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婧
NO.1
一九三一年,东北。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窗外的路灯渐次亮起,昏黄的灯光透过绉纱窗帘映进来,混着天花板上的白色灯影,形成一种极淡极淡的水色。
萧若虹踩在厚厚的织花羊毛地毯上,抱着肩,神色有些恼,因为明煜江专注地看着报纸,气定神闲,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明煜江。”终是忍受不住这冷寂,萧若虹撕开了这仿似停驻的沉默。
红木雕花大桌背后的男人样子极其冷漠,目光深邃如同星光下的大海,偶尔波光一闪,那光亦是清冷的。
明煜江放下了报纸:“回去吧,你就是一直不走也没用。”
萧若虹有些急了:“你能救我出来,自然也救得了他们。”她参加了几个朋友组织的一场演讲活动,中途遭到日本人的镇压,混乱之中他们被日本宪兵抓了起来。
明煜江摇一摇头,语气有些莫测:“你放出来以后该不会还没回过家吧?”
外面有些许细微的声响,萧若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窗外,不知何时居然下雨了。不一会儿,雨就噼噼啪啪地大起来,打在树木的枝叶间簌簌有声,一丝凉意侵入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煜江也不瞒她:“为了换你出来,你爹把萧家的药厂送给了藤田将军。”
“凭什么?!”
“你说凭什么,如今东三省已经是日本人的了,你参与非法集会,没有被当场击毙,已经是命大。”
“非法集会?真是可笑,我们在自己的国家宣讲保家卫国哪里非法了?”
“我不与你争辩,你是写文章的,我说不过你。不过,你还是离你那个姓宋的朋友远一点儿,他的背景可不简单,我不想你惹祸上身。”
“你这是在关心我?”萧若虹软下声音,“昱江,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不信你会做日本人的走狗?”
“苦衷?你如果也试过被几十条枪围着谈生意,被人用枪抵着脑门签合同,还被逼着亲手杀掉不肯服软的手下,你才有资格和我说苦衷。”明煜江似听到什么笑话般,笑容讥讽,“我从前也像你这般天真,认为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可那些和皇军作对的人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坐到如今的位置,既能保我全家平安,又能延续我明家的富贵,难道我的选择是错的?我没你有气节,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你若继续一意孤行,你所谓的名族大义,爱国情怀,只会害得你萧家家破人亡。”
他起身走到窗前关上窗户,豆大的雨点落在玻璃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水花。他轻叹一声,道:“天色晚了,我差人送你回去吧。”
萧若虹心里乱到了极点,思绪纷繁,她看向窗户,男人的脸模模糊糊地映在浮满水雾的玻璃窗上:“明煜江,我真是看错你了。”
明煜江的神色有些意外,又仿佛早已预知终有一天她会这样轻视他,然而眸中的流光一闪,他的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转过身看她:“如此也好,免得你对我不死心,你这种激进的民主分子,我是万万不敢和你在一起的。”停了一下,他的語气陡然变得有些凶狠,“对了,你还记得程小蝶吗?当年若不是你仗着好出身,霸占着我的婚姻,我早就同小蝶结婚了。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始终是她。你,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罢了。我从前同你说过的话,就当是我骗你的吧。”
书房的灯火依旧通明,明煜江立在窗前,紧紧地盯着雨夜里那一道瘦削的背影,与他预想的一样,她拒绝了他派的车子,一个人,像无根的浮萍一般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那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懵懂少女,如今的萧若虹出落得愈发水灵,然而那一双清澈的眼里却满是疲倦。她刚才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过几步的地方,看向他的眼神恍惚的仿似再看一个陌生人。
他突然忘了,上一次见她是在什么时候?
