中国百年诗歌经典(林雪卷)》及国内多种年度诗选。
主要作品
诗集:
·《淡蓝色的星》 1985 春风文艺出版社
·《在诗歌那边》 1995 春风文艺出版社
·《大地葵花》 2006 春风文艺出版社
·《林雪的诗》 2007 太白文艺出版社
·《半岛》 2016 四川文艺出版社
随笔集:
·《深水下的火焰》 1996 湖南文艺出版社
诗歌鉴赏集:
·《我还是喜欢爱情》 1992 沈阳文艺出版社
林雪代表作选
赫图阿拉,那是鹧鸪留在崖头阴影里的
一个午后。它的叫声,有一点金属的颤音
一次心悸,一次梦中坠落后的惊醒
一只鹧鸪的叫声,使景物空闲起来
快把阳光装满!风在数码中排练
快让这个女人转身!赫图阿拉
我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
使苜蓿草低下头。狗在梦里怀念
睁开第三只眼。它虹膜里的色谱
分析着山谷和青春
那个女人一转身,搅动起空气中
弥漫的淀粉。赫图阿拉!在这个
忧郁的午后,我触动了对你的爱
就是触动一些被禁止的事情
植物里断绝的历史
尘埃里深积的人民
那些颂歌衰竭在赫图阿拉
一切都在等待。伪善的时间怜悯过谁?
谁的一生又痛又冷,又贫穷
当河流稀释了年轻人的血
河岸上跌落着那些人的
青春。像补丁一样的旧
没有生气,只有棉布的质感
一桩无法澄清的冤案
赫图阿拉,让我今天这没来历的忧郁
再回到我身体里,让天空倒流回
这些诗句。那些水泥屋顶细小的颗粒
一些水泥的微波,已经安慰了我
一些瓷的幻影,一些丝的冤魂
在白色的上面生长着白色
在白色的上面接近无限
那种白色的,空虚的暴行
只有黑夜中的大恨才能平息
这么美妙的鹧鸪的叫声,无以复加的
幸福。一直叫到生活深处
叫到你我内心和本质
一条土路沾染了河的湿腥气
他的脚带起浮灰。母鸡在咳嗽
在河水蒸发的气流中,出现了一幅幻象
他走着走着,走成了一副骸骨
老了,一些长年包裹着血肉的东西
像一次勉强的酒席,只有少数人
有持久的耐心。更多的人,还不是
发一声喊。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唉!说一声散,也就散了
“啪!”一声鞭响,将7000公里之外的
一只蝉震醒。阳光中的红外线
测出了他骨髓的温度
他身体里有一团流动的暖意
场院里的农事,院子里走进的生人
他走着走着,就打了个盹
他走着走着,就说了出来:人这一辈子
就是做了一场梦
当湛蓝的村庄在夜空中升起
老人在心里数着那星光之蓝,宝石蓝
海水蓝,家织布的蓝,和从院子里
快步走出的女人胸脯上筋脉之蓝
一切虚妄的死,在瞬间都有了救
一切终生被惩罚的人,在瞬间得到了赦免
我的马车披着雨水。这是什么词汇?
那个孩子做出一个奇怪手势,要我停下
那个邻居的孩子站在地上,露出嘴里
零星的牙。他在速度中急速后退
成为一处中心。在那晶体的四肢上开满虚拟的花。
我要一直把马车驾到石头里去。这
是什么词义?词的什么成分?
我要在石头里坐好,成为石膏洞里
一簇气泡。我要学习着,进入种子和基因
我的马车奔驰,省略了大赦后的细节和历史
在词的语法中,落日熔炉里,一片叶子变成了煤。她的燃点在我身体里
一只飞向火的蛾。雨水落下来,坏事情开始了
而煤再回复到枝叶,水回到铁器和铜器
这是词的什么属性?当
忙碌的世界一片安谧。
一瓶香水用过了,挥发完了
舌头的砧子,迸溅出语言的火星
我的马车从不真的带走什么
词,诅咒和闪电,一种常态下的三条线,“在你的大善,和
他们的小恶之间,染红了诗歌”
这低低的石头,这缠绕者的土地
在风暴的中心点,那求知的鸟
安慰了我们。一直到神迹出现
能使黑暗减轻的真理,和
飞翔着的,诗歌的语言
一个农民在田里直起身,如此
等等。这是诗人们要写的
乡村风情之一。当一个弯腰
在田里插秧的农民直起身
坐回到清晨光线里,仿佛我看到了
他精神上的起伏,和大地诗句
当那只胆怯的青蛙,沿着稻田边
水芹的阴影悄悄爬着,风
已使我留在已经消失
或悄悄滋长的爱中。忧郁的姑娘啊!
