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学文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32)
论古代昭君戏曲中琵琶物象的艺术功能
谭威红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琵琶作为历代昭君戏曲中固有的物象,在昭君戏曲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从表意功能、叙事功能、抒情功能、舞台功能等四方面探讨琵琶物象在古代昭君戏曲中所表现的艺术功能,有助于全面解读其中的审美意蕴,并进一步阐释昭君形象。
昭君戏曲;琵琶物象;艺术功能
“象”是中国文论体系中一个相当重要的理论范畴,一般认为可追溯到《周易·系辞》的“圣人立象以尽意”[1],“物象”则是“象”所派生出的诸多文论术语中的一个。蒋寅将“物象”定义为“是语像的一种,特指由具体名物构成的语象”[2],简言之,“物象”即是出现在自然界、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客观事物,是具体可感的。在文学作品中,物象的选取取决于文本的立意,因为它不但是抒情言志的艺术形象,还是人生境界的形象写照。据此,李鹏飞提出了“功能性物象”,“指在小说的叙事、结构与情节等层面上起贯穿性连缀作用的具体物品”,他指出功能性物象具有独特的艺术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参与小说人物塑造与主题的表达,具备丰富的象征义和暗示义。”[3]同样的,琵琶作为历代昭君戏曲中固有的物象,不仅融合了戏曲创作家的个人情思,还承载着丰富的审美意蕴,其作为昭君戏曲中的功能性物象有着不可忽视的艺术功能。元明清时期,创作者巧妙地将琵琶放置在恰当的位置,或推动情节发展,或抒发情感,或烘托人物,可以说,琵琶表情达意、塑造人物等多种功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目前,有关昭君琵琶的研究较多,如,郭晓彤的《琵琶诉怨,唱叹情深——陈与郊剧作<昭君出塞>评析》、徐鸿的《探寻王昭君的琵琶情结》和王仲丙的《王昭君和琵琶》等等,但都没有将琵琶放在艺术功能层面进行深入的探究。
据此,本文将从表意、叙事、抒情、舞台等四方面探讨琵琶物象在昭君戏曲中所表现的艺术功能,从而,在深入阐释昭君形象的同时进一步分析昭君戏曲的创作特色。另外,需要说明一下,本文所引证的十部昭君戏曲皆以吴伯森《古代昭君戏曲注评》一书所收录的文本为研究底本。
文学作品的历史感、文化感和较为深刻的人物形象、人生哲理往往通过某一物象表现出来,什么样的文化特点决定着什么样的物象选取,这就是物象的表意功能。在昭君戏曲中,琵琶物象的表意功能主要体现在其对昭君个人的隐喻和对昭君和番身份的象征等两方面,前者是文人的主体意识在文学作品中的反映,后者则较多地表现了文人对当时社会现实、民族关系的深刻认识。
琵琶对昭君个人的隐喻主要表现在两者合二为一的层面上,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昭君形象。在清代尤洞《吊琵琶》中,内宫将昭君称呼为“弹琵琶的那位娘娘”,琵琶成为了昭君的一种修饰;接着,昭君弹奏琵琶以解愁怀,唱出了心中的无奈与愁闷,此处琵琶成为了昭君情感表达的载体;最后,戏文中的一句“他不肯抱琵琶过别船”完全可以删去“不肯抱琵琶”,而作者的保留足以体现了琵琶与昭君两者合二为一的关系,昭君在,琵琶在,反之亦然。显然,昭君与琵琶的密切关系在情节的发展中层层递进,最终,琵琶俨然成为了代表昭君的一种符号,对昭君自身的身份有着不可忽视的隐喻作用。清代薛旦的《昭君梦》在这方面也有相当明显的表现。“王昭君你不须害怕,但稳坐下马,好好把琵琶背着,趋行前进”[4]171,同样的,“好好把琵琶背着”一句完全可以删除,但作者保留了。可见,在薛旦看来,琵琶已经是昭君的一部分,没有琵琶,也就没有完整的昭君形象。可以说,在琵琶物象的隐喻衬托中,昭君由孤独无助到坚强果断的形象演变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另外,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清代文人有意识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有着强烈的主体意识。
