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侠 王楠楠
(1.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2.鞍山师范学院 国际交流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不定”在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中收录了“不定”一词,并列出了“不定”的两个义项:
①【形容词】不稳定;不安定:摇摆不定|心神不定
②【副词】表示不肯定,后面常有表示疑问的词或肯定和否定相叠的词组:孩子不定又跑哪儿去了|一天他不定要问多少回|我下星期还不定走不走|这场球赛不定谁输谁赢呢!
可见,“不定”兼有形容词与副词两种词性。作为形容词使用时具有一定的书面色彩,而作为副词使用时则具有明显的口语色彩。学界对“一定”“必定”关注较多,而对“不定”的词汇化及语法化问题关注不够。董秀芳[1]在论述由“不”参与形成的否定结构词汇化中简单提及了“不定”的词汇化问题,认为“不定”最初是一个否定词与形容词组成的结构,表示“没有一定”,之后词汇化为一个副词,表示“说不清”。但是对于 “不定”的语义是如何发展的,以及“不定”演变为形容词和副词的路径,并没有详细分析解释。本文通过对“定”和“不定”的历时考察,系统梳理“不定”的词汇化与语法化过程,并得出了不同的结论。文中的语料来源于北大CCL语料库和中国基本古籍库。
《说文解字》中对“定”的解释是“定,安也。从宀,从正。”从字形来看,“定”采用“宀、正”会意。从《辞源》中“定”的义项来看,首个义项为“安定”,从中推测“定”的本义是“安定,使安定”。
“定”本义的用法最早见于周代语料,在句中用作动词,如:
(1)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周易》)
(2)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诗经》)
(3)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周易》)
(4)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诗经》)
例(1)中“正家而天下定”意为家庭关系正常则国家安定,例(1)中“定”与例(2)中“定”同作谓语,后不接宾语,意为“安定”,例(3)与例(4)中“定”为使动用法,意为“使安定”,“定”后主要接表事物的体词性宾语。
在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定”作为形容词的用法,表示“平静、稳定”的意思,如:
(5)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6)实意者,气之虑也。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静则神策生,虑深远则计谋成;神策生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意虑定则心遂安,心遂安则所行不错,神自得矣。(《鬼谷子》)
例(5)中“血气未定”意为血气不稳定,表示人在青少年时不够成熟。例(6)中“意虑定则心遂安”表示只有思虑稳定、平静,才能内心安静。
在汉代,出现了许多“定”作动词,后面宾语可以有两种解释,如:
(7)尽去而方书,非是也。庆有古先道遗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生死,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书,甚精。我家给富,心爱公,欲尽以我禁方书悉教公。(《全汉文》)
(8)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定谋。(《前汉纪·荀悦》)
