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2017-12-21 13:23郝振铧
东方剑 2017年10期
关键词:水煮鱼怀仁

◆ 郝振铧

破晓

◆ 郝振铧

1

罗浮山酥醪观,晌午的阳光透过微启的朱漆大门,照射在正殿青石板上。青巾扎髻,身披长袍的葛洪,须发银白,仙风道骨,正闭目打坐,身后是一丈高的轩辕黄帝和吕洞宾庄严宝像。从都虚观飞奔而来的小道士,及至门口已经是气喘如牛。他手扶门框,语不成声地说:“师父、师父,昨夜抬上山的疟疾病患,服下药汁,皆已经苏醒。”葛洪双目微睁,轻轻捋了捋下颌上的长须,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黄草纸,说道:“速将此医方抄录百份,分发给病人,广贴于闹市。”小道士欣然领命而去。此疫情来得无比迅猛,城中人十之有三暴毙。

葛洪以甲骨占卜,竟然得一本姓“葛”字,遂冥思苦想良久,豁然开朗。葛字拆解,即是草、日、匈,匈再细拆为勺、凶,联系在一起,就是把草摊放在日下晾晒,工艺上称为萎凋;然后放在勺里隔水蒸煮,工艺上称为蒸青;最后绞成汁,工艺上称为萃取,遂得此方,试用于昨夜求医病患,不想有此神效。“哈哈哈”,葛洪仰天大笑三声,一跃而起,对两尊塑像三叩九拜,然后行至案几处,翻开案上陈放的《肘后备急方》册页,提笔写下: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获悉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奖后,脑子里不由浮现出上面这一桥段。嘿嘿,不好意思,在下也姓葛,是葛洪第77代孙。葛洪天赋异禀,成就非凡,最为后人推崇的是炼丹制药、神机妙算。葛姓人似乎天生就带着这样的遗传基因,比如名气更响亮的诸葛亮,也是葛氏分支后裔;再比如我——葛惟一,一个当代非著名公安法医,闲暇时喜欢研究麻衣神相、四柱八卦,对诸葛测字神术颇有心得。仓颉造字,本就起源于占卜,每一字都是秘写的符号,可以预测未来之吉凶祸福、生老病死。宇宙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作为一项秘密课题攻关,我正试图大胆创新,小心求证,把我平生绝学进行成果转化,为疑难杀人案件提供更加精准的侦破思路,改变以往从人到案、从案到人的传统理念。我专门做刑事案件法医。工作逾十年,平均每周要解剖一到两具遗体,累计经手了上千具,其中女性占了三分之二,也由此可见女性在当今社会依然处于劣势地位。我没有恋尸癖,对女尸也没有特殊好感,但在她们身上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实在有趣。这些女人基本处于16岁至45岁之间,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龄段,与女性排卵活跃期高度吻合。如果死亡时间短,或者保存得当,她们的皮肤会富有弹性,机体鲜活,打开她们时有些内脏器官甚至还在工作。除了找到致死部位,推断出死亡原因、时间和致死凶器外,我对她们还会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从全身每一个可以运动的部位提取信息,这些部位都会因为经常运动留下动力定型和磨损、创伤痕迹。一切都结束后,我习惯冲个热水澡,喝上几口高度白酒,再点上一根烟,让她们在袅袅升腾的烟雾里复活。

“小姐贵姓?”问话总是从名字开始,当然她们也可以不回答,因为在我这个环节,遇到的有可能还是无名尸。“测个字吧,看我说的对不对?”女人多数是感性的,比男人更容易相信命运。于是,她们生前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卓越医科班同学微信群里,这些天都被毕业10年返校名单接龙刷屏,混得不错的都在大呼小叫。很惭愧,我只有潜水的份,因为我不是受人尊敬的医生、科主任或院长大人,而是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的公安法医。嗯,没错,就是在一部分人眼里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双手整天摆弄着死人零部件的那种恶心活儿。记得某次小范围同学聚会,某女同学竟然不讲情面,用揶揄的语气对我说:“你当年号称医科大第一才子,怎么去做了警察,还是不破案、专门和死人打交道的法医?好恐怖呀。”她的语气和略带夸张的表情,惹得同学们哂笑不已。这种语言暴力把我可怜的自尊心伤成了狗,很想有个洞钻进去。此后我识趣地和大家保持着距离,对这种聚会避之唯恐不及。