即使见过又如何,她未必会搭理他,自从得知他为日本人做事,她便不再与他往来,某次在街上遇见,她也是远远地看他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有一瞬间想追过去找她,然而下一秒,他就冷静下来,他们已经选择了不同的路,勉强在一起,结局未必是好的。
那一夜,他睡得不踏实,恍恍惚惚间还做了梦。
梦里的萧若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他带她去骑马,在奔驰的马背上,她忽然回头同他说话。粉嫩的嘴唇不偏不倚地擦过他的唇,柔软的唇,甜美的仿似花瓣,然后霞色的红晕潮水一般慢慢从她纤细的颈子上一点儿一点儿漫上来。
那样明媚的时光,也仅仅留存在记忆里。
NO.2
失魂落魄地回到萧公馆,萧刘氏撑了伞到门口接她,见萧若虹浑身上下被淋透了,又是心疼又是嗔怪:“赶紧回去给你爹认个错,说你以后再也不敢了。”
萧若虹不语,沉默地跟着萧刘氏一路走到楼上去,二楼的书房果然亮着灯,想来萧重年已经等了她多时。一走到书房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她顿了顿,才敲门进去:“爹,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萧重年当真是气到了,抡起手边的拐杖作势就要去打。萧若虹一动不动,任由拐杖重重地落到她肩上。萧重年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恼怒,负气般地将拐杖一扔:“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女儿不该让父亲母亲担心。”萧若虹跪在地上,“但女儿没有错,国难当头,女儿不甘做个亡国奴。”
萧重年膝下六子,唯有萧若虹一个女儿,自小就金贵得很,如今见她如此,心里也似火烧一般地疼:“可你一个女孩子,又能做得了什么?”
“爹爹这话看轻了女儿,男子能做的事,女儿都能做。”萧若虹挺直脊背。
“我真后悔送你去国外读书。”萧重年拄着拐杖站起身,仿佛又老了许多,“囡囡,我已经把大半个萧家搭进去了,可不能再把女儿搭进去。就当是爹爹求你,我们离开这儿吧,别再和那些革命党联系了。”
萧若虹还想再说些什么,迎上老父一双泪眼,恍若被雷击,她被捕入狱不过三天光景,萧重年却像老了十多岁,一头花白的头发居然已经全白,愈显沧桑和老态,她喉头哽咽,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心底百转千回,却也明白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国,又何来的家。
是夜,萧若虹做了梦,恍惚是在一个极大的宴会厅,四面流光溢彩,灯光闪烁,她穿着西式的白色婚纱站在中间,却看不到一个人。
忽然看见有人走过来,身形高大,她很是熟悉,急急地快步奔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却只觉得手掌下一片冷冰冰。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自己抓住的哪里是男人的衣袖,分明是一支黑洞洞的枪管。再抬头,只见那人虽是明煜江的模样,神色却极为凶狠陌生。
萧若虹吓得连连后退,然后一下子从梦里清醒过来,四下环顾,窗外的雨竟然还没有停,“噼噼啪啪”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些刺耳。
她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明萧两家是世交,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家人就为她和明煜江定立了婚约。小的时候,她并不懂得什么是夫妻,听见旁人同她開玩笑说她是明家的小媳妇,她也只是乐呵呵地笑。
然后继续跟在明煜江的屁股后面一声一声地唤他“昱江果果”。她那时候正在换牙,牙齿漏风,“哥哥”二字叫出来总是像“果果”。明煜江已是个挺拔的少年,每每如此,就很是无奈地搜她口袋里的糖,她自然不依,然后又被明煜江追得满院子跑。
她十二岁的时候,明煜江要与她退婚,明家二老坚决反对,明煜江就约了程小蝶私奔,然而那一夜,明煜江在火车站等了一整夜,都没有等到程小蝶。后来,明煜江才知道,程小蝶收了明家一笔钱,只身离开了东北。
那年夏天,明煜江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萧若虹隐约明白了什么,既心酸又庆幸。她在花园里摘了大把的鲜花,理干净叶子,扎了丝带,小心翼翼地捧着花去看望他。他陷在书房的沙发里,窗帘半掩着,有白亮的光透进来,照在满屋的红木家具上,将那些细致镂空的雕花映照得一清二楚。
