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平凹《极花》的叙事艺术

2018-01-01 05:49韩玉蓉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极花黑亮胡蝶

韩玉蓉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贾平凹的小说《极花》以讲故事的方式,形成了独特的叙事艺术。当前学术界多围绕以拐卖妇女为题材、背后的文化意义、意象化手法来研究,而对于小说中快慢交织的叙事节奏如何体现、第一人称女性叙事为何出现多个叙述者、他们之间如何转换以及众多的叙事道具造成怎样的叙事效果等问题还缺乏全面的关注。本文试图由浅入深,从叙事节奏开始,逐步分析叙事视角、叙事道具在小说中的运用及效果。

一、叙事节奏

“节奏”原本是音乐用语,在小说研究中,叙事节奏明显与叙事时间有关。小说中存在两种基本的时间——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故事时间是故事自然发生的时间,以分秒、小时、天、月、年等时间刻度为单位;文本时间是文本中故事的叙述时间,以字数、页数、段落、篇幅等形式呈现出来。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的对照便形成了小说叙事中的节奏。米克·巴尔的《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对节奏有五种划分:省略、概略、场景、减缓和停顿[1]80。《极花》的叙事节奏,看似平缓有序,依照“来到——反叛——接受——逃离——回来”的故事发展顺序,似乎达到了文本时间与故事时间的等同,实则不然。总体上看,《极花》的叙事节奏十分缓慢,有大量的减缓与停顿①减缓与停顿,均指小说中文本时间慢于故事时间。。《极花》中充满了日常生活场景的细致描写,有许多绵密的细节,基本故事时间是“每天”“一天傍晚”“那个晚上”,时间虽短,描写的内容却十分丰富。如第三章“招魂”中,“每天”的叙事包括黑亮一家人起床、早饭、干活、吵架、黑亮离开、天黑,共三页半的文字;第五章“空空树”中,胡蝶侍弄鸡、做荞面饸饸、做土豆、骑毛驴的场面描写十分细致。“做搅团首先是学会和面,舀一勺苞谷面在冷水里先搅成糊状,不能稠,也不能稀,筷子一蘸要吊出线来……”[2]167这点类似于《秦腔》中的“生活流”[3]22。这些绵密的细节属于“价值微小的事件”[1]8,本应迅速概略,却一反常态被详细叙述,减缓了正常的叙事节奏。同时,小说中出现大量对话,包括胡蝶与黑亮、胡蝶与老老爷、胡蝶与麻子婶、胡蝶与訾米等。在对话中,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基本一致,是一种场景式的叙事节奏,同样属于慢节奏的范畴。但在总体缓慢的节奏下,《极花》也不乏快节奏的叙事,主要借助于省略和概略的使用,二者均指叙事时间快于故事时间。如第一章“夜空”中,“六个月来”本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时间概念,其后却仅仅是村人张望胡蝶和对老老爷经历的简单交代,短短两段不足700字,叙事内容极为简洁;第三章“招魂”中,“快一年了”也是对老老爷刻字的简单交代。在这种快慢交织的节奏中,《极花》的叙事更张弛有度。

《极花》中也存在一种模糊叙事时间的叙述。明确的时间提示仅有五处:“那个傍晚的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2]168、二百零五天的傍晚、第三百零三道刻痕①刻痕,代表一种特殊的时间记录方法,一道痕即为一天。、那一月的十八、二月二。此外的叙事时间都是模糊的,如“有一天”“那个晚上”“很长的日子里”“每天的早晨”“有一天傍晚”等。由于缺乏明确的时间参考,难以判断故事先后,具有很大的叙事随意性,便不断打破原本的故事发展的自然顺序,出现时快时慢的叙事效果。如文本中常常出现上一段是“一天早晨”,下一段则变成“一个月以来”。

