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撄宁解《庄》的特点与得失

2018-01-01 01:56王德龙
关键词:南华道教老子

王德龙,高 深

(淮北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陈撄宁(1880-1969),原名元善、志祥,安徽怀宁人。因喜读《庄子》,且好仙道,乃改名撄宁,道号圆顿子,是中国近代著名道教学者。陈撄宁对道家老庄之学有精深研究,胡远濬受聘于安徽省城师范学堂,因欲解《老》《庄》书上玄奥,曾问及陈撄宁,陈撄宁乃约其精义,以语胡远濬,胡叹为空前之发明。其老庄学著述主要有《论〈四库提要〉不识道家学术之全体》《〈史记〉老子传问题考证》。

《老子第五十章研究》《〈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庄子听息法》等,其中,《〈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便是他精研《庄子》之结晶,是其庄学研究的代表作。在笔者所见到的众多解《庄》著作中,唯陈撄宁的《〈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足当“以《庄》解《庄》”之名。以现代科学解《庄》是陈撄宁解《庄》的另一重要特色。此外,陈撄宁在庄老关系、《庄子》的评价、《庄子》“南华”之名的来历等方面的见解虽然有失偏颇,然亦新人耳目,颇富启迪之功。学术界对陈撄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仙学的特色、成就等方面,其庄学研究仅见论文吴亚魁《陈撄宁的道家观》[1],论及陈撄宁关于庄老学说的比较。

一、陈撄宁的庄学思想

作为道教学者,陈撄宁对老庄之学有精深的研究,但与其他道教学者不同,他别树一帜,倡导仙学,反映了他对道家和道教的批判继承,对庄学的理解别具一格。陈撄宁的庄学思想主要见于《〈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的引论“部分”。在“引论”部分,作者首先从庄老关系的比较中评价庄子其人其学,然后论证庄子哲学以“无用之为用”在历史上发挥的影响,考证《庄子》“南华”称号的来历,并对“南华”命名的原因进行了推测。

1.对庄、老关系的理解

关于庄老学说的关系,一般认为庄子继承并发挥老子,其思想宗旨大同小异,陈撄宁却认为庄子之道与老子不同。在上个世纪40年代,陈撄宁在《觉有情半月刊》上公开发表了《覆某先生书》一文。在该文中,他对老子和庄子进行了比较:“庄子见道处自谓超过老子,然实际上老子利人处多,庄子利人处少,世间可以无庄子,而不可以无老子。老子玄言,又非孔子所能及,然老子为教则不若孔教之广大。庄子可比祖师禅,老子可比如来禅,孔子则似净土宗也。”[2]在《〈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开头,陈撄宁就明确地指出:“道家向来以‘老、庄’并称,但庄子之道与老子不同。老子想用‘道’来救世,五千文中有许多地方都是为当世的侯王说教,《老子》第27章更明显的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到了庄子时代,他认为世已无法可救,只能独善其身,抱定宗旨不求有用于世,因此说,‘弃世则无累’(《达生篇》),这完全和老子意思相反。再看《老子》五千文中没有‘忘’字,而《庄子》书中‘忘’字特别多,似乎是他独得的秘诀,如所谓忘物、忘形、忘己、忘言、忘功利、忘机巧、忘仁义、忘礼乐、忘道术、忘天下等等(还有许多‘忘’字从简未录),这些理论都脱离实际,非但别人家做不到,就连他本人也难得做到。”[3]

陈撄宁对庄老关系的认识,虽然独特,但亦显示其理解的偏颇。老子多立足于帝王之治,庄子多立足于个人处世,此其不同。但若说老子想用“道”来救世,庄子则不求有用于世,这就错了,其实老子、庄子都旨在救世,且都是用宣扬“遵道”、“无为”之学说来救世人。《老子》第二十七章:“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其中的“圣人”,是特指道家的理想人格,而不是儒家所谓“圣人”,儒家所谓“圣人”恰是老子“绝圣弃智”的对象。再者,庄子所谓“弃世则无累”一句中的“世”,并非指世人,而是指世上之物。“弃世则无累”一句《达生》篇原文如下:“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此段是讲人的形体与生命的关系,不是谈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所以从庄子“弃世则无累”一句得不出“独善其身”的结论。

