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制铁所大把头制始末探析

胡化令

(鞍山师范学院 社会发展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1905年，日本战胜沙皇俄国，9月5日两国签订《朴茨茅斯条约》。条约规定：宽城子(今长春)至旅顺、大连的铁路及附属权利、财产，包括铁路经营的煤矿等，俄国全部转让与日本。1906年日本成立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简称满铁。日本开始利用满铁对中国东北地区进行侵略掠夺。1909年，满铁地质研究所长木户忠太郎在鞍山附近秘密进行探矿，初步查明今鞍山一带有大型铁矿。1916年满铁利用汉奸于冲汉成立了“中日合办振兴铁矿无限公司”，获得了八个矿区的铁矿开采权。1918年鞍山制铁所成立(制铁所隶属于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并投入生产。采矿事业由振兴公司经营，炼铁则由满铁直接经营。“1920年1月9日，满铁曾指令振兴公司，在事务上应经常接受鞍山制铁所的指挥与监督。实质上，它就是制铁所的一个课”[1]。日本侵略者开始利用鞍山制铁所掠夺鞍山地区的钢铁资源，在此期间鞍山制铁所的劳工政策也经历了一定的变化。此间的1918年至1922年，大把头制度经历了由兴而衰的过程。

一、把头制度采用状况及其原因

“把头”在中国汉语词典中指：“旧时把持某一地方或某一行业(如搬运等)从中剥削的人”[2]。《中国大百科全书》和《不列颠百科全书》等书中尚无对“把头”一词的专门解释。仅在《中华民国史大辞典 》中有“满洲国把头制度”的简要介绍。余明侠在《近代封建把头制度探析》一文中认为：“把头”一词来源于军队中的“把总”和企业中的“包头”两个名词的结合,各取一字而来。“把总”系明代及清代前中期陆军基层军官名。据《清史稿·兵志》记载:绿营的中下级军官有守备、千总、把总等名称；把总则是最卑微的低级军官。企业中“包头”即“包工头”。“包工头与包身工的父母或保护人签订合同，规定一定年限内包身工的人身自由完全由包工头支配。包身工无人身自由，不准与外界接触，不准回家，不准转厂转业。[3]”把头兼具了把总和包工头二者的特点：工人隶属于把头管辖，把头掌控工人的人身自由和经济来源。鞍山制铁所把头制度分为大把头制度和小把头制度。大把头制即外包工制度，是企业通过把头实施对工人全面管理的一种制度。即大把头独立经营包工业务，从企业领取包工费用；大把头负责招募、管理工人，指挥监督工人劳动，向工人支付工资。

鞍山制铁所成立后，日本侵略者在“中日合办振兴铁矿无限公司”的矿工中实行大把头制度。“是年(1918年)，振兴公司各矿山及日商营造单位的劳务管理实行大把头制，即企业工人由一个至几个把头管理。把头对所属工人由一个至几个把头管理。把头对所属工人有统辖、招募、遣散、借款、支付工薪、操持伙食等责任。工人隶属于把头，大把头向企业承包作业，工人毫无人身自由[4]。”在开矿之初，从事劳力供给工作的包工头即大把头就开始了工作。“这些矿工是日本侵略者利用封建把头从山东省、河北省、本溪湖、烟台(今辽阳境内)等地招募的，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其它矿山，具有一定经验的‘采煤苦力’或木工，也有一部分朝鲜族工人[5]。”吴国璧就是其中一个大把头，他长年从事从抚顺招工到鞍山。据久留岛秀三郎所写的《吴国璧和王荣阁》一文有如下描述：吴国璧去现场监督的时候，肩上总是挎着挺大的手枪，上衣上系着整齐地装满子弹的皮带。西鞍山开矿不久发生了一件事，白天吴国璧不在矿上的时候，有十三个马贼闯进来抢劫。外出回来的吴国璧手持双枪，追击逃跑到高粱地的马贼。据说是射杀了一到两个人。另外,部队上的人在同吴国璧争吵时，吴国璧将其射杀。后经人斡旋，吴国璧最终无罪。吴国璧作为众多大把头中的一员具备了大把头所具备的特点：凶狠残暴，在地方上有势力，具备一定的才能。在此基础上能凝聚一定的人群。据《满蒙经济要览》统计在1919—1921年间“中日合办振兴铁矿无限公司”中大把头管理的工人(不含佣员)如下：1919年共有工人1 993人，把头管辖的工人有1 682名(常工1 280人、临时工402人)；1920年共有工人2 461人，把头管辖的工人有2 266名(常工2 001人、临时工265人)；1921年共有工人2 155人，把头管辖的工人有2 140名(常工1 608人、临时工537人)。