叙事空间的转换,同样影响叙事节奏的快慢。“圪梁村”是小说基本的叙事空间,此外还存在“西京城”“胡蝶故乡”“胡蝶心灵世界”三个隐性空间,四个空间交错转换。小说开始的叙事时空在西北圪梁村黑亮家窑洞,圪梁村封闭的环境、琐碎的生活,对应的叙事节奏十分缓慢。在胡蝶与老老爷对话失眠后,有一段被王总卖到圪梁村的插叙,这段插叙语言简洁,仅有一段,却第一次暗示了与圪梁村不同的另一个叙事空间——“西京城”的存在。第二章“村子”中,由高跟鞋引发的胡蝶对母亲的回忆,明显将叙事空间由圪梁村引到繁华的西京城。第四章“招魂”中,四个“我在想”将叙事空间拉回到西京城和胡蝶故乡,众多人物、对话和缓慢的叙事节奏,带来温暖和煦的回忆。不断插入的黑亮、另一个被拐女孩,又将叙事拉回现实,多个叙事空间直接对比、甚至交错,打乱了正常的叙事节奏,过去与现在、城市与乡村、南北农村等时间和空间的频繁转换,表面看来是地理空间的不同,带来风俗、景观的二致,实则多个空间最终统摄于胡蝶的心灵空间。空间的转换不仅调节了叙事节奏,也是叙述者对故事的感受与回应。

值得注意的是,《极花》的叙事并非按照故事发生的自然顺序,而是依照叙述者胡蝶的心理时间进行叙述。心理时间不同于物理时间,具有隐秘性和个人性。由此,整个故事统摄于叙述者胡蝶的心理历程中,叙事不以情节而以情绪为线索,事件常常是断裂的,甚至颠倒的,叙事先后取决于叙述者思维跳跃和联想的先后。过去与现在对话,地理空间、心灵空间的交错使用,造成一种“蒙太奇”式的叙事效果。

二、叙事视角

《极花》的故事看似简单,却蕴含多种叙事技巧,包括叙述视角和叙事结构。表面看,《极花》采取了限制性叙述视角,以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形式讲述整个故事,书中人物与读者的视野都被限制在胡蝶的讲述中。胡蝶作为叙述者兼角色,参与了整个故事,被拐卖故事和经历均来自于胡蝶的讲述;作为圪梁村的外来者,她也可以跳出作品,因而比其他角色更透明。借用王书婷的话说:“胡蝶刚好是这个风景中的人和看风景的人的一个二合一的复合体。”[4]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也使用了非限制性视角。《极花》的叙述者胡蝶,是初中文化的年轻女性。胡蝶的身份注定了她对拐卖事件无法上升到超越个人痛苦的社会和人类命运层面。《极花》的叙事风格看似纯朴自然,多为口语,胡蝶身上却有知识分子孤傲和倔强的影子。胡蝶不被其他被拐卖妇女和村人同化,有自己的坚持;以大动物、小动物来比喻圪梁村人;懂得“黑洞”的概念。这种思想的自由驰骋,不是初中文化的叙述者所能做到的。显然在名为“胡蝶自述”的叙事中,有隐含作者的思想。此外,小说设定了多个叙述者,在胡蝶这个明确的叙述者之外,黑亮、老老爷都是小说的叙述者。小说第二章“村子”的叙述结构是六个“黑亮说”,黑亮承担了圪梁村日常生活的介绍。作为圪梁村文化和权威的象征,村中矛盾的解决、习俗的延续、大人小孩起名,都由老老爷掌握。这一切都是被禁锢的外来者胡蝶无法直接叙述的内容,须借助多个叙述者。