至于琵琶对昭君和番身份的象征,则主要承袭了历史上王昭君和亲、维护和平的意义层面,戏曲创作家根据这一特定的历史背景,将琵琶与作为和番使者的昭君融为一体。如,清代乾隆年间钱德苍编辑的《青冢记》,在“送昭”一折中,文官武将齐送昭君,此时的王昭君“好一似海枯石烂,怀抱着金镶玉嵌的琵琶一面”,一边是留守汉朝的文武群臣,一边是前去和番的文弱女子,然而,唯一能陪伴昭君的只有一面琵琶,这一多一少,一强一弱的鲜明对比,讽刺意味相当浓厚。再到“出塞”一折中,随从向昭君娘娘荐言 :“启上娘娘,王龙想来,娘娘此去,丝竹之音再不能听见了……请娘娘把琵琶扒这几扒,抓这几抓”[4]118,此处琵琶的意蕴被抬到了一个新的层面,琵琶不仅仅是昭君和番身份的象征,更是汉民族的象征。创作家有意借此达出汉民族情结,借古喻今。
再有,《王昭君和番》直接将“和番”作为题名,较前面的昭君戏曲而言,这是作者独特的用心之处。吴柏森先生曾说 :“这折戏出自《和戎记》,但不是简单地摘取,而是按照特定的意图进行再创作”[4]132,笔者认为这“特定的意图”包括作者对昭君和番身份的大力渲染,例如,戏文开篇就明确指出“刘王闷坐金銮位,昭君和番去”的大背景,而在接了下来的情节发展中,琵琶也就成为了作者再创造的切入点。在这篇幅短短的戏文中,作者精心设置了两处琵琶弹奏。第一处是在“想当初娥皇愁虞舜,今日呵,昭君怨恨在沉埋。想起司马相如题桥志在”的情感基础上的主动弹奏,唱出思念亲人、关心百姓、保护国家等五大心声,“娥皇虞舜”是华夏民族的象征、“司马相如”代表着汉朝,昭君将对汉民族的留恋寄托在琵琶上;第二处弹奏琵琶,更是因为“亡家败国转添愁”,面对岌岌可危的家国形势,昭君想要借助琵琶“强打精神”。显然,这里的琵琶不再只是一种会发声的乐器,还是昭君家国情怀的寄托,更是昭君和番身份的象征。到此,昭君形象上升到了代表汉民族的新层面,体现了明末文人对当时民族矛盾、社会矛盾的深刻认识,同时也寄予了文人浓厚的民族情结。
总言之,在昭君戏曲中,琵琶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物象,而是融入了故事情节和场景的富有生命的独特物象,成为了昭君和番路上的精神寄托,而且,有着独一无二的隐喻、象征功能,为昭君人物形象的再塑造提供了很大的创作空间。
物象的叙事功能主要指的是物象参与建构叙事冲突、推进故事叙述的作用,一般体现为物象对情节的开端、发展、归宿等情节安排有着绝对的影响。昭君戏中琵琶物象的叙事功能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作为发端物象,生发新情节;二是作为线索物象,推动情节的发展。
琵琶作为戏曲中的发端物象,往往充当增添新情节的切入点,在新情节的添加方面发挥着独特的生发作用,为故事的发展创造新的矛盾冲突,而且,又巧妙地将新旧情节贯穿起来。清代周乐清在《春风图画返明妃》中设置了“昭君在圣母驾前琵琶哭诉一番”的小插曲,进而以琵琶为开端,生发了王母娘娘问端、东方朔献计、青鸟缷图等新情节。这在一定程度上极大地扩张了昭君故事容量,为读者创造了旧题材新故事的阅读体验。倘若没有琵琶作为情节演变的发端,那么这些只凭作者想象创造出来的新情节在整个剧情的演变中、在与旧情节的交接中很有可能会出现断痕。此外,在《王昭君和番》中,王昭君主动叫唤宫娥拿来琵琶“强打精神,把琵琶拨操”,接着就是王昭君设计惩罚毛延寿的情节,相对于之前的昭君戏曲而言,这是一个新情节。与其说琵琶物象是这段新情节的铺垫,不如说它是这段新情节的开端,没有弹奏琵琶作为发端,昭君从无助无奈到果断机智的心态变化也就显得相当突兀,以琵琶作为新情节的发端,也就有了表现昭君思想情感变化的契机。从弹琵琶以解闷到弹琵琶以强打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此时的昭君更多地具有了一种大无畏的民族精神,从而开创性地塑造了坚强勇敢的昭君形象。
在推动情节发展方面,琵琶物象作为一条线索将戏曲剧情构建起来,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例如,马致远在《汉宫秋》中,巧妙地借助琵琶将汉元帝和王昭君两人定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而且,在琵琶的牵引下,剧情不仅合乎情理,还饶有趣味,引人入胜。首先,“良宵寂寂谁来伴,惟有琵琶引兴长”,在深夜孤闷之时,王昭君试图弹奏琵琶以消遣慰聊;接着,“是哪里弹的琵琶响”,琵琶声吸引了汉元帝;最后,汉元帝闻声而寻、两人相见、弹奏琵琶、琵琶定情。显然,于戏曲内容而言,琵琶宛如红娘牵线般成就了汉元帝与王昭君的相遇;而对于戏曲的结构来说,琵琶在剧情的发展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功能和润色功能,使得剧情更加合理、更加生动。
