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霖,祁国宏
(北方民族大学 文史学院,宁夏 银川 750000)
“所谓感生,即感天而生,是指并未与男性交合,而是有感于(或感应、或接触、或目睹、或吞食)动物、植物、无生物等,竟神秘地怀孕生子。”[1]《史记》所涉感生情节史料凡六则,感生对象分别为: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周幽王后褒姒、汉高祖刘邦、汉文帝。因薄姬感生汉文帝是其为提高个人地位而有意告知,不属严格意义上的感生,故略去不论①《史记·外戚世家》:汉王心惨然,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女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希见高祖。。以往《史记》感生神话研究,大都集中于感生神话内容本身,或者以感生神话为对象探讨司马迁的历史观、神话思想等,对于感生神话的叙事手法极少涉及,本文将以感生神话为研究对象,探讨司马迁撰《史记》的叙事手法及其作用。
清梁玉绳曾云:“盖史公作史,每采世俗不经之语,故于《殷纪》曰吞卵生契,于《周纪》曰践迹生弃,于《秦纪》又曰吞卵生大业,于《高纪》则曰梦神生季,一似帝王豪杰俱产生于鬼神异类,有是道理乎?”[2]的确,《史记》所书感生神话与司马迁一贯的史传书写手法存在诸多相悖之处。
《史记》载五则感生神话,集中于《本纪》。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云:“纪者,记也。本其事而记之,故曰本纪。又纪,理也,丝缕有纪。”[3]1可见,《本纪》所纪实为历史事件存在本身,注重纪实原则,而这种“书法不隐”的历史书写传统,历来有之:“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4]“书法不隐”原义为不隐赵盾之罪,后引申为一种史传书写原则。“书法不隐”的纪实原则表明记事者需从事件实际本身出发,有则有,无则无,不能无中生有,亦不能有中略无。但神话是从远古时代的口头文学发展而来,神话事件与神话人物真实性皆无从考证,虚构渲染的特点与纪实原则存在根本性的悖论。
《天官书》云:“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怪物,以合时应,其文图籍机祥不法。是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3]1343《大宛列传赞》云:“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3]3179可见,司马迁对于“家占怪物”“《山海经》所有怪物”等带有神异性色彩的怪异之事,采取“记异而说不书”“不敢言之”的敬而远之的态度,这种态度源自于司马迁一直贯穿《史记》始终的“实录”精神。然而在褒姒感生描写中司马迁却运用大量篇幅叙述了褒姒怪异的感生过程,对怪异之事表现出浓厚兴趣:“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曪之二君。’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而漦在,椟而去之。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漦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而遭之,既笄而孕,无夫而生子”[3]147。从这段详尽的描写可知,感生之物龙漦(龙的口水)历经三代:从夏朝衰落“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产生龙漦开始,因其占卜说明不吉祥而用器皿封装,经历了夏商两代,直到周厉王“发而观之”,才有了褒姒的感生。整个过程,司马迁将感生之物始末详细陈述,紧接着又用一系列的动作描写将感生的过程详细介绍。对于感生褒姒的怪异之事,丝毫没有敬而远之的态度,这与他一贯对“怪异之事”采取的态度是相悖的。
《五帝本纪赞》云:“余尝西至空桐,北过啄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 《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3]46这段话看似是《史记》来源交代,实则表明司马迁严谨的叙事题材选择原则。首先,所载《史记》之事须有丰富的文献资料作支撑,以“雅驯”为标准,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其次,司马迁个人还要经过严格的实地考察使文献资料得到印证,达到“不离古文者近是”的标准。最后,多加思量与权衡,将文献材料进行综合与重组,这才呈现出了《五帝本纪》的原貌。可见,司马迁对题材的选择要求之高,态度之严谨,整个过程需要经历选材——考证——资料的重组三个步骤。但是,在《殷本纪》中,我们并没有看到这样的严谨。《殷本纪论赞》云:“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契为子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殷氏、来氏、宋氏、崆峒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3]109在整个《殷本纪》的书写步骤中,司马迁略去了第二个“考证”的步骤。虽然题材从“书诗”中选出,作为文献印证,但神话终归是神话,无从考证,所以对于实地考察的事避而不谈。
综上所述,《史记》所记感生神话与其纪实原则、叙事态度以及取材原则存在相悖之处,引来争议。但是,在众多争议的声音中却鲜有人认为这一部分应该被删去,这是何意?这恐怕要从司马迁运用其高超的叙事艺术谈起。