2.陈撄宁对《庄子》的评价

陈撄宁对《庄子》一书评价很低,他说:“庄周的老朋友惠施在当时已经说,‘子之言大而无用’,我们今日也认为惠施的批评是对的,可怪的是先秦古笈有用的书佚亡很多,这部无用的书反而流传二千二百余年。”“庄子哲学是以‘无用之为用’(外物篇庄子答惠子之语)而见重于世,这当然有它的历史背景。我们处于今日社会主义制度之下,那些原因早已不存在了,自应该抛弃玄虚,乐观现实,若再接受庄子的厌世思想,岂非无病而呻,所以我们研究《庄子》,是以批判的精神对待历史遗产,不是盲目地相信他的哲学,读者请勿误会。”陈撄宁对《庄子》思想之评价主要有三点:“无用”、“玄虚”、“消极”。对于《庄子》之文学成就,陈撄宁则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已往文章家常喜欢读《庄子》,并且称它为仙才,上乘者袭取其精神,中乘者模仿其格调,再次者搬运其词藻,我们相信《庄子》给予古今文学界有很大帮助。世人所以爱好《庄子》,如果说是钻研哲理,不如说是欣赏奇文,假使没有那样变幻莫测的文章,光靠它的理论,未必能够使人如此倾倒。”

3.对庄学存在原因的分析

陈撄宁既认定《庄子》一书“无用”,而“这部无用的书反而流传二千二百余年,历代皆有人研究,未曾断过”,究其原因,陈撄宁概括为五个方面:一是魏晋六朝,社会极不安定,受玄谈风气影响,《庄子》成为贵族文人清谈的好资料;二是唐宋帝王的崇信,上行下效,《庄子》身价抬高;三是《庄子》消极思想、厌世主义和一些伤时嫉俗之谈成为旧社会失意文人的精神安慰;四是庄子隐而不仕的处世态度成为历代遗民阶层的人生选择;五是《庄子》文学的魅力吸引大批读者。陈撄宁从时代背景、统治阶级的推崇和提倡以及《庄子》本身的文学价值三个方面解释了庄学存在的原因。陈撄宁旨在分析“庄子哲学是以‘无用之为用’(《外物篇》庄子答惠子之语)而见重于世”,由此可见陈撄宁对《庄子》义理的否定。然而,《庄子》哲理之博大精深却是其备受历代文人墨客欢迎的根本原因。

4.对《庄子》“南华”之名来历的推测

庄子被称为“南华仙人”、《庄子》被称为“南华真经”,最早见于南朝。《隋书·经籍志》子部道家类已著录梁旷所撰《南华论》和《南华论音》,梁旷是南朝梁代人。那么,《庄子》为什么有“南华”之名?陈撄宁否定了“庄子号南华”和“庄周隐于曹州之南华山”两种说法,他说:“南华县因庄子而得名”,“如果曹州确实有南华山,这个山名或许因庄子而起”。陈撄宁虽然没有考证出“庄子”与“南华”关系的原因,但他的推测更坚定了“南华”源自道教一说。有人认为,南朝道教徒最先赋予了“南华”一词特殊含义。北宋陈景元在《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卷一)中说:“南华者,义取离明英华,发挥道妙也。”陈撄宁说:“县名既能改,难道山名不能改,未必是先有山名然后才有书名”,此种推测是比较可信的。

二、陈撄宁解《庄》的特点

《〈南华内七篇〉分章标旨》对《庄子》内七篇篇旨、章旨逐一做了简洁的概括。他认为“研究庄子哲学,应从《南华内篇》入门,读者要先把每一篇大旨和篇中各章的重点弄清楚,再读它的全篇,自可迎刃而解。‘内七篇’都能够了解以后,其余‘外篇’、‘杂篇’也就不难理会了。”《〈南华外篇〉分章标旨》只有章旨的概括而无篇旨的概括。除了体例上的创新之外,陈撄宁的解《庄》还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点:

1.以《庄》解《庄》

陈撄宁《〈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最突出的成就是“以《庄》解《庄》”,他对前人解《庄》的弊病有深刻的认识。他曾批评杨文会的以佛解《庄》说:“杨仁山居士……将《阴符》《道德》《冲虚》《南华》等书,一概拿佛家的义理去融会贯通,当然不免有牵强处,但大部分尚能折中于至当。”虽然陈撄宁自己所抱持的理念与《庄子》不同,他将自己的学术名之“仙学”以与道家区别,但在解释《庄子》篇旨之时,却多能避免“以己解《庄》”的弊端。譬如他分析《在宥》篇时说:“其中广成子告黄帝一段话,历代研究长生之术者,都认为这是最上乘的方法,但作者引此一段话,却是别有用意,宗旨并不在长生。”这是纯客观的、庄子化的解释。

其次,陈撄宁在概括《庄子》章义时,尽量规避自己的语言,而是直接选用《庄子》中的原话,如此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己意的渗透。如他分析《山木》篇章旨说:

第二十篇《山木》此篇共分九章,皆言远害全身之道。首章,言“有用”、“无用”和“材与不材之间”都难以免患,最好是“道德之乡”;“市南宜僚”章,言“去累、除忧、虚己游世”;“北宫奢”章,言“一之间无敢设”、“复归于朴”;“孔子围于陈蔡”章,言“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无责于人,人亦无责”;“孔子问子桑虖”章,言“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庄子衣大布”章,言士不遭时,难逞其能,衣敝履穿,是贫非惫;“孔子穷于陈蔡”章,言“无受天损、无受人益、无始非卒、人与天一”;“庄子游乎雕陵”章,言螳螂“见得而忘其形”,异鹊“见利而忘其真”,庄周“守形而忘其身”,皆是自召其害;“阳子之宋”章,言“恶者贵而美者贱”,其故在己不在人。

上文中,引号内的文字都是《庄子·山木》篇原文词句,不再是玄虚而难解的话,而是尽量用《庄子》文中的语言来概括,此种解《庄》是前所未有的。

陈撄宁《〈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在前人《庄子》注本分段法之基础上,有所改变,其分章大多较前人合理。如《应帝王》篇,陈撄宁说:“本篇言帝王应(读去声)世之道”。这就将“应”的意思解释得简洁明了。“‘肩吾见狂接舆’至‘而曾二虫之无知’为第二章,言经常法式和礼仪制度不足以治天下,必先治内而后才能治外,先正己而后才能正人。”如此概括远胜前人。胡远濬《庄子诠诂》曰:“焦竑曰:鸟鼠避患,曾不待教,况民之有知,岂必作为经式仪度,以拂乱其常性哉!远濬按:此《天地》篇‘不推,谁其比忧’之意。马其昶曰:‘治在因人,不在法度。’”[4]以上三种解释都不如陈撄宁解释得准确到位。

2.以现代科学解《庄》

以现代科学知识解释《庄子》亦是陈撄宁释《庄》解《庄》的一个显著特点。如在《仙学必成》一文中,他解释《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段时说:“流动而生物(电子游转不停,原子化合化分,乃分子阶级)”,“物成生理谓之形(植物性的细胞组成植物之形,动物性的细胞组成动物之形,各有各的生理)”[5]。括号内的文字就是陈撄宁对《庄子》原文的解释,这种解释是前所未有的。以现代科学解《庄》是时代赋予陈撄宁的一大特色。据说,陈撄宁早在安徽高等政法学堂读书时,曾师事翻译《天演论》、提倡西方科学的严复,懂得了一些近代西方科学知识,遂力图用西方科学知识来解释仙道养生学。

