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轩窗主人
丙申猴年鲈乡节气笔记(下)
◎ 轩窗主人
“立秋之日凉风至”,应该是节气“立秋”带来的好讯息。前为“大暑”,后为“处暑”,作为夏秋之间的过渡,立秋依然“暑”相逼,随时窜出的“秋老虎”厉害着!因而,中医学认为,立秋之后相当一段时日,属较难调理的“长夏”,体虚者要“焐秋”,脾胃虚弱者可能还会“苦夏”。
“立,始也。”“秋,揫也,物于此而揫敛也。”不管怎么说,立秋预示暑转向凉,生长趋向成熟与收获。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这样描述立秋物候:“初候,凉风至;二候,白露降;三候,寒蝉鸣。”蝉,俗称“知了”,生于盛阳,夏至“二候”始鸣,至立秋“三候”,感阴寒作凄切鸣——宣告“处暑”至,暑正式终结。
2016丙申年,立秋日为农历七月初五、公历8月7日。是日,苏州地区天晴好,清风吹。下午三时,笔者郊游。实时气象记录:气温33摄氏度,东南风5级,空气质量优。天幕深蓝,缕缕白云淡淡飘浮。久违的棉花糖云彩,一朵朵,一簇簇,仿佛从童话中逸出,泊在高空,光闪闪。经受了经常性的雾霾困扰,蓝天白云的出现真叫人动心。眺望吴中山水,了然如照镜。
尽管“多云”,地平线上仍堆砌灰云,围墙一般,尽管头顶太阳依然光灼灼,但树阴匝地,风给力,因而,尽可慢慢走看风景。
白鹭惊起又栖落,那是农业示范区。水田连片,秧苗青青,正值茁壮分蘖期,锯齿状的禾叶割得风儿嘶嘶叫。行将烤田,需要作物有此野性。
“荷背风翻白,莲腮雨褪红。”荷花池中,叶的翠,花的鲜艳,应接不暇。那种“蜡质”,画出来,有如做假。对此,“巧夺天工”当翻作“巧夺人工”。上有莲花、莲蓬,下有莲枝、莲藕,莲真是花中君子,不光能“赏”,而且特实在,能“尝”。江南可采莲,农历六月廿四,传说为莲花生日,民间有观莲习俗。
立秋后的池塘,无疑为“水八仙”的天堂。芡实鸡头米上市了,茭白(古书上称之为“菰”)、
菱(无端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香菱)、莼菜(张翰“莼鲈之思”所系)……都将水灵灵登场。碧色铺张,青萍接岸。芦苇已显“苍苍”,柳叶似也老矣。但都茂密浓郁,都遮不住水鸟啁啾、午蝉嘶叫。塘堤尽头,被亲切唤作“蓬蓬草”的狗尾巴草,天真烂漫,迎风招展。
芋艿,吸足了一暑的雨水与阳光,叶片愈发润碧了,毛茸茸的芋头准在土壤中滋滋膨胀。芝麻开着洁白的喇叭花,热情召唤着籽实只争朝夕节节攀高。一茎藤蔓,绕过土堆,青青涩涩牵出个拳头大的小青瓜。立秋后的菜园,瓜棚、豆棚,忙着作辉煌的“总结”,风光渐渐俯就地面:冬瓜好大啊,一个个像胖娃娃;小辣椒好精神,一串串像挂鞭炮;鸡毛菜见风长,茄子紫红正当时。
如果有那么一碟新酿的黄豆酱(大伏宜合酱,《清嘉录》有专门记载),蒸酱茄将是极佳的时令美味。民俗志中多有“啃秋”“咬秋”之说,无非叫人不负时令,科学地吃、文化地吃。如“立秋前一日食西瓜,谓之啃秋”“立秋之时食瓜,曰咬秋,可免腹泻”。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小文《贴秋膘》,言北京人入秋后好吃烤肉“贴膘”补身子。苏式生活精致,立秋炸小肉,既可作小菜下酒,亦可作小零食消遣。
紧接立秋日,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这是传统“乞巧节”,也是中国版“情人节”,浪漫而含蓄,值得年轻人珍视。关于乞巧,有唐诗为证:“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关于爱情,有宋词摘句为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个“处暑”,处得好酷。晴空烈烈,暑不退,霾逼退。蓝天白云,梦回童年。
立秋过后,雷雨只是“暴”上一二阵,因而“凉”也只是冲上一二回。副热带高压发威,“秋老虎”杀气腾腾,苏城遭遇“十连击”发烧热,空调的嗡嗡声遂不绝于耳。
2016丙申年处暑日,公历8月23日,笔者所在地吴江最高气温35摄氏度。晴,空气质量良。巴西里约奥运会刚结束,中国女排山河重振夺冠凯旋;三伏天末伏近尽头,天气预报北方冷空气前来救场。
也罢,低头想想“处暑处暑,热煞老鼠”,抬头看看“七月八月,纤云弄巧”。
处暑秀谷。地力、热力充足,稻花香才充分。稗草不甘心,窜入田间,与苗争肥。这时节,为生长,草们苗们还真拼了。可笑那狗尾巴草,疯长一气,自在高处悠闲看人忙活。媷草耘苗,艰辛。想当年,生产队集体出工,脚下拖泥带水,身上衣湿贴背,处暑前后,母亲们就这样劳作田间。
茁壮成长的黄豆,乡间称之为毛豆,叶片毛茸茸,枝叶间一处处一簇簇开满豆瓣状的小红花,风吹过,小红花如点点萤火翻飞闪现。最可盼的是芋艿,叶边渐现焦枯,预示地下的块茎日趋成熟。那些吮着母乳一般的小芋头啊,煞是可爱,待到“白露”一濡,一挖就是一窝。“八月毛豆,中秋芋头”,糯笃笃对糯笃笃。毛豆子烧芋头,最佳组合,那一口鲜糯交融的滋味,如越音清丽、昆曲婉转,一抒“莼鲈之思”。
联想曼妙。当下可解乡愁的是山芋。若不避粗鲁,可直接刨食。小时候,粮食紧张,柴火又不敢玩弄,于是,处暑时节,偷刨山芋生吃,便成了乡间顽童不约而同地冒险。情景如鲁迅先生《社戏》中描述的偷食蚕豆,不为“偷”。新山芋甜脆,洗净了如穿红肚兜的红孩子,北方称之为红薯。冬日烤红薯,抹不去的乡土记忆。
还有土豆,我们称之为洋山芋,拔起藤蔓时,往往如渔夫起网,一拔一串。南瓜更绝,挨到处暑,便倚老卖老,黄澄澄,布满疙瘩,如癞哈蟆皮一张,俗称“癞头南瓜”,煮熟了,那个甜,那个“沙”(想象一下豆沙馅质感,“沙”含义近乎“糯”),没话说,倒应了一句乡谚“有吃难看相”。
毕竟入秋。茄子老了,丝瓜络筋了,辣椒变红了,但最后的奉献依然辉煌,大可大啖。正得其时鸡毛菜。鸡毛菜娇小玲珑,见风长,只要浇足了水(当年农家都要掺一点粪水浇,那叫“清水粪”,想来是菜们的生理盐水),不过三四天,鸡毛菜进菜篮子。土一松,菜籽一洒,又一茬!
