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婉 毛靖宇
(义乌工商学院 人文旅游分院,浙江 义乌 322000)
在张爱玲的众多名作中,《花凋》不是最著名的,但显然也是精心构制、令人百读不厌的一篇。不过,第一次阅读《花凋》,当以一种舒适惬意的“悦读”心态尽情地沿着张爱玲流畅的文笔顺流而下的时候,笔者感觉,在两个地方会遇到令人意脉不畅的疑点:
第一个疑点是关于川嫦的疾病的。笔者认为,在《花凋》的文本中,疾病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作用,主要表现在对结构的标志与对情节的推动。《花凋》讲述的是出身没落贵族家庭的川嫦的悲剧故事。这个没落家庭坐吃山空,危机重重,川嫦唯一的出路是嫁给从海外留学归国的医生章云藩。整个文本可以说是以疾病为标志分为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川嫦已经准备接受云藩,和云藩姊姊姊夫夜深跳舞回来,“家里已经默认了……(省略号是原文所有)”当笔者最初读到这里的时候,心情是相当放松的,以为这会是个温馨的喜剧故事。但接下来第二部分的发展实在让人大感意外,川嫦不仅病了,而且一病不起,最后竟然香消玉殒。而作为这样两个对比鲜明的部分之间的结构连接的,却只有“家里已经默认了”与“她脸上发烧”之间的一个省略号,六个小圆点。从文本审美的角度说,笔者始终觉得这样的转折太过突然,也有损于文本结构的平衡。比如,作为连接葫芦上下两段的中间部分,固然是要细一点,但总不能凭空完全消失吧。对于造成川嫦命运转折的得病之由,作者是不是可以多少说些什么呢?但是在这里竟什么都没有说,只有六个沉默的小圆点,这些小圆点,就是笔者所说的文本的空白。在这里我想如果作者不是在这六个小圆点的空白与沉默下面隐含了什么深层意蕴的话,那只能是小说在结构构思上的缺陷与败笔了。
第二个疑点是关于云藩的。云藩是海外留学回来的医生,川嫦病后他自然而然担负了恋人与医生的双重职责。他“天天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而且从小说自身的交代看,这样做起码持续了半年(“这是半年之后的事”),或许是两年(“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尽管憧憬浪漫的川嫦对于“耶教徒式的愉悦”“科学的手指”等等是不满意的,但是从男性的眼光来看,云藩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他有一颗厚道的心,只是生来就那样不善言辞而已。否则,他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川嫦满意呢?这样,如果我们肯定云藩对川嫦的照顾是悉心尽力的,那么为什么川嫦的病却没见什么起色,最终至于病亡了呢?如果我们自身也有生病、求医、住院的经历,那就很容易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专职私人医生悉心照料的待遇!难道云藩是《围城》里的那些假冒海归招摇撞骗之流吗?当然,根据我们的生活常识,一个再高明的医生,也不可能治好每一个病人,有时候恰恰是自己的亲人是最棘手的。但是当读到这一部分的时候,笔者还是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从文本自身的逻辑、意志来讲,作者明明是对云藩采取一种正面、肯定的笔调的,他却没有把川嫦治好;反之,云藩没有把川嫦治好,小说应该表达一种对云藩的责怪、抱怨情绪,把云藩刻画成“酒精里的孩尸”那种漫画式形象。现实生活中不乏“医闹”的事件,不正是把对病亡的情绪转移到医生身上的活生生例子吗?但是,小说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这种情绪。这种反差笔者称为文本的悖谬,这就是对文本的第二个疑点之所在。
友善的读者朋友可能对笔者的这种献疑不以为然,认为上述疑点根本就不存在。根据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回忆录《我的姊姊张爱玲》,川嫦的原型是张爱玲的表姊黄家漪[1](P72~73):
这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郑川嫦的原型黄家漪,与张爱玲是表姐妹,二人的关系非常亲密,她的父亲也是个坐吃山空的遗少,德行不太好。黄家漪郁郁寡欢,爱玲到港大读书后,她又少了一个可以说话解闷的知心人,生活更苦闷更忧郁了。她也有着美妙的大学梦,但父亲不愿出钱,他快吃空了,急于把几个漂亮女儿嫁给有钱有势的人。正在这时,黄家漪得了肺痨,在那个时代是难治之症。也请了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家漪对他有好感,但她的病更重了,他也另有了女朋友。不久,黄家漪病死了。想想自己的家,想想舅舅的家,想想表姐的命运,爱玲百感交集。“两年后(即1944年——引者注),我姊姊发表《花凋》,是一种哀悼的心情,她哀悼三表姊这朵鲜花的凋谢,也哀悼她失去了一位知心的女伴。”(《我的姊姊张爱玲》)
