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意识形态传播的心理认同机制

2018-01-01 01:56曹威伟
关键词:太平天国民众心理

曹威伟

(湖南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长沙410128)

太平天国运动作为中国近代史上一次声势浩大的农民革命运动,以其势不可挡的气势,转战18省,坚持斗争十余年。太平军之所以具有如此旺盛的战斗热情,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意识形态、政治体系获得了社会成员源于内心的认同、支持与服从。从心理过程分析,意识形态的心理认同主要受到人的认知、需要、情感、行为四个心理因素影响。本文拟从这四个心理因素出发,对太平天国意识形态传播的心理认同机制进行考察。

一、顺应小农阶层的认知结构,是太平天国意识形态形成心理认同的基础

所谓“认知”是指人们认识客观事物及对信息进行加工处理的过程,包括感觉、知觉、记忆、思维、想象等心理过程。意识形态传播是一种信息输入,它的有效传播依赖于它能否遵循个体(或群体)认知同化和顺应的规律。太平天国主导的意识形态,讲求神魔二元、天命天监、平均主义等,顺应了小农阶层传统认知结构,是其形成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基础。

(一)“神魔二元”与中国民间信仰的契合。沃尔夫曾说,一般农民社会的抗议运动通常是以一则神话为基础,追求比目前的阶层社会更公正、更平等的社会[1]。太平天国领导人借助《启示录》的“神魔二元斗争”,创建出一个神魔二元结构世界。在神的方面,天国领导人建构出了一个“天父、天兄、天王”三位一体的新神。在魔的方面,不仅将灵怪、异教邪神纳入其中,且将太平天国的敌人——清朝统治者及其军队也纳入其中。起义之初,起义领袖就称与之作战的地方团练为“妖团”。他们发布的檄文以“奉天诛妖”为名,在各种诏令文告中诸如妖官、妖兵、妖人、妖胡等词语随处可见,而“妖魔”这一统称则用得更为普遍。他们将其政治上的敌人贬为“妖魔”时,在宗教教理上给出了自圆其说的解释:“予细查满鞑子之始末,其祖宗乃一白狐、一赤狗,交媾成精,遂产妖人,种类日滋,自相配合,并无人伦风化。乘中国之无人,盗据中夏,妖座之设,野狐升据;蛇窝之内,沐猴而冠。”[2]106作为意识形态的对立面——中国民间信仰体系的菩萨等,亦被贬斥为妖鬼。在杨秀清和萧朝贵联名发布的檄文中,他们这样晓谕百姓:“魔鬼者何,就是尔等所拜各菩萨偶像也。各菩萨偶像者何?就是蛇魔红眼睛阎罗妖之妖徒鬼卒也。蛇魔红眼睛阎罗妖者何?就是皇上帝当初造天造地之时所造生之老蛇。今既变为妖,能变得十七八变。”[2]109由此观念出发,煽动“魔鬼”仇恨,提出所谓“皇上帝”与“阎罗妖”的对立和斗争,强调“魔鬼是上帝亲爷仇敌,又亦是尔等及天下万国人民仇敌”,要把江山从满州“妖魔”手中夺回来还给天父上帝,恢复“天父主皇上帝”的“独一真神”地位,如所谓“予惟天下者,上帝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上帝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民人者,上帝之子女民人,非胡虏之子女民人也。”[2]104天国领导人竭力使每位将士知道他们所从事的战争是在“天父天兄”指令下去斩妖杀魔,是“上为上帝报瞒天之仇,下为中国解下首之苦”的,肩上担负着神圣且伟大使命。马克斯·韦伯曾说过:“中国原先也有善良的(有益的)与邪恶的(有害的)‘神’、‘鬼’二元论。这两者遍在于整个宇宙,并显灵于所有的自然现象与人的行动与状态中。”[3]可以说,太平天国对于“神魔二元”的设计,吸收了中国民间宗教的某些因素,两者在迷信色彩、宗教仪式、对“天”的崇拜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共性,构成了太平天国意识形态取得民间认同的心理基础。在迷信流行的社会里,借助宗教语言提出战斗纲领,对于广大贫苦百姓来说,可以起到兴奋剂的作用,正如恩格斯在评论16世纪德国农民战争地指出的那样:“当时人民唯一能领会的语言是宗教语言,闵采尔就利用这种语言对他们说话,起了显著的作用。”[4]418