村子里长年租住不少外来户,那方一直待开发的闲地上陡然增添了一些客席农作物。高粱红了,芝麻结节了,棉花扑扇扇的花朵牵出了一个个小铃铛。要是扎根住下,说不定下一代就有山东枣子现摘呢!
水灵灵,“水八仙”。鸡头米起塘了,水红菱出水了,莲藕脆又嫩,莲蓬可赏又可尝。……“秋主燥”,秋日养生,无论药膳还是美食,非“水八仙”一族莫属。
分湖公园的一池荷叶,碧无穷。站在池边,清风徐来,蓦忆南社巨擘柳亚子写给一代伟人的牢骚诗句“分湖便是子陵滩”。还是睡莲恬静,小小花苞,随日升而早早舒展,又随日落而早早拢合。莲睡梦中,涟漪清新。
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处暑,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初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鹰离我们遥远,感秋始猎他鸟,义举,当祭之。秋令属金,金气肃杀。禾为五谷总称,此际开始成熟。
七月半,中元“鬼节”。量子纠缠态,天堂人间地府,本一回事。且放一盏河灯,照亮归路,也照亮心路航程。慈悲为怀,农历七月,礼俗多与安游魂、祷秋收有关。
“露蝉声渐咽,秋日景初微。”处暑过后,秋凉,渐入佳境。
“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干。”
也真应时,2016丙申年白露,农历八月初七,公历9月7日,一夜雨,迎来全天清凉。如即时插入标识卡,笔者所在地苏州吴江,是日,气温骤降,21至24摄氏度。站立窗口,凉风习习,凉意丝丝,似乎还有点凉飕飕。“白露身不露,赤膊当猪猡”,一句乡间俗语,虽粗鄙却也应景。
意想不到的阴凉,让小区池塘中那些小小的睡莲们一时“钝感”。原本日出而早早开,此日竟睡意朦胧,八九点钟光景,尚微微探出水面作含苞待放状。倒是池边的迎春花丛,临风照水,不减激情,添得雨意,更似碧瀑直泻。
市河边,垂柳一树树,柔枝湿叶,最解风情。你看那繁密而有条不紊的绿丝绦,似挂帘,似翠屏,又似维吾尔族姑娘的长编辫轻轻荡。高耸的银杏树,洒下一柄柄小细叶,如鸭脚踏地,黄澄澄;熟透的银杏果坠落地面,乍看如小黄杏,用脚一踩,露出乳白的果仁,俗称“白果”;白果微苦,晒干,炒或烤,糯糯的香且有隐隐的Q劲。
谈到吃,就地取材,眼前就有三样:山芋、黄豆、芋艿。
山芋又称红薯,白露时节刚挖出的,嫩、脆、甜,贫寒岁月中曾把它直接当水果生吃;红薯“性平味甘”,其佳品“寸金红”,娟秀、细腻、绵甜,蒸食,无论“食性”还是“药性”均可与山药平分秋色。据说,山芋还特具抗癌性;实说,当年充作粮食功不可没。
黄豆,此际应叫“青毛豆”,青春少年般,毛茸茸集结枝叶间。枝繁叶茂,亦青翠,亦毛茸茸。采摘下,盐水中一煮,成盐水毛豆荚,作冷盆菜,下酒,简单一绝。剥出毛豆子,红烧小鱼儿,清纯鲜美有如初恋哪。
芋艿,始终潜伏在我有限的乡土乡愁中。一到农历八月,一碟煮芋头或毛豆子煮芋艿,成了我的念想,那念想随着“白露”“中秋”的迫近,日益浓稠,几乎演化成焦渴症。好在母亲记得,老家屋后留着一畦。
荡开一笔,“白露”之食材,茭白、莲藕、芡实、红菱等“水八仙”一族,断不能缺席。时令菜蔬,“菱角藕丝还恨少”;至味河鲜,“白露鳗鲡霜降蟹”。至今难忘,情窦初开,就在这时节,在年龄相仿的表姐家,头一回吃到毛豆子烧鳗鲡,余味绵长。
民间习俗,可能也是文人附会,“白露吃白”:福州白露节必吃肉质莹白的鲜龙眼,温州白露节大举吃乌骨白毛鸡在内的“三样白”,老南京人有饮“白露茶”习惯,苏浙一带乡间有喝“白露米酒”传统。秋主燥,宜滋阴润肺,来一碗莲子百合汤或一盏银耳雪梨羹,当是女性养生养颜的上佳选择。
芝麻节节高后收获了,韭菜一茬茬后开花了。时光在露与不露间婉约流转。也许,节气的奥秘就在于让万物告诉众生,什么叫自然,什么叫规律。
“白露”前承“处暑”(暑至此止),后启“秋分”(秋正式至)。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白露,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礼记》云:“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白露物候为:“初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馐。”大雁南飞,玄鸟即燕子北归,众鸟则早作准备“养馐”(积存脂肪储备食粮)。白露物候,多与候鸟关联,与鸟儿的生存策略有关,由此预告季节将发生根本性转变。
“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回归田野,终于看到了久违的稻花,迷离一片,如粉,如雪,又如童真的谜语,敷贴穗柱上,洋溢出“稻花香里说丰年”的田园诗气息。回想“处暑”节寻访,不过半月光景,“一二枝”秀作了“一整片”。节气与农作物生长,真是时不我待、息息相关!