根据这段传记资料,关于《花凋》的一切,似乎都清楚明白,无须多说。首先针对第一个疑点,人们可以说这个小说就是以家漪的实事为原型而写的。家漪得的是肺痨,川嫦也就是肺痨,无须解释,所以第一个疑点认为在省略号处作者应该多说几句的观点并不成立。第二,肺痨在那个时代是难治之症,所以川嫦的死不能怪到云藩头上。但是笔者仍然认为,传记和小说,实事和文本,它们之间是有所不同的。如果我们把传记拉长就能成为一篇小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搜集专辑资料就可以代替对小说的阅读呢?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现代文论也认为,文本是一种有自己意志和逻辑的开放系统,它的生命力甚至有时候连原作者本人都未能估量[2]。因此,面对文本,我们的首要之务不是先验地设定某种实事与理论的干扰,而是忠实于自己的阅读感受,调动自己的阅读经验,开展一场充满未知的文本探索之旅,抹平空白,消除悖谬,发掘文本背后的深层含义,使文本的开放性和多元性充分地体现出来。而这,就是我们这篇文章想要做的工作。
肺结核是一种结核杆菌感染肺部造成的疾病,在1940年代链霉素发明之前,这是一种令人谈虎色变的难治之症,甚至是绝症。川嫦得病的时候链霉素还没有产生,这似乎让人觉得她的死是铁定不能抗拒的。但是对医学稍有了解的人都愿意承认,所谓的疾病,涉及到人的主观与客观的方方面面。客观的药物固然重要,但是主观的康复意志与身体素质的影响力或许是更重要的。事实上,在链霉素发明之前不乏有从肺结核的威胁下康复逃生的例子,而即使是今天,全世界也还是有为数众多的人口死于肺结核!这难道是缺少链霉素的关系吗?
因此,笔者不同意在川嫦之死和肺痨之间划上等号。况且,有一些医学经验的人都愿意承认,肺结核其实是一种起病缓慢、病程长的消耗性疾病,我国民间一般称为“肺痨”。所谓久病成痨,身体素质好的人,即使感染了结核杆菌也没事,相反,久病身体虚下去之后才可能产生症状。那么,川嫦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得了这种病呢?小说中还明明提了一句“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来证明她不是林黛玉式娇滴滴的盆花呢!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她一开始所得的可能仅仅是一般的感冒而已!但是感冒最后竟发展成肺痨,使素来体健的川嫦失了性命,那么在这中间的空白、省略,不是很值得我们探问吗?川嫦为什么竟至于一病不起呢?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云藩为治疗川嫦使用的医术:打空气针。这种空气针,又叫“人工气胸术”,是在链霉素发明前治疗肺结核最有效的一种技术。该技术的原理是用注射针管将空气注入胸膜腔,造成人工气胸,利用胸膜腔的空气压力使病变的肺脏萎缩,从而达到治疗肺结核的目的。肺结核的发明人是意大利医生卡洛·佛兰里尼,1912年,该技术在第7届国际结核病大会获得医学界认可,从而在欧洲和美国广泛应用。这一技术大约在1930年稍前一段时间,由留德医学生引入中国,在上海肺病疗养院最先采用,并且疗效颇佳。唐希尧在《三十年代北平防痨情况简述》一文中说“当时是没有特效药的时代,人们得了结核病就如宣判死刑,结核病比现在的癌更为可怕,肺结核病人如能作人工气胸就认为是有救了”[3]。
当然,在旧中国,不是所有病人都能得到这种先进的医疗机会的,而川嫦的幸运之处在于她不但有机会得到这种技术的治疗,而且给他治疗的还是一位从维也纳学成归来的医生,他“天天来看川嫦,免费为她打空气针”。这是多么优越的医疗条件,但还是没能控制住川嫦的病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果一位望子成龙的家长请了高考试卷的命题人来给孩子做家教辅导功课,这位孩子最后竟没考上大学,请问这是为什么?这时候家长应该追问教师的责任还是孩子的责任?笔者觉得这个情况和川嫦的案例有点类似。疾病的治疗和康复既然是涉及主观和客观的方面,那么,如果客观方面找不到原因的话,能不能换个角度从另一方面思考一下呢。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川嫦在主观上就没有希望自己的病好起来?