与《汉宫秋》相比较而言,尤侗在《吊琵琶》中不仅延续昭君弹琵琶、元帝闻声遇昭君、昭君诉冤情、两人琵琶定情等情节,更是将琵琶的线索功能延伸到出塞途中王昭君对汉元帝的思念与哭诉一节中,场面真挚动人。“这琵琶呵,当年行乐宫中曲,今日离愁马上声”[4]144,接来下便是王昭君借助琵琶对汉元帝一段又一段的哭诉,情感真挚。在琵琶的牵引下,昭君哭诉情节与整个剧情发展浑然一体,情节的推进也就显得更加协调,一气呵成。而且,此处的琵琶物象不单是故事情节发展的线索,更是昭君情感发展的线索,充分地展现了昭君出塞前后的心路历程。与此同时,昭君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更加地清晰、深刻。
琵琶物象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其出现必然伴随着人物(昭君)的出现,在昭君借助琵琶表达旨归、行使意愿时,赋予了琵琶实际的意义。而当琵琶与具体事件相联系时,必然又有了其独立的价值意义,这恰恰表现为其作为发端物象、线索物象在增加新情节、推动情节发展等方面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文学作品中,物象的抒情功能指的是物象在揭示人物的精神状态、表达人物思想情感等方面发挥的极其重要的作用,或显现,或隐约。纵观历代昭君戏曲,琵琶的抒情功能主要表现在继承文学传统和创造新的抒情方式等两方面。
“琵琶是我国民族乐器中最具代表性、表现力最为丰富的一件传统弹拨乐器。”[5]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琵琶已经成为一种传统物象,有着独特的情感表现功能。如,王昌龄《从军行七首之一》“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借琵琶传达离情别绪、寄托无尽的愁思;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月光下的边塞弥漫着的琵琶声衬托着难得的欢聚,以喜衬悲,曲终肠断;再有,顾况的《刘禅奴弹琵琶歌》“乐府只传横吹好,琵琶写出关山道”,以琵琶唱塞外愁情。类似的诗词作品还有很多,可见,在元代以前,琵琶就是边塞诗词中常见的抒情物象,常被用于描写战争背景下的塞外状况、表达诗人们的边塞愁绪。
显然,元明清时期的昭君戏曲继承了这一创作传统,用琵琶渲染昭君出塞时的离愁别恨,或对自己,或对汉元帝,或对祖国,或对家乡亲人等等。如,《汉宫秋》中“偏你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4]16,一句“愁都撮在琵琶上”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昭君在出塞途中的浓浓愁绪;又如,《昭君出塞》“常言道,言语传情不如手,伤情并入琵琶唱”[4]28,“可怜一曲琵琶上,写尽关山九转肠,却使千秋罗绮伤”[4]29,很明显,琵琶承载着昭君深厚的伤情与愁肠;再有,《宁胡记》“憔悴不胜衣,闷拨琵琶怨别离。粉面界将双玉筋,悲凄,回首家山魂自飞”[4]36、“琵琶横马上,把素弦重整,写出新声。嘈嘈切切,拨不尽许多幽恨”[4]37,较前面的昭君戏曲而言,此处的昭君弹奏琵琶有一种刚强的意味,尽管伤心愁恨难以免除,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化悲愤为力量的情感态度。
琵琶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主要体现在创作者将琵琶塑造为昭君的知音,而且是昭君在出塞途中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这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琵琶生命,琵琶的抒情功能也得到了最大化的表现。比如,《和戎记》中的一段心理描写,“我将指尖儿把弦丝扫,怎得个知音明了……若是断弦无声了,花落连根倒。断了弦,若是无弦了,宝镜昏矇难照。”[4]94此处琵琶成为了昭君的知音,昭君担心琵琶要是断弦了也就再无倾诉的对象,这将昭君孤独无助的现状表现得既含蓄又透彻。接下来,昭君对着琵琶倾诉了心之所念的五件大事……可见,琵琶物象成为了作者表现昭君情感的切入点,相对于前代的昭君戏曲,这一情感载体的建构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在此基础上,昭君形象的塑造也上升到了新的层面。