例(7)中“可治”如果理解为“可以医治”则是动词短语,如果理解为“可以医治的疾病”则是名词短语。例(8)“定谋”中的“谋”可以理解为动词“谋划”,也可以理解为“计谋”。造成宾语两种解释原因在于汉语词缺少形态变化,很多词属于名动词兼类词,却没有形态上的标记。句子中“定”后如果理解为动词,则“定”占据了副词经常出现的句法位置,则容易发生语法化,发展成为语气副词。下面的例子就应理解为“定”在动词前作副词,表示“确实、必定”,如:
(9)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史记》)
(10)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全汉文》)
例(9)中“定”后的“死”为动词,“定”可以理解为“确实”。例(10)中的“定”在“有”前,应理解为“一定、必定”。
汉代“定”作为语气副词的用例不多,但中古以后“定”作为语气副词的用法已经比较普遍,如:
(11)若定是金钢,即为名相;定是常在,便成方所。所谓常住,本是寄名;称名金钢,本是譬说。(《全梁文》)
(12)皇华无善处,於汝定无嫌。(杜甫《送张十二参军赴蜀州因呈杨五侍御》)
(13)今将身求学,勤心皆于故人,三二年间,定当归舍!其母闻儿此语,泣泪重报儿曰:吾与汝母了恩情义重,吾不辞放汝游学。今在家羽学,何愁伎艺不成?(《敦煌变文选》)
例(11)~(13)中的“定”都可与理解为“一定、必定”,表示对未然事情的推测或表示主观意志的坚决。
通过对以上“定”的语料进行总体分析,“定”由表动作的本义“安定、使安定”,引申为表示动作的结果义“平静、稳定”,从认知语言学理论来看,这个语义的发展属于转喻的过程,“定”由事件的过程域转为事件的结果域。与此同时,“安定、使安定”的本义引申出表示说话语气的意义“一定、必定”,是一个隐喻的过程,因外力使某物体固定在某处与意识上认为某事件发生在某时之间的相似性,使“定”由动作域的“安定”映射到思维域“一定”。“定”的语法化及语义变化过程可以表示如下:
动词义位(安定、使安定)→形容词义位(平静、稳定)
动词义位(安定、使安定)→副词义位(一定、必定)
同时,“定”由表示“安定”到表示“必定”是一个主观性逐渐增强和虚化的过程。“定”在周代是一个能够指派题元、动作性较强的动词,汉代语义发生主观化,表示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确认,六朝以后又进一步主观化,不仅用于已然事件,而且用于对未然事件的推测判断或表达主观意志坚决。因此,“定”实现了“客观性>较少主观性>主观性”的变化[2]。“定”的语法化及语义虚化路径为“不行”的词汇化提供了语义基础。
现代汉语中收录了“不定”形容词、副词两个义项,下面对形容词“不定”和副词“不定”分别进行探讨。
“不”和“定”的连用在先秦已经出现,“定”取本义,意为“安定、使安定”,“不”表示否定。“不定”是状中式动词短语,常在句中作谓语,主语一般为“国家”“礼制”“名分”“君臣”“社稷”“中心”等事物名词,如:
(14)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礼记》)
(15)曰:“饮酒不乐也。俎豆不大,钟鼓竽瑟不鸣,寡人之事不一,国家不定,百姓不治,耕战不辑睦,亦子之罪。子有职,寡人亦有职,各守其职……”(《韩非子》)
例(14)中“非礼不定”中“礼”为行为准则、道德规范,没有“礼”则不安定,“不定”为“不安定”。例(15)中“国家不定”与“百姓不治”并列出现,“定”为“使安定”,“治”为“使管理”。
“不定”的主语除了以上事物名词以外,也可以是某个人,或者主语并不出现,这时的“不定”有“不决定”之意,如:
(16)今甯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左传》)
(17)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左传》)
例(16)中主语为“弈者”,“举棋不定”的“定”应理解为“决定”。例(17)中的“纳”为动词,表示接受之意,“不定”应理解为“不决定”。
“不定”后可以加体词性宾语,但这种用例不多,这时的“不定”可理解为“不安定” “不使安定”“不决定”等,如:
(18)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马者……(《公孙龙子》)