“惟一,同学会你参加吗?”作为活动的发起人,陆春瑜通过微信私聊小窗发来一段语音。陆春瑜就是上面提到的某女同学,是不是还要羞辱我一番?我故意拖延时间没回复,看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陆春瑜是我上医科大学时同班同学,重庆妹子,班里仅有的几名雌性之一。模样吧,怎么说呢?先天皮肤基底层黑色素母细胞数量不足,酪氨酸霉活性偏低;上眼睑未进化完全而形成复层,虹膜为亚洲人种少见的琥珀色,侧逆光看效果更明显;左右脸颊部由于颧大肌发生变异导致中间出现肌腱分叉,从而形成裂隙性凹陷,也就我们通常说的肤白貌美大眼睛双眼皮,笑起来还有俩酒窝。陆春瑜学业成绩、形象气质以及形体三围都是顶级标配,你色或者不色,她就坐在班级里,让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生们心猿意马,大献殷勤。由于面若《西游记》里的观音形象,喜欢板着面孔冷言冷语贬损男生,一票人都想泡又泡不到手,背后人送绰号“铁观音”。

“来吧,亲,你得尽地主之谊,再说我也特别想见到你。”她继续说,随后还抛出一个害羞表情。格老子,班级聚会我可以不去,美女殷勤邀请这诱惑力也太大啦,男人的胸怀像海洋,再说经过这么多年在公安法医界打拼、历练,大场面见得多啦,老子死人都不怕,和女同学见个面怕个锤子嘛!

2

毕业季的校园里,到处是抱头痛哭的情侣,这是在偿还偷欢留下的苦果。“看看吧,享受不该享受的,就要忍受不该忍受的。”陆春瑜近乎幸灾乐祸地说,“我们俩要不是做哥们,今天也是这样的下场。”“得到与失去存乎一念之间,许多人宁愿后悔也不愿留下遗憾。你嫌贫爱富,选了王公子当驸马,进了北京,就别拿这样的话刺激人啦。”我反唇相讥。

陆春瑜翻了翻白眼:“哼!当初还不是某人自己给我指的一条明路,现在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做啥子?”我说:“当时哪里晓得你是认真的?以为是算着玩呢。”我清楚这些都是借口,医科生的爱情,都是一针见血、刀刀剁肉、打断骨头连着筋,骇人得很,所以荷尔蒙再泛滥也只能自找出路,像我这种成色的屌丝哪里敢轻易招惹女神般的铁观音呢。

那是大三下半期某天,陆春瑜生日,加上林晓我们仨去外边宾馆开了一间情趣房,买了麻辣鸭头、夫妻肺片、水煮鱼以及酒水。喝到兴头上,大家开始讲第一次性经历。陆春瑜说她的第一次是在初中,给了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林晓说她高中时是语文课代表,第一次理所当然给了语文老师。两人说完,一起逼问我的第一次。我腼腆地说我晚熟,现在还是处男一枚。她俩不相信,逼着我老实交代。我只好说第一次给了咱们医科大停尸间的打更大爷。大家一通狂笑,都不晓得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林晓喝多了,歪倒在床上呼呼睡着了,高挺的胸脯一起一伏,裙子下还露出一大截白白的大腿。陆春瑜很坏地看着我,笑着说道:“涎水都滴到脚背上啦,要不要成全你俩?”我配合地擦了下嘴巴:“那还等什么?一起上吧。”哈哈一笑过后,我和陆春瑜反倒感觉不太自在起来。为了缓解一下尴尬气氛,陆春瑜说:“葛大师,你不是一向以半仙自居吗?现在帮我测一字吧。”我说:“好啊,测什么字?”她把我的手拉起来,用小手指在我掌心写了一个“住”字:“就这个字,你帮我看看以后生活安不安逸?”

“成住坏空,此是佛家四劫之住劫,是器世间(没有生命的世界)与众生世间安稳、持续期,用胡兰成的话来说,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先按照字面意思解释道。“有那么好命吗?”陆春瑜期许地问。

“‘住’加一撇是‘往’,或说是向往,或说是一往无前去追求,看你努力喽。”“要去北京有没有希望?”女生想得就是多呀,男生都浑浑噩噩傻玩傻学,都想着凭一把柳叶刀闯荡江湖,她们已经开始为稻粱谋啦。“会留下,住本意就安住,而且你将来事业兴旺,能为人主啊。”陆春瑜不晓得是喝多了还是激动起来,拉起我的手轻轻摇晃,问我是不是也能去北京,那样大家可以一起去奋斗。“太难了。”我说道,“我名里有‘惟一’两字,‘一’加在‘住’里,看着也是‘佳’字,佳偶天成,但‘惟’里还有一个‘佳’,正是物极必反,两个‘佳’反倒成了‘难’。还有这个‘住’字,你是用手指写在我手心里,这分明就是‘推’嘛。”

陆春瑜有些黯然神伤:“哪我怎么才能进得了北京?”“班里男生只有王怀仁是北京籍,看来你俩也是该有一段孽缘啊。”我晓得王怀仁一直追求陆春瑜,随便一说,也是看看两人接上头没有。陆春瑜没有否定,竟然红着脸问:“那你看看我和他到底合适不合适?”我瞬间石化,这个有点娘娘腔的老王,看来早已经入了陆春瑜的法眼,只待一个她能说服自己的理由了。

