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枕
1
席五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正好是深夜兩点半。
他听到声音也没睁眼,轻轻地翻了个身。来人走得不快,在他面前停住步子,像是俯下身来仔细端详他。
席五不怕人看,因为他从小长得就好看。此时,来人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的嘴角上,用力向上提起,而后那人笑出了声,嘀咕一句:“没看出来,还有酒窝呢。”
席五还是没动弹,那人总算是走开了。席五听到浴室里响起水流声,许久,湿乎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席五怀抱里挤进来一个人,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实在忍无可忍,睁开眼说:“把头发擦干再上床。”
“你醒了?”哆来咪笑起来,“我还以为席老板打定主意一觉睡到天亮呢。”
席五没出声,她就伸着手臂揽住他的脖子说:“这么久不见,不想人家吗?”
“不想。你打扰到我睡觉了。”
“我懂,你爱我在心口难开。席老板,你的嘴要是和你的身体一样诚实就好喽。”
“胡言乱语。”席五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半晌道,“把手拿开。”
“哎呀,人家手凉,借人家暖一暖嘛。”
哆来咪是个小坏蛋,席五这样的冰山老男人斗不过她。她把手塞进他怀中时,他浑身都僵硬了。她眉开眼笑,一会儿亲他的嘴角,一会儿对着他的耳洞吹气。
席五拿她无可奈何,翻身把她压下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媚眼如丝道,“我来回味一下不行呀。”
这人没脸没皮,席五把她甩下床,她一个漂亮的翻身后在地上站稳,娇嗔说:“干吗啦,凶神恶煞的。”
她还是不死心,看席五再次闭上眼睛又摸了过去,她手脚并用缠在席五身上。
“哆女士,”席五说,“你今晚一定不让我睡觉吗?”
只有席五会一本正经叫她哆女士,她欺负席五是个君子,越发放肆地往他身上贴,感觉到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无可奈何。
这人实在是太逗了,哆来咪正想不逗他好好睡一觉,可他不知怎么一扯,她就被拉到了他的身上。
“既然不睡,那就通宵吧。”
“啊?”
哆来咪还没懂他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吃干抹净了。她嘴欠,这样了还要调戏席五:“席老板刚刚还说不要呢,男人真是口是心非。”
席五微微一笑,就这么凝视着她。他眼珠子颜色淡,像是两颗莹润美丽的玻璃球,她伸手想去摸,可他忽然将她整个人搂在怀中。
他额头上也出了汗,两个人汗津津贴在一起,哆来咪要求饶,却听到席五淡淡地说:“说了通宵,就要到天亮。”
天边泛起鸭蛋青,太阳压在地平线上跃跃欲试,哆来咪去浴室洗好澡,刚要翻窗出去,就觉得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倒。床上席五躺得优雅,双手交叠在身上,像是白雪公主。她啧了一声,暗暗想,这个人,真是个衣冠禽兽呀。
2
哆来咪长了一张妖艳贱货的脸,不必上妆也艳光四射,看起来就像个小妖女。
她忙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人,闲起来就每天来席五的店里报到。席五开了一家酒吧,常客都知道,席老板人长得好,标志俊俏的一张亚洲人面孔,头发是乌黑的,衬得一张脸格外雪白。
哆来咪第一次见他时就在心里低咒了一句,这么好看的男人,站在吧台里,面色冷淡地垂着头调酒,简直把“蓝颜祸水”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她脸皮厚,过了没多久和席五缠在一起,可这男人不同寻常,夜里热情似火,白天再见照样不给哆来咪好脸色。
席五的酒吧每天晚上十点才开门,他余光看到哆来咪不知道从哪里溜了进来。她从人群里凑了过来,席五没搭理她,她跳上高脚凳转了一圈,背靠在吧台上,却又低下头倒着看席五:“席老板,江湖救急,请我喝杯酒吧。”
席五扫了她一眼,看到她眉眼弯弯,笑得甜蜜至极。他到底去给她倒了一杯端过来,在五光十色的灯光里,看上去就像是杀人于无形的烈酒。
哆来咪酒量好,毫不在乎地大口往下吞,却猛地捂住嘴,半晌呛咳着问:“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煮的中药。”
哆来咪被苦得眯起眼来:“我要喝酒,你怎么欺骗消费者呀?”