鞍山制铁所之所以实施大把头制度，是因为大把头制度能够给日本人带来较大的益处。一方面可以使制铁所节省大量开支，避免制铁所直接招募工人所造成的费用必巨和招徕之后的岗前培训及任务安排等劳神费时的弊端；另一方面由于制铁所工人来源都是封建社会农村中最底层的贫苦农民，他们受教育程度低，家族观念和宗亲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习惯按照血缘、地域关系组成集团，团结在有威望有势力或家族长的人周围寻求利益。“矿工对会社很少忠诚，但对采用伊始就受其照料一切的把头是很尊敬的，并且由所谓头目、属下的关系联系在一切，更易听从他们的命令。所以，由这些把头们进行生产上的指导、督促，是比由人情、风俗各不相同的日本人工作人员进行，更有显著的效果[6]。”日本侵略者刚来中国开办企业，不了解中国东北当地的风土人情、地域习惯和文化传统，如果直接进行管理，将会产生冲突。因此，日本侵入中国东北之初，在鞍山制铁所成立后，采用了大把头制的用工制度。

在大把头制度下，大把头一方面领取企业发放的津贴，另一方面利用对工人的人身支配权对工人进行残酷的剥削。据李秉刚、高嵩峰、权芳敏著《日本在东北奴役劳工调查研究》一书，大把头通过以下几种方式对工人进行剥削：A.包工抽成。有两种方式，一是自下而上，一是自上而下。前者是小把头勒索矿工钱财，后拿出一部分交给二把头，二把头再从中取出一部分交给大把头，大把头再给日本人送礼；后者是日本人将工程款交给大把头，大把头抽成后交给二把头，以此类推，层层扒皮。B.扣不完的“铺底费”。大把头招来工人会先给他一些钱财作为“铺底费”，这些铺底费以借贷的形式记在矿工头上，从矿工工资中扣除。C.开设高价商店。把头在矿区经营商店，强迫矿工在其商店买东西。商店中物品价格高，并借机进行蒙骗。D.吃空头。通过虚报工人人数、倒卖工人和冒领去世工人工资来获取利益。E.随意克扣工人工资。把头巧立名目扣除工人工资，除了前文的“铺底费”，还有炕长费、事务费、共济金等20多项费用。如工人干活慢，或者看哪个工人不顺眼都要扣工资。F.敲诈勒索。把头家是凡有红白喜事工人都需要送礼，工人发工资也需要“孝敬”把头。G.扣发抚恤金。工人死于各种事故，按照规定公司都会给一笔可观的抚恤金。把头一方面不愿意上报死者姓名，以便继续冒领工资；如不得已上报伤亡名单，就以办后事的名义，扣下抚恤金，再以廉价费用安葬去世工人。另外，开设烟管、妓院、赌场等来骗取劳工的血汗钱。大把头手下有着少则十几名多则上百名的管账先生、小把头、作业把头、看房先生等，大把头利用他们对这些劳工进行花样繁多的盘剥，这些中间的小管理者也利用手中权力从劳工创造价值中进行剥削，这就更加重了这些劳工的负担。在1918—1922年间，鞍山制铁所采矿工人工资收入无据可查。

