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之间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一)

2018-01-02 11:03高建国
江苏地方志 2017年3期
关键词:陆文夫学家鳜鱼

◎ 高建国

大师之间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一)

◎ 高建国

烹饪界最高桂冠,就是“中国烹饪大师”。这样的大师,苏州有许多。从乾隆三十年开始,苏帮名厨,便出现清“御底档”中。苏州大厨张东官,就是故宫的“江南第一名厨”。当代苏州,也有70多位“中国烹饪大师(名师)”。(尤薇《苏州名厨联盟成立70余人获“中国烹饪大师”称号》)这在全国,也是少有的。1988年,第3期《中国烹饪》杂志,推出“苏州专辑”,上有40篇文章,33幅照片。费孝通题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馔佳肴,享誉四方。”苏州的特级烹调师张祖、吴涌根、刘学家、孟金松、陆焕兴、邵荣根,特级面点师屈群根、朱阿兴,特级糕团点心师冯秉钧、孙吉祥等,在上面发了文章。(马有坦《中国烹饪苏州专辑》)陆文夫不是烹饪大师,也有一篇《姑苏菜艺》。可见他与烹饪界,关系十分密切。作家陶文瑜说,“当年老陆(陆文夫)开办老苏州茶楼,吴涌根、屈群根和刘学家是老陆邀请的顾问,老陆和他们都有不错的私交。”(陶文瑜《日记摘抄》)这“私交”怎么形成的?烹饪大师朱龙祥说:“陆文夫先生懂得尊重我们厨师,苏州餐饮界几位知名大厨,像当年得月楼经理顾应根、特级厨师韩云焕、吴涌根、刘学家、屈群根等都是他的好朋友。”(朱龙祥《饭店与吃客》)厨师大师钦佩陆文夫,也与小说《美食家》有关。扬州大学季鸿崑教授说,“小说体裁的饮食文学,我们经常读到,但在当代中国,影响最大的是陆文夫写的《美食家》。”又说,“《美食家》对新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社会众生相的描写是很细腻、真实的,使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加之陆文夫先生对苏州方言风俗的驾驭能力异乎寻常,所以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他对社会餐饮业的细致观察,使得厨师们一致承认他是内行。笔者熟悉的十几位江苏名厨,特别是苏州名厨,都引以为知己。”(季鸿崑《建国60年来我国饮食文化的历史回顾和反思》)还有一个原因,陆文夫“到苏州年数较长,吃过的菜肴也多,加上他认得的厨师多,啥人有新菜出品,他都会去品尝。”(朱龙祥《饭店与吃客》)这也是大师之间,惺惺相惜的重要因素。陆文夫“在这些品吃经历和与大厨的交谈中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华永根《陆文夫与苏州菜》)可见,介绍陆文夫与美食文化的关系,离不开烹饪大师的参与。

吴涌根:当代“江南厨王”

吴涌根在陆文夫心中,份量很重。在各自行业,他们都是翘楚。陆文夫称吴涌根,“江南厨王”;吴涌根推出新菜,要请陆文夫为它起名。陆文夫说,“有一次,苏州的特一级厨师吴涌根的儿子结婚,他的儿子继承父业,也是有名的厨师,父子合作了一桌菜,请几位老朋友到他家聚聚。……内中有一只拔丝点心,那丝拔得和真丝一样,像一团云雾笼罩在盘子上,透过纱雾可见一只雪白的蚕蛹(小心点)卧在青花瓷盆里。吴师傅要我为此菜取个名字,我名之曰‘春蚕’,苏州是丝绸之乡,蚕蛹也是可食的。”(陆文夫《姑苏菜艺》)1993年2月,陆文夫创办“老苏州茶酒楼”,吴涌根前来为他捧场。“开业之际,他把退休在家的吴涌根、屈群根、刘学家等老前辈聘为顾问,刘青青到店里指导,一时生意兴隆。那一时段老苏州茶酒楼成为苏帮菜传统菜研发基地,也成为苏州杂志社另一张‘好吃’的名片。”(华水根《陆文夫与苏州菜》)