“哆女士,”席五说,“你的生理期要到了,想要不生理痛,还不好好调理?”
闻言,哆来咪从凳子上跳下去,就这么轻飘飘地跃了过来,一把揽住了席五的腰身。
“席老板,”她甜甜蜜蜜地说,“想不到你居然连我的生理期都记得,这么关心我呀?”
可席五无动于衷地说:“你上次来生理期,弄脏了我的床单。那是我新买的埃及棉,很舒服,颜色我也喜欢。”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完,可是分明是嫌弃哆来咪把他心爱的东西弄脏了。哆来咪在记忆里费力地找出这件事儿,可她天生没有害羞这种情绪,掐了席五的腰身一把。
席五的神色毫无变化,可哆来咪感觉到他的肌肉收缩了一下,这男人怕痒,又是个面瘫。哆来咪踮着脚在他耳朵边说:“太无情了吧,席老板,不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席五将她甩开,她背脊撞在酒柜上。酒吧中有客人看过来,哆来咪像个人来疯,她先矫揉造作地“哎哟”一声,这才倚了过去说:“席老板,你弄痛人家了。”
她调情技术一流,席五还要甩开她,可她这次先一闪身,贴在了他的胸口。
“放开。”
“我不——”她拖长腔调,娇滴滴地说,“你亲我一口,我就不给你捣乱了。”
“哆来咪……”
他的面色沉下去,可哆来咪胆子大,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个人动静太大,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席五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却被哆来咪揽住脖子,一头撞了上来。
她的唇在他的唇边堪堪擦过,柔软又香甜,而后她笑眯眯地跳出吧台,似乎只在转眼间就到了后门边。
“席老板。”她一手握住门把,一边回过头来撒娇说,“你这个坏男人,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
而后,她闪身进了后门。席五抬头看向前门走进酒吧的一群人,他没做声,想起刚刚哆来咪的唇和那个不像话的吻,却也只是将玻璃杯一个一个地放回了柜中。
3
哆来咪一个多月都没来酒吧。
营业时间过了,酒吧里只剩下席五一个人。他抬头看去,门还是关着,总爱从那里蹦蹦跳跳钻进来的哆来咪却仍旧没有出现。
他迟疑了片刻,这才走过去打算将门锁上。夜色沉沉,连路灯都不大明亮,打斜里撞过来一个人,席五下意识地避开,那人一头栽在地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说:“席五,你也太没良心了吧!”
借着门前的霓虹灯,席五看到哆来咪正跪坐在地上,愤愤不平地看着他。她不知道打哪来的,浑身都是土,衣服破破烂烂,简直像是在逃难。见他看自己,哆来咪抬起手说:“拉我一把,我实在没劲儿了。”
席五没动,哆来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自认倒霉,刚要自己爬起来,就感觉掌心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哆来咪被他拉起来,踉跄两步跌入他怀中。这次她真的不是故意占他的便宜。哆来咪干的工作不太安全,别人都管他们叫作杀手。上次她从酒吧跑掉就是因为有仇人追来,她不想牵连到席五——
或者换句话说,她不想让席五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
她腰上中了一枪,猛地撞进席五的怀中,疼得龇牙咧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席老板到底还是舍不得我呀。”
“我只是怕你死在我这儿。”
他说着,手沿着她的曲线向下,这样的动作若是别人做来,哆来咪一定要把咸猪手砍断,可是被他轻薄,哆来咪心甘情愿,他的手没有在别处停留,直奔向她的腰肢。哆来咪察觉不对要逃,他的手更快,沿着她破了的衣服探进去,目标明确地触碰到了她的伤口上。
哆啦咪疼得一哆嗦,想要岔开话题道:“耍流氓吗?”
可席五没上她的当,哆来咪有些心虚,听到他淡淡道:“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她说,“路上看到有人打架,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光荣负伤了。”
“胡说。”他打断她,将她打横抱起向里面走去,“你这是枪伤。”
哆来咪没想到他摸一摸就知道是枪伤,惆怅地闭了嘴,觉得席老板实在厉害,若是哪一天被别人横刀夺爱,她要伤心得死去。
席五将她放在床上,便转身离去。哆来咪明明失血过多,却还在高高兴兴地盘算要怎么占席老板的便宜。过了一会儿席五去而复返,单手扯开了她的衬衣,哆来咪又说:“救命呀,非礼啦……”
席五手上不停,把医药箱打开,棉球蘸着酒精稳准狠地落在伤口上。哆来咪那句没说完的话就堵在嗓子眼儿里,席五似乎很满意她总算闭了嘴,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下说:“你想得美。”
“是我想得美。”哆来咪半晌才吸着气说,“席老板,你大人有大量,别折腾我了。”
“子弹呢?”