稻花白迷迷,稻香清幽幽。一群白鹭,上下翻飞,时栖时舞,时回时逝。蓝天映翠禾,白露迎白鹭。比较而言,这时节,还有什么境界更悠然,还有什么印象派画作更时尚?备注一笔,近阶段所见的蓝天白云美景,该不是昙花一现。尽管“APEC蓝”的类比很贴切、G20杭州峰会召开的事实很客观,但出现(重现)总是好事,也总预示更美好。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再过一周,中秋节到了,而白露之后接踵而至的“秋分”则标志名副其实的秋天到了。月亮越来越圆了,秋虫的鸣唱也越来越清亮了。“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莹火。”读读流沙河的抒情诗《就是那一只蟋蟀》,不觉得那点点滴滴的“白露”其实都是那晶莹剔透的相思泪。
白鹭白露共一色,世事心事一齐飞。
用心吃饭粒粒香。“秋分稻秀齐”,江南晚稻,委婉饱满,写就金灿灿的丰稔篇。民俗,农历八月廿四,稻生日。是日,忌雨,以求“烧干柴,吃白米”。(清代顾禄《清嘉录》)
推开城居高楼的窗,我在遥想炊烟不再的乡野,此际,风吹稻浪该期待开镰。
2016丙申年“秋分”,就在“稻生日”前日,农历八月廿二,公历9月22日。笔者所在地鲈乡(吴江别称),天空堆着厚重而模糊的白云。气象报告:大部晴天,空气良,气温19至27摄氏度。
“分者,半也”;“秋分者,阴阳相伴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秋分节居秋季正中,二是秋分日昼夜等长。秋分,意味秋天正式到来。悲秋或喜秋,洒脱或惆怅,人文意义上的秋意随之日浓。秋分物候:初候,雷始收声;二候,蛰虫坯户;三候,水始涸。该收获的多收获了,该隐藏的都隐藏了。
城郊湿地公园。木槿花开得阳光,仿20世纪70年代小学语文课文的描述,当为朵朵向阳,红艳艳如孩子的笑脸。禁不住想起荆树条,同样天真,同样烂漫,花瓣开放如童声播报“小喇叭开始广播啦”。荆树条那油油的绿叶啊,摘下,水中揉搓,成了当年村姑梳洗长长秀发的不二选择,天然飘柔。
面对草木,我总惭愧,惭愧享受着它们的色彩气息,却叫不出叫不准它们的名字。这方面,孔老夫子给出很好的告示:“小子何莫学夫《诗》”读《诗经》,纵不能达到“事父”“事君”的伦理高度,也可长知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大自然面前,我们永远是小学生。
是鸡爪槭还是红叶李,叶叶玲珑,那么红;而旁边稍矮的一树树,却叶叶光亮,何其绿。热情的紫薇,映衬着端庄的雪松,远处水杉直指蓝天,警卫一般排列。秋天的绿啊,层层叠叠,又层次分明。霜一染,准醉。
枇杷叶油油的滋润,梧桐树潜意识感秋。金桂富贵,银桂含蓄。花粒如雨,花香逐人。苍老的是银杏,“鸭脚叶”枯落,全铺垫地面;银杏果干瘪,弱不禁风悬挂枝头,竹竿一打,如雨倾盆。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在老师带领下正争抢捡拾。好奇,新奇,让难得亲近泥土的孩子们快乐成一群叽叽喳喳闹腾不休的小麻雀。
河畔,垂柳依然,婀娜中泛现些许淡黄的憔悴。荷叶坚持,托举出最后的莲蓬,而把浓翠凝结到今岁极点。奋发昂扬的是芦苇,一杆杆抽出青春的缨穗,缨穗英姿,迎风写意飒爽秋韵。对岸农家院墙,挂出一朵朵丝瓜花,也晾出了堪作丝瓜巾的“丝瓜筋”(老丝瓜)。隐隐传来鹧鸪声,低低应和,如梦似幻。
“秋风起,蟹脚痒。”一场超级的美食宴悄然宣告。生活在太湖边,幸福啊。当然,正宗的大闸蟹太昂贵,加上今年水漫,食蟹相对不易。但,美食不分家,打秋丰,贴秋膘,或可?“最是橙黄橘绿时”,秋天吃“秋菜”,逢其时,得其所。
回望中秋节,犹在眼前。今年中秋,处白露与秋分之间,恰如系在两节气中心的一个铃铛。可惜这铃当横遭台风侵袭,“莫兰蒂”兼“马勒卡”,接踵而至,莫名其妙!好在姑苏自古福地,风只是擦边过,患大多被反弹。只是雨暴烈,淹没中秋皓月一轮,无端辜负“人间万姓仰头看”!
“金风玉露一相逢”。中秋后是国庆,秋分后是寒露。光阴斑驳,诗意相承。
“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是秋雨声,送来了节令“寒露”;推开高楼的窗,风急云低,寒丝丝。
2016丙申寒露,公历10月8日,农历九月初八。晨,气温“跌入”20摄氏度。一路穿过来的T恤短衫,看来可收藏了。
“战地黄花分外香”。九九重阳节在明日,接踵而至,但菊花盛开似乎还有一程等待。
也好,且郊行。雨早歇,而风不止。空气清新,凉爽。
久驻心田的稻田,寒露时节,颖尖挺,颗粒饱满,沉甸甸金灿灿,呈展出一副“笑弯了腰”的憨态。待到“霜降”,收割归仓,新米好滋味!
