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押沙龙
雅得这样俗
□ 押沙龙
张爱玲提到自家长辈时说:“从前相府老太太看《儒林外史》,就看个吃。”《儒林外史》里确有很多篇幅在写吃,其中最醒目的吃货是马二先生。马二先生走到哪里,哪里就显得开胃。蘧公孙请他吃饭,摆出一碗炖鸭、一碗煮鸡、一尾鱼、一大碗煨得稀烂的猪肉。马二先生“吃了四碗饭,将一大碗烂肉吃得干干净净。里面听见,又添出一碗来,连汤都吃完了”。而马二先生游西湖的时候,更是一路茫然大嚼,顾不得看湖景、看女人,满眼都是饭馆,“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相府老太太读到此处,多半晚饭也会多吃一碗。
和马二先生形成对照的,是天长才子杜慎卿。杜慎卿是《儒林外史》中第一等的雅人,雅得几乎不怎么吃东西。比如他摆酒请客,一上来就声明:“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清谈。”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樱桃宴的次日,人家在聚升楼酒馆回他的席,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烩。“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这和马二先生几乎不像是一个物种。
《儒林外史》里的人物几乎都有生活原型,这位杜慎卿的原型,胡适考证说是作者的堂兄吴檠。但不少研究者并不信服,因为从各种细节看,这个杜慎卿更像是袁枚。杜慎卿熏香,袁枚也熏香;杜慎卿好男色,袁枚也好男色;杜慎卿声称自己纳妾是为了解决后嗣问题,袁枚也是“无子为名又买春”;杜慎卿肯下嘴的几种食品,也都在袁枚的《随园食单》里出现过。吴敬梓一直看袁枚不顺眼,趁写书的时候把他抓来刻薄一番,确实大有可能。
袁枚这个人,他的思想在当时还算是通达的,有时候还喜欢标新立异。就像他对自己的评价:“郑孔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这本是袁枚的过人处。但是他的通达,不像是源于严肃的思考,更像是源于轻薄的叛逆,所以通达起来也显得古怪。比如他反对歧视再嫁妇女,这当然值得夸奖,但他的理由是娶非处女符合老子“不为天下先”的宗旨。“八珍具而厨者先尝,大厦成而匠人先坐”,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这种理由,实在让人难以评价。周作人最喜欢表彰古代的女权主义者,俞正燮和袁枚都有过为女性辩护的言论,周作人对俞正燮赞不绝口,但提到袁枚,他说:“我总不大喜欢袁子才的气味,觉得这有点儿薄与轻。”俞正燮和袁枚确实是两种不同性格的知识分子。俞正燮对女性的同情是向外的,不指涉自己。而袁枚则是同情着同情着,就不由自主地吊膀子靠过去了,让人不由得想起《儒林外史》里说的“雅得这样俗”。
吴敬梓和袁枚一向不对付。二人同住南京,朋友圈也有很大交集,但二人却几乎毫无往来,只是遥遥地在文字里刺对方两句。我觉得吴敬梓对袁枚的厌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二者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在内心深处,吴敬梓是一个热诚的理想主义者,冲劲儿上来的时候简直不计后果。比如他在南京修泰伯祠。
《儒林外史》里也提到过这件事,读者看到这里,不免迷惑:为什么修泰伯祠会成为书中的核心事件?这是因为吴敬梓把泰伯祠当成理想的象征。当时他已经很穷了,还非要筹款修建,钱不够,居然把房子都卖了,后来靠种菜、打短工过日子。这当然是个理想主义者。但话又说回来,他理想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儒林外史》里那些理想化的正面人物,也都说得含糊其词,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废话。吴敬梓只知道,世界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在他心目中,世界是一个严肃的所在,值得我们为之努力,为之战斗。
而袁枚感兴趣的不是什么泰伯祠,而是他那优雅的随园。在袁枚眼中,这个世界更像是一个大游戏,或者一场大宴席,而像他这样的才子,当然有权在这场宴席上占据一个特别好的位置。“此地若教行乐死,他生也不带愁来。”他有一些奇思妙想,但对待这些思想也不怎么认真。他真正在乎、真正迷恋的只有自己。就像吴敬梓笔下的杜慎卿,大家都在雨花台赏景,他却独独在“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
整体来说,袁枚对这个世界是满意的。他在给朋友们的书信里就说:“我辈身逢盛世,非有大怪癖、大怪诞,当不受文人之厄。”其实他当县令的时候,就处理过一个案子。一个老文人给朋友写讣告,表扬朋友经常赦佃户欠租。就因为误用了这个“赦”字,被判三年徒刑。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袁枚为什么还会这么说呢?多半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
(摘自《财新周刊》2017年第3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