“我弄出来了。”哆来咪说完,看席五脸色不好连忙补充,“我把刀消过毒才取子弹的。”
她说话时语调这样轻松,可席五想象得到,她是怎么用烧得滚烫的刀尖划开皮肉,将那一颗子弹取了出来,又是怎样若无其事地来到他面前,同他继续插科打诨。
“哆女士,”良久,席五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不要怎么样他没说,可哆来咪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看席五弯着腰替她包扎好后,蹬鼻子上脸地说:“抱抱我吧。”
席五没动,她就伸出双臂,像是个讨糖吃的小孩任性地说:“抱着我,不然我就不睡觉。”
她说完自己“扑哧”一声笑出来。席五在心底无声叹口气,到底还是抱住她,她用力往他怀中钻去,要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才小声地说:“今天我差点儿回来不来了……可我一想到,我不来了,你说不准又会有红颜知己了,心里就难受得要命,一口气跑来,你猜怎么着儿……”
“怎么?”
“我刚要推门,你就出来了,席老板,你說这是不是命中注定?”
席五不信命,也不相信有什么命中注定。他沉默不语,听到哆来咪又说:“拍一拍我吧,哄我睡觉。”
他到底还是轻轻地拍着她,她闭上眼睛,睫毛颤得像是折了翅的蝴蝶,月亮从百折窗外透进来,一格一格地走到了他们面前。她似乎睡着了,席五想要放下她,可看到她把他衣角抓得紧紧的手,犹豫一下,就这样抱着她一同入睡。
4
哆来咪受了伤,就像是有了免死金牌,赖在席五这里不肯走。
她一向擅长蹬鼻子上脸的技术,哪怕席五的脸色臭得要命,她也能在床上摆出个曼妙的姿势说:“别这么无情嘛,我身负重伤,你如果把我赶出去,我只能横尸街头了。”
“别瞎说。”
他立刻斥责她,哆来咪哀求说:“席老板,你就把我留下吧。”
席五站在门口看着她,哆来咪又换了个姿势,听到席五说:“我这里不留闲人。”
“我怎么是闲人呢!”她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你看,开业时我能帮你擦桌子端酒,关门后我又能帮你暖被窝。席老板,我特别能干!”
“哆女士。”可席五依旧铁石心肠,“我看了看你的伤口,没什么大碍了,你可以选择去医院治疗,也可以选择住到酒店去。”
总之他的选择里没有让哆来咪留下这一项。哆来咪有时觉得他也许有些喜欢自己,不然怎么每次深夜相拥都那样热情,可大多时候她都明白,席五实在是个非常理智无情的人。
她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沾着血,早就被席五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只好裹着他的衬衣离开。外面下着雨,她冻得发抖,走到门口还转过头来看他。席五不为所动,她到底泄了气,磨磨蹭蹭推开门,忽然问:“席老板,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她又笑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女人能得到你的心呢?”
门被关上,挂着的那串风铃响了响,席五看到哆来咪在店外的窗边坐下,大大的玻璃橱窗里摆着许多小小的配饰,干花褪了颜色垂在那里,她把头靠在窗上,像是正在晒太阳。
可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她没有打伞,衬衣被雨打湿了,显出半透明的颜色,席五不想去看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缩在屋檐下,偶尔把目光投进来,像是被赶出家门的狗,正委屈地等着主人把她放进去。
席五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橱窗前。哆来咪看到了,就把脸贴过来,用力地挤在玻璃上。席五看着她把自己的脸挤得扁扁的,忍不住笑起来。她除了蹬鼻子上脸,还擅长装腔作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把自己冻得苍白的一张脸展示给他看。
良久,席五到底还是转身,打着伞走了出去,她还在那里,抬着头看着他,委屈巴巴地说:“席老板,好冷呀。”
“冷怎么不走呢?”
