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红艳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2012年8月18日,文学评论家施战军在“南国书香节”召开的“非虚构”交流论坛上提出:“‘非虚构’写作要以文学的方式参与现实,表达出人心的寻找和抚慰,让人看到生活的光亮”[1]。从严格意义上讲,当代著名作家李春平的《盐道》不是一种纯介入现实的“非虚构”写作,但它具备了这一文类的基本追求和品质,不仅让读者感受到了人心的抚慰、生活的光亮,更重温了历史的记忆。2013年初,作家李春平通过对重庆市巫溪县大宁河古盐厂、陕西省镇坪县钟宝盐道小镇等地的实地考察与采访,以隐匿在秦巴崇山峻岭间的历史遗迹古盐道为依托,讲述了一段前所未闻的发生在清末民初年间盐道上的传奇故事。为在历史困境中悄无声息存在过的且已转瞬成为过往的盐背子们(即运盐人,又称盐夫)勾勒出依稀的背影,并聆听他们在历史中心之外的边缘声音和心灵独语。
盐乃“食爻之将”“百味之首”,而小说《盐道》故事的发生地镇坪并不产盐,境内溪流纵横、山川形胜、交通不便,多艰险之地,出生在这里的先民,为了生存,为了生活,穿越崇山峻岭、茂林深篁到距离县城约45公里之外的巫溪大宁厂背盐,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曲折蜿蜒的古盐道。古盐道是盐道文化与盐道精神的物质载体,是交通文化与环境美学的天然融合。盐道精神和盐道文化是互为表里的统一体,盐道文化的长期积累和沉淀以及盐夫们独有的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生活方式、行为规范等,既吸收了传统文化中的内容,又兼容了相邻地区的文化特质,由此在盐背子队伍中形成了仁义为本、坚韧不拔的盐道精神。盐道精神的世代相传,形成了润物细无声的强大感召力和渗透力,反过来又促进了盐道文化的生长和提升。李春平是这样描述盐道的:“盐背子所走的道路就称为盐大道,其实大路很小,就是宽不盈尺的羊肠小道。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得歪着身子给对方让路,屁股稍大点或者屁股稍撅高点,就会撞在路旁的岩石上。”[2]9盐道虽窄,却沉淀着小说主人公崔无疾一家人的荣光和沧桑,是支撑其家族命运的生计之道。小说《盐道》正是以艺术的审美视角和人文情怀,通过对盐道人物故事的书写,描绘了一个人与自然平等共享、和谐共生的世界,塑造了一组仁义善良、知礼重恩、乐观豁达、坚韧不拨、勇往直前的精神群像,以此完成了对盐道文化和盐道精神的文学建构。
随着科技的进步、经济的发展,人类迅速地进入到文明时代,但随之而来的危机也愈加严重,美国拉特格斯大学教授戴维将这一现象称之为“人道主义的僭妄”。在这其中,生态危机最为突出,它不仅表现在生物与环境之间的不平衡,也表现为生物与生物之间的不和谐。李春平的小说《盐道》,虽然没有直接感受到作者对现代文明的批判,但有着强烈的生态意识,那就是对自然生命个体的珍视与关爱,并融入到文本叙事之中,在生态之美的背景上放射出人性光辉与精神力量。
在《盐道》中,作者细致地描写到“猪”“鸡”“桑葚”“神仙树”等动植物,“猪圈里面有她亲爱的三条猪”“崔张氏说的一家大小,就包括她的猪,她的鸡,她的羊,还有一只并不毙鼠的猫”“冬天下蛋的那只纯黑的母鸡平时跟人在一起,喜欢在堂屋里烤火,喜欢围着男人转,整天一副游手好闲又充满希望的样子,从不在屋里拉屎”。对动植物的描述,难免有几分夸张之意,却寄寓着作者万物有灵、万物平等的朴素而和谐的生态理念。在他的笔下,猪成了“亲爱的”,鸡、羊成了家族成员,就连下蛋的母鸡也是善解人意、妖娆可爱、灵动活泼。由此可见,作者是一个对动物充满爱心的人。