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 威
徐 威男,江西龙南人,1991年生,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山大学中文系2015级博士研究生,现居惠州。在《作品》《 诗刊》《 中国诗歌》《 诗选刊》《 星星·诗歌理论》《 当代作家评论》《 当代文坛》《 四川戏剧》《 创作与评论》等发表小说、诗歌、评论若干,著有诗集《夜行者》。
论“90后文学”的发生
——“90后文学”观察之五1*
文 /徐 威
自《诗选刊》2007年第11—12期“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集中刊发“90后”诗歌作品,到今日包括《作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西部》《芙蓉》《上海文学》《大家》《天涯》等在内的众多主流文学刊物以“专栏”“专号”等方式对“90后”作家作品的大力推荐,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年。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十年足以划分出一个代际,也足以让一个代际初具气象。这十年时间,从引起各界关注,到遭遇多种质疑,再到当下文学期刊对他们的接受并抱以巨大希望,我想,我们有必要对“90后文学”的发生做出些许的思考。“90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代?是否与“70后”“80后”有着截然不同的特质?“90后”写作者如何进入当代文学场域?时代在变化,“90后”作家的入场机制与“90后文学”的生产机制又呈现出怎样的变化?十年时间过去,“90后文学”现状如何?“90后”作家又面临着怎样的困境与挑战?
以代际为切入点,对当代文学作品及文学现象进行解读、分析,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一种常见的方法。洪治纲教授先后撰写《新时期作家的代际差别与审美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4期)、《代际视野中的“70 后”作家群》(《文学评论》2011年第4期)、《再论新时期作家的代际差别及划分依据》(《当代文坛》2013年第1期)、《代际差别的凸现与文学的多元化》(《文艺争鸣》2013年第8期)等文章,强调从代际差别出发对中国“50后”、“60后”、“70后”、“80后”作家作品进行比较分析的可行性与重要意义。在他看来,“正视这种作家群体之间的‘代际差别’,以及其中所隐含的各不相同的艺术理念和价值追求,不仅有助于从整体上判别某些创作群体的共性特征,发现其各自面临的不同局限与文化根源,还有助于从文化承传上探析代际间密切交流、共生发展的重要意义”[1]。当然,这样一种研究路径,亦有其难以避免的遗憾。一者,以年龄为界限的代际划分是否具有科学性仍值得商榷;二者,十年一代的作家代际划分,其差异究竟有多大也值得我们思考;三者,以代际(群体)为关注点与切入点,在整体观察中如何避免遮蔽作家作品的个体性与不可归纳性,这同样是摆在研究者面前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因而,黄发有教授对此提出一种隐忧。在他看来,“用年龄来划分文学类型,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追新逐异法则支配下的无奈选择”[2]。如果说洪治纲的主张是从代际出发对文学作品的内部肌理进行比较研究,那么,黄发有的忧虑则更多地来源于文学与市场、刊物、媒体等外部的关系。“当标签成为作者进入文化市场甚至文学史的通行证时,文化市场的竞争就成了标签之间的竞争,文学史也就成了标签的历史”,“完全断裂的文学代沟是人为制造的,至少是被过度放大的,而代与代之间的精神联系则被人为地割裂,这种被夸大的分裂与对立所产生的戏剧性效果,成为媒体和文化商人推销其产品的噱头”[3]。换而言之,黄发有的研究实则是从一种文学发生学的角度进行的,它从代际文学的生产机制入手,探讨代际文学命名所存在的种种问题。
因而,在探讨“90后文学”如何发生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界定清楚的是:我们究竟在何种意义上使用“90后文学”这一概念?从代际上来说,所有生于1990—1999年的“90后”写作者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皆可归入“90后文学”的范围之中。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命名,它并不如同“现代派”“寻根文学”“先锋小说”一般,具有旗帜鲜明的创作理念或较为相似的美学特征。这意味着我们很难完整、清晰、有效地用一两篇文章来概括、梳理整个“90后文学”的创作特点、美学特征与艺术追求——事实上,我以为,这样的概括也无多大意义。“90后文学”由一个个“90后”写作者所创作的风格各异的作品构成,倘若略过这些个体,忽略那一篇篇具体的文本,那么,对“90后文学”的整体观察最终只能是一种空洞的话语堆砌,所得出的结论也只会令人觉得可疑。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之前的“90后文学”观察的系列文章中,注重文本细读,着重探讨每一个“90后”写作者的独特性,而非一开始便对整个“90后文学”进行归纳、概论、下断语的原因所在。同时,我始终认为,无论是“80后文学”还是“90后文学”,都只是在现阶段为了我们观察、批评、研究的方便而暂时使用的命名。时代不断发展,最终能留在历史长河中的,是那些具有伟大品格与独特性质的作品,而绝不是这样一种简单地以年龄作为划分标准的短暂命名。因此,此刻我们探讨“90后文学”的发生,特地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更多的是将“90后文学”看作是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中一种新生的文学现象,将其视作一个整体,来分析“90后”写作者的文化语境、入场机制与“90后文学”的发生机制。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提出,“流传极广、盛行各处的种种文学研究的方法都关系到文学的背景、文学的环境、文学的外因。这些对文学外在因素的研究方法,并不限于研究过去的文学,同样也可用于研究今天的文学”。但与此同时,我们对这样一种研究方法亦应当有所警惕:“研究起因显然绝不可能解决对文学艺术作品这一对象的描述、分析和评价等问题”[4]。基于此,本文同样不涉及对“90后文学”的艺术性评价。换而言之,本文并不打算对“90后文学”做内部的、文学性的探索与研究,而是试图从“90后文学”发生的背景、环境、外因等入手进行外部研究。