她居然有些畏惧这冷冽的安静,于是自顾自地说起来,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她终是跟着沉默下来,然后安静地将那一大把鲜花插进花瓶里。花瓶是漂亮的景泰蓝,繁复的花纹配着艳丽的花,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并不好看。就像她和明煜江,青梅竹马又如何,其实并不般配。
NO.3
空袭来的时候,萧若虹正从教会医院出来,没走出一条街,头顶就响起长长的防空警报,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飞鸟,啸声尖锐而仓皇。然后几声巨响,整条街的路面剧烈地震动了好几下,就像一艘在海上漂浮的小船,摇摇晃晃的,再也站不住人。
萧若虹被人流带着往防空洞跑,她跌跌撞撞,就连一只鞋什么时候跑丢了都不知道。她在防空洞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这才发现赤着的那只脚磨破了,刚要简单地处理一下,忽觉身子剧烈地一颤,伴着几声沉闷的爆破声和从头顶簌簌落下来的泥沙碎石,整个人就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防空洞居然被炸塌了。
萧若虹从前听老人说,人在死前会将过往的事情细细地回忆一遍,不惊不喜,仿佛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她那时候深信不疑,还暗自设想,自己在白发苍苍的暮年,回想起这些往事应该已经能够表现得云淡风轻了吧。然而这一刻,她发现自己错了,那些宠辱不惊,那些气定神闲,不是因为人之将死,而是因为时间——漫长到足以忘却一切细枝末节,漫长到足以重新爱上一个人,漫长到足以明白彼此不过是过客。
下意识地,她的手指慢慢摸到颈间,那里戴着一条红绳,红绳的一端挂着枚碧色的小印章,小小的一枚,握在掌心里一片温热。这是去法兰西留学前夕,明煜江送她的,是上好的老坑玉,成色极好,透着盈盈的光,一笔一划的两个篆字,正是她的闺名:若虹。
萧若虹握着印章,迷迷糊糊地睡去,旋即又惊醒过来,背上有涔涔的冷汗,漆黑的四周陆续还有砖石掉落下来,她的胳膊受了伤,一动就疼,于是不动了,蜷缩在那里,终是疲倦地闭上了眼……
沉闷的轰隆声,像是在头顶炸开的闷雷,又像是有一千头牛从皮肤上奔驰而过,迷蒙中,似乎听见有人在焦急地唤她:“囡囡,囡囡……”
是明煜江……
她又惊又喜,试图抓住明煜江的手,然而一动,左臂处便传来刺骨的疼意。她忽然忍不住哭起来,就像是小时候,她受了委屈,原本还能忍住,可明煜江一出现,她便克制不住地哭起来。
“囡囡不怕,我在这儿。”明煜江顾不得危险,跳下刚命人挖开的废墟,从那破碎的石板底下一把将萧若虹的手握住。纵使嘴硬地一再申明与她再无相干,但他还是不放心地一直派人暗中保护她。
萧若虹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却还是哭着叫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似乎攥了什么东西在掌心里。他轻轻地扳开她的手指,然后望见一抹碧绿,竟然是他从前送她的印章,在这危难关头,她所牵挂的,居然还是他。
思绪翻滚如同巨浪,明煜江凝望着怀里已经昏迷的人儿,只觉得一阵窒息般的痛楚传来,就像是有一把小刀,生生地从他胸口那一处柔软剜出一块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光线明灭,好似有巨大的乌云笼罩着,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回去的路……
指间的香烟已经燃了大半,稍稍一动,烟灰便落得满地都是。明煜江靠在走廊尽头的一面墙壁上,沉默地凝视着窗外。窗外正对着医院的小花园,天色已经漆黑如同泼墨,唯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下静静地亮着。偶尔有护士从花园经过,却也安安静静地,时光在这瞬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他想起有一年,他们一起去上海,在灯火辉煌的外滩陆家嘴,她不小心扭了脚,走不动路,他说回去,她却不愿,吵着要看黄浦江。他便背着她走,她紧紧地搂着他的颈子,头顶上是璀璨的星空,一闪一闪的,像是过年时放的焰火,在深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花。
他一步一步沿着江边走着,她忽然在他耳后落下一吻。
他蓦地一怔,惊得差点儿失手将她摔下去,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痴痴地望着前路,滚滚的一弯江水,向着那夜色深处奔流而去。
她羞怯地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然后低声问他:“昱江,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