此外,非限制性视角的使用也通过“不定式多聚焦”,走向“全聚焦回归之路”[5]。内聚焦使得叙述者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特定人物的意识活动,无法向外展开。为弥补这一缺陷,小说借助梦、幻觉、联想等显示叙述者胡蝶的超能力。其中,叙述者的三次灵魂出窍对于整个叙事意义重大。叙述者胡蝶第一次灵魂出窍发生在逃跑后被抓回,“扔、踢、哭喊、唾、踩、揪、拧、拽、撕、抠”等动作,详细展示了被拐卖妇女受到的非人虐待。备受欺凌的胡蝶显然无法完成对自己的叙述,因而只能借助于灵魂出窍这一形式,保持意识的清醒。梦的出现也十分重要,小说第四章“走山”中,胡蝶在梦中和红狐狸化为一体,狐狸带领胡蝶寻找逃跑路线,若直接叙述,令人觉得荒谬,梦的荒诞无奇正好符合所叙事件的离奇。故事最后胡蝶娘和警察解救胡蝶的经历,也用一场梦来展现,出现亦真亦假的叙事效果。幻觉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包括胡蝶将驴看作母亲的化身、自己与黑亮母亲合为一体等。这些神秘的场景、异常的心理体验,都隐含作者为扩大叙事内容而采取的高超技巧。

特殊的叙事视角影响了《极花》的叙事结构,借用王春林分析《古炉》叙事艺术的两个概念:“块状叙事”和“条状叙事”。“块状叙事”是指小说缺乏中心事件,只能采取一种“散点透视”的方式[3]23。《极花》若去掉胡蝶被拐卖身份,整部小说呈现出“生活流”式的特点,圪梁村人的生活、村中故事和形形色色人物都得到完整细致的展现,包括做搅团、种土豆、喂鸡等生活细节,以及老老爷过生日、胡蝶生黑一、腊八立春分家等村中“大事”,似乎缺乏一个中心事件的统摄。而“条状叙事”指在小说中有一个超乎于其他一切事件之上的“中心事件”[3]24。《极花》的中心事件是被拐卖妇女想要逃离乡村,回到城市。胡蝶仅仅是被拐妇女之一,作为叙述者,胡蝶串联起整个故事,一条明显的线索是她想要回到城市,而以黑亮、老老爷为代表的圪梁村人的生活和故事,看似与胡蝶无关,却对胡蝶的心理和逃离行动产生了重要影响。老老爷为村人起名、过生日、调解村中矛盾,看似也与胡蝶无关,却树立了老老爷智者的形象,为日后感化胡蝶埋下伏笔;立春腊八分家使胡蝶认识了訾米……这些圪梁村人通过强迫或感化的方式,想要胡蝶留下。两股势力在胡蝶内心的挣扎,构成小说的暗线。小说开始混沌一团的叙事结构,沉闷潮湿的叙事空间,正是胡蝶内心挣扎排斥、一片混乱的写照。小说后半部分,胡蝶通过老老爷的“引导”、麻子婶教剪纸花,逐渐接受在圪梁村的生活,小说的结构逐渐明晰,虽有两股势力的交织,但胡蝶对于自己应该在哪儿的问题有了自己的答案。这使小说摆脱了混沌、琐碎的“生活流”式叙述,有了更明确清晰的结构。

三、叙事道具

《极花》中叙事道具很多,题目“极花”便是一个重要的叙事符号,“极花”本是西北圪梁村的稀有植物,小说中的“极花”是女性的代名词,与之相对的“血葱”则代表男性。“极花”和“血葱”作为整体的叙事道具,勾勒出故事发生的大背景。“极花”在圪梁村的灭绝,暗示着女性资源、生育权利在圪梁村的缺失;“血葱”的旺盛和泛滥,则是男性资源过剩的暗示。封闭空间中男女比例的极大失衡,是圪梁村的现状。此外,“老老爷”是乡村权威的代名词,“高跟鞋”和“丝袜”是城市审美的缩影,“胡蝶”隐喻可重生的生命……这些叙事道具的运用,使《极花》摆脱简单的拐卖妇女故事,拥有更深刻的叙事意义。《极花》中众多叙事道具构成一种悖论,包括“极花”与“血葱”、圪梁村与西京、黑亮与胡蝶、胡蝶与訾米、麻子婶等。这些表面矛盾的叙事道具背后,是男性与女性、城市与乡村、侮辱者与被侮辱者、同一处境中不同女性的差别。不同的身份、背景、话语和文化汇集在圪梁村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发生碰撞与交流。圪梁村是一个男权话语占极端优势的空间,贩卖妇女被视为常态。老老爷、村长、猴子、水来等男性在面对女性时,有着绝对的权威。村中的女性訾米、麻子婶等要么将自己物化,要么精神崩溃、疯疯傻傻,女性在这个空间中显然无法正常生存。但含混的空间中,不乏会看星野图的智者老老爷、给胡蝶苦楝树籽打胎的麻子婶、告知胡蝶娘来找她消息的訾米、给胡蝶“送孩子”的村人。故事开始,胡蝶的极度抗拒和尖锐刺痛的反抗拉紧读者的神经,小说的矛盾冲突激烈,后来胡蝶接受黑亮、生下黑一,叙事节奏逐渐平缓,在张弛之中,赋予小说无限的张力。小说结尾,胡蝶感觉自己被挤压变形成为薄纸,再次将缓和的气氛推回紧迫,形象地展现了胡蝶在城与乡、善与恶中被撕裂的疼痛感,看似胡蝶回到圪梁村,是一种和解,却也是无解。在这些悖论交织中,可以看到作者精心营造的复杂含混的艺术世界。