要用一只青蛙停下来的节奏,才能
进入这首诗的空间,说出爱
要有一只青蛙停下来的节奏,她
才能写出那些滚动在
骨髓中的句子,那些诗中的水银
她的心含着稻草之衰,看见了
井台边别人丢下的绳子。水。含苯量
超标的水,孩子们在无知地喝饮
故乡的槐花曾开满我的青春。如今
要有一只青蛙停下来的节奏
我才能分辨出天空和云朵上面
哪些是椴树花粉
哪些是水泥和白灰,哪些是
来自星星的磁粒
我的诗又一次写下了这些
感伤。我们的故事,总是在
时间的另一个维度展开
被叙述的元生活,浮出了
我的嘴唇。直到我看见
那个在田里直起身的农民,直到那人
看到稻田边一只青蛙留下
哎!生活?生活就是活着
赫图阿拉近旁那无名黑蛾
飞到浑河北岸,打鱼人脚边的豚草
变成紫蓝色。王者从遗址上
飘荡过来,在河水波纹中升高
2003年7月13日。星期天。我来了
那些火铳的仪式,马和角弓的仪式
文字和羊群的仪式,早已溶解在
平民日子的细节里。山冈的雪线处
闪着王室绝望的光辉,像我逝去的青春
河两岸的生活气息,多么粗俗,强大
它把精细和高贵彻底消解
并排斥着我。生活就是活着,在一只
赫图阿拉黑蛾翅膀上透出磁性
现在,那些河岸上跌落的岩石
化学课上被遗忘的分子式,被
思想里的冰及诗句中的爱情吸引
生活就是要先生出,再活下去
那只黑蛾飞走了,豚草等待着人为的
掠杀。无论她变白还是变蓝
我的诗句没有意义。我要做的就是
在我想起的时候写出她们。一只
来自赫图阿拉的黑蛾平衡了
我与语言之间的虚空。我克服着
我的忧郁。那个出生时,曾在内心分裂成
无数自我的女人,那个随时都在内心中
死去的女人,通过诗歌完成了
她自己的诗意或爱情
今夜我有最缤纷的句子
自言自语。如熟透的果子在秋季互相问候
多年后你忆起,我其实平静如初
一条歧路,通向乌有之乡
从落叶到落叶,这很漫长
最好的年华可以重度?
谁的允诺,像明信片一样虚假
来自善意与宽慰
我却因此焦虑而忧伤
对着命运,犹如孩童
对着玩具镜中的风景
被一只手操持,陌生而激动
观你,对遥远的星系
美丽又污秽。忍不住凝神
直到旁观者般被唤醒
街上的车子载着谁,驶向哪里?