田垄上的黄豆,集束饱绽,豆荚上的毛,经秋风一刷,根根竖起,令人联想大闸蟹的金爪刚毛。此际的“毛豆”,最宜制作“熏青豆”,一种吴江震泽地区饶有风味的茶点品。
忽见苎麻,粉色的喇叭花,单纯又单薄。枝上的花果一簇簇,像托举的小宝塔,别致而紧致。这些花果啊,让我忍不住忆起乡村童年。那时的孩子大多吃过一种俗称“宝塔糖”的驱虫药。而吃这些“宝塔糖”时,乡场上正进行着让孩子们着迷的副业生产——剥苎麻、纺麻绳。苎麻剥去皮,成光溜溜的小光棍,孩子们抢着作木马骑。而大人们则开始调笑一个绰号叫“麻皮”的青头光棍。那时,天高气爽,顽童快乐,被调笑的光棍汉竟也忘却了烦恼,被关注历来就是价值。
“好作新诗继桑苎,垂虹秋色满东南。”宋代大书法家米芾的一首《吴江垂虹亭作》,再次点明绩麻时节好景象。伫立垂虹桥遗址畔,一岸垂柳,满池清涟,不觉视线飞扬而思绪荡漾。
柳半老,荷半枯,蓬勃昂扬的是芦苇。青青翠翠,一竿竿,竖起飘柔的须穗,似缨络,似秋日骄傲高举的羊尾巴,唰——唰唰,唰唰——唰,听令似地展示风的形象,一阵阵,一层层。芦苇优雅的别称为“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诗经》中的经典“起兴”,也是最富诗情画意的艺术氛围。
如果说菱叶是飘零水面的枫叶,那么枫叶则为吟诵秋思的片片诗页。未经霜打,此刻,均玲珑且显清浅。严格地讲,眼前的“枫”乃槭树,叶济济,有的殷红,有的碧绿,它们在守望深秋拼却一醉的霜染。
茨菇,江南“水八仙”之一,感觉跟水土特别亲近。寒露时节,叶厚茎粗,可是在为计划经济年代的年终“美味”奋斗到底。宽大而卵形的叶,让人遐想冬日茨菇烧肉的丰腴甘甜。
梧桐知秋,银杏感秋,落叶金黄,生命怡然;枇杷叶依然俨绿,而广玉兰叶不免憔悴。秋日意境中,松树、杉树,格外沉静,针形的、羽状的叶,似工笔画出,蜡封一般,夕照一映,隐隐透现印象派油画风格。女贞枝头缀满青花果粒,香樟那令人生厌的“墨果滴”不再突袭。
桂花飘香。金秋的“花信”,必须是金桂银桂。金桂花胜丹,银桂花似霰,一簇簇一球球一处处,如满天星洒落满枝头。那香,浓浓的,甜甜的,不经蜂酿已经成蜜。恍惚中,洞庭东山的蓼红橘浮现眼前。秋日催发“收”,而秋寒凝结甜。
“露寒而冷,将欲凝结,故名寒露。”作为仲秋“白露”节气的深度深化,“寒露”的下续为“霜降”,那是秋季的终结。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露寒物候:“初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鸿雁来宾”,先至者为主,后至者为宾,秋来鸟南度,寒露时节迁徙的雁自然为后至之宾;“宾”亦作“滨”,水际也,可能更贴近而好解。“雀入大水为蛤”,神话色彩中渲染了秋寒之肃杀。古人直觉深秋鸟雀少见而海边蛤蜊猛增,猜测是雀潜水化蛤了,异想天开,哈哈一笑!“菊有黄华”,华即“花”,“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无疑是飒飒金秋的英姿写照,也是君子品质的高洁象征,想象“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气象,该是何其辉煌豪迈!
“持螯饮酒菊花天。”有美酒,有螃蟹宴,秋味还寡淡吗?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寒露重阳节,插茱萸,赏秋菊,登高望远,贺寿延年,朗朗秋兴不亦其乐融融。
“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由秋挺进冬,“霜降”节气历来寂寥且肃杀。
出人意料的是,今年整个深秋都“暖洋洋”,“秋风扫落叶”随之变得懒洋洋。放眼望去,草木都钝感了:梧桐是落了些叶,但浓荫不减;柳稍残,绿丝绦风韵犹存。小草们也不示弱,园艺的不用说,野生的如狗尾巴草、狼尾巴草,见风放肆,粗犷又粗野,忍不住让人想起猖狂土匪、漏网流寇。红叶迟疑,有些开始转黄变褐,有些早早拼得一醉,而有些懵懂不开窍,依然单纯青一色。
苎麻不谙风情,披挂大红花大绿叶,一副浓艳乡俗样。睡莲乖巧,早早开早早合,叶收敛,花更含蓄。倒是小野鸭,毛色深墨,啄水潜水,好不沉着。
2016丙申年节气“霜降”,农历九月廿三,公历10月23日,星期日。是日,苏州吴江地区天气,官方记录:阵雨转阴,东北风3~4级/北风3~4级,气温17~22摄氏度。个人体验为:难得一晴,风尚急(高楼上小强风),气还清,穿长袖衬衫适宜。
想想不应该。整个十月(公历),笔者所在地,实际的与预报的,约有20天刮东风甚尔刮东南风(西北风完全成客串),平均气温保持在20摄氏度。一半雨天。26日晨疑似雷声响,一早一晚大雨倾泻。“东风压倒西风”等闲置换了“风刀霜剑严相逼”,是心绪错乱了还是季节开玩笑?夜的地面,湿漉漉,不该出现的蜒蚰扭曲地出现在脚底。
秋不高,气不爽。霜降前的气候被湿暖的雨腐蚀了。一个名叫“海马”的台风如一个傻愣愣撞门找媳妇的野小子,硬生生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给搞砸了。若梅雨记忆复原,或仲夏夜之梦复燃,“寒露”至“霜降”,北风出差了,夏雨坐大了。难得的朗月夜,东南风一吹(24日霜降后一天即是),那金桂银桂的花啊,如雪如粉,一阵阵一层层一圈圈筛洗下来,把黄金般的“耀”与荔枝蜜般的甜香,和盘托出。今年的桂花肯定是疯了,香浓得如整治前的PM10,无所谓却挡也挡不住。
“霜降”是清寂的,落寞的。冬青叶更凝碧了,女贞树干以寒月般的银白为银霜代言,枝头细细如珍珠的女贞子可慰嫦娥“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时节,“蒹葭”依然是主角。大片大片的,穗灰灰,垂垂,苍苍呈霜色。也有小范围的,想来品种有异,少年不识愁滋味,旗帜高举(杆坚挺,缨穗飘扬),酷似当年向阳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直接把季节革命了。
松柏们庄重,一如既往的凝碧中似乎更加添了凝重。水杉不经考验,叶半褐半落,这个与恐龙相伴过的孑遗破落户压根儿不在乎名节。倒是榉树一股衷肠满腔热血,白癜风一般癫癫狂狂、斑斑驳驳,暖褐与冷灰,交织,攀援,激励起玲珑细叶,仰首向上尽望月。也许,霜一打,雪一压,本色更凛然。
“玉破鲈鱼霜破柑”,这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写于吴江垂虹亭的诗句。鲈鱼,秋风一起鲜美无比;柑橘,经霜之后甘美无比。
“飒飒秋风满院栽”,不能不观赏,吴中上方山的菊展风情千般。“霜叶红于二月花”,不能不游赏,姑苏灵岩山的斜径霞光万道。
回到城中,无论公园还是景观带,栾树最惹眼。矫健的乔木体,顶起满头翠叶红花。红花结成一个个如纸糊的小灯笼,小灯笼又扎成偌大的一个大红灯笼,日光一照,风一摇,那真是彩球乱掂抛,红灯瞎闪亮。
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霜降,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物候为:“初候,豺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蛰虫咸俯。”深秋号角吹,万物齐呼啦。“豺祭兽”指的是以兽祭天,豺狼们名正言顺开捕了。“蛰虫咸俯”,指的是小动物过冬,进入洞中冬眠。霜降一过,立冬立马登场,秋逝矣。
“冬补不如霜降补”,深秋养生,尤应健脾养胃。好在“秋果”多的是,枣子、柿子合时令。“秋膘”也尽可贴,羊肉首选,而那碗土灶锅台上的萝卜烧肉依然贮存着贫寒岁月的渴望。
这是什么节令?立冬!怎么一点都不冻,暖烘烘只穿衬衫。怎么又一夜变脸,冷飕飕,气温十度一降,风呼呼,转西北调,速冻。
这是2016丙申年立冬,公历11月7日,农历十月初八。
立冬前两天,难得晴,热烈的晴,平均气温均在20摄氏度以上。立冬日后半夜,高楼风劲,冷雨横飘。如彗星坠落,倏地一下由“秋高”而“冬寒”,季节在寒暑间直接跳闸。
实录笔者所在地苏州吴江地区冬至当日气候“变脸”:晨起,如往常一样可直接掀被;推窗,白亮亮朝阳。半空凝雾霾,高空聚云彩。日日走过的池塘,睡莲叶似紧缩,花苞大多如小鱼儿受惊浅潜水中,但昂出叶面的那几朵依然开放得精致且精神抖擞,泛溢出蜡梅一般的光泽。午后,天转阴,雨如隐私丝丝泄。至下午三四时,天空灰蒙蒙雨蒙蒙一片,而暖意不减。高窗远眺,远不过千余米,楼市本如林,一高耸,一雨霾,能透爽吗?好在习惯了!