陆文夫创办《苏州杂志》,也不忘宣传老朋友。他曾派编辑叶弥,去采访吴涌根,要她“挖”出一些故事来。结果吴涌根不配合,眼泪都憋出来了:“有些事不好讲的呀!”事隔多年,叶弥回忆:“我回去对陆老师说,吴伯伯流泪了,别挖了。陆老师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不好讲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陆老师要我去挖什么,但两位老头都知道,只我蒙在鼓里,两边乱转。”(叶弥《忆陆文夫先生》)

1990年,吴涌根年逾八旬,出了一本书。把自己擅长的菜肴和点心,写成21万字书稿,取名《新潮苏式菜点三百例》,序言就是陆文夫写的。陆文夫说,“吴涌根自幼学艺,刻苦锻炼,用半个多世纪的心血和汗水,使他的烹饪艺术达到了一个出神入化的境地。他能在传统苏州菜的基础上灵活自如地创造出三百多种菜肴,二百多种点心,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不吃重复的东西。他像一个食品的魔术师,能用普通的原料变幻出瑰丽的菜席;他像一个不用丹青的画家,能在桌面上绘出美妙可食的图画;他像一个心理学家,一旦知道了你的习性后,便能估摸出你欢喜吃什么东西。他用他的手艺征服了高水平的食客,博得了‘江南厨王’的美称。”(陆文夫《江南厨王》)从此,“江南厨王”,成了吴涌根的别名。陆文夫说,吴涌根“能吸收各种流派的长处,使苏州菜推出了许多新的品种,新的品种还是在苏帮菜之内,即使看上去像西餐,吃起来还是中国口味。这在烹调上来讲是一种少有的大手笔。”(陆文夫《江南厨王》)

吴涌根出生在无锡,20世纪40年代,来到苏州,在木渎石家饭店,学做厨师。旧社会学艺不易,师傅能瞒则瞒,不和身边徒弟,多说一句话。但吴涌根天赋聪颖,吃苦耐劳,从师傅的一招一式,与日常菜肴的选料、切配、操作,乃至颜色的深浅、香味的浓淡中,处处用心,体味琢磨,最终独挡一面。他学习点心制作,能吸收十多位师傅的技艺。平时一有空,喜欢走街串巷,到小店堂或路边的小摊,谦虚讨教,谨慎揣摩,从民间菜肴的烹饪中,吸取长处。仅在1983年,他就创作出70多个新品菜点,其中“南林香鸭”“芙蓉莼菜”“香炸掌包”等,先后被《中国烹饪(江苏版)》推介,享誉海内外。据说,“日本的厨师,分点心、白案、红案,各自操理厨政。而吴涌根(表演烹饪)却一身兼三,并道道有绝技。‘一菜一色,一菜一味’的苏州菜点从他的手里以全新的面目奇迹般地搬上餐桌,其中尤以一道‘公鸡冷盘’为同行和食家所折服:一只形态逼真的大公鸡在盘中昂首报晓,色彩鲜艳,气息生动。对此,日本烹饪杂志不但拍摄了大幅彩照刊登,还仔仔细细地在另一张照片上用箭头标出各部位的用料和尺寸。”(汤雄《“江南厨王”吴涌根》)

吴涌根有一段特殊的“御厨”生涯。20世纪60年代初,吴涌根调入苏州市对外招待处(南林饭店),“主持过刘少奇副主席、尼泊尔国王、墨西哥总统、法国共产党总书记、新加坡副总理等国内外重要宾客宴席的烹调工作。”(汤雄《“江南厨王”吴涌根》)还为林彪、邓小平,当过专职厨师。1969年深秋,林彪、叶群到苏州隐居,住在南园宾馆。吴涌根奉命给他们当厨师。当时的吴涌根,已是松鹤楼特一级厨师、总厨师长,能烧一手正宗的苏帮菜。由于技艺高超,“1970年4月林彪夫妇回北京时,还把吴涌根一起带了去,弄到毛家湾专为他们夫妇掌勺。”(汤雄《吴涌根:掌勺心情两不同》)在北京的那段生活中,吴涌根感到,叶群很专横,“有一次,叶群因嫌吴涌根把菜切得粗了一点,便虎着脸走到厨房里,当着吴涌根的面,一边拿起一把菜刀‘咔嚓咔嚓’地把一棵白菜乱剁乱劈了一通,一边嘴里还嚷着‘你不会切我来教你切’,使得吴涌根当时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汤雄《吴涌根:掌勺心情两不同》)平时,吴涌根也处在被监视中,让他感到,有失尊严与安全感。最终向林彪秘书李文波,递交了回苏申请。1971年7月中旬,吴涌根回到苏州。两个月后,“9·13事件爆发,林彪夫妇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汤雄《“江南厨王”吴涌根》)相比林彪夫妇,邓小平让他感到亲切。1983年2月16日,邓小平来苏州视察,“下榻在苏州南园宾馆期间的饭菜,都是吴涌根亲手烹制的。”“吴涌根知道邓小平是四川人,所以每次烹饪时,都要特意烹制麻辣豆腐。”邓小平吃饭,并无特殊苛求。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邓小平离开苏州那天,主动提出接见他,对吴涌根的工作表示感谢。“吴涌根特意将当年的菜谱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他希望以后能再有机会为邓小平做菜。”(汤雄《吴涌根:掌勺心情两不同》)