(19)“之不救也,臣请以庆。臣闻之,诸侯争于强者,勿与分于强。今君何不定三君之居处哉?”于是桓公曰:“诺。”因命以车百乘、卒千人……(《管子》)
(20)“……者,壤辟举则民留处,仓廪实则知礼节。且无委致围,城脆致冲。夫不定内,不可以持天下。佚田之言非也。”管子曰:“岁藏一,十年而十也…”(《管子》)
例(18)中“白者不定所白”中所字结构“所白”作“不定”的宾语。例(19)与(20)的宾语分别为“三君的居处”与“国内”。这一时期,“不定”不但有它的肯定形式用例,而且出现了正反表达形式“定不定”,可见“不”与“定”属于临时组合的短语,如:
(21)定身以行事谓之信。今君施其所恶于人,□不除矣;以贿灭亲,身不定矣。夫国非忠不立,非信不固。(《国语》)
(22)桓公曰,“天下之朝夕可定乎?”管子对曰:“终身不定。”桓公曰:“其不定之说,可得闻乎?”管子对曰:“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管子》)
(23)罪未定,则何以得为伯执?归之于者,执之于天子之侧者也,罪定不定,已可知矣。归于者,非执之于天子之侧者也,罪定不定,未可知也。卫侯之罪何?杀叔武也。(《公羊传》)
从西汉开始,“不定”的主语除了延续之前的事物名词以外,主语为表示内心想法的用例大大增加,这可能是受到佛教传入的影响,“定”为“平静、稳定”,“不定”用来表达内心的不平静、不稳定,如:
(24)《周书》曰:“绵绵不绝,缦缦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 战国策》)
(25)怨憎天地,责圣咎天;世人迷惑,不达乃尔。不达之人,心怀不定,而不坚固,进退失理,违负佛恩而无返覆,遂为三途所见缀缚……(《佛经选》)
(26)事无大小,先当孰思。思之不孰,致成反覆。其心不定,不可施令。是曰乱常,是曰败政。(《全梁文》)
(27)色和合无有坚固犹如水沫。闻佛说法即得那罗延三昧。若有众生心乱不定。闻佛说法即得坚牢决定三昧。若有众生欲观佛顶。闻佛说法即得须弥……(《北凉译经》)
(28)太祖见之,孚叩头谢。太祖问其所白,孚言“今城中强弱相陵,心皆不定,以为宜令新降为内所识信者宣传明教。”公谓孚曰:“卿便还宣之。”(《三国志》)
到了唐代,“不定”开始表示事物状态的不稳定、不平静,如:
(29)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唐诗三百首》)
(30)转侧看花花不定。(《白居易诗全集》)
(31)众生从无量劫来,被此风摇动不定。将此风分为八般,引义台教,卒说不尽。(《敦煌变文选》)
“不定”也可以出现在定语的位置上,对后面的名词起修饰、限制作用,如:
(32)桓公曰:“其不定之说,可得闻乎?”(《管子》 )
(33)倒竖,以小杖微打之。不定期丛之。三日一打。四五遍乃尽耳。(《齐民要术》)
(34)……切法非,於无性无像,而有得有丧,岂可以一方定趣决为道耶?所以不定之辩,遣不定之执,趣无方之道矣。(《祖堂集》)
唐宋至元,“不定”出现的用例进一步增多,但用法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大多数情况在句中作谓语,少数情况下可以接体词性宾语,一般不接谓词性宾语。明代出现了“不定”的新用法,如:
(35)许大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讨个黑漆的盘,放在暗处,其珠滚一个不定,闪闪烁烁,约有尺余亮处。众人看了,惊得目睁口呆,伸了舌头收不……(《初刻拍案惊奇(上)》)
(36)也有说卢郎无缘的,也有道日子差池犯了凶煞的,议论一个不定。(《初刻拍案惊奇(上)》
(35)~(36)中的“什么”“一个”将“不定”与前面的谓词性成分隔开,这是“不”与“定”结合更加紧密的表现。虽然“不定”没有发生向副词的转类,但在说话者的心里,已经把“不定”当作词来使用了。基于“不定”可以作“定语”,可以作补语,可以作谓语,以及它具有“不稳定、不安定”的语义,我们认为此时“不定”已经词汇化为形容词。
明代又出现了“说不定”“拿不定”“料不定”等短语形式,“说”“拿”都不表示具体的动作义,而是已经虚化为猜测义,“不定”的语义也更加虚化。但此时的“说不定”“拿不定”“料不定”都只是动补式结构,一般在句中作谓语性成分,这些结构后面仍然不能加谓词性宾语,也不能接小句,如:
(37)“与你,今早出猎去了。”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水浒全传(上)》)
(38)童奶奶道:“你别要这只管的不足,那内官的性儿是拿不定的,杭好杭歹,他恨你咬的牙顶儿疼。亏不尽我使了三百钱,那管门的……”(《醒世姻缘传(下)》)
(39)刘振白冷笑了一声,说道:“天下的事料不定哩!我说再没有不借与我的,谁想就不借给我哩!管家,你再进去说声……”(《醒世姻缘传(下)》)
(40)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今古奇观(下)》)
到了清代,“说不定”“料不定”“断不定”“论不定”“保不定”“认不定”后面都可以有谓词性成分,表示对事情的推测与判断,如:
(41)“四鼓,将军精神尚未大复,还请养歇为是。等将军精神复元,说不定还要战斗呢。”徐鸣皋当下也就不言,悉心安歇。(《七剑十三侠(下)》)
(42)那些赃官既经知道,别人还料不定派兵前来,唯有施不全那个赃官,一定是要委派人到此的,咱们也要预备预备,一来免得临时措手不及,二来也使他知道知道咱们的厉害,不敢藐视才好。(《施公案(三)》)
(43)一个巡丁又说道:“别处既已闹事,打了局子,保不定立刻就要闹到我们局里来。老爷还是早回衙门,躲避躲避为是。”(《文明小史》)
(44)张大纯道:“职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的药了……’”(《官场现形记(上)》)
可以说,以“说不定”为代表的“X不定”完成了词汇化,具有语气副词的功能。“不定”也由形容词再次入词,成为了“X不定”的词内成分。
因此,“不定”首先由动词短语逐渐变为形容词短语,在双音化趋势与高频使用下凝合而成为双音词。之后在以“说不定”为代表的“X不定”词汇化的过程中,又进一步成为词内成分。
“不定”的形容词义项演变路径:
定(形:平静、稳定)→不定(形容词短语:不平静、不稳定)→不定(双音形容词:不稳定、不安定)→不定(“X不定”的词内成分)
相对于作为形容词的“不定”,副词“不定”产生较晚。五代时期出现“不定”用在动词前的用例,有“不确定”的意思。如:
(45)达人多隐显,不定露形仪。(《祖堂集》)
这种用例较少属于个案,我们暂且认为此时“不定”尚未具有副词的用法。而且之后历代语料没发现“不定”用作动词前的用例,直到明代“不定”副词的用法仍未产生。在明代语料中发现以下用法:
(46)“同道友闲行。”文王问曰:“甚时回来!”童子答曰:“不定。或就来,或一二日,或三五日……”(《封神演义(上)》)
例(46)中的“不定”在句中单用,已经可以表达“不肯定”“不确定”的语气。
“不定”真正作为副词的用法是在清代出现,并在清代稳固使用。清代“不定”前可用“还”“可”“也”等副词,后面可接谓词性成分或小句,表示“情况不确定”,如:
(47)婆子道:“那有字样呢,还不定他给不给呢!”先生道:“这如何使得!给他办此大事,若无字据,将来你如何养赡呢?”(《七侠五义(上)》)
(48)兄弟你要小心,这城墙脚下,有护墙壕,宽够六尺,全是翻极,一块搭住一块,要是蹬上,可就坠落下去了。可不定多么深呢,千万留神。(《小五义(下)》)
(49)听说陈广泰有个侄儿叫陈亮,在镖行里可有能为,可不定在家没在家,我要求贤弟给抢亲,一来替我转转睑,二来搭救你侄儿。(《济公全传(四)》)
(50)送与寨主爷宝剑的这个朋友,交情可谓不小。愚下胡批了几句,可也不定是与不是?寨主千万别嗤笑于我。(《小五义(上)》)
(51)若遇见好酒,不定住三天五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七侠五义(下)》)
“不定”后面也可接判断动词“是”,如:
(52)恶淫贼心中思索,这不定是哪路的保镖的由此经过,拜望我们爷们来啦,我义父给我介绍,不得不见见。(《三侠剑(上)》)
(53)我们听绿林人言讲,不定是真是假,今日闻兄长之言,方晓得是真。(《小五义(中)》)
“不定”后面也可以接能愿动词“要”“得”等,这证明“不定”副词的用法更趋于稳定,如:
(54)若是知道被咱们诓来,这一惊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来。(《七侠五义(下)》)
(55)可求老爷们一件事,别叫这些个人过去,都一进去,我家中不定得丢多少东西。(《小五义(中)》)
从以上“不定”作为副词的语料来看,多为清代的通俗小说,如《七侠五义》《小五义》《三侠剑》等,副词“不定”体现出口语化特点。从用法上来看,“不定”后接的成分要么出现疑问词,如例(48)和(52),要么肯定否定相叠,如例(47)和(49),要么有选择形式,如例(51)。总之,“不定”后面表达的情况应是不确定的。现代汉语中“不定”基本沿用了清代的用法。
从以上对语料的分析来看,“不定”产生并广泛使用的时间是清代,那么“不定”副词用法是如何产生的呢?产生的机制是什么?董秀芳认为副词“不定”是由形容词短语“不定”发展而来的,我们认为这种观点存在一定疑问。“不定”形容词的用法很早就产生了,而且在句中的位置一直比较固定,甚至在清代“不定”副词用法大量使用的同时,“不定”形容词的用法也并没有消失,而是两者各自具有语义特征,具有各自的句法位置。那么,“不定”是不是“不一定”中“一”语素脱落而来?如果是“不一定”中“一”语素脱落,那么“不一定”与“不定”在表意与用法上应该相同,但是两者在用法上并不相同,“不一定”使用受限小,除了“不定”的用法外,后面可以只出现肯定形式。
“不定”作副词用法,应该是在“定”作副词用法影响下产生的。从前文可知,“定”早在西汉已经可以用在动词前,表示对事情的确认,只是用例不多。到了唐宋以后,“定”作为副词的用法广泛应用。在“定”已经产生了副词的用法后,受汉语双音化进程影响,“定”作为单音副词,进入复音词中成为复音词的构成语素,陆续衍生出一系列的表推测的双音副词,如“必定”“一定”“定然”“准定”“肯定”“定准”等,这些词在清代广泛使用。推测某事发生的几率大,可以用这些词,而推测某事发生的几率小,可以在这些词后用否定词“不”。那么推测某事发生的几率不大也不小的情况,就需要用一个词来表达,恰好“不定”可以承担这个职能。清代用副词表示主观推测的用法发达,在主观表达更加精密的语用要求下,“不定”作为副词在此时产生。因此,副词“不定”的演变可归纳如下:
“不定”的副词义项演变路径:定(副词:一定、必定)→不定(副词:不肯定、不确定)
综上所述,“不定”的词汇化过程受单音词“定”语义演变的支配与制约,“不定”语义的发展变化与单音词“定”的语义演变具有一致性。“不定”形容词的用法较早产生,而副词用法较晚产生。同时,副词的“不定”不是形容词“不定”语义虚化而来的,它们都是在“定”语义发展链条中分别产生的,产生的时间与机制都不相同。它们之间的衍生关系可以概括如下:
衍生1:定(动:安定、使安定)→定(形:平静、稳定)→不定(形容词短语:不平静、不稳定)→不定(双音形容词:不稳定、不安定)→不定(“X不定”的词内成分)
衍生2:定(动:安定、使安定)→定(副词:一定、必定)→不定(副词:不肯定、不确定)
现代汉语中“不定”兼有形容词和副词用法的现象是“定”历时发展在现代汉语中积淀的结果,如张谊生所言“共时的纠葛和交差反映了历时的发展和演化[3]。”正因为如此,现代汉语中“不定”的形容词用法具有典型的书面语色彩,例如“举棋不定”“摇摆不定”“捉摸不定”“狐疑不定”等,而“不定”副词用法则具有典型的口语色彩,如“他今天不定来不来呢”。
汉语双音节词中的语素大部分是单音节词演变而来的,历史上的单音节词成为了现代汉语双音词中的构词语素,这是汉语区别于其他语言的特征。因此,在对复合词进行词汇化、语法化考察时,将构词语素作为切入点,分析语素义的变化与词义变化的关系,从而揭示出某个词或某类词的词汇化、语法化演变机制,应该是一条比较可行的研究途径。
[1] 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节词的衍生与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245.
[2] 吴福祥.关于语法化的单向性问题[J].当代语言学,2003(4):307-322.
[3] 张谊生.论与汉语副词相关的虚化机制[J].中国语文,2000(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