他怔住,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卑微又虔诚地问他。在他的印象里,她永远都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萧家六小姐,然而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小姑娘,捧着一颗真心,只望他能收下。
他恍惚了,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卑微而虔诚地爱过,可惜一颗真心错付,程小蝶最终为了钱离开了他。其实程小蝶刚离开的那两年,他是恨萧若虹的,恨她不过是有个好出身,便霸道地占据了他的婚姻。然而他又渐渐恨不起来,她是那样的执着,陪着他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压抑而沉默的傍晚;她又是那样的单纯,想着法儿地每日逗他开心——他记得那一瓶又一瓶静静绽放的鲜花,那样绚烂热闹的花朵,一如她的一颗稚子之心,绚丽夺目。
最后,在微凉的江风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清楚楚,认认真真:“好。”
那是他这辈子,最紧张却又最欢喜的一瞬间。
不是没有爱过人,从前同程小蝶在一起时,意气奋发,恨不能把全世界都献给她,可结果呢……但他是第一次这样被人爱着,爱得小心翼翼,爱得诚惶诚恐,爱得仿佛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大夫终于从手术室里出来,他快步迎上去。大夫自然是认得他的,见他一脸着急,赶紧回报说:“明先生,我已经为病人接了骨,其他地方都是些软组织挫伤,休养些日子就无大碍了。”
他这才放松下来,整个人疲倦得有些眩晕。他掐灭烟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不要让她知道——是我送她来的。”
如果注定是殊途,那又何必再有牵连。
他已经暗示了萧重年,要萧家尽快离开东北。
NO.4
明煜江再次见到萧若虹是在两个月后,他很意外,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她穿了件织锦孔雀蓝盘扣旗袍,胸口的位置别致地掏了一个水滴状的镂空,隐隐露出里面的一小块皮肤,乌黑的长发烫着新潮的元宝头,别着一挂宝石发夹,整个人画了很魅的妆,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萧若虹似乎没有看见他,在舞池里同一个日本军官跳着舞,她身姿曼妙,在水晶灯光的照射下,整個人明艳不可方物。
他有些疑惑,明明上次她死里逃生后,萧重年就变卖了产业,举家迁至上海。离开那日,他悄悄去送行,隔着二三十米远的距离,远远地看着。萧若虹那日穿了件天蓝色的风衣,头上戴着同色的贝雷帽,拎着行李箱,在一众行色匆匆的旅人中,显得格外出众。她似乎在找人,不停地回头张望,好几次,他都疑心她看见了自己,但是很快,她的目光就转到了别的地方。
有一瞬间,他想要走近她,想要用力地抱住她——他根本不知道,这一辈子,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可他终究无力上前,毕竟,离开东北,对她而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这一刻,萧若虹竟然回来了,并且出现在一个她根本进不来的地方——陆军俱乐部。
一曲舞罢,萧若虹与那军官分开,然后隐没在了四散的人群中。
明煜江稍觉异样,四下搜寻一番,果然已经没有萧若虹的身影。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转头找寻刚才与她一起跳舞的军官,果然是秘书部的人,这个发现令他格外烦躁……
萧若虹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遇见明煜江,随身的小坤包里藏着一个微型照相机,里面有她刚刚偷拍的机密文件的照片。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就贴上了冰冷的房门,是上好的实木雕花门,虽有了年头,但保护得还是极好,除了油漆有些暗淡了,那些花纹还是完好的。这陆军俱乐部从前原本是商会的议事大楼,年少的时候,她曾同萧重年来过这里几次,那时候明煜江已经进入明氏洋行工作,经常代表明家出席例会,在一众老气横秋的叔伯中,明煜江耀眼得就像一轮太阳。
明煜江晲了一眼萧若虹随身拎着的小坤包,又抬头瞧了一眼她背后的房门,才道:“这是小野先生的房间,你刚从他的房间出来,是不是应该同我解释一下?”他安慰自己,自己不过是刚好路过而已,绝对不是特意来找她,然而余光落在她的面上,又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难道她不清楚这其中的厉害?