陈撄宁对“仙学”本身特点的认识,是他选择吸纳西方科学知识的主要原因。陈撄宁倡导“仙学”,以与传统道教相区别。他认为,“神仙之术,首贵长生”,因贵长生,故重实证;因重实证,故重科学。他说:“神仙之术,首贵长生,惟讲现实,极与科学相接近。有科学思想、科学知识之人,学仙最易入门。”[6]“我国古代所遗传之神仙学术,本与宗教性质不同。各种宗教,皆言死后灵魂如何如何,独有仙学,只讲生前,不说死后。又凡宗教首重信仰,信仰者,仰赖他力也;仙学贵在实证,实证者,全赖自力也。所以神仙学术,可说是科学而非宗教。”[7]况且,“现在与将来,是科学实验时代,空谈的哲学与玄学,已经感觉根本动摇,何况夹杂许多神话!如何能令人心悦诚服呢?”[8]因此,他的仙学比较重视科学精神。他曾说:“神仙要有凭有据,万目共睹,并且还要能经过科学家的实验,成功就说成功,不成功就说不成功,其中界限,俨如铜墙铁壁,没有丝毫躲闪的余地。”[9]他比较重视吸取当时的科学知识来建立他的仙学。

对于陈撄宁仙学对科学的吸纳,刘延刚《论陈撄宁对道教与科学之关系的调适》中已有论述:“其仙学思想中一个明显的现代性特点就是应对西方文明的挑战,将道教中神仙养生之术独立出来成为神仙学体系,力图协调道教文化与科学的关系,引入近代科学精神,将仙学与人体探秘及中医结合起来,以迂回战术挽救衰败的道教,以图复兴道家文化。”[10]牟钟鉴《道教生命学浅议》中亦指出陈撄宁之仙学有厚重的科学积蕴——中医学术,他说:“陈撄宁是我国民国年间著名的中医家,医德医术皆名重一时,为世人敬仰,故其仙学有厚重的科学积蕴为之支持,他的努力在于使仙学基于科学,又超出科学,从而成就生命学的完整体系。”[11]以上论述皆极中肯。

3.以道教解《庄》

陈撄宁虽以“仙学”标榜自己的学术主张,其实质还属于道家修炼一派。所以,后世一直视其为道教学者。如有人评价他:“在中国近现代道教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位十分重要的道教人物,他就是名扬教内外的一代仙学大师陈撄宁先生。”(《序一》[12])“在陈撄宁的一生中,他毕生从事的道教和道教文化研究一直没有得到时代应有的重视。”(《序二》[13])他在对道家经典《老子》《庄子》的吸纳即主要在修炼这个方面。他在《辨〈楞严经〉十种仙》中说:“吾国仙道,始于黄帝,乃是一种独立的专门学术,对于儒教无甚关系,而比较老庄之道,亦有不同。后来仙学书籍,固不免有附会老庄之处,但只采取老庄一部分修养方法,而非全部接受他们的教义。”[14]因此,他对《庄子·刻意》篇所反对的“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之“为寿”之术非常感兴趣,他对《庄子》的解释就主要体现在这些方面。这些方面的《庄子》解释典型地体现了道教学者的旨趣。

《庄子·大宗师》有“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其中“真人之息以踵”引起陈撄宁的高度关注。他解释说:“踵即是后跟也。或疑人身呼吸之空气只可以到肺部,若到下丹田已觉不易,到两腿可谓‘绝无’。若再要到两踵,岂非梦话。庄子惯作寓言,如何能认为实事?虽然庄子明明说真人之息与众人之息不同,若是众人,其息固以喉而不以踵也。再者庄子所谓真人之息,是指呼吸而言,不是两鼻孔的呼吸。若用鼻孔呼吸,依旧是个凡夫,不足称为真人。”[15]可见“庄子之真人息以踵”对于陈撄宁而言,是个难处。后来他继续探讨这一问题,其结论是:“常人用肺呼吸,至多气达丹田,决不能至踵。可知不是指外息,而是指内息,或称胎息。”[16]陈撄宁《庄子修养法内篇注释》《庄子修养法外杂篇注释》就是以道教解《庄》成果的集结。