代际问题是当下社会被广泛谈论的一个热点话题。2004年2月2日,“ 80后”作家春树登上美国《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杂志中《“新激进分子”》一文将春树、韩寒等视为中国“80后”的代表,认为他们的姿态与美国嬉皮士、“垮掉的一代”相类似[5]。事实上,随着“80后”这一概念的广泛传播与接受,紧接其后的“90后”也引发了愈来愈多的关注。曾经,“80后”被贴上了当代青年“反叛”“另类”等等一系列标签;而今我们也看到,“90后”身上背负的标签丝毫不比“80后”少。甚至于,“90后”所要面对的焦虑还要更大——比如相较于“80后”的“反抗”,“90后”至今仍处于一种失语状态。金定海教授在《表达与被表达——“90 后”代际话语权的思考》一文中就认为 “90后”是失语的一代。一方面,“90后”被乱贴标签,且这些标签以负面形象居多:“我们看到在‘90 后’整个一代人身上有了‘非主流’、‘脑残’、‘炫富’、‘90 后是缺失真正偶像的一代’、‘是金钱观不正确的一代’、‘是没有远大理想的一代’等诸多标签”;另一方面,不同于“80后”有诸如韩寒等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作为群体发声者,“90后”至今仍没有自己的代言人:“‘90后’是失语的一代,也是匿名的一代”[6]。从遭遇外界批评这一经历来看,实质上“80后”“90后”并无本质的区别。新的代际产生新的价值观念,而这些价值观念往往与之前的代际有所区别、有所冲突。而且,这种价值观念更新的速度愈快,冲突也愈强烈。可以想象得到,在这样的代际冲突之中,处于弱势的、受到“指责”的往往是新的一代。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70后”“80后”“90后”与包括即将进入人们关注视野的“00后”是一样的,他们都曾是或即将是新的一代,他们都在其他代际的“指责”与“教育”中走来。玛格丽特·米德早在上世纪就曾指出,“在我们这个社会流动日趋频繁的社会中,在教育和生活方式上,代际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冲突”,而“现代世界的特征,就是接受代际之间的冲突,接受由于不断的技术化,新的一代的生活经历都将与他们的上一代有所不同的信念[7]。”
新一代价值观念的生成自然与新的时代环境紧密相关。“90后”所处的成长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新的价值观念的成型,而这些价值观念又会自然地呈现在“90后文学”的生成过程中。因而,我们谈论“90后文学”的发生,便无法避开“90后文学”的发生语境。
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宏观层面来看,1990—1999年间出生的“90后”所处的环境既平稳又飞快变化。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经济的高速发展,在制度和物质层面,保障了“90后”成长的优越环境。“90后”是没有经历过大的社会动荡的一代,自他们出生以来,就生活在安稳之中。他们几乎没有参与、经历什么重大事件,并以此构成“90后”的集体记忆。计划生育这一国策让许多“90后”,尤其是在城市生活的“90后”成了独生子女。素质教育与高等教育的普及,使得大多数“90后”都经历了“求学—升学—工作”这样一条相似的道路。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使得“90后”在享受发达物质生活的同时,也目睹着乡村的溃败。越来越多的“90后”因求学、工作等原因,从农村走进了城市。一面是回不去的故乡,一面是无根的漂泊体验,一种身份的焦虑弥漫在他们的心底。因而,我们看到,更多的“90后”写作者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个体生存体验上,譬如现代城市中的孤独体验,譬如对于自我如何存在的追问。经济全球化浪潮不仅带来了经济的发展,也带来了文化的无国界传播。在“90后”身上,我们不仅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对他们的熏陶,同时也发现,他们也受到许多异域文化的影响。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文化与韩剧等流行文化,在“90后”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多元文化融合成为“90后”群体常见的特征之一。“90后”作家亦是如此,他们不仅善于从外国文学作品中汲取养分,还擅长从电影、动漫、音乐等不同艺术品类中跨界吸纳可取之处并化为己用。