一种病人自己不希望自己好起来的情况,听起来有些荒诞。这让笔者想起一些在我们生活经验中极为寻常的事例。比如说,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成长在物质匮乏的时代,父母忙于工作,兄弟姊妹众多,这些情况都使得父母不能无微不至、一视同仁地在众多子女面前分配有限的玩具、零食与爱。这种情况对于大多数的孩子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不会产生什么怪异的感觉。但是如果有一天某个孩子生病了,这时候全家的人都来关心他,对他低声细语,和颜悦色,父母满足他所有的愿望,兄弟姊妹把心爱的玩具让给他,那么,这时候会在小病人的心里引发什么?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毛病好了就好了,接下来又去投入与兄弟姊妹的争夺吵闹之中。但是对于某些孩子来讲,的的确确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即在生病前后的遭遇构成了一对强烈的反差。由于生病而突然涌来的爱和关注,让他突然意识到先前的匮乏,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疾病可以带来这么多的好处,这个时候会不会在他心里有意无意地不断产生这样的暗示:千万不要让我的病好起来,否则我现在所有的都会离我而去;相反,如果我的病更重些的话,我会得到更多,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呢?这种事例看似荒诞可笑,但是内中的逻辑却是中规中矩,切中人性的。在这种事例中,为一种内心的匮乏与渴望所驱动,疾病不仅不是一种对身体的伤害,一种不幸的事情,反倒是一种获得幸福的手段,因此产生了一种不希望自己的病好起来的自我暗示。虽然川嫦不是小孩,但是她如果产生这种不希望自己好起来的自我暗示,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而且,正因为她不是小孩,她的心理动机与暗示力量要比小孩的复杂、强烈得多,这或许是导致最后她一病不起的根本原因吧。具体来说,笔者认为川嫦之所以产生不想让自己的病好起来的想法,在她的潜意识中,有如下三个原因。
首先,川嫦之所以产生不想让自己的病好起来的自我暗示,也许是她想通过“生病”来获得身边的人的更多的爱和关注。这些人包括她的父母,姊姊姊夫,云藩,以及其他的亲戚朋友。这些人都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围到她身边探望她,这会不会让她感觉得到了更多的爱和关注呢?的确,她生活在一个人人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的家庭,每个人都只考虑自己:她的父亲只知道吃喝玩乐,坐吃山空,花钱如流水,却舍不得把钱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她的母亲只知道怨天尤人,埋怨丈夫,为一点私房钱和丈夫怄气、争吵;她的姊妹们表面上温柔知礼,勾肩搭背,实际上,“从小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她们弱肉强食,泼辣有为,占尽了家里有限的资源。川嫦在这个失序的家庭中的处境和地位是:
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缓,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4](P47)。
这段话可以和下面一段对比,在这里小说写到:
从小不为家里喜爱的孩子向来有一种渺小的感觉。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我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栓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4](P68)。