大把头制的存在解决了日本人招工难、费用高的难题，为日本人节约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另外，大把头存在于制铁所和工人之间，工人直接应对的是大把头而非日本人的企业，因此能够有效地阻止工人阶级意识提高和民族意识觉醒。“把头制度成为‘防止劳资纠纷和开展工会组织运动的一大障碍，充当了资本家和劳动者之间一个缓冲地带的角色。这种把头制度违反阶级斗争精神，而且由于它具有浓厚的乡土色彩，也背离工会精神’[7]。”制铁所大把头制的存在解决了日本侵略东北的困境，方便了日本人掠夺我国的钢铁资源。因此，在1918—1922年间，日本侵略者一直采用了此种用工制度和管理模式。但由于大把头除能支配工人外还拥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这势必会引起日本侵略者的警惕和担忧。

二、大把头制衰落及其原因

“1922年3月8日，樱桃园采矿所600多名工人，抗议日本人和把头克扣工资，要求废除大把头制，罢工持续10天，日本人被迫给工人增加工资后复工。但不久，日方便派武装进驻，监视工人活动[4]。”1922年，日本人废除了大把头制，开始实行本质上是小把头制(内包工)的直辖制度，采矿总局劳务部门自行直接招募工人。

日本人废除大把头制，樱桃园工人抗议把头克扣工资仅仅是其原因之一。福昌公司的创始人相生由太郎曾经就大苦力头(大把头)说过以下的话：“大苦力头为了使每一个苦力增加收入，从而自己也能获得更多的收益，经常将常备苦力的人数限制到最小限度，一旦船舶云集时，总会影响到搬运作业。而且苦力头由于吸食鸦片、蓄妾赌博，将全部收入挥霍殆尽。一旦赌输，便无力为自己手下的苦力发放工资，有时甚至影响苦力出工。由于认识到存在上述诸多弊端，终于坚决废除了这一大苦力头组织[8]。”而大把头实力的壮大则是日本人取缔大把头的重要原因。据久留岛秀三郎所记录内容：吴国璧在担任大把头之后，他拥有二十万坪(1坪=3.3平方米)的土地、三四万元的现银、时价三万元的大房子等财产；除此之外更是拥有手枪七八只，长枪若干。吴国璧还组织了一支70多人的自卫团，自任团长。“苦力(劳工)在赌博时，日本劳务系的人到了现场，不管怎样吓唬，苦力也只不过一边说笑一边收拾，而一旦把头前来吓唬，苦力们就吓得发抖，一言不发[9]。”大把头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对劳工的支配权。日本人担心一旦把头和劳工联合起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会有不测之虞发生。因此，大把头制被取消也是势所必然。另外，随着生产的持续发展，大把头制度和日本的资本主义生产管理制度的矛盾也日渐增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要求企业管理工人，规定工人劳动时间，以增加收入为杠杆，调动工人劳动积极性，从而赚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而在大把头制度下，公司用工、工作时间、工作强度都是由大把头说了算，采矿工人和公司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他们迫切需要改变大把头制，采用新的用工方式。1922年开始采用直辖制度。首先在大孤山矿进行试运行，在五个采矿场推广。最终鞍山制铁所于1923年废除了大把头制，采用了直辖制度。