“心好痛啊!”我捂着心口说。陆春瑜的手伸进我的领口,温柔地抚摸着我左侧胸大肌:“你晓得,我父母都是北京下放知青,当年错过了回城机会,他们现在老了,最大的希望就是等我毕业后能进北京工作。你说,我俩到底合不合适?”她热切地想要一个肯定答案,而这个答案一定要来自于我,这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宿命的安排了。好吧,那就成全这对狗男女吧。

“嗯,太合适啦,你俩就是绝配,五百年回眸,换来今世因缘。”我带着忍痛割爱的表情说道。“怎么讲?”陆春瑜手心出汗,动作也急促起来,搓得我乳头生疼。我不得不抓着她的手腕,让她安静下来。“王、怀、仁三个字不就暗合了‘住’字吗?”我随便一说,她倒认真起来,刨根问底地追问道:“那怀怎么解释?仁呢?还少一点儿呢?”我晓得陆春瑜是处女座,人有洁癖,感情也一样,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不自圆其说,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怀、仁就是对你心无二意,少一点儿吗,谁也不是完人,他少了那一点儿也许结婚后你就会晓得啦。”

3

按照陆春瑜要求,我在同学聚会前一天入驻了某五星级宾馆,这样我们有一晚上时间,可以好好交流这几年的离愁别绪。吃过晚饭后,我叫来宾馆服务员,把房间、卫生间重新清扫了一遍,床单被单全部换上干净的。两个喝水玻璃杯被我擦得锃光瓦亮,通透似空无一物。对了,还有床头柜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超级快感避孕套、金枪不倒催情药,通通塞到抽屉里。

宾馆真是太坏啦,摆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干啥子?洗澡、刷牙、刮胡须,还换上了一条新内裤。呵呵,见当年的女神嘛,就得隆重些。我刚刚收拾停当,陆春瑜就迫不及待拍马赶到了。愈发肤白貌美的陆春瑜出现在我面前。一件葛布面料素色旗袍包裹着她修长的身体,凹凸有致的三围依然那么抢眼,咧嘴微笑之际,原本深深的酒窝有些下拉,好像盛不下当年那许多酒。时光已经把她身上的稚嫩和学生气打磨褪尽,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浸入骨子里的优雅风情,似一段精雕细刻的沉香木,安静地缓释出迷人的芬芳。

“哦,娘娘驾到,眼好晕!”我僵硬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沿用当年调侃的语气,以舒缓心律不齐和血压异常。这些年和女尸打交道多,对付这样鲜活的雌性,动不得、碰不得,当真是一丁点儿办法没有。陆春瑜用臀部倚上房间门,就在逼仄的门廊里,直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很用力的那种,明显感觉到一对饱满的乳房对我胸腔形成窒息般的挤压。

我呼吸出现窘迫症状,大脑严重缺氧,正准备再加把力气时,她却笑着松开了手臂。“真是个瓜娃子,还是警察嘞,好大年纪了还脸红。”她又对我开启了新一轮的语言暴力模式。

毕业后,陆春瑜和王怀仁结了婚,户口如愿以偿迁到了北京。王怀仁有个在药监局当高官的叔叔,在他安排下,王怀仁做起医疗器材生意,挣得盆满钵满。陆春瑜则开了一家很有规模的医疗美容院,专为贵妇名媛造脸。

“鸾凤和鸣,琴瑟和谐,看来你们过得不错喽?”我有些醋意,用一个诘问句打乱了陆春瑜晒幸福的节奏,“略过略过,结果呢?”果不其然,陆春瑜神情迅速黯淡下来。“男人有钱就变坏。王怀仁后来有了外遇,我俩又一直没有孩子,感情也就慢慢淡了。”她换上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平淡语气,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婚姻都是这样吧,三年不痒五年痒,五年不痒七年痒的,所以老子才不结婚哩。”我宽慰她道。这几年虽然情路不畅,但真心感觉到做个单身狗有时蛮安逸的,把精力纠缠在这些男女恩怨情仇上,想一想确实划不来。

“你当年不是说我和王怀仁是绝配吗,怎么会落到这样局面?”她开始发难。过得幸福时,她们说自己命好,过得不幸福时,第一个怨恨的就是媒人,这或许是皮条客的共同命运吧。

“看来我也是被他假象迷惑啦。”我说,“当初没看出来,这个‘怀’字,原来还有心怀不轨、离心离德之意,恕我眼拙。”陆春瑜气愤地继续追杀:“你不是还说过,‘少了那一点儿也许结婚后你就会晓得啦’,当时你就晓得真相,怎么早不告诉我?”