老老爷作为乡村权威的化身,影响核心叙事情节和故事发展。小说中胡蝶对圪梁村态度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源于老老爷。老老爷指导胡蝶“找到自己的那颗星”[2]1以及“你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地方”[2]91“你看天,天也看你”[2]98等话语,有明确的哲学意味,解决了你是谁、应该在哪里,以及如何适应环境的问题。这对于思想处于懵懂状态的胡蝶来说,是一种超越自身的认识。在这种意识影响下,胡蝶逐渐失去抗争性,对圪梁村从排斥到接受。同时,老老爷在村中由“村中权威”到请唱戏要求被村长漠视的转变,暗含乡村文化在农村的衰落。“剪纸花”表面看是妇女无聊的消遣,但对于圪梁村的女性而言,是她们排遣自身孤寂、表达自己的重要方式。正是借助于这种“自我催眠”,胡蝶逐渐安定下来,“养着娃,剪着纸,我竟然好久都没有在窑壁上刻道了”[2]105。这些多变的叙事道具,不仅推动了故事发展,也构成了小说精彩的艺术世界。

四、结语

《极花》中西北圪梁村的特殊叙事空间、叙述者胡蝶的女性叙述身份,“极花”“胡蝶”“星星”等多个隐喻的运用,使得“《极花》里,贾平凹构建了一个从细碎到浑成的文学世界,试图在传统与现代、理性与非理性、物质写实与精神抽象的三重语境之间找寻到最佳的契合点”[6]。对于小说的叙事艺术,可从构成要素、结构、机制、修辞等多方面展开,小说中的节奏、视角和道具不仅体现最为明显,且紧密关联。叙事节奏快慢奠定了文本的叙事基调;叙事视角及其影响下的叙事结构中多个叙述者的存在、聚焦模式的运用,直接面对叙事节奏调节下的特殊文本,从文本内容转入写作视角,叙事更加深入;叙事道具是作品中众多隐喻象征的概括,更加深入作品内部。三者基本按照由表及里的顺序展开,特殊的地理空间和心灵空间,不仅决定了叙事节奏的快慢,也影响了叙事视角的选择。作为一部蕴藉丰富的作品,《极花》的叙事艺术远不止此。比如,《极花》“挽歌”式凝重与“水墨画”式诗意的叙事风格;方言、土语和对话等叙事语言;“黑亮说”“如今我学会了”等特殊叙述格式;“城乡叙事、意象叙事、神秘叙事”等一贯写作技法。由此看来,对于《极花》叙事艺术的关注与讨论,仍可继续深入。

参考文献:

[1]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M].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贾平凹.极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3]王春林.从“块状叙事”到“条状叙事”——贾平凹长篇小说《古炉》叙事艺术论[J].百家评论,2013(5).

[4]贾平凹,丁帆,等.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J].长江文艺,2016(13):132.

[5]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208.

[6]魏晏龙.星光叹蝶影彩纸挽花魂——论贾平凹长篇小说《极花》中的三个隐喻[J].西安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4):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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