“因为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这样冷。”
“进来吧。”
可她一动不动,苦着脸说:“腿蹲麻啦,拉我一把嘛。”
昨晚她这样说,却被他戳了伤口,这一次哆来咪小心翼翼,席五拉她的手却温柔起来,他替她打着伞,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落在了雨中。
他的掌心相比夜晚更加温暖,一路蔓延到了肌肤上,哆来咪想要笑,却又忍住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偷偷看着席五。他皱着眉,大概是不习惯同别人离得这么近,可他们两个本来就是不同的,太多个夜晚的肌肤相亲,彼此之间有过太多次密不可分的时刻……
“席老板。”她带着甜蜜同伶仃的期盼,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他思忖一会儿,才回答她说:“很麻烦。”
“怎么麻烦?”
哆来咪耐心地等,良久听到他说:“你总让我措手不及。”
她闻言笑了出来,想忍忍不住,索性靠在他懷里弯着腰大声笑起来。席五还皱着眉,可是没有将她甩开,她满心欢喜,恨不能跳起来把这难以言说的快乐公之于众。
“席老板,其实……”
她想要说点儿什么,可下一刻,席五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上,雨幕震开波浪,酒吧外的玻璃整扇破碎,将雨滴声搅得纷乱。哆来咪摔在地上时头磕了一下,头晕眼花,半晌才慢慢抬起来,空气里满满都是硝烟的味道,席五挡在她身上,落了一身的碎玻璃。
“怎么了……”哆来咪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是炸弹吗?”
可是席五没有回答她,她费力地将他推开,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来,掌心里一片鲜红。
“席老板?”她大声地叫,可是听起来像是蚊子在哼哼,“你说句话啊!”
远处停着的车被震得报警器一直在响,哆来咪站起来时差点儿摔倒,她回头看去,席五的酒吧被炸得一片狼藉。这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安装在了这里。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疼痛令她清醒起来,席五被她拽在肩上,他连昏迷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着的。哆来咪笑了一下,想要故作轻松,可说出的话,还是带着哭腔。
“席五,”她说,“你千万别出事儿呀。”
5
席五醒来时看到哆来咪正倚在窗边。
月亮挂在窗外的枝头上,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其中一缕飘在面颊上,席五慢慢伸出手,想要替她将那缕头发撩开,可她猛地睁开眼,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说:“你终于醒了!”
“我昏迷了多久?”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泫然欲泣地说,“你干吗要替我挡啊?席五,你出事儿的话,我该怎么办?!”
她像是真的伤心了,眼底的泪光挡都挡不住。席五浑身都是僵硬的,像是刚刚起死回生,看着她哭一时竟然在想,她真的很麻烦……
女人真麻烦,明明是他救了她,她就不能不要哭得他心里慌张吗?
“哆……”他想叫哆女士,犹豫一下,还是换了称呼,“哆来咪,别哭了,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的肋骨都被震断了一根!”她语速飞快地说,“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在你店里安了炸弹,若是被我找到,一定挫骨扬灰,我的男人也敢动,不想混了吧!”
“哆来咪……”
他皱眉打断她,她一边擦泪一边凶神恶煞地说:“干吗!”
“我是你的男人吗?”
她打了磕巴,心里一阵懊恼,怎么就说顺了口,她对他的心思是尽人皆知,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从未有过。他是一罐蜜糖,害得她想偷回去好好珍藏,可是小老鼠怎么敢垂涎天鹅?
所以她沉默下去,头低得很低,难得有了楚楚可怜的味道。
“怎么不说话?”
“席老板……”她哭丧着脸说,“你会不会笑我?”
“笑你什么?”
“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席五不说话,他一沉默她就发慌,一眨不眨看着他,等着他下判决。可他多么坏,这样紧要的关头偏偏不开口,只是张开了双臂,她还搞不清楚状况,他等了又等,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只好开口指点她说:“不会。”
哆来咪听了,瞪大了眼睛,眼里担忧的泪都被蒸发了,这一次换上了喜极而泣的,她一头扎进他的怀抱里,撞得他断了的肋骨隐隐作痛,可她在发抖,是怕得要命才会这样。席五的心早就被她搅得乱成一团,轻轻地亲吻她那一头乌云似的长发。
她小声地啜泣着,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说:“我真的怕,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你闭着眼睛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真的被你吓哭了。”
“很丑吗?”