此时的直辖制其实就是小把头制(即里包工制)：工人隶属于企业，以组为单位进行承包工作，小把头(即工头)为小组领导者，负有监督管理权，企业和工人直接进行计算报酬和计算工资等。小把头从企业取得佣钱，和工人一样领取工资。小把头工资总额能比一般矿工略高，不允许小把头从中克扣。小把头的工资多少，依据包工组的大小和小把头的能力而定，原则上可以领到大致相当于两个工人的工资。有时小把头之下还设有二头，二头与小把头的工资同样计算，二头的工资一般低于小把头而高于一般工人。但在生产作业人员比较少的岗位，比如爆破作业则没有监督工人工作的小把头。鞍山制铁所在1925年颁布了《矿夫管理规程》。“《规程》规定，所有采矿所用的工人均称为矿夫，包括包工作业者和非包工按日作业者。这些矿夫的去与留，权力皆在采矿所主任；但手续均由矿夫头(即工头)办理。每个被雇用的矿夫都有工号，还要制成所谓的矿夫原票和工牌。工牌是交付本人的，被解雇时将工牌内容填入解雇簿后返还。由解雇而产生的工号空缺，半月以后由新用者填补。凡属连续五日以上休假者，采矿所主任认为有不当行为者，转入其他厂矿者，逃亡者等，都要按解雇对待。”被开除的工人再去其它企业工作则很困难。鞍山制铁所用《矿夫管理规程》的形式将采用和解雇矿工的权力收到手中，废除了大把头录用和解雇矿工的权力，确立了日本人在用工上的绝对权威。在此制度下，日本侵略者授权于小把头办理矿夫录用和解雇手续，使小把头享有少许控制工人的权力；使小把头更加效忠于日本人，从而达到以华制华目的。在直辖制下，日本人仍需借助小把头进行生产管理；但他们已经没有大把头的那些权力，彻底沦为日本侵略者管理工人的工具。直辖制以制度形式确立下来，最终取代了鞍山制铁所初期的大把头制。

三、鞍山制铁所大把头制的实质

把头制度最早出现于中国的封建社会时期，所以学者将其称为封建把头制度。它是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随着外国资本主义势力的入侵和中国近代工业的兴起而逐步发展起来的，把头制度具有浓厚的封建色彩。如余明侠的《近代封建把头制探析》(《江海学刊》1994年第2期)和吴小沛的《近代中国封建把头制度研究》(《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1年第8期)都将把头制度定位为封建把头制。其封建性具体体现在：把头采用封建军队的管理方式；把头制深受封建帮派、行会的组织影响；把头的封建性质的特权地位；把头可以滥用封建刑罚惩治工人。但是，从鞍山制铁所大把头的存废过程可以看出大把头更多地体现了日本侵略者的殖民掠夺性。

鞍山制铁所大把头制的采用与取缔，不是源于大把头制度自身的原因，而是源于大把头制是否符合日本侵略者掠夺东北钢铁资源的需要。大把头制度的存续期间，日本从中国掠夺了大批的钢铁资源。鞍山制铁所生产的生铁运往日本的部分始终占第一位，占销售总量的70%～80%。据《满洲的矿业》记载：鞍山制铁所1920年生产生铁1.10万吨，销往日本0.74万吨；1921年生产生铁8.71万吨，销往日本7.12万吨；1922年生产生铁9.62万吨，销往日本6.96万吨。这些生铁全部是做为炼钢原料运往日本的。虽然有的大把头后来一度走上了抗日的道路(如吴国璧)，但从整体上来看，大把头仍是日本人掠夺中国东北资源的工具。而关于大把头制的相关史料也是日本侵略中国的铁证。

[1] 解学诗，张克良.鞍钢史[M].北京:冶金工业出版社,1984.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3] 中国百科大辞典编撰委员会.中国百科大辞典：第一卷[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4.

[4] 鞍山市人民政府地方志办公室.鞍山市志·大事记卷[M].沈阳:沈阳出版社,1989.

[5] 满铁矿业部地质课.在满洲的矿山工人,1918.

[6] 解学诗.煤铁篇：第1分册[M].//满铁史资料:第4卷.北京:中华书局,1987.

[7] 解学诗，松村高夫.满铁与中国劳工[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8] 满蒙产业研究会.满洲产业界より见たる支那の苦力[M].大连:满洲经济时报社,1920.

[9] 李秉刚，高嵩峰，权芳敏.日本在东北奴役劳工调查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