我心虚地说:“你都晓得了?”“唉!”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瞒我?让我嫁给他就是为了弥补你的过错?”那只是运动场上经常发生的意外。有次踢足球时,我不小心踢中王怀仁裆部,他貌似异常痛苦,诊断结果是击坏了他一颗睾丸。我被吓惨,不知如何去弥补自己的过失。好在王怀仁果真是心怀仁义,高风亮节,没有让我负担任何经济责任,只要求我永远保守秘密。当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恨不得给跪了,以至于后来拍了胸脯,答应帮他和陆春瑜穿针引线。

“可是你也被骗了。”陆春瑜说,“王怀仁在新婚之夜,把事情全都跟我说了,他天生就一颗睾丸。”我羞愧难当,不晓得说什么好,头几乎低到大腿之间了。

“你们男人啊,怎么那么卑鄙呢?”陆春瑜点着我有些过早秃顶的脑袋骂道。她显然不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见我这副落败相,调整了语气:“好了,事情都这样子了,怪你也没有用,要怪也怪我当时鬼迷心窍。”我长出了一口气,双手作揖,赶紧给她戴上一顶高帽子:“做人真要向你学习,‘吾日三省吾身’,社会才能和谐共生。”我们又聊起其他一些同学情况,话题变得散淡。

4

“杀人案件破案率高不高?”陆春瑜思维天马行空,问题也机灵古怪,她居然晓得破案率这个公安专业术语,看来也是备过课了。“基本是百分之百,凡本人经手的案件,一律完破。”

她好像被搔到痒痒肉,咯咯笑着说:“你的龙门阵摆到南天门上了唆,我要杀了人,你肯定破不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我打断她的玩笑话。

说真心话,尽管天天和杀人案件打交道,但我极其忌讳开这种玩笑。这些年的法医生涯,让我对杀人、尸体这些词形成了条件反射,一瞬间就会在脑子里浮现工作状态时的场景:冰冷的解剖室,一把柳叶刀在尸体上行走,我全神贯注地翻看着一个个脏器,鼻子两翼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微汗珠,油光发亮,不用擦拭,也不会滴落,像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杀人案件破案率为啥子那么高?”可以看出她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因果关系明显嘛。”我用最简短的句子来回答,不想再给她拓展这方面话题的空间。她果然放弃了对破案率问题的探究,转而关心起因果关系来。

“你们警察也相信因果?”她问道。

“当然,世间事莫过于因果,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说完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想就此结束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样难得的静谧休闲时光,陆春瑜的熟女气息促进了我多巴胺加速分泌,是不是该聊点风花雪月的事?再弥补一下年少时的遗憾?我的思绪亢奋起来,不觉又想到塞到抽屉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性用品,心跳加速,鼻翼两侧开始出现细密的汗珠。

陆春瑜默不作声,端着我递给她的玻璃杯看了看,然后用小手指甲一点点剔除杯沿上的茶垢。这个女人简直爱干净到了极点。我正担心她会不会喝,没想到她剔了一会儿,还是一抿嘴把茶水都喝了。我坏笑着问:“有感觉吗?我下了药。”

陆春瑜撩起眼睫毛,瞄了我一眼:“你要是有那个胆子就好喽。”原以为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可以从容应付一切突发事件,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我苦心建立起来的自信心还是不堪一击,只有讪讪一笑,聊以解嘲。我是严谨的医科男,对学业、工作、生活都一丝不苟。但我得承认,在陆春瑜面前我喜欢故弄玄虚,偶尔也吹吹牛皮,比如刚刚说到杀人案件破案率问题上。

吹牛这事,是展现雄性魅力的方式之一,像动物界的孔雀、黑猩猩,在异性面前,或争取交配权时,喜欢展示自己华丽的羽毛,或者把胸脯擂得“咚咚”作响。“命案必破”“有困难找警察”这样的标语口号,就是我们在抖擞羽毛、拍打胸脯,以此来刷存在感。口号这东西都经过无数次重复,就具备了强大的蛊惑性和心理暗示作用。

“听说3年前发生过一起‘温泉双尸案’,不晓得破了没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春瑜这一问简直就是奔着打脸来的。“哦,尚在侦破之中。”我不免汗颜,这起案件正是我的滑铁卢。四青山是川东著名温泉风景区,每逢周末自驾游客蜂拥而至,有喜欢冒险的游客,可以直接徒步走几公里山路,到达野麻坑喀斯特地貌带。以前这里是天体温泉区,分布着大小百余个温泉,像人脸上的麻子坑一样,水中含有很多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尤其对美白皮肤和治疗皮肤病有神奇疗效。世代居住在附近的男女老幼都是赤身裸体在这里泡澡,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风俗习惯。那时候这一带还经常有野猴出没,它们树上树下玩累了,也爱跳到温泉里泡上一会儿,有时把人脱下的衣服、随身物品偷走,让赤身裸体泡温泉的人尴尬不已。由于四青山旅游开发力度加大,旅游管理部门把天体温泉浴当作噱头大肆宣传,吸引了许多猎奇男女前来冒险体验,把这个原本古朴神秘的世界弄得情色泛滥,后来迫于社会舆论压力修建起了温泉家庭宾馆。