三、陈撄宁解《庄》的得失

除了前述“以《庄》解《庄》”的方法之外,陈撄宁解《庄》的成就还在于实事求是的精神。陈撄宁对于《庄子》中有些问题不轻下断语,而是持阙疑的态度,这些问题的提出本身已可见其非凡的眼力。

对于《齐物论》篇,他说:“‘故昔者尧问于舜’至‘德之进于日者乎’为第三章,此章不过六十三个字,完全是寓言,究竟与齐物论的本旨有什么关系,各家看法不同,暂时难以肯定。”这一段的确与前后文不合,与全文主旨无关,其是非分明的态度也与全文不同。对此段,前人的处理要么分出一段,牵强解释;要么附于后段,忽略问题的存在。陈撄宁虽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但提出问题,实事求是,已难能可贵。又如《在宥》篇,“‘贱而不可不任’至篇末‘不可不察也’为第六章,前五章都是讲‘无为’,惟独这一章是讲‘有为’,作者恐人不懂他立言之意,自己又加以解释云,‘无为者天道,有为者人道;主者天道,臣者人道’。意思是说二者各有所宜,此与《天道篇》首章大旨相同,但不知是否契合庄子的本意。”对此,胡远濬的解释也可备一解,胡远濬说:“臣,从主者也。此谓无为为体,而有为因应相去远,证明人道宜听命天道耳。此就有为申无为与之有天人之别,明道以无为为宗。”(《庄子诠诂》[17])此外,庄子原文之意,是强调“无为”的本质在“因应”,而不是什么都不为,正如“物”,“虽贱”而“不可不任”,同样,“仁”、“义”、“礼”、“事”并非皆一概弃绝,这是庄子关于“仁”、“义”、“礼”、“法”等事物的辩证观点,与其强调“无为”不矛盾。陈撄宁提出的问题,的确能启人深思,胜过勉为其难的强解。

陈撄宁虽然能“以《庄》解《庄》”,但他对《庄子》的理解也不无商榷之处,如《逍遥游》一文,他说:“全篇要领在‘至人无己’一句”。“既然‘无己’,也就‘无功’;既然‘无功’,也就‘无名’,因此就能够达到‘无所可用,安所困苦’(本篇结尾二句)这样逍遥自在的境界。”事实上,《逍遥游》首先标举的是一种最高境界,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天地之正”,即“正天地者”,“六气之辩”即“变六气者”,实质上是指庄子所说的“覆载天地、刻雕众形”(《大宗师》)的“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就是所谓的得“道”。庄子标举的人生最高境界就是得“道”。“无己”是得“道”的表现,是达到最高境界的结果,它本身不是目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才是《逍遥游》所论之核心,是全篇要领。陈撄宁又说:“本篇(《逍遥游》)共分四章。从‘北冥有鱼’至‘圣人无名’为第一章,极言‘逍遥游’海阔天空之气象。”如此理解也很不恰当,若单言“海阔天空之气象”,只要“从‘北冥有鱼’至‘而后乃今将图南’”就够了,没有必要后面的“小大之辨”了。且大鹏寓言的用意也不在“极言‘逍遥游’海阔天空之气象”,乃在于阐发“小不负大”之道理,为下面的得“道”乃大得作铺垫。

又如他分析《齐物论》篇章旨意说:“‘啮缺问于王倪’至‘而况利害之端乎’为第四章,言居处、食味、色欲,人与动物没有共同的标准,可见人类所谓利害、是非,彼此之间也无共同的标准。”这种概括也是有问题的。庄子在此段中一连提出三个问题:“三者孰知正处?”“四者孰知正味?”“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意思是对独断论之否定,而不是否定有共同的标准。庄子此段意在说明,各人不自以为是,就能不以己之所是而非人之所非,达到“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就能“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如此才能齐“物论”。