2009年,吴涌根90岁,病逝于苏州。

刘学家:“松鼠鳜鱼”第一人

在苏帮菜佳肴中,“松鼠鳜鱼”排名第一。人们到苏州品尝“松鼠鳜鱼”,首选刘学家的手艺。陆文夫是刘学家好友,也是松鼠鳜鱼“铁粉”。“他总说能吃到刘师傅的松鼠鳜鱼是一种福分。有时带着外地朋友、作家、文艺界人士去松鹤楼,他总是热情地向客人介绍松鼠鳜鱼这道名菜,称这是苏州名菜中的名菜。”(华水根《陆文夫与苏州菜》)可见,“松鼠鳜鱼”在全国闻名,陆文夫也有功劳。后来陆文夫开酒店,刘学家应邀当顾问。老苏州茶酒楼的“松鼠鳜鱼”,想必也很正宗。

刘学家是苏帮菜第二代传人。出生在盐城,九岁做童工,到苏州学艺。上世纪20年代,进天和祥菜馆学徒。新中国成立后,曾在苏州地委食堂、交际处工作,文革后进入松鹤楼,直到退休。刘学家是第一批,被江苏省政府授予的“特一级红案厨师”。苏州烹饪协会的华永根会长,这样评价刘学家:“在长期烹饪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理论知识,他中餐、西餐兼备,擅长苏帮菜肴制作,并有诸多独到之处。在全国、全省餐饮行业内具有较高知名度,被誉为‘江南名厨’。”(华永根《刘学家与松鼠桂鱼》)

“松鼠鳜鱼”由刘学家始创,曾被商业部授予“金鼎奖”,成为苏帮菜的标志性菜肴。早年的“松鼠鳜鱼”,并非苏州名馔。但“电影《满意不满意》中松鼠鳜鱼亮相宣传,留下许多动人的画面,使全国百姓都知道这道苏州名菜。在(20世纪)80年代初,刘学家大师参加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表演此款菜,得到一致好评,引起轰动,并荣获‘全国优秀厨师’称号。”(华永根《刘学家与松鼠桂鱼》)央视的宣传,也起到推广作用。主持人张越,在《美食大师下江南》中,曾写过烹饪“松鼠鳜鱼”的情景:“‘松鹤楼’大操作间灯火通明,刘(学家)师傅的银发在灯下奕奕闪光,一条银亮的鳜鱼在他手里翻飞,片刻就变成了灵动的小松鼠,我和他的几十名弟子侍立一旁,屏息静气……。只可惜《美食家》的作者,著名作家陆文夫老师因哮喘病发作入院,不能来了。”由于媒体的作用,“如今松鼠鳜鱼已成苏州名菜中首席名菜,名闻遐迩。凡是到苏州来旅游、参观、商务的外地人必定要亲口尝尝正宗苏州松鼠鳜鱼,也是宴请、会友必吃的一道菜。苏州得月楼,仅一条松鼠鳜鱼年销售额高达两千多万,可见此菜吸引力多大。”(华永根《刘学家与松鼠桂鱼》)