萧若虹目光迟疑,不是没有演练过被人发现之后的处理办法,但这个人是明煜江,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做到用枪指着他。所以那把别在大腿上的玲珑小手枪,她只是摸了一下,手指就如触电一般地立即移开了。
“我的耳环滚到这个房间里,所以我进去找了找。”
“别编谎话了,这是小野太郎的房间,他是上面特派的专员,带了机密文件过来。他这会儿不在房间,房门定是上了锁,请问,你又是如何进去找耳环的?”明煜江低叹一声,“我刚才看见了,你和秘书部的一个军官跳了舞,想来你是那时候从他身上偷走了备用钥匙。”
“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不用瞒我,我知道你的身份。”明煜江微微垂眸,那日从防空洞里将她救出来,意外地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张本市的军事布防图。他从前只当她是个耍笔杆子的爱国文人,却不想,她居然是个潜伏在东北的地下革命党。
萧若虹静默片刻,刚要开口说话,就听见有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显然明煜江也听见了,他低低地骂了一声“该死”,忽然一把抓过萧若虹的胳膊,然后顺势将她拽到几步之外的一处阴影里。他看着她,目光灼灼,似有无奈,而她微微仰着脸,光洁的小脸在昏暗的灯影里散发着淡淡的幽光。
他轻叹一声,然后低头吻上去,大概,这真的是他的劫难吧,努力地想要远离这个危险的女人,却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靠近这个与他相爱过的女人。
萧若虹下意识地想要逃,双手却被他紧紧地束缚着。
唇齿厮磨间,她听见他的喃喃细语:“仅此一次,下一次我决不会帮你。”——这是第几次,他对自己说是“最后一次”了?
萧若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悄悄睁眼看他,他微闭着眼睛,吻得很认真,走廊的光线有些暗,晦暗的光线里,他的脸庞只余一道朦胧的线条。但即使看不清楚,她也记得他的模样,是那样令她着迷。
她被他吻得有些眩晕,然后迷迷糊糊地想起几年前,那是一个下雨的傍晚,他开车去学校接她,恰好遇上她与同学在排练节目。
他们演的是话剧,选的是莎士比亚经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原本一直在台下静静地看着,待到那饰演罗密欧的男同学要与她饰演的茱莉亚吻别时,他忽然在台下重重地咳了一声。那声咳嗽太过刻意,瞬间打乱了气氛,但同学们都瞧了出来,纷纷取笑她说,她的男朋友是吃醋了。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我同学都这么说呢。”
他并不言语,只是突然停下车子,然后扳过她的脸,温柔而炽烈地吻上去。
之后的很久很久,她都记得那一晚,月光明媚如同流水,而他们,是那夜色里最温柔的一泓涟漪。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隐约有嬉笑声,似乎那几人向这边看了一眼,但估摸着是认出了明煜江,所以那脚步只是顿了一下,便识趣地走开了。
如今的明煜江,已经不只是一个商人,据报纸上的新闻说,日本人即将把清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溥仪接来东三省,准备在这儿建立一个满洲国,而明煜江则是未来满洲国财务部部长的最有竞争力的人选。细数这两年,明煜江立下的功劳不少,光是那条连通南北的铁路,就已经让日本人无比满意。
明煜江终于松开了她,却在松手的同时从她手中抢过了她的小坤包:“里面的东西我没收了,就当是你谢我。”
“怎么,怕我挡了你升官发财的路?”
明煜江不搭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毛微微蹙起:“我送你离开这儿。”停一下,他又说,“答应我,明天就离开东北。”
萧若虹却是淡淡一笑:“明煜江,要么,你现在就把我交出去;要么,你就当作今晚没有见过我。”
“你就这么想死?”
