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诞辰120周年

2018-01-03 12:34李妍
齐鲁周刊 2018年45期
关键词:曹聚仁弘一法师阿宝

李妍

2018年11月9日,是丰子恺诞辰120周年。这是一个不需要多介绍的人物,因为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总能看到他那些有诗意,有谐趣,几乎没有人不喜欢的漫画。他的画,他的散文,都还在被不断地编选、出版。

儿童的崇拜者

丰子恺作品中让最多人一见倾心的,大概要数他对儿童生活的描绘——丰子恺自己称之为“儿童相”。上世纪20年代,丰子恺出版的第二本漫画集,就已经以儿童作为主要题材。近些年,随便翻开市面上的丰子恺漫画、散文选集,有关儿童的随笔和漫画,往往放在最前。

随便看看吧:《花生米不满足》,小男孩气鼓鼓地坐在桌边,不满意面前的寥寥几颗花生米。《瞻瞻底车:脚踏车》,孩子握住两把大蒲扇一前一后放在腿间,假装脚踏车样子;《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女孩阿宝打着赤足,却一脸认真地给凳子的四只脚分别穿上小鞋子;《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几个小孩子参玩着扮新人结婚的游戏……谁看到这样的画,不会莞尔一笑呢?哪个养小儿女的家里,不曾发生类似的片段呢?

但毕竟只有丰子恺,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就将这些家常生活的有趣瞬间捕捉到,又用画家的手笔一个一个地记录下来。“儿童的发现”是中国新文化史上的一桩大事,但饶是多少理论译介与观点陈述,论触动人心的能力,也比不过丰子恺用毛笔勾勒出的小儿情态。

因为丰子恺对儿童的“发现”,不是纸上得来,却是出自对自家儿女的亲近与观察;而他对儿童的钟情,又不止是“喜爱”,而是上升到“崇拜”。

丰子恺1919年与徐力民结婚,从1920年起陆续生了长女陈宝,二女林先、三女(三岁时夭亡)、长子华瞻、次子奇伟(五岁夭亡),加上在丰子恺家长大的外甥女软软,家里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孩子。而那一时期,丰子恺正“觉得世间一切枯燥无味,无可享乐,只有沉闷,疲倦,和苦痛,正同乘火车一样”,从家里的小儿女处,他发现了一片更合乎理想的新天地,正可以反衬“成人社会的恶劣”。

他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写到因早产而死去的孩子阿难:“你的一生完全不着这世间的尘埃。你是完全的天真,自然,清白,明净的生命。”在他看来,孩子一旦长大了,成熟了,即失却了那种完满的率真。——这是一种近乎宗教的心情,若以现实的观念去看,已经未免有些偏激。

这是厌世?逃避?还是纯真?本色?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丰子恺自己说:“或者有人笑我故意向未练的孩子们的空想界中找求荒唐的乌托邦,以为逃避现实之所;但我也可笑他们屈服于现实,忘却人类的本性。”

战乱与生机

个人性格中的厌世一面可以自寻平衡之方,战火与国难却是不得不用肉身面对的现实。离开故乡,战争的轰炸,逃亡的旅程,以及随之而来的整个社会和文化氛围的巨变,丰子恺都和几万万国人一样,不得不去经历。

几幅丰子恺作于抗战时期的漫画堪称触目惊心: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喂奶,可她的头却已经被炸弹炸飞;一位似乎有孕的女子倒在路上,背后是飞下的两枚炸弹和跑散躲避的人群。这些残酷的画面,来自丰子恺在颠沛流离中的所见所闻。对于怀有大慈悲心、全心向往和平美好的丰子恺,如此现实所造成的痛心是难以言喻的。

他的画风和文风随之一变。漫画作品自最早的古诗词画到“儿童相”之后,又转向了直面社会现实的“人生相”;在《还我缘缘堂》等文章中,他厉声控诉夺去家园的侵略者。他在汉口参加过绘制抗战宣传画的工作,也在桂林教书时因学生竟从抗战画作感到滑稽而气愤。从这一时期的丰子恺,我们能清晰地发觉,他绝非不辨大是非、只求隐避的消极遁世者。

但是,我们终究还是会看到,丰子恺直接描写残酷、悲惨、丑恶一面的作品并不多。“艺术毕竟是美的,人生毕竟是崇高的,自然毕竟是伟大的。我这些辛酸凄楚的作品,其实不是正常艺术,而是临时的权变”。

在逃难途中,丰子恺一家经过兰溪,遇到老同学曹聚仁。曹聚仁请他们一家吃饭,在席上反复数次说“大时代到了!”,又问及丰子恺的孩子中“有几人欢喜艺术”,听到丰子恺遗憾回答“一个也没有”,他“断然叫道:‘很好!”后来,丰子恺又听说,曹聚仁表示他的《护生画集》如今可以烧毁了。——本是一次友善相接,却触及到了丰子恺心中最根本的堅持,令他无法接受。

于是,丰子恺特地写文章针锋相对地表达了不同看法,在好几篇随笔中都提及此事。他说,我们现在固然要“杀敌”,但这并非与“护生”相违背,正如人在大病中要服剧烈的药,但这种药毕竟不可常服,等到病菌已杀,必须改吃补品和粥饭,而补品和粥饭正应是“以和平,幸福,博爱,护生为旨的‘艺术”。在禽兽逼人之时,不忘作为“人间和平幸福之母的艺术”,才“是泱泱大国的风度,也是最后胜利之朕兆”。

艺术与宗教

丰子恺有一句常被引用的话:“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立尽梧桐影——丰子恺传》的作者汪家明说,一般评论家在引用这段话时,只注意了论证“艺术与儿童”,而忽视了这四者之间的关系。或许确实如此,丰子恺冲淡平和,善于发现生活意趣的形象在大众的认知中定格下来,而关于他的宗教信仰和性格中沉郁的一面,却自然而然地被遗漏了。

1927年农历九月廿六,丰子恺三十岁生日当天,他在上海家中正式从弘一法师皈依佛门,法名“婴行”,取“婴儿”之意。探究佛法,让丰子恺可能从自己精神中悲观厌世一面解脱出来,也让他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执着有了归处。自此他日常吃素,并从1928年弘一法师五十寿辰之时,开始了《护生画集》的创作。

弘一法师与他缔下一约:法师七十岁时,作第三集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八十幅;直至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丰子恺应允“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于是整部画集的创作从上世纪20年代延绵到70年代,最后一集画于“文革”期间。

丰子恺曾论述过艺术与宗教的关系:“艺术的最高点与宗教相通。……吟诗描画,平平仄仄,红红绿绿,原不过是雕虫小技,艺术的皮毛而已。艺术的精神,正是宗教的。”所以对他而言,宗教占据高点,而无论儿童,艺术,宗教,最终都融汇到了同一个形而上的世界,他正是在这个远离尘世的所在安放自己的心。

也因为这个世界的一直存在,让他在生命的晚年,在“文革”后期,仍能继续自己的创作和翻译,仍与小儿子在书信中玩诗词集句的游戏,仍然能在《缘缘堂续笔》中赞美能使人“暂时脱离尘世”的艺术。直到生命的末尾,仍如朱光潜曾评价的,“子恺从顶至踵是一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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