爱因斯坦曾指出:“人类本是整个宇宙的一部分,然而却使自己脱离了宇宙的其它部分……我们今后的任务就在于扩大悲悯情怀,去拥抱自然万物。”[3]《盐道》在一定意义上讲,属于历史文化小说。但在诉说历史的过程中,作者却在不经意间完成着拥抱自然万物的这一任务。小说写道:“巴山的山民对每一个季节的到来都充满敬畏……因为它寄托着永远不会放弃的希望。这些希望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是他们生活的内在动力。”[2]1在《后记》中,作者还特意提到从巫溪县采访回来的时候,漫天大雪,在鸡心岭雪地留影一事。除此之外,小说中有多处对雪等自然景色的描写,这些都共同传递出一个信息:作者及巴山人民对于自然充满着敬畏和热爱之情,他们渴望人类以平等的姿态与其它生命体分享着世界的一切。这些自然物象,不仅仅是单纯的自然物象,它们寄寓了作者某种特定的善良和美好的愿望。这一点在其他历史文化小说中是很难得的,同时也是“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在小说中的体现,是张载“民胞物与”观念的文学表达。因此,我们可以将《盐道》称之为一部关乎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美学之作。
作为文化现象,小说与神话具有某些相通之处。小说通过讲述故事和刻画人物性格的路径来表达它的精神内蕴和情感深度,是作家对现实或历史悉心观照的结果。神话是古人内心需求的外在反映。中国古代经典神话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和夸父追日的故事,其中所蕴含的自强不息、百折不挠的精神,作为伟大的民族精神光照千秋,几千年来一直激励着后人艰苦创业、发愤图强。在《盐道》中,李春平主要勾勒了镇坪盐背子“崔无疾家族群像”和巫溪灶客(即熬盐的户主)“王国江家族群像”,通过这两大群像的塑造共同构筑了秦巴山区人们坚韧不拔的精神样态,成为古盐道留给后人的宝贵文化遗产。
《易经》上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穷乃穷困之穷,变则指另辟蹊径,寻求变通之变。这句话表达了事物发展规律的哲思,而镇坪古盐道也正是依据“穷—变—通—达”的规律而形成的。镇坪处地偏僻、交通不便、经济落后、物资匮乏,人们为了生计开辟盐道,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署,他们都背着背篓,弯腰负重在险峻的盐道上。这些盐道均穿越在崇山峻岭之间,布满了栈道石孔,沿途全是在悬崖绝壁上打孔造路,高一脚低一脚,稍不留神,则命断黄泉,且经常有土匪出没,盗贼众多。据说从这个地方经过的盐背子摔死了很多,所以当地把“到四川背盐去了”当作骂人的狠话。雄奇险峻的山峦锤炼了他们面对生存的坚强意志,出没无常的匪徒促成了他们形成团结合作的集体力量,崎岖漫长的古道激发着他们负重前行的生命活力。黑暗中的生存苦难迫使他们乐观豁达,暂时忘记疼痛,以自己的生命和血汗去寻找生活的曙光。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困难威胁着他们每一个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互帮互助和见义勇为的仁爱精神成为他们的日常品性。年龄、地域、体力、性格上的种种差异汇于茫茫古道,对生计的追求决定了他们共同的价值取向,使他们结成一个特殊的命运共同体。除过道路的艰险之外,背盐也是一件极其繁重的体力活,每人大概要身负一二百斤盐巴,长途跋涉,甚至几个月不能洗澡,但崔家几代人毫无怨言、恪守本分、勤恳劳作,他们把背盐视为职业,视为使命,他们以背盐为生,以背盐为乐,也以背盐为荣,盐道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希望之道。