“从我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我就没怕过死!”萧若虹莞尔,脊背挺得笔直,“即便是死,我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NO.5
环境优雅的樱花会馆内,一位和服舞姬端着酒菜,踩着木屐,慢步从门外走进厢房。舞姬在小野太郎身侧跪坐下,一面为他斟酒,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双目微合,十分投入地听着音乐。而一旁的榻榻米上,靜静地躺着一个公文包。今夜,小野太郎将在这里接见几位军官。
指甲微抖,有少量的迷药落入酒杯中,萧若虹笑着将酒送到小野太郎的口边,男人嬉笑着,却不急着喝酒,反而伸手一拉,将舞姬抱入怀中。
小野太郎嘿嘿笑着,说了一句日文。
萧若虹一怔,面色稍稍一沉。
然而就这瞬间,小野太郎就瞧出了端倪,他握着她手的胳膊猛地一用力,将她一把按在了榻榻米上。他上身欺上来,另一只手大力地一把箍住萧若虹的下巴。他细细地盯着萧若虹,然后用中文问:“你是谁?”
萧若虹轻声软语道:“我是会馆的舞姬。”
“是吗?”小野太郎笑意愈发深邃,他挥手示意两位乐师退下,嘴唇贴着萧若虹的脸缓缓移动,温热的呼吸慢慢喷在她的耳后,双手也不规矩地开始在她的身上游移:“别装了,樱花会馆的舞姬全是日本人。呵呵,一直不知道女革命党的滋味如何,今天总算是有机会尝一尝了?唔,你的皮肤可真滑啊……”
忽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了小野太郎的后背上,小野太郎警惕地一怔,迅速判断出这东西应该是一把手枪。
小野太郎问:“谁?”说着,他的手已经敏捷地去摸自己别在腰间防身的小手枪。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声急促的枪响——小野太郎死了。
明煜江不敢耽误时间,一脚踹开小野太郎,将萧若虹拉起来:“该死的,你怎么就不能听我话!这种事居然让你来做,真是……气死我了!”
“明煜江?”萧若虹狼狈地起身,抬起头,迎上明煜江因为愤怒而通红的双眼,“你怎么会来?”
据她得到的消息,今夜小野太郎的聚会并没有邀请明煜江。
“我是代替藤田将军过来的。该死,你快点儿走,枪声肯定惊动了外面的人!”明煜江止不住地心惊,如果今天藤田将军不是恰好有事难以脱身,如果今天不是他恰好提前到了樱花会馆,那她……他看着她,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又有种难以言喻的辛酸,他多么想光明正大地保护她,保护她在意的家人,保护她的世界一片安好。可这动荡的时势,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远远推开,他可真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外边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想来是刚才的枪响惊动了守在樱花会馆外的日本宪兵,明煜江不再言语,一把拉起萧若虹的手,两人一起从二楼的窗口跳了出去。他时常出入这里,知道穿过会馆,后面有一条小路。
他隐约有些后悔,上次在陆军俱乐部不该抢走萧若虹的照相机,若是她上次就得手了,这次也许就不用来犯险了。
樱花会馆附近一片混乱,尖叫声、枪声不绝于耳,埋伏在此的革命党也出来接应萧若虹,而日军那边,因为死了首领,日本宪兵虽然人多势众,却如同一盘散沙。
明煜江拉着萧若虹,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就在他们即将逃离樱花会馆的时候,却有人朝着这边开了一枪。明煜江侧过头,瞥见那举枪的身影,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于是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萧若虹。
“唔。”压抑的一声低呼,明煜江的后肩中了一枪,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在地。
萧若虹紧张无比,伸手抱住他前倾的身体:“你怎么样?”她忽然觉得恐慌,一颗心砰砰乱跳,探过手,试图按住那还在往外冒血的伤口。
微凉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明煜江握起她的手,声音似乎很平静:“我没事,还撑得住……囡囡,答应我,离开东北好不好?退出你的组织,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好不好?”