(二)“万事皆是天父天兄排定”与传统天命、天监、福报思想的契合。马克斯·韦伯认为:“一切经验表明,没有任何一种统治自愿地满足于仅仅以物质的动机或者仅仅以情绪的动机,或者仅仅以价值合乎理性的动机,作为其继续存在的机会。勿宁说,任何统治都企图唤起并维持对它的‘合法性’信仰。”[5]天国领导人为了唤起对其“合法性”信仰,极力渲染“万事皆是天父天兄排定,万难皆是天父天兄试心”,“遵天诫,享天福,逆天令,落地狱”的思想,并在诏令中不厌其烦地强调“天父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使大家知道“果能立志顶天,真忠报国到底,天父天兄自有眼照得尔到”,那样才会“男着龙袍女插花”,才会“威风无比,在天则享福无疆”。太平天国发布的一系列檄文如《奉天诛妖救世安民谕》《救一切天生天养中国人民谕》《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等,无不带“奉天”二字。在《天情道理书》中,天国领导人试图用宗教来解释太平天国发展的历史,指出各种各样的困难都是“天父欲试我们弟妹心肠”,且以天国诸王早期经历为例,教育广大太平军将士树立并强化“欲享天堂真实福,须从克己苦修来”的信念。不唯如此,天国领导人同时向将士宣讲“万事皆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千祈莫慌”,告诉太平军将士得到了天父天兄的佑护,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太平军。太平军起义之初,与清军在武宣曾有两次恶战,太平军困顿不堪,食盐和烟硝都十分紧缺,天国领导人为此接连几次利用天父天兄下凡的方式,教导官兵严守天条,忍受眼前困苦,不可临阵退缩,要踊跃杀妖等。在之后不久的永安反围攻战役中,萧朝贵又假托天兄下凡发布诏令,激励众将士说:“凡有那些妖魔,任他一面飞,一面变,总不能走得我天父天兄手下过也。”这种不断渲染的结果,就是让太平军将士“同心喟叹天父皇上帝无所不能不知,无所不在”,在战斗中无所畏惧,“放胆欢喜踊跃,同心同力同向前”。在吟唎的回忆中,兵士们全都浸感着热烈的信念,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兵士十分严肃地向他说,跟满妖打仗,要是阵亡了也是一件好事情,因为一定可以上升天堂[6]187。事实上,从拜上帝教成立到武装起义,直至面临建国,凝聚太平天国将士的精神力量就是神权政治下的“天命”思想,放弃这一点,很可能使整个太平军集团分崩离析。天命、天监的思想在我国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从统治阶级“有夏服天命”[7]167,“惟天监下民”[8]之说,到民间“为善者天报以德,为不善者天报以祸”[7]393等,无一不是天命、天监、福报观念的表现。因此,太平天国“万事皆是天父天史排定”的思想与百姓原有的认知结构类似,易于为之接受。

(三)“有衣同衣,有食同食”与民间平均主义心理的契合。《天朝田亩制度》倡导耕者有其田,国家设置“圣库”,个人一切生活资料归公,统一支配,全体社会成员一律取得均等的一份,是平均主义的制度典型。太平天国各军人一概无私产,“如果查出某人藏有多过五两的款,即罪他不以此款归公而把他鞭笞了”,“每一个伍卒的卒长都预备全体所需,放在桌上的时候,大家平等分享,即使最高级军官的盘盌也跟最低级的士兵一般。”[9]224太平天国的平均主义也渗透在社会关系上,他们把妇女编进战斗队伍,主张“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妖”[2]37,实行自愿婚姻,允许参加考试,命令放脚,通过这些举措突破族权夫权的枷锁。平均主义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孔子提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荀子提出“天下莫不平均”,民间有“杀尽不平方太平”“平补平均”“等贵贱,均贫富”“均田免赋”等思想,历代农民战争均表现出一定的平均主义意识。太平天国将历史上农民战争领导者平均思想的朦胧意识变成了明确纲领,与中国历史上的平均主义心理相呼应,增强了意识形态的心理认同基础。