司马迁著史记,用高超的叙事手法,不仅将长达3000多年的历史连接起来,成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还消解了神话本身与“实录”精神之间的矛盾,实现神话向历史的转化。
从叙事学角度出发,一部叙事作品一般存在叙述者、叙述声音和作者本人三种叙述要素。叙述者是叙事文本的讲述者,是体现在文本中的“声音”。叙述者并不是在构成叙事作品的语言中表达其自身的个人,而属于一种功能。叙述者属于“‘表达出构成语言符号的那个行为者’或其他媒介中与之相当的行为者。”[5]叙述声音指的是叙事作品中,故事讲述的言语声音的发出者。叙述者和叙述声音不同于作者本人。与很多虚构的叙事作品中会出现明显的叙述者(譬如《狂人日记》中的“我”)不同,《史记》是史学著作,不同于一般缘情而发、敷衍铺陈的叙事作品,必须言之有据、事有所托。所以司马迁在叙述过程中隐去叙述者,使叙述声音与作者本人高度统一,达到感生神话真实可信的效果。为了让充满虚构性的感生神话变得真实可信,他有意将文本的叙述者隐去,使得叙述声音与作者本人基本重合,大大增加了叙述事件的可信度。这种叙事手法,实则是为了拉近神话虚构性与史学著作纪实性之间的距离,给读者造成一种确有其事的假象。且看殷契的感生:“殷契,母曰简狄,有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3]91在整个殷契感生的事件中,没有出现类似“某某曰”这样的叙述者,作者直陈其事,讲述了殷契母简狄吞下鸟卵因孕生契的故事。将叙述者隐去的叙事手法让读者读来不假思索,并无半点虚假之意。这样的处理,也就自然而然的消解了前面所讲的史学著作纪实原则与神话虚构性之间的矛盾。
《史记》感生神话是对前代感生神话的再叙述,较前代的叙写,其在叙事艺术上有着明显的进步。《史记》所载感生神话有完整的叙事情节,通过对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的叙述,将故事的合理程度加深。纵观五则感生神话,都由相似的结构组成:
1.殷契:三人行浴,简狄吞下鸟卵,生下契。
2.周弃:姜嫄出野,姜嫄履巨人迹,生下弃。
3.秦大业:玄鸟陨卵,女修吞下鸟卵,生下大业。
4.周褒姒:漦化为玄鼋,童妾遭玄鼋,生下褒姒。
5.汉高祖:刘媪梦与神遇,蛟龙于其上,生下高祖。
这五则感生神话,都由三个关键的情节组成,即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在这五则感生神话中,因为起因、经过和结果都具备,才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事件。同是殷契的感生神话,《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6]564,仅仅简单的几笔,就将事件陈述完毕。因其缺乏完整的故事情节,而产生一种神异色彩,与《史记》所载感生神话相比,缺乏事件发展的合理性。除此之外,相同的核心功能事件则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五则感生神话都有一个核心功能事件,如吞鸟卵、履巨人迹、遭玄鼋等。这些核心功能事件并非多余,因为它们都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上起了关键性的作用,让女性感生的结果顺理成章。事件有因有果,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事件本身的合理性而消解了神话本身的荒诞性,“记异而说不书”的矛盾也得到消解。
与同样载有感生神话的《诗经》和《楚辞》浓烈的抒情主观色彩不同,《史记》感生神话的记载则因其丰富的细节描写还原了事件场景而变得生动有力。且看同是周的感生神话:
《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6]435《史记·周本纪》:“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姜嫄为帝喾元妃,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3]111从两则语料的叙写来看,对于姜嫄踩巨人脚印感生的故事都基本叙述清楚。但是,《诗经》的叙写有意略去事件本身,旨在对事件人物抒发诗性的赞美之情,而《史记》则有人物背景的清楚交代,对事件发生的起因、经过、结果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更重要的是,语料中出现了“心忻然悦”“践之而身动如孕者”的细节描写,最大限度的还原了事件场景本身。显然,司马迁本人是不可能了解姜源当时的心理感受的。这样的细节描写,能够使事件场景变得生动有力,增加事件本身的可信程度。五则感生神话,都有着重要的场景,如简狄“三人行浴”“姜嫄出野”等。将叙事主人公融入特定的场景中,在读者看来是一种再好不过的叙事认证。
叙述声音与作者本人高度统一增加了神话的可信度,核心功能事件推动情节发展增加了神话的合理性,细节与场景描写让神话变得生动有力。司马迁运用卓越的叙事手法,消解了神话与历史之间的矛盾,实现了神话向历史的转化。
早在20世纪60年代,陈世骧先生就提出了中国文学史以一个“抒情传统”贯穿始终,之后学者提出质疑,将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单独提出与“抒情传统”并举。更有学者认为,“中国文学绝非‘一个抒情传统’即可涵盖无余,至少还存在一个与抒情传统并存互动的叙事传统”[7]。而从《史记》感生神话的叙事角度去考察,司马迁试图用叙事的手法达到抒情的目的。在史传文学这一层面,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推动和促进了“抒情传统”的成熟和发展。