一男一女两具无名裸尸就是在其中一家温泉宾馆发现的。两具充气娃娃一样的尸体,漂浮在45℃的泉水里,面部呈现出无法辨认的巨人观;死因初步查明是溺水而亡。如果就这些情况,定位男女殉情也未尝不可,对具备行为能力的人来说,他们有选择死亡方式的自由。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女尸左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高档女表,日期定格在3月14日,时间是15点9分26秒,这大概是两人死亡时的精确时间。此案一直悬置,调查档案都已经被尘封起来,或许只有我这个法医还偶尔记忆起那两具纠缠的尸身。

5

“我急着见你,还是想让你帮我测个字。”陆春瑜把我打击得体无完肤后,鸣金收兵,说出了此行目的。

“你还那么相信我?”

她用了一个排比句以打消我的顾虑:“世上总有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无法释怀的困惑和无法解答的问题。唯物也好,唯心也好,神秘力量也好,都是用来答疑解惑、愉悦身心和抚慰灵魂的。”

“说得好。”我附和道,“就像我们破杀人案也是如此,必须用尽各种霹雳手段,只为觅得真凶,还死者一个公道。”

“可惜我悟性太差,原来这些年你做的都是超度亡灵的善事,让逝者安息,让生者苟活。”陆春瑜说得够真诚,我也权当是她为当年讽刺我的话道歉了。

静默几秒钟后,一脸虔诚的陆春瑜伸出食指,在茶杯里沾了沾水,然后在茶盘上写了个“梦”字。

“就这个字吧,简体的,求大师指点迷津。”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我。目光交接之间,我从她安静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

我开始闭目静默,把梦字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前额叶上,而后庖丁解牛一般分拆成十、八、木、夕四字作为干,加上四柱六爻八卦内容和书写所用的手指、茶水、茶盘等偶然因素涉及的种种信息作为支,大开脑洞,像玩魔方一样把这些内容重新排列、组合成无数个数字、汉字、符号,困、杀、魔、歹、怨、死、薨……这些带着极强负能量的字符,不断冲击着我的百会穴,感觉冷风嗖嗖,鼻翼两侧开始不断冒出汗珠,竟然一时收敛不住,一滴滴流到嘴角,而后滴落在脖颈上,如万千蚂蚁爬行。

陆春瑜肯定感觉到了我的辛苦,用一根手指轻轻地为我揩着汗。她的气息立刻透过手指径直钻进我硕大的鼻孔里,让我瞬间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情况不太好吧?”陆春瑜忍不住问道。

“死生皆是梦,恩怨困当中,心魔杀不尽,歹念又横生。”我随口吟了四句谶语,“嗯,的确是大凶之兆。”

她并没有显得太过紧张,愣了一会儿神后又问道:“有什么破解之法?”我沉思片刻,也用食指沾了茶水,在她写的梦字下面添了一笔。

“梵?”她不解地问。“是的。”我说,“静修梵行,《妙法莲花经》中有开示,或者可以帮女施主度过劫难。”

她笑了,是释然地笑,又带着点俏皮:“好,葛大师辛苦啦,谢仪随后奉上。”我从自己制造的情境中醒转过来,感觉说得如此刻薄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安慰道:“测得好你姑且信;测得不好,你就当耳旁风吧。”

清理“温泉双尸”案死者头颅时,我用了最原始的手段——蒸煮法,这是法医进修时一位前辈秘授给我的绝世古法:用两个大号电饭锅,将头颅分别放在里边同时进行加热、蒸煮,以此去除残留的腐肉和高温灭菌。水开了,一股奇异香气随着蒸汽弥散开来,锅里还发出轻微的汩汩声,就像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我闭上眼睛,屏息凝神,用力翕动鼻翼和调动外耳廓神经,把鼻黏膜和耳膜展开到极限,以此来捕捉一些稍纵即逝的信息和灵感。令我不安的是,这对男女竟然让我感觉到某种熟悉。

“想什么呢?”陆春瑜见我有些愣神,有些不满地问。“胡思乱想,嘿嘿。”我掩饰道。

陆春瑜周身发出的不和谐磁场,不时干扰着我萌动的春心,思维很容易跑偏。“怎么想到解梦这个字?”我岔开话题反问道。陆春瑜是绝顶聪明的女生,思维缜密,做事方圆有度,不会随意找我测个字那么简单。

“你还记得林晓吗?三年前我和她断了联系,不晓得为什么最近总是梦到她?”