二、顺应底层民众的需要,是太平天国增强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动力

“需要”是指人脑对生理需要和社会要求的反映,是个体内部的某种缺乏或不平衡状态,也是激起人们心理活动的普遍原因,是人的行为产生的原动力。意识形态如果能满足社会大众需要,关注其需要,必然能获得其广泛、深刻的心理认同。毛泽东曾深刻地论述过民众需要与取得拥护的关系:“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满足了群众的需要,我们就真正成了群众生活的组织者,群众就会真正围绕在我们周围,热烈地拥护我们”[10]。太平天国意识形态顺应了民众安全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归属的需要,是其增强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有效动力。

(一)顺应了民众对于生存安全的需要。金田起义前夕,土地兼并严重。据全国14省统计,40%~90%的土地集中在10%~30%的少数人手里,大批农民贫困破产而沦为租佃农。地租剥削率一般为50%~60%,最高者达80%,最低者也是“对半均分”,而且形成了地租、高利贷、商人三位一体的剥削,农民还要向国家交纳贡赋和服劳役,加之官僚腐败、连年水灾和耕地减少等原因,许多农民出现生存危机。太平天国《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中描述:“凡有水旱,略不怜恤,坐视其饿殍流离,暴露如莽,是欲使中国之人稀少也。满洲又纵贪官污吏,布满天下,使剥民脂膏,士女皆哭泣道路,是欲我中国之人贫穷也。官以贿得,刑以钱免,富儿当权,豪杰绝望,是使我中国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底层民众基本的生存安全也难以得到保障。李秀成认为民众加入太平天国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天王“云若世人肯拜上帝者,无灾无难,不拜上帝者,蛇虎伤人……为世民者具(俱)是怕死之人,云蛇虎咬人,何人不怕?故而从之”;另一方面,“从者具(俱)是农夫之家,寒苦之家……除此六人(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以外,并未有人知到(道)天王欲立江山之事,其各不知,各实因食而随,此是真言也。”[2]481-482这段话说明了广大民众加入太平天国是出于“就食免灾”的安全需求。当时广西流行的一首民谣唱道:“不信鬼,不信神,不求佛,不念经,一心虔拜上帝会,紧跟朝贵保平安”,也充分说明了这一心理。在此心理需求背景之下,《天朝田亩制度》提出“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也”的主张,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民众对于安全需求的想象,赢得了民众广泛的支持和认同。至少从早期来看,太平天国是满足了民众的安全需求的,据一名跟随美国公使麦莲访问天京的随员所观察到的,太平天国“人人一衣一食统由公库供给。所有财物皆入公库。人民所穿的衣服都很好的,米粮丰富,足食有余。”[9]224

(二)顺应了民众对于尊重的需要。19世纪,中国大约生活着300万满族人,不到人口的1%,却占据着社会的最顶层,中央和地方各省的高官要职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满汉矛盾、农民与官僚阶层的矛盾十分尖锐。作为底层民众,“中国人的生活程度是世界上最低的”[11],毫无尊严可言。太平天国强调大家都是上帝子女,彼此都是兄弟姐妹,如《救一切天生天养及一切中国人民谕》提到“尔等尽是上帝子女”,《原道觉世训》提到“天下多男子,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提倡“天下总一家,凡间皆兄弟”。太平天国还主张女子解放,《共同享受平等福》提出“世间女人最受苦,三从四德把她束,天国世界真是好,共同享受平等福”等。吟唎在《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中记载:“南京的南城,人烟稠密,这是我所见到的中国的最好最美的城市。……人民显出了自由欢畅的神情,完全没有满清治下中国人所露出的那种畏缩卑贱的样子。”[6]180-181太平天国的理论与早期实践,对于被等级观念束缚已久的底层民众来说,无疑带来一种身份解放的暗示,很好地满足了他们因长期受到不平等的剥削和压迫、缺乏尊重的心理需求,取得了大批底层百姓的信任与认同。