陈撄宁取名“撄宁”的含义亦显示了他对《庄子·大宗师》篇“撄宁”一词的错误理解。《庄子·大宗师》有一段话说:“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悔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何谓“撄宁?”郭嵩焘曰:“物我生死之见迫于中,将迎成毁之机迫于外,而一无所动其心,乃谓之撄宁,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融之地,而心固宁焉,则几于成矣,故曰‘撄而后成’。”(《庄子集解》[18])由此可知,“撄宁”不是对现实的逃避,乃是得“道”之人对外物之超越。陈撄宁在《覆某先生书》中对自己取名“撄宁”的解释是:“尊函谓《淮南子》‘形神俱没’之说,近于涅槃,然则贱名撄宁二字,亦可谓庄子之涅槃。当年取此名字,原认为自己究竟归宿处,但此是未来劫中事,目下尚不欲疾趣寂灭。”[19]庄子之“撄宁”是“成”,佛教之涅槃是“亡”。他用佛教的“涅槃”之“寂灭”来解释庄子的“撄宁”,显然不妥。

陈撄宁刻意追求长生的做法也是对庄子无为原则的违背。《庄子·刻意》篇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而陈撄宁认为有价值且值得追求一生的事业就是追求肉体长生不死,也就是他所谓的“成仙”。陈撄宁在其《仙学必成》一文中说:“我于光绪三十三(1907)年,在安徽省怀远县亲自遇着,彼此相聚两旬之久,许我实地试验,证明仙家之说非虚,并改正道书上各种错误,然后我方下决心抛弃家庭,淡薄名利,费四十载光阴,阅千百部秘籍,打起全副精神,专求这一件事”[20]。陈撄宁显然不能接受庄子的观点,而是抱定“仙学必成”之信念,孜孜以求,然而最终还是失败了。1969年5月25日,陈撄宁因肺癌病逝于北京医院,享年89岁。他曾告诫他的弟子们说,倘若自己今后“仍不免老病而死,又无丝毫神通,你们切切不要烘云托月,制造谣言,说我已经得道,免得欺骗后人。”他本人不想得人过高的、不实的崇拜,而事实上,他死之后,道教界誉其为“当代的太上老君”,这不能不说是陈撄宁消极影响的表现。他跟庄子的较量终究以失败而告终。

综上所述,陈撄宁的庄子学有其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独特个性,他对《庄子》学说的接受虽然有所偏颇,但他解庄的方法却尽可能地避免己意的渗透。他的《〈南华内外篇〉分章标旨》所体现出来的“以《庄》解《庄》”的做法值得我们借鉴。陈撄宁采撷《庄子》中的养生思想来实践其“仙学”的实验,显然有悖于《庄子》无为的宗旨。陈撄宁庄学研究的成就与得失值得我们分析、总结、批判继承。

[参 考 文 献]

[1]陈鼓应.道家文化研究:第20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陈撄宁.复某先生书[J].觉有情半月刊,1947(195-196).

[3]陈撄宁.道教与养生[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0:31.

[4]胡远濬.庄子诠诂[M].合肥:黄山书社,1996:75.

[5]武国忠.中华仙学养生全书(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375.

[6]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98.

[7]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90.

[8]洪建林.仙学解秘——道家养生秘库[M].大连:大连出版社1991:462.

[9]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99.

[10]刘延刚.论陈撄宁对道教与科学之关系的调适[J].四川大学学报.2009(2):51-57.

[11]牟钟鉴.道教生命学浅议——从陈撄宁的仙学谈起[J].文史哲.2005(2):40-44.

[12]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2.

[13]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0.

[14]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91.

[15]洪建林.仙学解秘——道家养生秘库[M].大连:大连出版社1991:362.

[16]吴亚魁.生命的追求——陈撄宁与近现代中国道教[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18.

[17]胡远濬.庄子诠诂[M].合肥:黄山书社,1996:101-102.

[18]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9]陈撄宁.覆某先生书[J].觉有情半月刊,1947(195-196).

[20]陈撄宁.中华仙学养生全书(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368.

猜你喜欢
南华道教老子
南华新书架
老子“水几于道”思想解说
南华新书架
南华新书架
南华新书架
北京地区现存元代道教碑刻形制研究现状
道家道教研究
智者老子
茅山道教楹联意蕴审美
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