“当然记得。”我说,“你都梦到什么了?”“每次都梦到她坐在我床边,背着身低着头和我说话,说以前咱们在学校时的一些事。我问她去了哪里,电话是多少,她就是不肯说,到后来要说时我就醒过来了。同样的梦做了好多次。”她带着痛苦的表情,边摇头边叹了一口气,“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没去看看心理医生?”

“看什么心理医生,你不就是嘛?”

“梦是窥视人内心的一面隐秘之镜,是另一种虚幻却真实的人生体验。《周公解梦》中把梦分为正、噩、思、寝、喜、惧六种,你这种大概是从思而来,就像我经常梦到你一样。”我不想把话题扯得太沉重,用了调侃的口吻说道,“那你岂不是天天做噩梦?”陆春瑜果然笑了,脸蛋开始微微泛红。“难得你这么看得起老同学,我免费给你看看手相吧。”说着我拉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起来。那手背细腻光滑,柔弱无骨,而掌面金星丘处低陷,掌纹紊乱,掌心湿漉漉的,透出一股股凉气。这只手让我似乎看到陆春瑜这些年来的人生跌宕起伏,她曾经蓬勃旺盛的欲望之火已经消失殆尽,尤其是头脑线上的一个岛纹,那么突兀而清晰,这显示出她长久以来遭受着神经衰弱的困扰……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陆春瑜或许意识到我的动作带着暧昧狎昵意味,有些慌乱地把手抽出来,顺势打了我一下:“还那么没正形,就会借看手相之名摸人家女生手。”

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叫摸骨,是看相的最高境界,你是不是怕我摸出什么来?”

6

林晓和陆春瑜是闺蜜,在学校时形影不离,她的事,陆春瑜自然最清楚不过。“林晓上大四时交了一个校外男友,哦,就是离我们学校不太远的那家卖水煮鱼的小老板。他俩一直偷偷交往,这事你还不知道吧?”陆春瑜故作神秘地说。

“怎么可能,林晓不是说过在老家早就和一个富家子定亲了吗?”这剧情也太狗血啦,惊得我下巴差点掉下来。林晓家在瓷都市,家境一般,她那做小生意的父母为攀附富贵,在她还上高中的时候就和当地一富豪定了亲家。

“是的,咱们刚一毕业,还没等拿到毕业证书,林晓的父母就来学校强行把她接回家,并很快嫁给了那个富家子。新婚之夜,林晓拼死不从,失手把喝多了的新郎打伤,偷着跑回学校。当时我还没离校,她和我说已经和家里彻底闹翻,准备和‘水煮鱼’去外地开餐馆。三年前吧,林晓领着一个两岁多小女孩找到我,说她已经和‘水煮鱼’分手,娘俩净身出户,实在无路可走,就来北京投奔我了。林晓带着孩子住进了我们家,给我和老王死气沉沉的生活带来不少欢乐。可是后来不久,她和老王两个人勾搭在了一起,被我发现后,竟然丢下孩子私奔了。”

陆春瑜看似说得轻描淡写,但不知是气愤还是疲劳,开始闭上眼睛大口喘着粗气,两个脸蛋绯红,随即身体出现一阵轻微抽搐,端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里边的茶水溅落在旗袍上。我把茶杯从她手里接下来,碰触到那手背已经是冰凉异常,就像刚从冰柜中取出的尸体一样。

“你怎么了,病了吗?”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竟然滚烫,“躺一会儿吧。”她没有拒绝,顺从地点了点头。我扶起她坐在床上,把两个枕头垫在后腰部。就这么靠着床头斜躺了一会儿,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吓着你了吧?最近常这样,不过歇一歇就没事了。”

我说:“是不是贫血?还有这段时间张罗聚会的事情累着了吧?”“也许是吧,女人都贫血,需要来自男人的关爱。”陆春瑜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我跟老王只是挂着夫妻名分,早已经名存实亡,就是林晓不出现我们也会离婚。可是他俩不该瞒着我,这么做简直太没人性。”

“那经常梦到林晓就不奇怪了。你是要找到这对狗男女,然后报复他们,对不对?”我问。

“报复了又怎么样?人心伤了,怎么做也于事无补。”

“如果他们明天双双出现,你能受得了吗?”