(三)顺应了民众对于归属的需要。第一次鸦片战争前后,随着外国资本主义势力的侵入,国家积贫积弱的状况逐步呈现,民族主义作为一股社会思潮涌现,蕴含了中华民族自我归属的强烈诉求。太平天国对全国民众的号召,主要以推翻“妖胡”(满洲)复兴“中国”(汉族)为主,如《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提出汉人被满人统治乃是民族耻辱的思想中有“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气惨于五胡”,“予总料满洲之众不过十数万,而我中国之众不下五千余万,以五千余万之众,受制于十万,亦孔之丑矣”之语。当时兴起的天地会主张反清复明,誓词中也有不许蛇类混入龙群一条(龙指汉人,蛇指满人),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在这样一种时代呼唤之下,太平天国以民族主义为口号的意识形态,是对于民众家园归属期待的一种呼应。此外,太平天国提倡同胞情谊,草莽结盟的领袖们在革命初期“敝衣草履,徒步相从”,“寝食必俱,情同骨肉”[12]172。在民众中则讲求“兄弟妹妹,皆是同胞”,强调“有衣同衣,有食同食”,“凡有灾病,必要延医调治,提理汤药;若有孤子孤女以及年岁衰迈者,更宜小心看待,与其盥浴身体,洗换衣服,斯不失休戚与共,疴养相关之义”[13]382-383,强化了其对于民众的归属价值。

三、善于调动民众的情感体验,是太平天国深化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关键

所谓“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与自身需要之间关系的态度体验,是人脑对客观现实的主观反映形式。人们的理性认知中包含情感,情感体验影响认知过程,个体对意识形态产生认同是理性认知和感情卷入的共同作用。太平天国在意识形态的思想理念和价值观念传播过程中,着重营造民众易于接受此类信息的积极情感氛围,培育以主导意识形态为指引的情感理性,采用多种形式调动民众的情感体验,是其深化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关键。

(一)营造民众易于接受意识形态的情感氛围。诗歌作为最高的语言艺术形式,能激发热忱,宣泄情绪,抚慰心灵,使人其不知不觉地受到教育和启迪。太平天国时期是历史上军事诗歌创作最集中的阶段,其诗词大都宣传理想信仰,激励军人斗志,慷慨激昂,直抒胸臆,气氛浓烈,充分发挥了诗歌的思想政治教育功能。如洪秀全《吟剑诗》: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擒尽妖邪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东南西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述志诗》: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眼通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诛妖歌》:神能造山河海,任那妖魔一面来。天罗地网重围住,尔们兵将把心开。日夜巡逻严预备,运筹设策夜衔枚。岳飞五百破十尤,何况妖魔灭绝该。洪仁玕《七律一首》:船帆如箭斗狂涛,风力相随志更豪。海作疆场波作阵,浪翻星月影麾旄。雄驱岛屿飞千里,怒战貔貅走六鳌。四日凯歌欣奏绩,军声十万尚嘈嘈。这些诗歌往往以龙虎或雷电来比喻摧枯拉朽、叱咤风云的革命力量或革命者的战斗情怀,犹如风云滚动,战鼓雷鸣,激情奔放,音节铿锵,其内容是意识形态的形象表达,进一步强化了意识形态的感染力。在这种情感氛围的熏陶之下,基层将士们群情振奋,也留下了诸如“换个朝代立个王,带兵最好数洪杨”,“私通外国李鸿章,他是乌龟贼强盗。卖去吴淞大炮台,勾结洋人打进来”等顺口溜。作为意识形态的宣讲方式,太平天国有所谓“讲道理”“练习天情”等仪式。有学者在分析戴王黄呈忠1862年(清同治元年)集合太平军“讲道理”时提出,“从宗教心理学上看来,这种大集会,又有如近代基督教之布道奋兴大会。在会场的万数千人以至数万人,皆有集中的注意、提高的情感、团结的意识、共同的观念、一致的行动、深刻的印象、强烈的暗示、迷目的象征(如彩旗、大纛、军器等)、出色的人物、动听的讲辞等等。所以此举呼吁于民众的心理,予以剧烈的刺激,引起兴奋的情感,发生传染的作用。”[14]在这种浓郁的情感氛围营造下,太平军保持了对天国忠诚的情感以及誓死效忠的意识,民众也增强了对其情感认同。