黄昏雨骤,空中如冲泡起一锅雾霾乳。天色愈暗,乳汁愈秾,黏黏的,稠稠的,最终结成扯也扯不开的夜幕。都市的街灯,笼罩其中,泛化为一片片光晕,朦胧如印象派画作。
风微微,无寒意。饭后漫步,疑入黄梅时节江南雨巷。夜深,西风发飙过5级,高楼空窍回声呜咽。至天明,立冬之后“立冻”。始悟冬至天气预报不假:今日大雾橙色预警;明日冷空气南下,苏城大幅降温。
怪亦不怪。冬至次日,在断崖式降温中,再访池莲,恍若隔世,手掌式的睡莲叶更缩萎了,而腊梅样精神的那几朵睡莲花难敌寒袭,蔫然殁水了。沉没或沉沦,对于夏秋之绚烂,也许适得其所,为收敛与收藏。不知道冬至前日赞赏有加的姑苏怡园荷叶是否跨得过依依不舍的听雨阶段(意取诗句“留得枯荷听雨声”)而直奔一了百了的功成告退。
说真的,时下的节气是有点乱。反复无常的雨,再也说不清属于哪一季。气候暧昧,物侯跟着模糊。就拿梧桐来说,早该知秋却依然不肯落叶归根;柳绦更无赖,春天的场子赶到入冬还不肯收场。还是银杏懂理又懂礼,砌下金黄满地,谢过秋风谢幕。曾经亭亭如盖的枇杷,最是善解人意,深秋开一树绒花请蜂酿蜜,入冬熬制成一味止咳枇杷膏,告慰项脊轩主人绵绵无尽期的忧思。
立为始,冬为终。立冬表明业已进入四季之终冬季了,一切该总结了,一切尽在深藏不露中。
“早起烟霞白,初寒鸟雀愁。”这是白居易的描述。
“落叶荷塘满眼枯,西风渐作北风呼。”这是宋代诗人的咏叹。
禁不住想起童年乡村的小河,甫入冬,晨雾弥漫。那样的雾,令纯真的短发与单纯的眼睫不一会儿就亮晶晶水帘帘。水雾不似雾霾,纯洁而滋润,太阳一出,随风而逝,天地间遂清清爽爽。即使在水雾中,也是迷茫得少年不识愁滋味。耳边犹响起乡谚“雾露里摇船,糊里糊涂”,那曾是父亲对我青春的告诫。
立冬三候:“初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前两候不难理解,只是在温室效应严重的今天,有时变得捉摸不定。费解的是“雉入大水为蜃”。理论上,进入三候,“雪花飘飘”即在眼前。古人缺乏科学知识,于是想当然,以为天寒地冻,野鸡(雉)受不了就窜入水中化为大蛤(蜃)。雉美丽,“海市蜃楼”纵然虚拟亦可爱。
“入冬补冬”。羊肉首选,红枣炖。而刚从地头拔出的带泥大白萝卜,就着土灶,做一大锅萝卜烧肉,乡愁弥漫,铺垫一冬。
应该是“小雪”了。铅灰色的云层挟着浓浓的湿气和潜藏的寒意,缓缓推过半空,似乎要给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楼林戴上一顶冬帽。风声呼呼,那是东北风。气象显示:苏州吴江地区,小雨,气温5—12摄氏度。又是十度一跳水,寒潮蓝色预警:强冷空气伴随七级左右阵风正在袭来。
是该狠狠心狂扫落叶了。银杏的金色小叶铺满林阴道,而梧桐大鹅掌般的阔叶依然无赖,大多还大模大样悬挂枝头。柳叶率性,或顽强青翠,或一枯到底。最是迎春花藤,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一直以绿瀑的形象呈现,“立冬”过后,走近细察,发现一绺绺黄褐夹杂,也许,“枯水”是蓄水的准备。阳台上的龙凤草,铺张伸展,膨胀变白的茎预示着又一轮“代谢”进行。这草是从乡间老宅搬迁来,伴我们度过了好多个“被上楼”的城市化岁月,一如既往,怡然地谢,欣然地新生。岳母说,那草“祖传”,打从记忆起就生长在老宅院中。禁不住想起老屋后的竹林,深秋,风摇竹动,“个个”纷飞。
如果说“立冬”拉开冬日序幕,那么“小雪”则宣告冬天正式登场。这时节,“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群芳谱》),似雨非雨,欲雪未雪,矜持,娇美,情窦初开,难怪文艺作品的女孩多叫“小雪”。
雪与雨,一脉相承。二十四节气中,与雨、雪关联的节气有“雨水”“谷雨”“小雪”“大雪”等,直接反映降水情况。“小雪”时节,“雨”被寒气所逼,极有可能凝结成“雪”,但不够“盛”,因而,名之“小雪”,好多时候,呈现为“湿雪”“雨夹雪”。2016丙申年“小雪”,农历十月廿三,公历11月22日。细雨蒙蒙,恰印证了“雨而将雪”。那么,让寒潮来得更猛烈些吧!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小雪”一到,秋彻底总结,秋思犹难了断。好在冬有冬的气象,也就有了冬的情怀。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小雪”物候:“初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初候,“虹藏不见”。虹代表雨,简单推想,就是“雨”将转化为“雪”。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天气阳,地气阴,两相背离,则阴阳不交、万物止息。冬主藏,生、长、收,乃春夏秋本分事。“闭塞而成冬”,植物如此,动物亦然。对有些动物而言,“冬眠”是必需的,那是生存策略。
小雪时节,白菜、萝卜、胡葱应时上市,真是好滋味。“百菜不如白菜”,古称为“菘”的大白菜,曾作为“过年”的引子系在记忆的弯钩上,也曾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贮藏在京城人的生活档案中。萝卜天生是百姓食材,红萝卜、黄萝卜、水晶萝卜,样样棒棒的。脆生生水汪汪的大白萝卜,切片,略盐渍,拌鲜酱油,作急就章下酒菜,鲜爽啊!至于萝卜烧肉,更别提了。写到这里,下意识嘟囔出一句童谣:“青菜萝卜营养好,小白菜小白菜跳出来。”那是乡间孩童玩“跳房子”游戏时的伴唱,至今我都不解为什么不说“小白兔小白兔跳出来”。在民间,在艺术空间,“小白菜”有着诸多妙不可言的借代。