她愕然,旋即笑了起来:“瞎说,你就像是睡美人,只是我怕你一睡不起,听不到我对你的告白。”
“不会。”他声音低沉,震得人心猿意马,“我还没有同你告白,怎么舍得一睡不起?”
有什么事儿比自己喜欢的人,同样喜欢自己还要好的?
哆来咪一时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一时又傻傻地笑,若是让道上的人看到,一定要跌破眼镜。名震江湖的狐狸精哆来咪还有这样纯情的一面,被男人三言两语就哄得乱了分寸。可她这一辈子实在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候了。
她抬起头,噘着嘴。席五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
“亲我啊。”她说,“女孩子闭上眼,就是要你亲她呀。”
“哆来咪……”他叹气,“你怎么这样会得寸进尺?”
“因为我喜欢你呀,所以这样不知羞耻。席老板,你如果不要我,我真的要羞愤地去死了。”
他听得拍了她一下,说:“别乱说话。”
她乖乖地吐了吐舌头,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席五,我对你是一颗真心,你珍惜我就快乐,你不珍惜,我也愿意继续守着你。”
她说的都是真话,往日也说过,插科打诨,让人分不清真假,可这一刻,她的眼睛亮得像是星星。席五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这里不是医院,我们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这里是……你父亲的别墅。”她说着,看他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连忙晃着他的手说,“别的地方我不敢带你去,怕再遇到危险。席五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你父亲派来保护你的。”
哆来咪以为这件事儿一定不能善了,却听到席五最终叹了口气说:“我早就猜到了。”
6
哆来咪第一次见到席五是在那家酒吧。
那天她出门没看黄历,被仇家跟在后面,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这种事儿她见得多了,于是若无其事地进了酒吧,倚在吧台上一边点酒,一边用余光瞟后面。
那群人水平不到位,一进门就杀气四溢,哆来咪在心里骂了一句,刚要转身过去,免得连累别人,就听到吧台后有人问:“是找你的吗?”
她一回头,就撞上一张令人心跳加速的脸,她忍了又忍,总算把一句脏话憋了回去,在好看的人面前说脏话都像是玷污,让她这个粗人也忍不住柔情似水地回答说:“是呀。”
“我看你们不像是一路人。”
“他们那么丑,怎么会和我一路?”哆来咪说完,臭毛病又犯了,一定要加一句,“我瞧我们俩才像一路的。”
她说完,就看席五皱了皱眉,说:“是纠缠你的?”
哆来咪点了点头,就见他从吧台后走了出来,连忙拦住他问:“你这是做什么?”
“同他们讲道理。”
哆来咪无言以对,和一群杀人的人讲道理,是生怕自己命不够硬吗?可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就这么放开了手,席五便走上前去,同领头的人谈了起来。领头的人身高近两米,肌肉虬结像只白毛大猩猩,席五却是标准的亚洲人体格,修长漂亮,和领头的一比,就像是仙鹤遇到了座山雕。
哆来咪的手已經悄悄放在了腰间的枪上,就等领头的人动手然后英雄救美,可谁知道那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先怂的竟然是“座山雕”,话都没说就领着小弟转头走了。哆来咪看得目瞪口呆,以为“座山雕”是怜香惜玉,席五走回来,犹豫了一下问她:“你要是想走可以趁现在,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了。”
“不不不……”哆来咪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们吓走的?”
“大概是因为……”他漫不经心回答,“我长得太丑。”
如果他长得丑,这世上一定没有好看的人。哆来咪对他起了好奇心,死缠烂打之下才晓得他叫作席五,是这间酒吧的主人。这样一看,他实在十全十美,不但长得好,还是个个体户,非常适合结婚。
哆来咪隔三岔五地来骚扰,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座山雕”,她趁人不备把“座山雕”拖到了巷子里问:“上次你带了一群人,不是要修理我吗,怎么转头跑了?”
“那个酒吧老板……”座山雕委委屈屈地说,“是席先生的儿子,多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碰他啊!”