“不晓得。”她说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没一会儿竟然睡过去了。茶盘上溅落的红茶已经干涸,茶渍形成的痕迹斑驳陆离,当中梦字,像书法双勾描红一样纤丝萦绕,勾勒出中空布白,如云似雾一般虚无飘渺。

陆春瑜的面孔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她施了一层淡妆,但没有掩盖住鼻翼两侧括弧一样的法令纹,还有一条从内眼角向颧骨方向延伸不算浅的皱纹——相学上称之为泪沟。这个外表高冷、内心强大的女人,在经历了一连串情感变故的打击后,还是被岁月这把杀猪刀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我依次揿灭床头柜上的灯源开关,摸黑坐回到椅子上。十几平方米的空间变成磁力巨大的黑洞,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只有空气中还游荡着陆春瑜身体发出的气味和轻微的鼻息声,不时刺激着我的耳膜和鼻腔黏膜,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此刻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亢奋的情绪逐渐退潮,我心平静如水。瑜,王、人、一、月、刀……我开始进入深沉冥思状态,陆春瑜各种碎片化信息全部浮现出来,并被重新梳理、编辑,她原本观音一样的脸庞,一点点扭曲变形,逐渐构建起一个被友情爱情所愚弄的怨妇形象:夜深人静,月色朦胧,陆春瑜悄悄潜入一家温泉宾馆的房间。露台池子里,水波荡漾,赤身裸体的王怀仁和林晓正纠缠在一起,尽情享受鱼水之欢。陆春瑜愈发面目狰狞,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柳叶刀,无声无息地靠近……

7

宾馆的门开了,一袭白裙的林晓逆光出现在我面前。“哈哈……”她笑着说,“终于被我逮到了,早就怀疑你俩关系不正常,老实交代,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嘘,你说话小点声,她病了,刚刚才睡着。”我冲她摆摆手,“你怎么神出鬼没的,什么时候到的?”陆春瑜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反应。

林晓不待我让,径自在陆春瑜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还是上学时那一头披肩长发,把大半边脸都遮挡起来。“陆春瑜到时我就到了。”林晓得意地说道,“我一直站在门外,就等着捉奸在床啦。”

我很诧异:“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听到了。”她说,“不过陆春瑜说的都不是真的,她在撒谎!”

“我感觉她不是个爱撒谎的心机婊啊。”我在为陆春瑜做着辩解。

“你是色迷心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愿闻其详。”

“你晓得‘水煮鱼’吧?”林晓开始了她的详细叙述,“‘水煮鱼’原来是我们学校高材生,因为不喜欢做医生,辍学开了那家小饭店。你一定看过他用双飞刀法料理鱼吧?一条鱼在他手里就像变魔术,刮鳞除腮去内脏一气呵成,然后一把刀像粘在鱼身上,上下翻飞,瞬间把鱼肉片切一遍。当鱼头带着鱼骨从一堆肉里滑脱出来时,感觉就像春天到了,我们女生迫不及待脱去臃肿的棉衣,哪像你们这些笨笨卡卡的男生,干什么都手忙脚乱,动不动紧张得不是脑门子出油,就是鼻子出汗。”

她故意顿了顿,眼睛透过发丝盯着我看了几秒,接着又说道,“我和陆春瑜都是专业调剂来的,对医科专业很烦,尤其是人体解剖,在自己同类尸体上划来划去,简直令人作呕,好几天都不想吃饭。后来我们发现了这家小店,和‘水煮鱼’很聊得来,还有他做的那种椒麻滋味的‘水煮鱼’,带着不可言喻的神奇魔力,让我俩大快朵颐填满胃肠的同时,也暗自钟意上了他。临近毕业,陆春瑜在你蛊惑下选择了王怀仁,我和‘水煮鱼’开始了秘密交往。后来,我逃婚从家里跑出来,和‘水煮鱼’结了婚。”

“哪再后来呢?”

“陆春瑜嫁给王怀仁,可是夫妻感情一直不太好,她就经常从北京跑来我们店里,名义上是看我女儿,实际是想借机勾引‘水煮鱼’。陆春瑜每次来都说要在北京做一家大店,把我们都接到北京发展。我和‘水煮鱼’那时没有识破她的伎俩,一来二去就同意了。没想到去北京没多久,‘水煮鱼’在切鱼时走了神,被鱼刺伤了手指,结果感染病菌,人就这么死了。”林晓说完,嘤嘤哭泣起来。

“陆春瑜怎么怀疑你和王怀仁有私情呢?”我脑子被林晓的叙述搞得一塌糊涂。

“这是个误会。”林晓说,“有一次我和陆春瑜闲聊,你晓得的,我们女生在一起肯定会聊老公和孩子的。她说王怀仁性欲太强,每天都把她弄得死去活来。我不晓得她是炫耀还是真的受不了,就说王怀仁和希特勒一样,是‘一睾人胆大’啊。陆春瑜立刻变了脸,问我怎么晓得的。我说是王怀仁对‘水煮鱼’说的,陆春瑜不相信,就开始怀疑我俩有私情。”

“那你俩到底有还是没有?”这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听故事的心情,就想要一个明确答案。

“没有就是没有。”林晓坚决否认。王怀仁心机深重,自尊心特强,这种生理上的缺陷他怎么会轻易透露给别人?我揣测着,到底是谁撒了谎。

“陆春瑜后来美容院生意受挫,王怀仁也因为叔叔出事被法院查封了公司。我看他们实在是撑不下去,就把门市变卖掉,拿出全部积蓄交给陆春瑜,还出卖身体帮她打通了一个个关节,终于使美容院和王怀仁的公司起死回生。”

林晓越说越激动:“这些陆春瑜没有告诉你吧?”