除了“松鼠鳜鱼”,刘学家烹制的其他苏帮菜,也是美食精品。“他在松鹤楼菜馆执掌大厨时,所做菜肴现已成为经典,编入全国省市菜谱。”(华永根《刘学家与松鼠桂鱼》)央视为他拍片,他现场烹制一桌名菜,包括“碧螺大玉、雪花蟹斗、芙蓉鲜莼、黄焖河鳗、苏式菜扇、清蒸鼋鱼、松鼠鳜鱼、桃园三结义、鸳鸯扣三丝……”(张越《美食大师下江南》)个个都是菜谱中的经典。刘学家在海外,也有一定影响。“欧美等旅客在苏品尝此菜(松鼠鳜鱼)都称赞不绝,鱼肉少刺、酸甜口味都迎合老外喜好。目前国外大多数中餐馆亦相仿制作酸甜松鼠鳜鱼,已成为一种食尚潮流。刘大师还有许多创新菜。他一手创制的‘桃园三结义’‘虹桥赠珠’‘早红桔落鸡’等苏帮名菜一直得到人们称赞。”(华永根《刘学家与松鼠桂鱼》)

朱龙祥:敢于创新的苏帮菜传人

在陆文夫面前,朱龙祥是晚辈。但与陆文夫,有很深情谊。他说,我“认得陆文夫先生,大约是1992年得月楼的第一顿‘年夜饭’。那时我在‘得月楼’当大厨,在此之前,苏州人讲究团团圆圆吃年夜饭,一般都在家里吃的。那年由陆文夫、费新我、张辛稼等几位文化人发起——到饭店吃年夜饭,可以省去家里‘买汰烧’的麻烦。从此,陆老他们几家几乎年年都在店里吃年夜饭,大多是我给他们掌勺,因那时我是得月楼‘头煤炉’,凡有重要客人来吃,高档菜都是我烧的。”(朱龙祥《饭店与吃客》)后来,朱龙祥从得月楼,调到新聚丰掌厨,陆文夫和费新我,又吃到新聚丰。“老苏州茶酒楼”开张后,陆文夫才对朱龙祥说:“小朱啊,我今年要给女儿捧捧场,就不到你这边来吃年夜饭了。”口气中,包含着依依不舍。

朱龙祥对陆文夫,一直很尊敬。原因有三。一是陆文夫尊重厨师。朱龙祥说,“前前后后大约20多年,苏州的几家老牌菜馆,陆老他们几位都是经常惠顾的,他们到饭店吃饭不是吃饱,而是‘尝尝味道’。文化人对美食的‘贪婪’,无疑能提高餐饮文化的品位,更增强了我们厨师的自豪感。”(朱龙祥《饭店与吃客》)二是陆文夫照顾厨师面子。朱龙祥说,“我们行业有个规矩,厨师炉子上忙完后,出于礼节要到席面上敬一杯酒,征求客人对菜肴的意见。陆老在席面上总是最和蔼的,哪怕是‘提意见’,口气也相当‘远兜远转’。比如,吃一只‘焖肉煎豆腐’,他会这样讲:今朝这只豆腐是烧得不错,可惜颜色深了一点点,口味偏咸了一点点,假使再放几粒糖花,肯定还要更好一点点。有时他嫌焖肉不酥,就会说:‘喏,这块肉么微欠点火功,大约烧肉的朋友性子蛮急的吧。’”(朱龙祥《饭店与吃客》)三是陆文夫对烹饪内行,令厨师们钦佩。朱龙祥说,“陆老吃菜比较精细,而且相当‘讲究’,他吃‘炒三虾’会要求我们把虾脑四周的一层‘衣’剥掉,裸露出一颗像玛瑙一样的虾脑来,说‘这样才叫菜做得精细,这样的三虾不仅好吃,而且好看’。日常他喜欢‘尝’自己没有吃过的菜,甚至可说是他想像中的‘苏帮菜’。一般人吃过也就算了,但陆老吃过之后还要动脑筋研究‘名堂’。”(朱龙祥《饭店与吃客》)