(二)培育以意识形态为指引的情感理性。据载,太平军“所踞之地,动辄鸣锣传集贼众百姓,于何日、何时、齐集何处,听讲道理。……凡刑人必讲道理,掳人必讲道理,仓率行军、临时授命必讲道理,选妇女为伪嫔妃必讲道理,驱使群贼为极苦至难之役必讲道理,逃者日多必讲道理,将欲搜掳必讲道理,逼人贡献必讲道理。”[12]266《金陵癸甲新乐府》载有《讲道理》一诗,详细描述了“讲道理”的场景:“锣敲四声麾令旗,听讲道理鸡鸣时,桌有围,椅有披,五更鹄立拱候之。日午一骑红袍驰,戈矛簇拥箫管吹,从容下马严威仪,升座良久方致辞:我辈金田起义始,谈何容易乃至斯。寒暑酷烈,山川险峨,千辛万苦成帝基。尔辈生逢太平日,举足便上天堂梯,夫死自有夫,妻死自有妻,无怨无恶无悲叹,妖魔扫帚尽享天福,自有天父天兄为提携。”[15]736太平天国通过“讲道理”对民众进行思想教育,将抒情和说理结合起来,无形之中培育了民众对于意识形态的情感认同,并使之具有高度理性色彩。

四、加强行为强化,是太平天国巩固意识形态心理认同的方式

一般来说,“强化”是指增强个体某种反应(行为)重复可能性的力量或程序,当实施行为主体得到条件刺激,对主体态度的形成具有强化作用。斯金纳的操作条件反射论认为“强化”是一种人为操纵,是指伴随于行为之后以有助于该行为重复出现而进行的奖罚过程。太平天国在意识形态的传播上十分注重实践对思想观念的强化作用,用宗教式的行为仪式、惩戒式的行为约束强化民众对于意识形态的信念,进一步巩固了民众的意识形态心理认同。

(一)利用宗教式的行为仪式来强化刺激。太平天国有十分严密且具体的仪式规定。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记》写到太平天国朝晚敬拜上帝事,众人跪地默念奏章之后,“默念‘小子某某跪在地下,仰求天父皇上帝老亲爷大开天恩’等,末句则高呼‘杀尽妖魔’而起,然后吃饭,朝内军中皆然。”[15]686《癸甲金陵新乐府》载:“不焚香,不燃烛,一盏油灯影摇绿。茶三碗,饭三盂,谁意罗列腥与蔬。朝朝暮暮尽如此,七日礼拜尤勤劬,错立赞美声伊吾,赞毕焚表升天衢。同时长跪同默祷,同时蹶起同狂呼(说杀尽妖魔四字),每饭不忘妖魔除。”[15]786此外,“凡内外诸官及民,每礼拜日听讲圣书虔诚祭奠,礼拜颂赞天父上主皇上帝焉。每七七四十九礼拜日,师帅、旅帅、卒长更番至其所统属两司马礼拜堂讲圣书,教化民,兼察其遵条命与违条命及勤惰。如第一七七四十九礼拜日,师帅至某两司马礼拜堂,第二七七四十九礼拜日,师帅又别至某两司马礼拜堂,以次第轮,周而复始。旅帅、卒长亦然。”[13]326每一固定时期施行固定的礼仪,其实也是一种间接的意识形态传播方式。法国学者让-皮埃尔·韦尔南在《神话与政治之间》中指出,古希腊的政治文化中“从个人、家庭到整个城邦的日常实践都存在的‘仪式’”,“通过这种象征的中介,在精神上以神圣性将人们团结起来。”[16]阿尔都塞则认为意识形态机器包括“一个小教堂里的弥撒、一次葬礼、体育俱乐部的一场小比赛、一个校庆日、一次政党集会等等。”[17]太平天国这种宗教式的行为仪式是政教兼施的,目的在于教育人民,巩固太平军的信念,激发太平军的斗志,强化其对于意识形态的认同。陈徽言《武昌纪事》载:“贼最愚顽可笑者,或临阵,或患病,举凡一切事,皆对天祈祷,口喃喃求天父默佑,所谋遂意。祝毕,赴汤蹈火,在所不顾。”[18]吟唎则记录下了一名太平军军官对英国海军军官所说的一段话:“我们所用的唯一妖法,就是祈祷上帝。我们在广西占领永安时,曾面临严重的危险,……弹药耗尽,粮食断绝,但是天父下降指示我们突围的方法。我们就把妻子儿女们编入队伍中部,不但打开了一条出口,而且击溃了敌人。”[6]114祈祷等宗教式仪式确实给太平军带来了精神上的能量。