“没有。”林晓的叙述让我更加迷惑,“那后来呢,你和王怀仁怎么就私奔了?”

林晓气愤地说:“私奔?她告诉你私奔?”

“是的,不然你们怎么一起失踪了?”

“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林晓放弃了解释,“天要亮了,我也该走了。”

“给我留个手机号吧,以后大家也方便联系。”

“联系?”林晓苦笑了一下,接着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梦”字下面写了个“晓”字:“你不是很会测字吗?一切都在这个字里,这就是我的宿命。”

我再次进入冥想状态,把“晓”字分拆成日、戈、兀。“日”被压在“春”下面;“戈”与“瑜”最后一笔利刀旁相对应;“兀”呢,从字面意义上是突兀,从象形上看是祭祀用的案几或者厨子用的案板,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的大脑神经元这时开始出现异常放电,向脑记忆神经网络深处追索,一路追索至小学六年级某堂数学课:黑板上,漂亮的女老师正用皮尺精确测量着圆的周长,直径长度,计算出一串数字,然后转身面对一班衣衫褴褛、求知若渴的农村娃说道:“这就是圆周率,也称为π。”对,就是这个在数学概念里被称为π的符号,它无穷无尽,永不重复,最令人不可思议;它用数理的方式解读世间万物,代表着一切皆有可能的存在;它是无理数,它毫无道理可言。现场留下的唯一物证,也就是那块女表上所指示的时间,也正是π所代表的数字!这个“晓”字幻化成一串串密码,分别输入我的大脑各个盲区,那些存储已久、因虚荣心作祟而故意屏蔽的有关“温泉双尸案”全部信息,被一片片激活,电光火石之间,一切豁然开朗:两个女人间的日月争辉,恩怨情仇,刀来剑往,相爱相杀,最后酿成了这起离奇的杀人案件。

“手表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是陆春瑜送我的生日礼物,她说可以防水,还有磁疗作用。”“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送给你的?”我不由自主用上了审讯口吻,仿佛坐在我面前的不是受害者,而是杀人凶手。“就是我们仨一起去四青山泡温泉的那天。为了给我过生日,陆春瑜说要故地重游,就带着我和王怀仁来到重庆……”林晓的语言开始变得语无伦次,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我关切地问。她开始左右摇摆着脑袋,长发随之舞动、散乱,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突然,林晓伸出一双没有皮肉的手骨,紧紧箍着我的脖子,让我无法说话,连呼吸也异常困难起来。我拼命挣扎,不停地向上翻着白眼,张开大口用力伸出舌头,以尽可能争取多吸入一点点空气。就在这时,林晓的头发开始脱落,眼珠、鼻子、耳朵以及脸上皮肉也在脱落,脑浆和内脏化成各种鲜艳颜色的血水从七窍中喷出……最后终于现出“温泉双尸案”中那具骷髅女尸!

“啪”的一声脆响,把我从梦魇中惊醒过来,是陆春瑜用过的那只茶杯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哦,竟然是个噩梦。”我惊魂未定,一边摸着脖子一边大口喘着粗气。厚厚的避光窗帘被我拉开一条缝隙,一缕晨曦投射在陆春瑜脸上。她始终保持着昨晚入睡时的姿势,无声无息地死了。

8

陆春瑜死于脑瘤破裂,这是司法鉴定中心出具的死亡报告。我以自己是涉案人员为由,主动申请回避,因为我不想看见陆春瑜失去活力的身体,更失去了打开她的勇气。“晓”字,像极了一块手表——“日”是一块表盘,“戈”是指向时间点的三根指针,“兀”就是一条表带,所有这些,是冥冥之中已经注定,还是陆春瑜早就精心设下的谜局?我开始拆卸“温泉双尸案”中那只高档女表……“咚咚”,两下敲门声过后,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把头伸进我凌乱不堪的工作室。

“请问您是葛大师吗?”小女孩声音甜甜的,看起来有五六岁样子,穿着合身的小旗袍。

我笑了笑:“正是在下,小姐有何贵干?”

“是妈妈让我来找你的。”她穿过那些人体骨骼模型和一瓶瓶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人体器官标本,带着愉快的表情来到我面前,伸出一只小手:“请多关照。”

“你妈妈是谁?”那小手温暖、细腻,柔弱无骨。

“陆春瑜。”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妈妈说你会照顾好我的。”

“哦,好的好的,你叫什么名字?”

“陆梦晓。”

发稿编辑/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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