有一个故事,朱龙祥终生难忘。“记得1988年我出国前去北京参加培训,碰巧陆文夫和文联一位女同志去北京开文代会,我们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相遇了。”(朱龙祥《饭店与吃客》)就是这列火车上,陆文夫和朱龙祥,深入探讨了“苏帮菜”的各种话题。陆文夫问朱龙祥:“你炒三虾中的虾籽是如何处理的?”朱龙祥说,虾籽是用绷筛过滤的,再小的虾壳虾脚,都要捡干净的,所以炒出来虾籽,清清爽爽。陆文夫听后,赞同道:“这样就道地哉,不管是炒三虾还是三虾豆腐,虾脑、虾籽、虾仁三样原料一定要新鲜,吃起来才有味道!”这对朱龙祥,触动很大。他感叹,“陆文夫不仅懂吃,还‘钻研’食品的加工过程,难怪他吃出‘深谋远虑’——写出了诸如《美食家》这样的天下好文章。”(朱龙祥《饭店与吃客》)

朱龙祥是苏州人,兄妹5人,排行老五。由于外公苏郁香,在上海做过厨师。母亲受其影响,也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点心,曾受到街坊四邻赞扬,被大家称作“厨娘”。朱龙祥12岁时,母亲将烧好的酱汁肉,夹一块给他吃,那种美味,让朱龙祥终生难忘。母亲说,要想多吃,长大“自己去烧。”对朱龙祥触动很大,决意走上厨师道路。1972年,苏州开办全国最早的烹饪学校,在母亲支持下,朱龙祥进入苏州烹饪学校学习,成为该校第一届学生。就在这所学校,松鹤楼的炉灶师傅刘祥发,教他在“炸、熘、爆、炒、炖、焖、煨、焐”,这 8 个字上,下苦功夫。松鹤楼的全能师傅刘学家,教会他刀法、浆搭、冷盆、热炒等基本功;松鹤楼的另一位炉灶师傅孙灿善,教会他干货涨发。(何兵《百年菜馆:历久弥新的苏州味道》)朱龙祥说,“作为‘文革’后第一届学员得到几位前辈大师的嫡传指导,自己也学得非常刻苦用心。学校对我们的要求就是‘一专多能’,我们这批人基本各门都学:冷盘、点心、砧墩、煤炉,包括杀鸡杀鸭,划鳝丝,拆虾仁等等,样样都会做的。”烹饪学校毕业,进入松鹤楼上班,朱龙祥又成了屈群根徒弟。他说,“屈师傅的点心在苏州是出名的,我到松鹤楼第一天上班,就是跟屈师傅学做点心。”(朱龙祥《饭店与吃客》)在他悉心指点下,朱龙祥进步很快,直至掌门“中华老字号”新聚丰。2017年,苏州烹饪协会授予朱龙祥,“苏帮菜宗师”称号。

朱龙祥最拿手的绝活,是他独创的“祥龙鳜鱼”。同行认为,“朱大师以‘祥龙鳜鱼’为首选招牌菜已经执掌新聚丰16年,上桌的祥龙鳜鱼肯定没有比赛的花哨,将师傅的番茄酱浇汁‘松鼠鳜鱼’改为果味的橘子汁,将鱼造型成龙形,用鳜鱼肚肉制作的龙爪分列两旁,呈S型的龙背上有发泡蛋清做的祥云3朵,味道‘灵格’。”(蒋洪《盗关子》)在全国第三届烹饪大赛上,“祥龙鳜鱼”赢得评委一致高分(96分),得了金奖。面对荣誉。朱龙祥很谦虚,“苏州菜再怎么创新,总不能偏离‘苏派’之本源,像我近年创新的‘祥龙鳜鱼’,就是在传统名菜‘松鼠鳜鱼’的基础上变化而来。”(朱龙祥《饭店与吃客》)朱龙祥为此呼吁,要有更多“新苏帮菜”问世。“传统苏帮菜讲究原汁原味,有些菜肴口味偏甜,现今我们应当‘扬长避短’‘取长补短’来创新更多的‘新苏帮菜’,让食客既可以吃到松鼠鳜鱼、蜜汁火方、响油鳝糊等传统菜肴,又可尝到清蒸鳜鱼、凤梨南腿、蚝油生菜等新味新菜。”朱龙祥认为,厨师要会“看客做菜”。“过去有人讲,‘善烹小鲜,可治大国’;也有人把厨师比作医生——医生是‘对症下药’,厨师是‘看客做菜’。我的体会是:厨师不但要有灶台、案板功夫,还要关于迎合各种吃客口味,做到因材施艺,因人而异,真正做到‘烹饪之道,贵在变化;厨师之功,精于运用。’”(朱龙祥《饭店与吃客》)过去,周瘦鹃、陆文夫提倡,到饭店“吃厨师”。朱龙祥的观点,与他们一脉相承,目光对准的,都是人——不是厨师,就是顾客。这正是苏菜文化的立足之本。