萧若虹几乎失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纠结这些事。快别说话了,追兵就要过来了。”
明煜江却苦笑了一下,道:“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听话,囡囡,离开东北,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他敛起眉,目光温和如同月光,“你说你,在法兰西待得好端端的,干吗要突然跑回来,国内时局这么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全面开战。”
萧若虹忽地落下泪来,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无惧生死的革命党,她只是一个软弱无助的小女孩:“因为我想嫁给你,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等自己长大已经等了很久了。”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些话,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怕我再不回来,你就娶别的女人了。”
“囡囡,你真傻,我怎么会娶别的女人。”明煜江满脸是汗,五官因为疼痛而拧在一起,可他依旧强自微笑着,“那就好好活着,等我娶你。”
“昱江,你跟我一起走好吗?我们一起离开东北。”
NO.6
日本宪兵一路追赶,两人最终逃到了松花江江畔。前无退路,后有追兵,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条汹涌的江水,如蟠龙般缠绕在苍茫的大地上。
萧若虹握紧明煜江的手,看着翻涌的江水,问他:“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明煜江嘴角微动,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一刻,江风拂乱了女子的头发,只露出一张尖尖的小脸,星辰般的眼眸,亮得有些惊人。他觉得有些累了,这几年紧绷着的那根弦在这柔软的眸色里慢慢放松下来。远处传来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他却依旧一脸淡然,然后伸手轻轻将萧若虹拥入怀中:“我爱你。”
萧若虹笑起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凝视,她心中凄楚,遗憾这一刻来得太晚,她盼了那样久,久到无数次绝望,又无数次鼓起勇气继续期盼下去,还好,她终是盼来了他,属于她的他,爱着她的他。
男人的吻,轻柔地落下来,落在她的唇上微微颤抖。
四野寂静,呼呼的风声中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枪声,明煜江遗憾无比地说:“但我不想死。”
他忽地抽出枪,抵在了萧若虹的太阳穴上:“我就说是你杀了小野,并且挟持了我,只要我抓了你回去,就能证明我是清白的,和你们这些乱党没有任何关系。我是藤田将军的心腹,他一定会保我。”
“你!”萧若虹恍若被雷击,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在演戏?
“我是爱你,但我更爱我自己,我们逃不掉了,难道你真的忍心要我陪你一起死?你死了倒是没牵挂,你的家人都已经离开东北,可我不一样。我妈还在这儿,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办?日本人不会放过叛徒的!”明煜江凄凄一笑,“变成今天这样,都怨你,你说你好好的,搞什么革命,老老实实地读书,毕业之后就乖乖地嫁给我难道不好吗?”
“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萧若虹忽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少年时的明煜江,一颗真心错付,感情抵不过利欲的诱惑。她浑身冰冷,愣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上一刻,他还说“我爱你”,这一刻,就已经要对她下杀手。她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爱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又或是,战争和利欲让这个男人改变了。
她忽然出手,一拳击中明煜江之前中枪的伤口,然后趁着他分神的瞬间,反手将他的胳膊往后一折,接着一把夺过他的手枪,将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你说得对,我挟持了你,依你如今的地位,我应该逃得出去。”
“滴答”一声,似乎有什么微凉的液体滴落风中,又消散在这无垠的荒野里。
感受着身后女子渐渐冷凝下来的呼吸,明煜江的嘴角不露声色地掠过一抹苦笑。
他爱她,所以他没办法看着她死。而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经历了刚才的事,萧若虹是不会在这种时候丢下他一个人逃的,她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与他共生死。
可是,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即便他们能够侥幸逃脱,可东北这么大,他们怎么逃得出去?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日本人的心腹,他是未来满洲国的高官,他知道那么多日本人的机密,试问,日本人怎么会让他跟着一个革命党活着离开东北呢?
天罗地网,迎接他们的,未必是希望。
一九三九年秋。
萧若虹抬起头来,手中握着的报纸轻飘飘地滑落在地,正午的阳光正好,斜斜地映照进房内,照亮了那张《满洲日日新闻》报纸上的头条标题——“满洲国财政副部长明煜江在火车站遇刺身亡”!
她浑身战栗,仿佛置身冰窖之中。
她以为她会很高兴,可当命运就这么轻易地将他从她的生命里剔除掉,她只觉得更疼了,是那样刺骨钻心的疼,疼得她五脏六腑都要移位。
他就这样离开了,永远地离开。
她不能接受,也难以接受,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呼吸,就会疼得无法自抑,也因为这巨大的疼痛,令她麻木不仁。于是她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是梦,终有一天她会从这噩梦中挣脫醒来,到那时,她就会确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明煜江还活着,还奴颜婢膝地做着日本人的一条狗,只等她亲自手刃他。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个说着“我爱你,但我不想死”的小人,最终还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