马克思曾说:“人的活动是不能仅仅以生命活动来说明的。人的活动是一种生活活动,是人类特有的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4]这不仅说明了人的活动的动物性,更强调了人的活动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背盐这一活动,对于镇坪的盐背子来说,不仅是他们维持本体存在的生活活动,更是体现其价值存在、彰显本质力量的生命活动。所以,即便是背盐的环境如此恶劣,道路如此艰险,却丝毫没有减弱崔家盐背子们对生活的激情与热爱。每年春天来临之时,崔家人吃着传说中神仙爱吃的“神仙豆腐”(用当地大巴山中的神仙树的叶子加工而成的一种豆腐),一家人其乐融融、互相关爱、亲密无间。孩子们拿孝顺来打赌,争抢着为父母洗脚,虽粗茶淡饭,日子过得清贫,却温暖和乐,幸福美满,正如孔子在《论语·雍也第六》中夸奖其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苦中作乐的精神品格就是盐背子的生活常态,是他们战胜一切困难的法宝,也是在中国悠久的农业文明时期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观存在。
苦难生活对背盐人来说是一种长期的磨砺,他们吃的是用苞谷面蒸熟后又炒干的面面饭,当地称盐背子饭。没菜的日子里,油炒麻果子就是一道家常菜,其实这并非菜,是用油炒的石头而已,由于这些石头的大小似鹅蛋,所以也叫鹅包石。如此清贫的生活并没有使秦巴山民失去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这从《盐道》中存在的各种传说和民俗崇拜就可以看出。在《盐道》的第二章中,李春平引用了一个意味深永的民间传说介绍了大宁厂白鹿盐泉的来历:
很早以前(至于早到什么时候就无据可考了),一个姓袁的猎人在打猎时,发现一只漂亮的白鹿,这只白鹿通体雪白,妖娆可爱,浑身散发出精灵一般迷人的气息。姓袁的猎人想把它捉到抱回家里。于是便去追捕。追着追着,突然升起一团薄雾,白鹿一个华丽转身,就在瞬间消失了。正在迷茫之际,忽然眼前一亮,却见一股清泉从岩洞中汩汩涌出,猎人此时口渴万分,掬水而饮,感觉极咸。消息传出后,人们纷纷取水熬盐。此处便定名白鹿盐泉。[2]25
白鹿盐泉是大宁厂几千年熬盐历史的开端。没有白鹿盐泉,就没有大宁厂后来的五彩缤纷,也没有巫溪的盛世盐业,更没有千年的巴山盐道。因此,对于巫溪百姓而言,白鹿盐泉就是一口神泉,一口生命之泉。它是巫溪人民生存的根基,也是大宁厂以盐兴镇的首要前提。从表层而言,白鹿盐泉的传说打开了人们尘封已久的历史记忆,增添了小说叙事的历史底蕴和神秘色彩。从深层意义讲,白鹿盐泉的传说承载了巴山人民对于理想生活的向往和对神灵的感恩崇敬心理。“白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种圣洁、吉祥的生灵。它不仅有美好的寓意,而且与长寿、福气、俸禄等理想事物相关联,用它的转身来喻指盐泉的产生,无疑反映了巴山人民努力摆脱贫困,对美好事物的强烈追求和愿望。虽然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苦难,却依然对未来满怀希望,体现了巴山人民顽强的生命力和积极乐观、坚韧不拔的生存理念。同时,这种积极乐观、豁达开朗、包容大度和宽宥的品质也成为他们立身建业的必备美德。