“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小麦出苗了,油菜扎根了,田野上生机永驻,这是我们的精神家园。站在高楼上,守着晚来风,“小雪”夜,若吟诗,是渴望“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还是寄情“片片玉玲珑,飞扬玉漏终”,抑或“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都好,但都要雪花助兴。
昨日暖,是雾霾;今日细雨霏霏,风中寒,是雨霾。入夜,云层复涌,再呈铅灰色。风6级,体感温渐次降至1摄氏度,“小雪”可欲酿雪。
风和日丽,若抹去了雾霾,这不是春日宁静抑或秋日私语。2016丙申年,节气“大雪”,公历12月7日,农历十一月初九。笔者所在地鲈乡,气温4~16摄氏度,西南微风,PM2.5值120。“大雪”前后,持续晴日,西北风少见踪形,平均日气温达摄氏十度以上,若按气候学上“冬季”定义,显然无所适从了。
“小雪”时段,苏州地区寒且连绵阴雨,以致晚稻迟迟开镰,而麦种不得不直播稻秆上。待到“大雪”,一反常态,雪飘到了天外,飘向日历尽头。午间,暖日融融,几乎察觉不到一丝风。水面清亮,时光如猫儿打盹,一无所求眠在宁馨儿梦境中。
从春到冬,迎春花藤总是那样热烈,而柳条风韵也迟迟不肯删减。一度困惑,名之“钝感”,实系季节变换不明朗,气温变化更如诗人思维,率性跳跃。这不,秋早逝,有些红枫循规蹈矩让出了舞台,而一半以上犹殷红如血,蜡染一般。香樟树叶墨绿,乌溜溜的籽,似乎要把夏日的记忆贮存到“大雪压青松”。
还是栾树识时务,彼时大红灯笼高高挂,此际风干枯化为一个个“鸟巢”。西风刮起,准令鸟儿们向往。朴树光秃秃,朴素。紫薇也收敛了光华,只把满天小星星一般的黑籽粒缀挂细梢头。亮丽的是女贞子,紫艳艳,水汪汪,那是一簇簇缩微的葡萄串。
枇杷开花,如雀舌轻吐,“一窝窝”栖聚在丛叶浓枝间。枇杷叶油光厚实,枇杷花瓣洁白细密,熬得的“枇杷膏”,怎能不润肺!蓬勃招扬的还是芦苇,芦苇开花,雅称“荻花”。斜阳打照,荻花如云,一朵朵,一片片,一堆堆。若有一阵风过,尽可想象大草原上狼尾巴草疯长,甚尔想象月光下群狼举尾共舞。事实上,“荻花”轻飘如絮,轻柔也如弹松的棉花。一穷二白年代(“旧社会”),芦絮曾被作为棉花的替代物,充当穷人的“棉鞋”或孤儿的“棉衣”。民间说唱,煽情哪。
小野鸭窜过,麻雀们如惊风出岫,旋即又似急雨入谷。要是真有一场大雪飘飘洒洒,鲁迅先生《故乡》中描绘的捕鸟景象或可再现。
到菜地走走。菜地在城郊,是偌大一处待开发工地,三两个简易工棚散落其间。工棚中住着拾荒的外来工和看工地者。不知主为谁,一块块,一畦畦,一角角,种满蔬菜。碧碧油油,青青葱葱。隔着行道树篱,恰似一隅被人遗忘的“世外桃源”。
青菜、菠菜、芹菜、卷心菜、蒜苗、白萝卜红萝卜,我都认得!还有那“雪菜”,那直奔腌菜行列的“雪里蕻”,曾是多少民间美味的“伴材”!近工棚处的几颗大白菜,长得好漂亮,每颗上面还别出心裁系了根红绸带。忽忆老屋竹篱炊烟,温情油然而生。冬日和风,有一方土,晒晒太阳,种种菜,真好。
“大雪小雪,豆麦歇息。”时令至此,大豆、小麦播种完毕,农人可以放心歇一下了,豆麦们也尽可自由生息了。这不,地面上,大豆苗、豌豆秧,一株株稚气十足,就像天真烂漫的乡村顽童,早早放学归来只管看鸟儿飞过虫儿爬过风儿从耳边擦过。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雪花飘扬,粗糙的联想首推“撒盐空中差可拟”。盐为腌物“冷雪”,伴雪腌制,风味最好,也最耐贮藏。
吴江分湖有紫须蟹,“冬月益肥美”。清人《清嘉录》有专条记载,陆放翁诗赞曰“团脐磊落吴江蟹”。西风白雪,蟹簖断肠。紫须蟹,大小螯,雄壮赶赴盛筵尾声。
“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大雪”节气,阴渐趋极,而阳渐感生。为了生存,万物设法也竭力遵循阴阳变化法则。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大雪”物候:“初候,鹖鴠不鸣”,鹖鴠,寒号鸟,感阴极而不再鸣;“二候,虎始交”,感阳微动而发情;“三候,荔挺出”,荔挺为兰草一种,感阳至而萌生。
“大雪到来大雪飘”,应景;“大雪”无雪,且享晴。
“冬至大如年。”这个“大”,有来历,也有讲究。一是天文意义上,此日白昼最短夜晚最长,表明北半球进入名副其实之“冬季”;同时,阴极而阳生,预示四季又一轮回,古人名之为“岁”。二是人文意义上,“冬至”为“冬节”,朝廷要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周礼》云“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汉书》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中国传统历法为阴历(也叫夏历、农历),系“太阴历”,实质为阴阳合历。民间最重视的节日则为正月初一“春节”——年;正月前的“冬至”则为小年——岁。故又有谚语:“冬至过了年还在。”唐诗则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无论冬至“岁”,还是春节“年”,都是辞旧迎新。“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因而,“守岁”,“贺年”是必需的。