华永根:美食文化的弘扬者

与上述烹饪大师相比,华永根的工作,大都不在灶前,主要侧重管理。为此,与陆文夫的直接交流,并不多。陆文夫能够写出《美食家》,却有华永根功劳。华永根性格内向,很少说及此事。只是上海美食作家孔明珠,笔下曾经写道:“以小说《美食家》闻名的作家陆文夫是苏州市烹调协会会长华永根先生的好朋友,据说他那本书中宴席的菜单,以及烹调界的专业素材很多是采访华老得来的。”(孔明珠《爪尖母油船鸭以及“三件子”》)又说,“陆文夫生前是烹调协会顾问,他写《美食家》时采访过蒋(洪)会长的师父——现江苏省烹饪协会副会长、苏州市烹饪协会会长华永根先生好几次,书中描绘去餐馆吃饭,那些个菜单都是当年华永根师傅提供的。”(孔明珠《吴越美食甲天下》)可见,华永根与陆文夫,彼此有一种文化纽带相连。

陆文夫的美食观念,对华永根影响很深。举个例子。苏州历史上,唐寅、祝枝山、文徵明、沈周,号称“吴中四大才子”。他们吃遍苏州美食。最令他们怀恋的,却是各店的看家菜。有一天,祝枝山突发奇想:“何不将我们这些年来吃到的菜肴精华,汇成一桌?”便来到山塘街西头,走进当时的“得月楼”菜馆,请他们帮助完成心愿。得月楼应下后,厨师们反复试菜,最终汇集成宴,玉成了文人的这次雅集。大家品尝后,取名“姑苏第一宴”。据说,菜单就是祝枝山亲笔书写的。四百年后,观前街“得月楼”重建,作家陆文夫亲临,便提到了失传的“姑苏第一宴”,问大家能不能烧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州的烹饪大师,很想恢复“姑苏第一宴”。于是翻野史,查传说,又去听老艺人口述,最终在“姑苏第一宴”的基础上,研制成“吴中第一宴”。(佚名《吴中第一宴》)陆文夫的提议,重在弘扬传统饮食。这一观点,从此成为烹饪界的自觉追求。华永根就是实践者。身为苏州烹饪协会会长,民间但凡有这种提议,他都鼎力支持。作家陶文瑜说,“去年我和《天下美食》的主编沈宏非说起老陆(文夫),我们商量着把老陆生前交往过的厨师请到一起,由他们烧一、二道老陆偏爱的菜,大家边吃边谈,这是一种很修旧如旧的纪念。我们把这个想法和苏州烹饪学会的会长华永根先生一说,他十分赞赏并且大力支持,说是得月楼是老陆生前常去的地方,我们就在得月楼举行了一次聚会,主题是‘陆文夫生前品尝的滋味’。”(陶文瑜《年夜饭》)这一次活动,是在2008年。两年后,2010年6月28日中午,苏州白塔东路平江府酒店半园,又一次纪念陆文夫的活动,办得更出色。在小说《美食家》里,陆文夫绘声绘色,写出一桌“孔碧霞宴”。这次纪念活动,就是复原“孔碧霞宴”。《苏州日报》用较大篇幅,报道了这次活动;参宴的美食作家,也记录了这次体验。