(二)利用惩戒式的行为约束来强化刺激。洪秀全把摩西“十诫”改为“十款天条”,成了太平军初期的军律。“十款天条”规定:“崇拜皇上帝;不好拜邪神;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孝顺父母;不好杀人害人;不好奸邪淫乱;不好偷窃抢劫;不好讲谎话;不好起贪心。”后又不断扩充发展为更为完备的《行营规矩》《定营规条十要》《行军总要》等等。太平天国要求将士们“恪遵天命”,“遵命令尽忠报国者则为忠,由卑升至高,世其官”,否则“由高贬至卑,黜为农”;百姓“遵条命及力农者则为贤为良,或举或赏”,否则“为恶为顽,或诛或罚。”以描写太平天国百姓生存道德观念为主的《癸甲金陵新乐府》中,即有《禁薙发》《禁烟酒》《禁偷窃》《禁妖书》等诗。其中,至为严厉的是别男行女行的规定。即使是夫妻,违犯这条规定私自接触,“一经查出,立即严拿斩道示众,决无宽赦”。根据阿尔都塞的理论,每一种国家机器,无论是强制的,还是意识形态的,都是既用暴力手段也用意识形态方式来发挥其功能作用的。恩格斯发现中世纪一切带着宗教色彩的起义以及近代任何无产阶级运动初期都具有禁欲主义的特征,并认为“这种严格的禁欲主义风纪,这种摈弃一切人生享乐的要求,一方面是要面对着统治阶级树立起斯巴达式的严格平等原则,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必经的阶段。如果不经过这个阶段,社会最低层是决不能发动起来的。”[4]420太平天国严格的惩戒措施,通过树立起斯巴达式的权威,强化了民众对于意识形态的敬畏之心,增强了对于低层群众的发动效果。

五、小结

太平天国从人的认知结构、心理需要、情感体验、行为强化四个心理因素入手,建立了意识形态心理认同机制,使其政治体系获得了社会成员源于内心的认同、支持与服从,为其政权的合法性奠定了基础。其中,太平天国意识形态顺应小农阶层的认知结构,是其形成心理认同的基础;顺应底层民众的需要,是其增强心理认同的动力;善于调动民众的情感体验,是其深化心理认同的关键;加强行为强化的运用,是其巩固心理认同的方式。同时,太平天国到了后期,民心不附,政权日衰,战斗力日退,也与太平天国意识形态本身的缺陷密切相关。其天命观的失效、人人平等图景沦为空幻,导致意识形态的正确性受到怀疑,精神大厦的倒塌使太平军的信仰发生了危机,“禁令则徒立科条,军务则全凭文告,气脉不通,已成麻痹不仁之象”[12]172,最终导致了太平天国的覆没。亚里士多德认为:“一种政体如果要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必须使全邦各部分(各阶级)的人民都能参加而怀抱着让它存在和延续的意愿。”[19]当意识形态不再令人信服,其政权走向衰败也就成为历史必然。

[参 考 文 献]

[1]E.R.沃尔夫.乡民社会[M].张恭启,译.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83:136.

[2]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太平天国文书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79.

[3]马克斯·韦伯.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61.

[4]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5]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239.

[6]吟唎.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M].王雄周,译.北京:中华书局,1961.

[7]尚书[M].周秉钧,注译.长沙:岳麓书社,2001.

[8]刘向.说苑校证[M].向宗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99.

[9]罗尔纲.太平天国史事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224.

[10]毛泽东.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M]//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36-139.

[11]中共中央马克思列宁恩格斯斯大林作译局.马克思恩格斯论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144.

[12]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三)[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3]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一)[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4]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M].香港:简氏猛进书屋,1958:1865.

[15]中国史学会.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四)[G].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6]金立江.神话、理性与政治——评《神话与政治之间》[J].博览群书,2009(6).

[17]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256.

[18]罗尔纲.太平天国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1:711.

[19]亚里士多德.政治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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