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劲峰
拜托,这不是“印象沙湾”
李劲峰
上世纪初,何柳堂从祖父手中接过了《赛龙夺锦》的谱子,同何与年、何少霞等广东音乐人反复推敲、共同整理,对《赛龙夺锦》进行了再创作。一个关于乐曲整理创作的故事,纵使糅合了儿女情长,融入了抗战题材,甚至连一部话剧也撑不起来。而舞剧《沙湾往事》便脱胎于这段简单的历史线索,庆幸的是,舞蹈的语言极大地丰富了文字的内涵,使其成为一部能够两次打动我的作品。
何柳年是以“何氏三杰”等音乐人为原型所创造的典型化人物,除了肩负整理《赛龙夺锦》乐谱的重任外,他还遵守了父亲生前订下的婚约。屏风后父亲临终嘱托,舞者挥桨演绎《赛龙夺锦》,双人舞表现何柳年与许春伶的相知相爱……舞剧在以最简洁的舞台语言交代了基本情节后,一场盛大的婚庆场景便揭开大幕。新娘潘红英的父亲与一众乐师在红桌上用“五架头”奏乐迎客,他们如木偶般的动作与鱼贯进场的宾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主创团队将电影镜头语言运用到舞台上,这样的运用虽被《纽约时报》评论视为毫无新意,但至少在我看来是可圈可点的。婚宴的群舞场面既没有沦为一个民俗奇观,也没有因场面呈现而牺牲个体表达。在家仆列队送上贺礼和佳肴之时,一好事的家丁差点摔倒在地,为这场群舞注入了鲜活的元素。熟悉广东风俗的观众,不禁会联想起当今婚礼宴席上第一道乳猪拼盘上桌时的排场。如果这只是岭南特色的简单再现,那么,宾客反复掏出红包与乐队的慢动作便构成了一次对岭南婚礼风俗的程式化演绎。和长辈订立的婚约一样,随份子和婚宴礼乐都是需要践行的传统,这样的传统成为了何柳年与许春伶自由爱情的束缚。
婚庆场面的表意作用通过灯光的迅速切换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群舞演员通过定格动作淡出观众的视线,前景是何柳年与许春伶的身影,难成眷侣的苦恨化成了缠绵的双人舞。一束红光打在中景的新娘身上,戴上头盖的潘红英与二人相向走来。时间容不得观众排遣悲情,婚礼音乐迅速切入,舞台上恢复了婚庆场面。如同电影镜头切换一样干净利落,一是以乐衬悲,二是突显了仪式的不可违抗。相较之下,无论是艺术表现还是意涵表达,何柳年与堂弟何少岩到民间采风,观摩粤剧、醒狮等民俗表演的场景插入,则稍显生硬了。
为了发展何柳年与许春伶的感情线索,编剧安排了两人分手后的多次重逢。这样的巧合若放在话剧舞台,必定是难以令人信服的。而舞剧则以身体语言的层层递进化解了编剧逻辑的尴尬,以配乐的情绪烘托卸下了理性的防线。两人的会面以双人舞形式呈现,运用了芭蕾舞的基本动作,足尖间的互动构成了两人关系的基本表达。在此基础上,女舞者依靠托举完成在男舞者肩上及腰间的一系列舞蹈动作。这组动作虽有情感表达的需要,但也容易遭到刻意炫技的质疑。在我看来,杂技般的动作编排虽不可说完全必要,但至少加强了戏剧性的表达。何柳年与许春伶在启幕时的两情相悦,以一组流畅的高难度动作展现得淋漓尽致。但这套动作语言在何柳年与潘红英的洞房花烛夜中被拆得七零八落,新娘展露千姿百媚的女性身段试图博得新郎的欢心,她用许春伶的舞蹈动作寻求何柳年的回应,最终被新郎不近人情地拒绝了。而在抗战期间,何柳年与许春伶这对苦命鸳鸯的再次相会则对此前的双人舞作了调整,基本的舞蹈语言依然得到保留,但编导对相爱缠绵的动作做了一定程度的弱化。一组双人舞动作通过不同场景的不断演绎,呈现了比语言更富深意的情感内涵。
在封建家庭中追求自由爱情,在国难当头时投入抗战浪潮,中国观众对这样的理想主义青年形象再熟悉不过了。难怪舞剧的人物塑造被批刻板,但要说日军的形象毫无新意也有失偏颇。《赛龙夺锦》在全剧中只奏响了三遍,个人认为,第二遍的演绎最为精彩。爱好音乐的日军大佐要求何柳年演奏一曲广东音乐,当三稔厅响起鼓声时,在场日军下意识地举起了刺刀,一曲地方音乐由此正式参与到家国叙事当中。大佐对广东音乐的期待或许只是粉饰太平,但至少在对音乐的理解上,他与何氏兄弟是对等的。以鼓替代高胡,当中的对抗意味,大佐了然于心。伴随着《赛龙夺锦》,何柳年、何少岩和日军大佐围着鼓,跳起了一段三人舞。大佐和何氏兄弟的舞步没有被刻意地区分,年轻舞者只是在轻盈与舒张中给大佐这个角色多一点的狂妄。在这段三人舞中,何少岩的舞蹈动作因为缺少足够的性格特点而稍显逊色,何柳年和大佐起码在艺术表现力上是对等的。对于侵华日军,任何一部主旋律作品都必须表现出应有的爱憎分明,因此《沙湾往事》不可能具备电影《南京!南京!》那样的反思特质,能够赋予日军角色同等的智识水平和艺术表现力已相当难得。
《沙湾往事》是由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文化厅策划指导,广东歌舞剧院重点打造的剧目,并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的资助。这便意味着,《沙湾往事》是一篇“命题作文”,家国情怀是题中之义,儿女情长总能令观众喜闻乐见,而地方特色的融入则成为获取艺术认可的突破口。舞剧的最后一幕,潮汕英歌舞的动作元素融进了国难当头的同仇敌忾中,《赛龙夺锦》被编配成了恢弘的交响。最终,儿女私情化为国仇家恨,岭南一隅融入民族洪流。《沙湾往事》中创作转化的纯熟,情感表达的丰沛,对于任何一部原创作品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
可能考虑到西方观众的接受程度,赴美演出前,剧名从原有的字面翻译(The Past of Shawan)改成了“龙舟竞渡”(Dragon Boat Racing)。西方舞评人或许可以冷眼旁观,只把龙舟视为一种“水上运动”,或许可以跳出作品的话语体系,只谈其观赏体验。但他们或许不会理解,自小在珠江边长大,从未看过珠江怒涛的人们,为何会被《黄河大合唱》中的“珠江在怒吼”的朗诵所感动。或许,有些语言和情感,本来就是不可译的。
李劲峰,男,中山大学招生办。
(责编:荆 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