席先生是谁,道上的人都晓得,他冷血无情,手段十分毒辣,有一个独子,却和他关系不算太好。曾经有他的竞争对手想要绑架席公子,被席先生带人抄了全家,从此再没人敢去碰一碰这位席小公子了。
哆来咪放开“座山雕”,“座山雕”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哆来咪有些为难,席先生的儿子啊,她要是跟他在一起,会不会被席先生砍死?
还好她不必发愁太久,因为席先生派人找上了门,条件明确地表示,希望她能够贴身保护席五,至于她怎么调戏席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哆来咪奉旨追席五,贴身保护得夜里也不放过。这次的定时炸弹,简直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她生怕席五出一点儿事儿,忙不迭地将他送来席先生这里,等他脱离了危险才想起来:坏了,席五和他父亲,关系似乎很差。
她小声问他:“你怎么猜到的?”
“我第一次见你,你被人追杀,我找人查了你,发现你在道上的名声……”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似乎不是很好。”
哆来咪一时冷汗直流,她不喜欢打打杀杀,一般采取坑蒙拐骗的手段,所以总是被人骂。她生怕席五对自己产生什么不好的印象,可怜兮兮地说:“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决定金盆洗手了。”
席五叹了口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说:“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心疼你要这样过日子。”
他的话像是在她的心头开了一枪,将所有的寒冰利刃都震得灰飞烟灭,她就是生存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那个世界是冷酷无情的,所有人都活得朝不保夕,她明明已经习以为常了,可他说,心疼她。
她差点儿就哭了,用力地忍了回去,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像是从没有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过去哪怕他们离得再近,心也是远的。
哆来咪将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一面慢慢数着他的心跳,一面轻声说:“我不叫哆来咪,这是我的艺名……”
“那你的真名呢?”
“我不知道。”她像是满不在乎地说,“我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没人费心给我们起名字,阿猫阿狗地乱叫,我不喜欢,所以给自己起了好多名字。可我还是很羡慕别人,羡慕他们有自己的名字。”
她说到这里,怅然若失:“席老板,不然你给我起一个吧。”
她装作洒脱,可是明明害怕被拒绝。这个傻姑娘是真的傻,他轻轻地亲吻她,轻声说:“那我一定要慎重,等以后好不好,我给你起一个最好听的名字,让别人都羡慕你。”
“有什么名字会让别人都羡慕啊。”她哈哈笑起来,却又心满意足地说,“那我就等着你,给我一个让所有人都羡慕的名字了。”
7
哆来咪悄悄地起身,从席五怀中离开。
药里有助眠的效果,他睡得很香,手揽着她,像是揽着一件心爱的宝物。她忍不住就想笑,可是笑容刚挂在唇边,就又垂了下去。今晚沒有月亮,她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小心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摸索他的眉眼。
他长得真好看啊,她在心中想,就像是童话里的白马王子。
她小时候在孤儿院,吃不饱饭,饿得睡不着,夜里咬着指头看窗外,做梦都想要一个人来救她出去。可后来才明白,没有人会救她,人只有靠自己。
她慢慢向外走去,走廊上的灯也是暗的,她轻车熟路地推开一扇门,束手站定说:“席先生。”
席先生坐在书桌后,他是个很优雅和善的老人,朝着她微微笑了笑,问:“小五睡着了?”
“是。”
“你做得很好。”席先生说,“小五这个孩子心肠软,他晓得自己这个毛病,所以总装得冷冰冰,可我晓得,他啊,一旦喜欢上谁,就会死心塌地。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我看不过去,倒不如你这样的乖孩子让我放心。”
名震江湖的席先生这样说了,哆来咪勉强做了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席先生又问她:“如果我要你同小五结婚,你会愿意吗?”
哆来咪吞吞吐吐地说:“只要您许诺我的钱给得到位,我什么不能做呢?毕竟,我只是混口饭吃,能高攀席公子已经是意料之外了,若是还敢对席公子有什么奢求,岂不是太不要脸了?”
她骂自己骂得顺口,其实额头上已经满是汗。她不敢说自己喜欢席五,因为席先生对席五的保护欲几近病态,所有胆敢接近席五的人都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管席先生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她留下,她都不能露一点儿马脚。
她必须咬死了自己不喜欢席五,她不怕死,她只是会害怕,不能继续留在席五身边。
她听到席先生笑了一下,在桌上的电话上摁了一下。哆来咪心头狂跳,听着开了免提的电话那头响起电流声,半晌,有人回答说:“我都听到了。”
是席五的声音!