旧时吴地,尤重“冬至”过节。《清嘉录》载:冬至前,亲朋好友礼尚往来,“提筐担盒,充斥道路,俗呼冬至盘”;冬至夜,祭祖,“家无大小,必市食物以享先”。而今,与冬至日期极接近的洋节“圣诞”舶来,传统节日不免冷落,冬至“小年夜”的身份也相对让位(并位)于“廿四夜”——蒸团子,吃年糕,祭灶神爷。
元吴澄《七十二候集解》述冬至物候为:“初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说得有些虚,得感应意识方解。大致意思是指寒气触动,阴阳潜转。
就日长而言,“吃过冬至饭,一天长一线”;就气候而言,“冬至”意味“寒冬腊月”随即至。从此“数九”,至“三九”“四九”,恰是小寒、大寒时节。因而,“鸡缩脖子鸭缩脚”,北方地区更是“三九四九冰上走”。待到九九归一,雁儿归来春来早。
“晴过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晴过年。”冥冥中,冬至与春节的天气似乎有着某种反向关联。小年、大年不可得兼。或许这仅是儒家中庸思想体现,抑或是强烈盼晴心理表现,但总存在着一定的情理。
雪花西风,喝口甜糯的冬酿酒,再喝一碗鲜美滚烫的藏书羊肉汤,幸福的小满足油然而生。“冬季萝卜赛人参。”刚从地头拔出的萝卜,水灵灵、脆生生,可生吃,可刨丝凉拌,还可切成大块“萝卜烧肉”,别提多入味!老北京人在乎“冬至馄饨”,刘邦故里忘不了“冬至吃狗肉”。汇聚到“口福”之享,冬季热烈不寒冷。
2016丙申年冬至,公历12月21日,农历十一月廿三日。笔者所在苏州市吴江区,气温摄氏12~17度,东南风3~4级。晨,爆竹声起。推窗,雾浓得滴雨,天空一锅“乳汤”,不见马路对面挡目的高楼,唯见高楼门面朦胧灯饰。理论上冬至,现实中天不冻且雾又霾。(备注,前几天全国多地严重雾霾。)查阅历史记录,吴江地区“冬至”日,少晴,多阴雨,偶飘雪。窃念,阴了冬至却不晴了春节。
撑伞上班,不免夸张,但梧桐枝头与发梢头,不约而同因湿而欲滴水。梧桐是张狂不了,挂叶与落叶,参差狼藉不相上下。午后突放晴光,一时晴空,疑金猴奋起金箍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但好景不长,三时后又转阴晦,风呼啸,霾复来。至晚,却又宁静夕阳,风栖桑榆。如此多变,率性,还是无奈?地球变暖了,世界变得不平了。后补,冬至次日,一派冬况,阴寒,风急,裹衣瑟缩行。
冬至前分湖公园写生。枯荷满池,意境宁静,一幅水墨画。不过不是“留得枯荷听雨声”,而是“折枝向水吊涟漪”。荷茎干瘦折锐角,荷叶倒扣作灯罩,零落莲蓬昂然,恰似暗店街路灯蛊惑别一番。风掠过,水纹愁起,荷塘边的浮萍默默相拥,镶嵌。芦苇更现苍苍,絮穗摇曳,应和寒波层层。池边柳色,此回憔悴黄。林中落叶,厚厚的,踩之沙沙作响。起落苇丛林梢,鸟声如疾雨,亦沙沙,忽杳杳。
冬至日郊外湿地写真。寒水秃枝,黄山栾树上的“枯灯笼”愈发催人联想“枯藤老树昏鸦”。乌桕细果密布,满天星一般,黯黯幽幽,若映星光,不知会散发多少虚寂枯寒。红红的水杉羽叶,散漫如雪花飘拂,替代枫林染就红霞。毕竟是冬天,绚烂告退,而“冬青”独领风骚。不必说松柏,就是夏日落籽惹人厌的香樟,此际也一反常态,通体碧翠。广玉兰油油的叶,如枇杷;紫玉兰毛茸茸的花苞,如圣诞树上童话般闪烁的迷你灯。远望自成一片的“闲置地菜园”,更是大豆苗碧如玉,各色菜们青青笑傲清寒。如果来个聚焦特写,那通体玲珑的红萝卜,首选——你看微微露出的萝卜头是红的,萝卜头上抽出的叶茎也是红的,仿佛虹吸,一脉红线舒张出一张张翡翠锯齿叶。麦田在视野外,雪一下,该是白茫茫一片洁净。
忽忆大集体养牛时,父辈冬至出外打茭草。太湖边北风呼啦啦,茭草打下扎成筏,缓缓撑回村中小河。停泊处,鞭炮响起,新年也就到了。
小寒进腊月,三九严寒到。风尖厉,枯枝残叶瑟瑟抖,雪花冷凝成冰,猫儿们鬼哭狼嚎夜叫春。
此为通常情形。小寒时节,小麦寸许长了,油菜立定根了,蚕豆苗小家碧玉样了。无论北国还是江南,基本格调应为“风萧萧,野茫茫”。
是水土不服(二十四节气原为乡土社会指导农事的补充历法,立足黄河流域),还是气候反常?这年头,谁都闹别扭,节气有些不“守节”了。2016年12月份,苏州地区平均气温达8.9摄氏度,被称为史上最暖。而起于年末,跨年度绵延的雾霾,一副蛮横赖皮相。神州大地,整个雾代寒气、霾“埋”雪魂。地方报《吴江日报》这样形容新日历开启:“2017年第一个工作日,雾和霾携手‘登陆’,吴江成了白茫茫一片……”
不合时宜。丙申年“小寒”,农历十二月初八,公历2017年1月5日。笔者所在地苏州吴江气象报告:气温9~11摄氏度,东风3~4级,白天中雨,夜间中雨。实时观察与体验:晨起,推窗,空中乳雾充盈。行路,雨濛濛,风吹面不寒,梧桐湿叶多半败落,少数青涩作“钉子户”悬挂。午后,渐为中雨,雾霾顽劣,愈搅愈浓。滴滴答答,雨彻夜。“小寒”正值“腊八”,词人蒋捷若在,又将僧庐听雨,冷落到天明。
风物依旧,疑时光凝滞。还是阳台上的那盆龙凤草知趣,曾经风雨,懂得岁月有序、轮回有常,此际老枝朽腐,而新生苞粒翠翠然显露中心。