华永根年轻时,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1968年下乡昆山,1971年底返城,就业商业系统。因爱好摄影,想到照相馆工作,却被分配至松鹤楼。由于他是“知识青年”,便协助店长做管理,兼做财务。有空时,华永根主动学艺。他说,“我平时利用上午时间在店中学出虾仁、划鳝丝、拆蟹粉等小生活;利用下午时段去冷盆间协助斩冷盆;早晨空余时段学擀烧卖皮子、做各类点心;在节假日期间下午值班供应时,主动上炉灶学烧各类菜肴……总之在全店各个工作岗位上,我都主动参与实践,深入了解店中各个工种的技术环节及内容。”(华永根《学艺松鹤楼》)他的实干精神,深得领导赏识,不久当上班组长。80年代初,出任松鹤楼经理,直至饮食服务公司经理、苏州商业技工学校校长、苏州市贸易局副局长。目前退休,担任苏州市烹饪协会会长、市饮食文化研究会会长、江苏省烹饪协会副会长、中国烹饪协会饮食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他的徒弟、美食作家蒋洪说,华永根是“老苏州味道的守护者”,他的心愿之一是“将清道光咸丰年间苏州人顾禄写在《桐桥倚棹录》里光有菜名的一百七十四道菜点搬到餐桌上,浏览《食鲜录》目录已见端倪:如《拆墩》《盛泽烧卖》《苏州的三大“黄焖”菜》。……读之,苏州菜传承脉络清晰可辨。”(蒋洪《华永根〈食鲜录〉序》)蒋洪描述他的个性:“华先生说话办事干脆利落,态度和蔼而又‘霸气侧露’,尤其听他讲太湖食材、饮食典籍、姑苏美食和节庆策划,明显感到不同寻常的气场。随着接触的增多,似曾相识的感觉愈加强烈,追随数年终于缔结师徒关系。”(蒋洪《华永根〈食鲜录〉序》)因前辈的强大文化气场,而愿意追随为师,这不多见。

华永根是中国烹饪大师,但大家对他的专业认知,多从其著作中。近年来,华永根笔耕不辍,出版各种著作,介绍苏帮菜点的传统与烹饪方法,描述苏州烹饪大师的技艺与个性。如《苏州家常菜点》(主编,古吴轩出版社1999)、《展示菜点精选》(主编,古吴轩出版社2000)、《食在苏州》(主编,古吴轩出版社 2002)、《中国苏州菜》(主编,古吴轩出版社2006)、《藏书羊肉》(主编,凤凰出版社 2008)、《苏州味道》(主编,印刷工业出版社2010)、《华食经》(古吴轩出版社 2015)、《苏帮菜》(古吴轩出版社2016)、《食鲜录》(苏州古吴轩出版社2015)等。从这些著作看,2015年以前,重心是苏帮菜资料的整理与辑录;之后,刻意涉猎饮食文化。文字增强了文学性,写起来更率性。既有人生讲述,也有菜典考证,既有地域风情,也有人物描述,读来有如文化散文。

华永根著书立说,并没有离开烹饪实践。美食作家叶正亭说,“苏州烹饪协会会长华永根真是功德无量!他一直致力于苏帮菜的研究、传承与创新。前几年,他率领烹饪大师工作室的大师们与苏州得月楼菜馆合作,一年中做了春、夏、秋、冬四季宴,至今令人难忘,并将永远载入史册。后来,华先生把美食战场转移,与吴江的同道一起做了一年‘节气宴’,记得有寒食宴、立夏宴、中秋宴、冬至宴等。今年,华先生又有了新的战略转移,理论根据是:既要培养大师,又要培养食客,才能推动市场。因此,他提出今年重点‘吃大师’。即让参与者从关注一桌菜的菜品特点转移到关注到人、关注菜品出品人。这一招,对大师们很有激励。在苏州,中国烹饪大师共有30多位,华先生准备用两年时间,让每位大师有一次展示厨艺的机会,最后可以结集出本书,有存史意义。”(叶正亭《品赏大师厨艺》)也许正是这种精神,才成就了特色独具的苏帮菜文化。

以上介绍的烹饪大师,仅是陆文夫厨友中的几位。还有不少烹饪大师,与陆文夫都有很深的友情与交往,如屈群根、顾应根、陆焕兴、韩云焕等。陆文夫能够写出《美食家》,借助了苏州这块文化沃土,与烹饪大师们的经验传授;苏帮菜能够结出丰厚的文化硕果,也与周瘦鹃、陆文夫等文学大师,循循善诱的精神引导不无关系。这些文学大师和烹饪大师,如今正陆续离我们而去。他们的交往故事,展现了一个时代的美食文化现象,其精神与道德,如同明灯与标杆,为后人昭示前行的方向。好在这些文化传统,正在苏州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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