这段话是川嫦得病两年后,在受到余美增的言辞刺激后所说的。这时候她的病况已经很明显了,而她似乎也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里说的“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并不是从病情的加重开始的,而是从“自从生了病”开始的。这之前她可怜兮兮,没有人多看她一眼,生病后她竟然出现了“自我膨胀”,这里说的自我膨胀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指由于疾病她得到了亲人朋友更多的爱和关注,已经把自己看得更重要了吗?而这时候,刻薄无情的余美增,不但抢走了云藩,更不知分寸、不留口德地弦外带音,冷嘲热讽,句句都带着损,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但如果是以前的川嫦,本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多重要,被别人损两句,受点委屈,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又怎么会有“受不了这痛苦”的激烈反应呢?笔者认为,这时候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痛苦,恰恰证明川嫦的自我已经悄悄地膨胀了,而这种膨胀正是亲人朋友关爱浇灌的结果。这样来看,以上因果关系的链条中补上一环就可以使整个事件清楚呈现,从而证明我们的论点:从小缺乏爱和关注的川嫦,向来觉得自己渺小。有一天她偶然生病了,由于疾病她感受到了来自亲人朋友的爱,这种爱让她的自我逐渐膨胀,在这种自我膨胀的同时她“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这种思想中可能包括以下内容:如果我的毛病好起来,我就得不到这些额外的爱了,一切又回到最初的状况,如果我一直这么病下去,我就能继续得到人们的关爱,甚至更多。这种想法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作为一种自我思想的暗示,这些想法可能真地影响了她的身体对疾病的抵抗,对她的病情变化造成了影响。
其次,川嫦会产生不要让毛病好起来的自我暗示的原因,我认为也包括对父母,特别是对父亲的报复。因为父母,特别是父亲更看重钱,不舍得在女儿身上花钱,而现在女儿生病了,那笔钱还是得花,甚至花得更多,这样就似乎是对父母的抗议和报复。小说有下面一段:
好不容易熬到姊姊们都已经出嫁的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4](P48)。
这里所谓狂妄的奢侈品,奢侈品何所谓狂妄?作者在这里有些不择言了,意在用这种不太确切的形容传达对太高而不可能得到的追求的愤懑。川嫦生活的年代,女子上大学早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如果川嫦也能得到上大学的机会,那就可以摆脱令人窒息的,“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的家庭,投入外面全新的世界,也可以得到自由恋爱的机会。但是,上大学对川嫦来讲竟然这么难。因为她有一个自私的父亲,他没有把子女的教育当回事,本能的反应是先满足自己吃喝玩乐,生活排场的需要,他肯让她上大学的前提是要有挥霍不了的钱,他才可能像一桩寻常的挥霍那样,挥霍这笔钱送她上大学。
对于这样的父亲,即使知道“他不过是小孩子脾气”,也可能在内心深处产生某种恨意吧。所以,当川嫦一开始生病的时候,这种恨意会不会在她的潜意识里抬头,说:要生病就生吧,爹这么吝啬不肯在我身上花钱,现在可该他难受心疼的了;如果我没有生病让他花钱,他不还得把钱胡乱挥霍吗……如果的确有这种可能的话,那么,这种心理也可能暗暗地左右了她的病程吧。
最后,笔者觉得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应该是与云藩有关,她可能有通过生病来考验、观察云藩的心理动机。恋爱之中人的心理,总是非常敏感复杂多变的。川嫦爱云藩吗?笔者觉得很难说。小说关键的一段这么写:
川嫦见了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4](P50)。
这两段话其实就是一段用第三人称出现的内心独白,意脉颠三倒四,活生生写出了川嫦对云藩的复杂心理。首先,她的第一印象是不满意的,看到了很多消极的地方,但是几次见面后却为什么爱上他呢?这时候的爱是真的假的?似乎是真的,因为这时候看到的他有底子,齐整干净……这时候她看到的都是优点,似乎是真的喜欢他,但是前面说的“为了同样的理由”已经是暗带玄机,后面放了一通烟雾弹后,又话锋一转“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她没有比较的机会”“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如果云藩知道她的这种想法,肯定会大大受伤,因为这意味着她其实并不爱他,只不过出于某种不得不如此的情势而转变态度。所以,如果我们在后面读到中秋节请云藩家宴那一段,郑家那种闹哄哄全没有体面的场景,就会同意让川嫦快点嫁出去逃避这个家庭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她实在呆不下去了,所以“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如果承认川嫦对于云藩的态度没那么简单,那么我们就可以想象,在得病之初川嫦可能产生一种非常复杂犹豫的心理。