何必知道!我身后的脚步和我一样孤独
我不惊慌。所有的充实来自你的迷惘
好比在灰海绵般的早晨你突然惊醒
脸上的表情丝绸般捉摸不定
去抓那幸福之鸟
一声浊音,你触及的
仅仅是那窗子
这个夏夜不可名状。我颓然倒下
与你并肩独特的姿势
在一种幻觉里时时改变
来得正好的夏天。被冷水洗过的
身体
在呼吸的阵风里袅袅上升
插入发间的手指,一群桑叶上的蚕
它们起舞的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像鸟儿跌落在平台
那么平坦,那么近
今夜我的灵魂有了确切的形状
从脚尖到发梢,从左手到右手
从我的胸前到背部
向外渗去的一条丝线结成了网络
罩在年代久远的绣毯上
灯光珍珠般滑落。亚麻布、亚麻布
与我祖母闺守阁楼的风景相似
发鬓上的金箔。腕上的银杯
适于她的美。一种怀旧的调子
她下楼的第一步就急遽地老去
她的嫁衣如焦脆的叶子破碎
爱她的人无计可施
今夜,我的灵魂站在我的对面
看我睡去时受惊的模样
无辜的明天,在洞穴中醒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儿熟睡
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
一种被伤害的睡姿,一种隐语
你仍然端坐不动,浅灰色的眸子
转动一下
飘浮在海上的冰块
融进更深的寒冷
我原来没睡,坐在你对面
对着灯光察看我的掌心
在太阳下呈紫光,在雨里呈蓝色
一个逆光里的手势
说:如此炎热的夏天,并不多见
用我静脉中的血涂抹这些流水
也不会使这里的景致更为错杂
世界如此有序,类似一声完全的
赞美
是我错了吗?一阵人工的雨
突如其来
被捣毁的花园
花朵中千万扇门无法闭拢
你不能拥有自己的心事
躺在夏天的床上
在狂躁的中午独自休眠
一滴雨就可以使你醒来
他们懂得怎样利用这种雨水
一滴水滴上我的前额
冰凉的敌意。炙伤我冰却的伤痛
这女王与主妇的脸同样低能
季节与光线的传递
扑朔迷离;爱的全部意义
在城市适时的毛皮下面
惟独我不用羽毛遮掩
鱼一样清白。孤独与躲避
谁在用自己的阴影仇视我
我的乳汁丰淳。爱使我平静
犹如一种情愫阻在我胸口
像我怀抱中的婴儿
只不过是一件容器,瓶子或其他
容纳过一种爱,羊水与洗濯
如今我用诀别的心境来爱这一切
无法改变。即使我溶合、相会
与你何宜?并且再不能使我们身
边的流水
比上一个夏天更亮、更白
在一只钟摆的后面我听到了什么
又是树,树下的凉意
悬空的桌子上结冰的水果
浮出杯子。是谁的身体如此
寒冷?
如此美妙?谁使我在床上越陷越深
在一条饰带上分布有序
在一具石棺上堆叠
你为我的身体注入生命
但一种注视迫使我用全身的关节
逃离
从发尖到脚踵。一条河起伏着不
断的颤音
我能从水面直视水底
一种白天的睡相。梦
在沉睡的外省景象中升起
你可以一无所视
我歌唱时眼神的韵律
灵魂像夏天的芭蕉
呼救着上升;一个旋涡的中心或
一团火焰
一种绵密的土著的语言
风使它们弯曲
(那个躲避阳光的女子应当哭泣)
这是一个拼贴起来的时间
我的心无法完整,像一张五彩的
被子
能触及最明亮、最隐秘的部分
但你不能进来,你无力交还与覆盖
这是一颗因爱而诀别的心
又一个骗人的冬季,像一张
丑陋的皮革上泪水
如此虚假,你已把我破坏殆尽
但隐秘的事物就要出现了
你看那波光粼粼的太阳
他蓝色的光液正向四方流淌
在我的胸口,在我儿子的唇息之上
风向你送去了乳汁的甜味
在一只钟摆后面我听到了什么
最小的婴儿,最老的妇女
都是我自己的形象。我贯穿在
所有女性的姓氏与骨髓中间
犹如贯穿在我们居住的陆地上
一条闪亮的中国的丝绸
余下的年代,我将用哑人的手势
生存
托举莲花的姿态,阐明了一切
那些源于舌根的词汇结束
那些表情消失。惟一静止的手掌
竖起
一只在另一只上面
天空慢慢涌向大地的过程
我熟知这种手语。黄色的土地、
蓝莹莹的空气
二十四节气里长短不一的阳光
以及最爱吃的番茄
就是我的天性。先辈们长眠不醒
使我爱这种语言,一个谜用另
一个谜来注释
展开与封闭全出于自身
一如有毒的果实
源于一种灵感。在梯子没有升起之前
天空突然萎缩。在风没有吹拂之前
声音笔直地穿过。另外一个角度看
一只骆驼、一块石头抛掷其上
也在飞翔
我们成年之后的美丽算得了什么?
一滴番茄的汁水。一秒里的无数个
一瞬
人来得及死上一千次
这是后来的事情
金子的内部被谎言啄空
银子过于柔韧,适于虐者和人们
自虐
水的开关太像四季,年复一年
这一条与那一条,恼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