“仁义礼”三位一体是先秦儒家思想的总脉,最早由当代著名哲学家劳思光提出,其后有部分台湾学者对其进一步予以探讨,大陆学界则论之甚少。在《盐道》中,李春平塑造了一系列传统儒家文化熏陶的理想人物,他们以“仁义礼”三位一体的原则立身处世。盐背子出身的崔无疾就是小说中“仁义礼”思想的重要代表,他一生勤劳、正直、见义勇为、乐善好施,凭借自己的声望成为镇坪盐道上远近闻名的硬汉。他虽然力气大,个子高,身体结实,声音洪亮,适合做山大王,但他并没有做,而且鄙视、仇恨偷鸡摸狗、不劳而获之人,宁可吃苦,也绝不堕入匪道。当他得知大儿子崔大岭是土匪的消息后,忍痛割爱,大义灭亲,断然配合剿匪队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便是后来因为不能承受丧子之痛而变得痴呆,但为了义,为了更多山民的安全,他选择了灭亲。就是这位对土匪恨之入骨、对亲生儿子“狠下杀手”的崔无疾,曾在背盐途中给山大王收尸,且努力把他埋成人的样子,还两次将自己仅有的干粮送给盐背子老刘救急救难,两次带儿子拯救落难女子,精心为干女儿春儿挑选礼物,“干爹虽穷,可穷干爹也是讲礼节的”。由于崔无疾的乐善好施,有情有爱有义,“崔家三兄弟在父亲身上获得来几分自豪。他们很惊讶,盐道上的盐背子几乎都认识父亲,每个人见他都打招呼,都要笑笑,尽管所有的招呼和笑都一样,但是热情,简单,友善,就像清晨的一颗颗露珠”[2]10。
除崔无疾外,王国江也是“仁义礼”思想的代表人物。他是崔无疾在巫溪大宁厂的朋友,以前背盐,后来积累了一些财富后,就开了个小作坊熬盐,成为灶客。崔无疾带着三个儿子去大宁厂背盐到王国江家做客,王国江拿出家里最好的酒菜设宴款待,并且给他们掏钱订客房,临走时还送二斤盐巴(这在当时是一份厚礼)做礼物。当他得知干儿子崔小岭家添小孩后,长途跋涉,从四川巫溪赶到陕西镇坪“打三朝”(这是当地的一种民俗,指亲友家生了孩子的三天后带着礼物去恭贺)。王国江虽是商人,已经脱离了干苦力的背盐生涯,但他尊重背盐人,从心底里把崔无疾当成自家兄弟,以诚相待,重情尚义,且有仁爱之心。王国江请崔小岭用巫术惩治给自家卤水中塞石子的坏人,“你想把那个塞石块的人收拾到么哩样子?”“就是狠狠地收拾。”“要他家破人亡?”“这样太重了,不能死人。”“要他生不如死?”“也太重。”“要他妻离子散?”“还是太重。”“那你到底要他啥样?”“反正就是这样吧,要让他难受。要让他受到惩戒,后悔不该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要让他以后不再害人。”“要让他缺一条腿少一只手?”“那不就成残废了?”“是的。”“那也不好吧!我每次看到那些残废人,我就难受”[2]131。简洁的对话,一个善良、仁慈、心怀温暖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王国江痛恨塞石子的坏人,但他并没有过分惩治,只是想让他明白干坏事会有报应,以后择善而行,而不是把坏人逼上绝路。
在镇坪古盐道上,秦巴山区人民的生活是艰辛而苦难的,始终充满了善与恶、生与死的较量。李春平在《盐道》中,放弃了许多作家惯用的苦难叙事方式,以温情和诗意的讲述来深入发掘古盐道的历史意蕴和人文精神,传递出对真善美的颂扬和希冀,使盐背子们的生存之痛凝结成一种厚重的精神之美和文化之美,彰显其仁义为本、坚韧不拨的精神内核。这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优秀传统文化是一脉相承的,并逐渐转化为巴山人民共同的情感认同和价值引领。盐道精神作为秦巴大地特有的精神坐标,在开启新时代的征程上,其持久魅力和时代风采将愈加凸显。
参考文献:
[1]温文锦,卢希.“南国书香节”“非虚构”交流论坛[EB/OL].(2012-08-23) [2017-09-29].http://book.hexun.com/2012-08-23/145050808.
[2]李春平.盐道[M].北京:中国作家出版社,2014.
[3]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43.
[4]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