首先,在她的无意识里可能以疾病来抗拒、拖延一种不是完全情愿的,不得不的选择。如果她的病一直拖下去,那么她就可以暂时不用那么仓促地去决断,或许就可以把事情考虑得更清楚些;其次,她也可能想用生病来试试云藩到底会怎么样对她。她自己的家庭,对她来说其实是一个很不好的婚姻的示范,这一定让她产生不安全感,因为她的父亲花天酒地,孩子生了一大堆,父亲和母亲天天吵架,家里没一天安生,所以她必须在“大事定矣”之前确定云藩是不是她父亲那样不负责任的人,而生病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作者编制的文本可能有意无意地使用一些空白和悖谬,让读者感到困惑,让阅读增添趣味。而这些空白和悖谬之处,往往只有细心敏感的读者才能领略到。通过前文的论证,我们似乎可以承认,在文本表面的叙述之下,还隐藏着川嫦复杂的心理活动,这就是我们抹平空白和悖谬之后得到的“真相”,我们可以把这种“真相”概括叙述如下:川嫦并不是林黛玉式的千金小姐,她平素的身体是强健的。在她和云藩等人跳舞至深夜回来的时候,她很可能因为受寒得了感冒。最初病情是不严重的,但她可能产生了一些复杂隐秘的心理,想通过生病来吸引亲人朋友的爱和关注;或者想通过生病花钱来对吝啬而不负责任的父亲进行报复;或者想通过生病拖延一桩她不是很情愿的婚姻;或者想通过生病对了解还不是很深的男朋友进行考验。这样一些复杂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很可能是无意识的,她自己都未必注意到,或者愿意承认,但是这种无意识的作用却暗暗地对她的身体产生了影响,仿佛不断地在对身体说:你不要好起来,你要病得更严重些……结果她的病真的越来越严重了,最后严重到一病不起的地步。
写到这里的时候,笔者不得不承认,在写作这篇论文的过程中始终感到一种道德上的负罪感:一个人生病已经是不幸的事情,你却还在那里说是他自己暗示自己不要让毛病好起来,所以才越来越重的,你安的是什么心?如果有人这样来指责笔者的话,笔者将不知道如何回答。也许这只是批评家的工作而已。有趣的是,笔者注意到其实张爱玲因为写这篇《花凋》,也遭到了道德上的强烈谴责,她的舅舅读到这篇小说后,暴跳如雷:
《花凋》的命运则相反,发表后使得张爱玲的舅舅暴跳如雷。张爱玲是舅舅家的常客,与几个表姐妹打得火热,舅舅也很疼她,凡她所问的关于家族的旧事,他都十分认真地回答。爱玲以小说成名,他十分高兴,一篇篇地找来读,夸她有出息。可是当他读到《花凋》时,大发脾气,对妻子说:“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她反倒在文章里骂起我来了![1](P72)”
张爱玲为什么甘心冒着得罪舅舅的危险而写这样一篇小说呢?也许是因为她的考量是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层面,而达到一种严肃的文化思考探索的层面的原因吧。川嫦和她的父母一家人其实都是一类文化的代表,而不仅仅影射舅舅一家。拿川嫦这个人物来说,她既是女性的代表,又是没落贵族家庭的一员。川嫦的悲剧在于她不但是女性,而且是没落贵族家庭的女性。这个没落贵族家庭所代表的文化,已经失去了适应、应对现实的活力,只是凭着一种惯性在勉强维持着。川嫦在这个家庭中,虽然是年轻一代,但本质上和她母亲没有什么不同,她根本称不上是现代女性,而只是憧憬着做一个现代的女性而已。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一系列的女性形象,比如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等等,
多多少少都是这种在新旧文化嬗变之际的牺牲品。如果说白流苏尚能凭自己的精明能干与命运之神的眷顾而最终达成所愿的话,川嫦的悲剧则在于她在生存和斗争的路上没有什么武器与凭藉,正如本文所述,她也许在一次偶然的生病之后发现了疾病的武器,可以用它来向社会、向周围的人索取、抗争、报复,但也许她没有料到的是,她最终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1] 刘川鄂.张爱玲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72-73.
[2]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39-340.
[3] 何玲.人工气胸术发展简史[J].中华医史杂志,2010,40(2):125-128.
[4] 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47,68,48,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