纵观五则感生神话,有一个共同点——皆是关于帝王的故事。但是,相同之中也有着微妙的差别。如果说对于诸如殷契、周弃、秦大业和汉高祖刘邦的感生是为了歌颂帝王的始建之功的话,那周幽王后褒姒该作何解释呢?从司马迁的《史记》中也许能找到一些答案:“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3]153从这段语录可知,司马迁将周幽王后褒姒感生的题材选入《史记》中实则是与殷契、周弃这样的贤明帝王作比较,而这一褒一贬的情感就在感生神话的叙事中显而易见了。褒姒整个感生过程是五则感生神话中描述最多、渲染最强烈、最为扑朔迷离的。整个感生的孕育经历了夏、商、周三个朝代。作为“莫吉”的不详之物,“比三代,莫敢发之”。到了昏庸无道的周厉王,竟然“发而观之”,为补救更是“使妇人裸而噪之”,最后口水化为黑色的蜥蜴更是让人倍感不详。褒姒感生的过程,为周朝的灭亡埋下伏笔的同时,也让读者明白,其灭亡的真正原因是统治者的荒淫无道。从感生神话的叙事出发,实现对贤明君主褒扬情感的抒发的同时,也实现了对历史上荒淫无道的暴君进行委婉的抨击与否定情感的表达,其鲜明的历史观不言而喻。
司马迁曾在《报任安书》中阐述其撰写《史记》的宗旨:“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①语出司马迁书信《报任安书》,后研究者将其归纳为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宗旨,已成学术界共识。如何让这史海沉浮的历史故事彰显司马迁想要表达的主旨呢?实质,司马迁运用叙事手法书写的感生神话恰好能够确切的表现这一主旨。
“究天人之际”:“天”主要有自然之天与人文之天的划分。而司马迁主要想探究的是“人文之天”,即天道、天命与人之间的关系。天人关系聚焦到天与帝王之间的关系,就是汉朝比较流行的君权神授思想。董仲舒所提倡的君权神授思想实则是将天人关系通过帝王连接,赋予了帝王不同于凡人的身份地位。三代始祖以及汉高祖感生神话恰切的表现了帝王感应而生、承天之意的非凡身份,感生神话的题材自然成为表现这一天人关系的很好素材。其实,早在西汉时期对于感生神话就已经有了较为明确和科学的认识。譬如西汉毛亨的《毛诗古训传》就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不信神奇怪诞。在论述《诗经》所载感生神话时,毛亨解释到,这仅仅是远古时代人们知母不知父的原因。在这样的知识背景下,司马迁还是把感生神话放入了以纪实为本的《本纪》中,看似是司马迁对皇权的妥协,实则是他巧妙的运用感生题材,将君权神授的天人关系往更深一步推进了。司马迁在探究天人关系时实则包含两个层面:其一,帝王因为感生而与众不同、天赋神权,这是天命中人力不可逆转的成分,譬如周弃,儿时便与众不同:“弃为儿时,屹如巨人之志……”[3]112其二,如果帝王不勤修德政,那么即使君权神授,也将有君权毁于一旦的情况,这一层的天命完全取决于人的主观能动性,譬如褒姒的感生。由此可见,通过对感生神话题材的运用,司马迁在探究天人关系时是有进步的。一方面,它相信天命不可违;另一方面,他也坚信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整个事件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通古今之变”换言之就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对这些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进行详细的考述,最终找到历史政治成败兴坏之理。“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资料搜寻原则,让“感生神话”这样的题材被纳入考虑范围之列。而除了“感生神话”以外的其他神话极少出现在《本纪》之中,是因为“感生神话”的题材所涉人物(三代始祖及帝王)关系到历史政治成败兴衰之理。“通古今之变”就是要达到沟通古今,以史为鉴,为此必然需要为古今划出一条界线:远古,到底追溯到多远?司马迁为宣扬大一统的历史观,从黄帝时代写起,是因为黄帝结束了部落征战的局面,这一段远古历史自然不可或缺。五帝和三代时代本就是一个传说时期,对其叙写用神话来支撑也就情有可原。并且殷始祖、周始祖的感生神话历来有之。譬如西汉前所见殷始祖感生神话的文献有《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子羔》 《楚辞·天问》 《今本竹书纪年》 《诗经·商颂·玄鸟》等。司马迁本着实录精神,将材料整理收录为达“通古今之变”的目的也就顺理成章。
司马迁运用感生神话以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目的,让《史记》融入了司马迁独特的历史观、天命观,成就了《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地位,最终实现“成一家之言”的夙愿。
通过对《史记》所载感生神话的探究可以看出,司马迁试图运用高超的叙事技巧去消解神话的虚构性与史传文学实录性之间的矛盾。司马迁将感生神话载入《史记》,实则是为达到一定的抒情目的以及对“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主旨探求。由此可见,“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评语绝非过誉之赞,这仰仗司马迁高超的叙事手法,让史传作品具备了浓厚的文学色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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