哆来咪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席先生对着席五越发慈祥,温柔地说:“小五,我早就告诉你,女人都爱骗人,只有爸爸永远不会骗你。”
不是这样的!哆来咪想说话,可身后一把枪已经抵在了头上,席先生的保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那边席五看不到这一切,他只是回答说:“因为母亲欺骗了您,所以您就将她囚禁在身边,做了三十多年的怨侣,直到她死,你都不肯原谅她。可是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总将我护在羽翼下面了,我选择一个我喜欢的人,她就算不喜欢我,我也心甘情愿。”
他说完这句话,哆来咪恍惚才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她无声地哭了,哭得满脸都是眼泪,她的席五……原来喜欢她这样多,不亚于自己对他的喜欢。
席先生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但他的语调仍是轻松的:“这女人只是为了钱也就罢了。可小五,她为了向你邀功,在你的酒吧里安装了定时炸弹。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这女人却毫不留情地毁掉了,你真的还要同她在一起吗?”
“不,我……”
哆来咪脱口而出的话被保镖狠狠地捂在了口中,其实真话还是假话重要吗?席先生想要颠倒黑白,也只需要一句话罢了。哆来咪用力地挣扎着,可是席五的沉默像是巨大的雪花,用力地落了下来。
席五,她想,不要相信他啊,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
保镖看她挣扎得厉害,在她颈后用力地捏了一下,她在陷入昏迷前,听到电话里席五的声音,带着沙沙的电流声,低沉地说:“父亲,你要我像你一样,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人,你说只有无情才能更好地继承你的家业。可是我这一辈子都做不到。”
8
席五站在码头上,海风吹来,卷着浪用力地拍打在礁石上。席五回过头,看到保镖抱着哆来咪走了过来。
她被打昏了,保镖下手不重,所以她像是睡熟了,眉头皱着,陷入一个艰难的梦中。他伸出手想要接过她,可保镖说:“先生嘱咐了,要将她立刻送走,决不能让您和她再继续下去。”
“我知道。”席五没有收回手,用指尖轻轻地揉着哆来咪的眉心,她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他望着她露出微笑,嘴里的话却万分冰冷,“从小就是这样,我喜欢的小猫小狗都被他送走了,送不走的就当着我的面杀掉。他想要培养一个冷血的继承人,却没有想过我究竟愿不愿意。“怎么会有父亲,为了儿子能够回到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在儿子的身边安装定时炸弹,现在还要嫁祸给别人?”他说着,目光虚浮地看着远方,“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先生是为了您好。”
“为我好?”他笑出声,“为我好,就把我心爱的人送走。我最后悔的事儿,就是没有继续装作不喜欢她……”
“您伪装得并不成功。当您毫不犹豫将她护在身下时,先生就明白,她不能留了。”
“如果她不在了,我会和她一起死。”席五说,“所以不要骗我,把她好好送走。我会听父亲的话,不再接近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她能活下去。”
保镖没有再说话,海风还在吹,远方的太阳终于跃过了地平线。席五望着哆来咪,她的脸沐浴在初升的日光里,温暖而甜蜜。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从外面走进来,也许是下了雨,她肩头湿了一点儿,可她笑得风情万种,走过来对他说:“这天气真是冷死人了,小哥哥,你不冷吗?”
记忆又跳到很久之前,他的母亲终于在父亲长久的囚禁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他紧紧地抱着母亲,听到母亲说:“小五……不要听你父亲瞎说……爱不是罪过……我的孩子,如果你遇到一个人,看到她心里又是慌张又是快乐,那你一定是爱上她了……”
他对哆来咪,永远是这样,他夜里装作睡着了,却等着她偷偷走来,他的心里又是慌张又是快乐。他不敢让父亲发现,因为结局永远是失去。
你要等我,他在心中想,我还欠你一个名字,等我有能力保护你时,我会亲自接你回来。
保镖抱着哆来咪上了游艇,席五不知道她会被送去哪里,他望着她,直到看不到了还在看。码头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海鸥追着船尾飞走,他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脸,掩住那一双因为伤心而流下泪水的眼睛。
他心爱的人啊,他想,你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