琵琶不仅是王昭君出塞途中的知音,也是王昭君形象的象征,更是昭君思想情感的表达符号,承载着昭君的生命历程。稍后创作的《青冢记》和《王昭君和番》也保留了这段心理描写,都将琵琶作为昭君的知音加以详细描写,只是文字表达上略有不同。将琵琶物象拟人化,赋予其独特的知音形象,从而塑造更加丰满的昭君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清文人对琵琶物象抒情功能的深入挖掘和充分利用以及他们敏锐的创作思维和独特的创作视角。
昭君戏深受欢迎、经久不衰、影响广泛,而且在上演中得到不断的改编和完善,故此,古代昭君戏曲不仅仅是文学文本,更多的还是以一种表演剧本流传于当时,其戏剧表演性质是不容忽视的。而琵琶作为历代昭君戏曲文本中固有的物象,在舞台表演方面独具特色,以至于历代文人在戏曲改编中对其情有独钟,无一例外地将其保留下来。而这其中的独特作用则主要表现为其作为舞台道具在装饰舞台、丰富舞台动作等方面的功能。
相对于大雁、马车等物象而言,琵琶作为舞台道具有着比较容易把握的优势,戏剧家往往将其作为装饰舞台的重要道具加以充分展现。琵琶作为昭君的随身物品,是昭君的一种标志,在舞台表演中,琵琶作为舞台道具具有突出角色以及角色之间的人物关系的功能,有助于观众迅速辨识角色身份。例如,马致远的《汉宫秋》以汉元帝为舞台主角,当另外一名怀抱琵琶的演员出场时,根据琵琶道具的暗示,演员尚未开口,观众就已经意会这是昭君;另外,在出塞一折中有群臣、随从等众多人物角色,在人群杂乱的舞台上,琵琶俨然成为观众辨认昭君最直接最清晰的道具。可见,琵琶物象在装饰舞台上有着指明身份的作用。
明末清初著名的戏曲理论家李渔一向标举“结构第一”,认为戏曲结构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6]在舞台表演上,起到主脑作用的往往是戏曲中的主要人物,而“戏剧是一门通过剧中人物的行动反映生活的艺术,行动是戏剧的关键,是舞台演出的生命线。”[7]昭君是明清时期昭君戏曲中的主要人物,而使昭君在舞台上“动”起来的非琵琶不可。创作者在戏曲中多处设置昭君弹奏琵琶,而且,昭君弹奏琵琶的动作在不同的戏剧剧本中有不同的表现,如,挽、拨、横、打、扫、怀抱等,然而,不同的弹奏动作隐藏着不同的情感态度。据此,演员通过使用琵琶道具不仅创造了丰富的表演环境,还将隐形的思想情感具体化,巧妙地提高了舞台效果。
道具的设置往往是戏剧家艺术匠心的一种独特表现,也是戏剧家提升舞台效果的最重要的切入点。琵琶作为昭君戏剧中的一个重要的舞台道具,为打造成功的舞台表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清代尤侗的《吊琵琶》直接以“琵琶”命名,以及在剧本中多次设置与琵琶紧密相关的情节,可见其对道具运用的高度自觉意识。
基于中国哲学“感物论”的理论观点,中国文学传统中的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感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密切联系。古代昭君戏曲中琵琶物象以其独特的艺术功能表现了丰富的内涵,或反映社会、或塑造人物形象、或表现创作特色等等。探讨其表意功能、叙事功能、抒情功能和舞台功能,有利于全面解读昭君形象,并对分析包含琵琶物象的戏曲作品或其他文学作品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1] 陈鼓应,赵建伟注译.周易今注今译[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639页。
[2] 蒋寅.语像·物象·意象·意境[J].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第74页。
[3] 李鹏飞.试论古代小说中的“功能性物象”[J]文学遗产,2011年第5期,第119页。
[4] 吴柏森.古代昭君戏曲注评[M].武汉 :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71、118、132、144、16、28、29、36、37、94页。
[5] 张静波.琵琶与中国文化[J].民族艺术,2005年第2期,第75页。
[6] 杜书瀛译注.闲情偶寄[M].北京 :中华书局,2014年,第47页。
[7] 胡芝风.戏曲舞台调度的意象世界[J].艺术百家,2003年第2期,第59页。
谭威红(1991-),女,广东湛江人,文学硕士,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 :明清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