闲翻书,读“小寒”诗数首。发现“冬暖”不足怪。杜甫有诗句“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陆游有诗句“腊月风和意已春,时因散策过吾邻”。杜甫生活在1300多年前,中原地区;陆游生活在800多年前,太湖流域。“小寒”不寒,意外之喜。忽忆小时候(20世纪70年代),寒假一到,便干柴堆中轰麻雀,野旷地里放野火;再不,拿根竹竿捅雪瓦,拾块砖角砸冰粪缸。那时的“小寒”仿佛真冷,且干冷,但一捣蛋,就变得热乎乎。
“寒号鸟”的故事,伴着“寒天冻煞懒汉”的告诫,成了严寒季节的童话与家教。但,麦芽糖的焦香挡不住,爆冬米的小火炉也如鬼子进村四处招摇,热切的盼望伴着寒意一点一点变现为小确幸。一捆带泥的胡葱,一筐白胖胖脆生生的萝卜,四五棵公主般娇贵的大白菜,从门前小河中的卖菜船搬回家,新年(春节)仿佛触手即可及。
“小寒”逢“腊八”,自然不能疏忽腊八粥。宋人笔记记述:“十二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梦梁录》);“寺院及人家,皆有腊八粥,用胡桃、松子、乳蕈、柿、栗之类为之”(《武林旧事》)。今天流水线生产的“八宝粥”有类于此。佛门慈悲,喝一碗寺庙的腊八“佛粥”,有福。古诗云:“今朝佛粥更相馈,反觉江村节物新。”2017年苏州姑苏区举办首届腊八节,为一啜这盛福的“佛粥”,人们不惜排起久违的长队,情景暖暖的。
霜打青菜,尤其是矮脚塌棵菜,糯又甜。“小寒”时节,咸肉菜饭正当时。青菜切丝,咸肉切丁,土灶大铁镬硬劈柴煮,喷喷香。不用下饭菜,准保人人都如刘姥姥,“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寒冬数九。相对于“大寒”,“小寒”方入“三九”,系“月初寒尚小”。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小寒”节令物候为:“初候,雁北乡;二候,鹊始巢;三候雉雊。”阴阳潜转,候鸟敏感。初候阳气已动,大雁渐次向北迁移(“乡”通“向”);二候喜鹊感阳,准备为春天育雏筑巢;三候野鸡“朝雊”(雊,鸣叫),开始鸣唱求偶。“小寒”物候,真应了雪莱的诗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腊八过了就是年。小寒腊八,雾浓霾悍,奈何!
“过了大寒,又是一年。”“大寒”系“春节”前奏,为二十四节气收官,时在数九严寒之极致“四九”,理论上讲最冷,事实上基本如此。
犹忆去冬“大寒”时节,冰冻太湖三山岛,苏州地区曾创下“近40年来最低气温”,破零下8摄氏度。本地媒体戏称“寒潮来袭,吴江将被打入冷宫”;个人实时体验“寒透足心,风彻脑髓”。
今年似乎温和得多,“大寒”日来个小坠崖——最低气温零下2摄氏度,西北风4~5级。晨,映日睛,丝丝寒意渗窗帘。天色灰蓝,当日最高气温3摄氏度。
竹叶萧萧,松枝郁郁。女贞树繁茂的枝叶间挂出油亮紫胀的女贞子,如缩微的葡萄,一串串,一球球,煞是动人又诱人。腊梅最精神,也最精致,一朵朵,如上了蜡,工笔勾勒出。梅花本该迎霜傲雪,但缺了挑战,反显得拘谨,紫红色的花苞粒,干巴巴守望枝头。还是迎春藤,四季不见憔悴,此际,数点小黄花,如春天的小天使,散落藤丛间。
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大寒”物候:“初候,鸡乳育也;二候,征鸟厉疾;三候,水泽腹坚。”进入“大寒”时节,鸡孵卵育雏了,雄鹰搏击长空大开杀戒了,水“非一日之寒”冻结成厚冰了。这般风光,黄河流域的“北国”,常见。有意思的是,水面结坚冰,而水底鱼儿悠游,怎么也不会被“冻结”。科学给出答案,那就是水底温度“恒定”4摄氏度,4摄氏度的水密度最大,沉底。由此,禁不住想起西谚“上帝关了这扇门,却开了那扇窗”,也禁不住浮现起东北查尔干湖冰面冬捕的壮观画面。
吴地旧时也有年底“起塘鱼”习俗,只是很婉约。计划经济年代,起得的“塘鱼”多为三二斤许的“苦鲢”,上不得台面,生产队里悄悄分作了“年货”。
今丙申年“大寒”次日为农历腊月廿四,小年夜,该家家做起“廿四夜团子”。做团子很吃力,但营造起来的氛围欢欣鼓舞。尤其是孩子们,趁着氤氲缭绕,一边给出屉的团子“点红”,一边放开肚皮吃团子,那真叫愉快。
廿四夜送灶,极隆重的事。清顾禄所著《清嘉录》有详尽记述。送奉灶神爷,极富人间烟火气息。说得直白些,就是纯真讨好或曰单纯贿赂,用糖饼、团子等甜品“搪”住灶君的嘴,让他到天宫汇报时多袒护,“辛甘臭辣,灶神莫言”。
除旧迎新,喜气洋洋。过大年前,农家多有“掸檐尘”习俗,《清嘉录》夸张称之为“打埃尘”。这活绝对脏且累,但戴帽昂首出手时,很豪迈。年少时,我干过多回。正宗的鸡毛长掸子少有人家能拥有,一般都是在长竹竿上扎一把稻柴临时凑合。尘埃落定,稻柴掸子早已惨不忍睹,扯下,顺便塞入灶膛——意外为“送灶”添把火。
好年景,好心情,家中撸起袖子烫“饭糍干”印“糕饼”,村口则摆起转炉爆“米花”压“冬米糕”。
无论有雪无雪,有冰无冰,因为直接迎年,记忆中的“大寒”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猴归山,鸡报春。此回“大寒”,确实晴好,言冷则在风中。也罢,晚来且饮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