对于“90后”而言,更独特、更具典型性的时代环境特征,应当属于科学技术与信息媒介的飞速发展。从电脑、MP3、MP4、PSP、IPAD到智能手机,从网络论坛、博客、微博到微信,从有线网络到移动互联网,从传统媒体到新媒体、自媒体,从实体购物到网络购物,从纸币交易到电子支付,这二十余年间,我们的生活因科技与媒介的高速发展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90后”,就是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而成长起来的一代。网络媒介对“90后”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产生了尤为深刻的影响。对于“90后”而言,网络既是他们最常使用的工具,又是他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于,有学者将网络化视为“90后”的本质生活:“‘90后’所思所想、所行所为、所休所闲,都在互联网上进行……网络提供给‘90后’多种、多样、多角度、多视野、多元的信息和文化体验;网络文化越来越多地被‘90后’所认同。网络文化的无边界性使‘90后’更容易了解和理解民族、种族文化的冲击和挑战,消除种族隔阂和民族成见。他们从小通过网络接触到大量西方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广泛接受公平、民主、自由观念,并对其人生观和价值观产生较大影响。相比其他年代的人,‘90后’的思想和行为中都体现出更多的个人主义、独立意志和平等精神。网络所创造的相对自由的文化环境使他们的思想较少受到禁锢、强力胁迫或扭曲,使得他们的发散思维和创新意识被保护得最为完整。这也是这代人自我意识普遍觉醒的成因之一。”[8]同样,对于“90后文学”来说,网络不仅对他们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观念的生成造成了影响,同样它还为“90后”提供了一个与报纸、期刊等传统媒介完全不同的展示平台。可以说,传播媒介的不断更新为“90后文学”的发生提供了尤为关键的技术支持。从各类文学论坛到个人网络博客,从微博到个人微信公众号,新兴媒介为“90后”作家及其作品的传播与接受提供了更多的可能路径。
“场域”是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由不同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 或一个构造”[9]。将“场域”概念引入文学研究之中,即对“文学场域”(文坛)进行解读、分析,是进行当代文学研究的一条新路径。在当前的“文学场”中,文学期刊(编辑)、出版社(出版人)、网络平台、知名作家、文学新人、作家协会、高校文学院(中文系)、文学评论家、媒体评论、网络评论、评奖机构、读者等占据不同的位置。在“场域”中,存在着不同力量的角逐与斗争。因为,在“场域”之中占据不同位置的人所获得的权力资本、经济资本与文化资本是不一的:“文学(等)场是一个力量场,这个场对所有进入其中的人发挥作用,而且依据他们在场中占据的位置(不妨看看相距甚远的状况,成功剧作家的位置或先锋派诗人的位置)以不同的方式发挥作用,这个场同时也是一个充满竞争的斗争场,这些斗争倾向于保存或改变这个力量的场。”[10]
探讨“90后文学”的发生,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探究“90后”作家及其作品如何进入当下“文学场”,并与“文学场”内不同位置占据者发生复杂关系的一项工作。如果首先对“50后”“60后”“70后”与“80后”这几个不同代际的作家进入“文学场”的主要途径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可以看到,时代在发展,“文学场”内部力量也在不断发生变化——在这样的比较中,更能凸显出“90后”作家入场机制的特点。
在20世纪80年代,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是文学新人进入文学场域的主要途径。在那个年代,因为一首诗歌、一篇小说的发表而改变自己命运的作家不在少数。比如,莫言最初就因为作家可以吃上白面馒头而生成最初的作家梦;余华因为受邀到首都参加《北京文学》的一个改稿会并发表作品,继而以一个牙医的身份被调入海盐县文联,成为一名令人羡慕的专业作家。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引起相当反响与关注,随即文学批评力量介入,而后逐渐完成由文学新人向知名作家的身份转变——这是大多数“50后”作家与部分“60后”作家进入“文学场”的主要方式。
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市场经济的浪潮开始对文学场域产生影响。一方面,传统文学刊物面临着在市场经济面前转型的生存困境,影响力较之80年代已衰弱许多;另一方面,以新闻媒体、出版行业为代表的市场经济力量逐渐在文学场域中站稳脚跟,并开始对文学新人的入场发挥作用。比如说,在“70后”作家群体的入场机制中,文学刊物与出版社成了推动“70后”作家进入文学场域的两大力量。传统文学刊物方面,着力将“70后”作家以群体形式推向文坛,赋予他们文学发展的“新锐”“生力军”的形象——“1996年《小说界》开设‘70年代以后’栏目,1997年《芙蓉》开设‘70年代人’栏目,1998年《山花》推出‘70年代出生作家’栏目,《人民文学》1998年开设的‘本期小说新人’栏目也集中发表了部分‘70后’的作品。《作家》更是在1998年第7期推出‘7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说专号’”[11]。出版社与新闻媒体则着力制造引人注目的话题,譬如“美女作家”“身体写作”等,进行商业化炒作、宣传,在引发人们对新锐作家关注的同时获得可观的经济收益——“1999年珠海出版社出版‘文学新人类’丛书,2000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非常女孩’丛书,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新新人类另类小说文库’,2001年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烟雨杏花·别致浪漫主义系列’,2003年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以70年代出生作家为主将的‘中国后先锋美女作家方阵’,这些丛书集中炒作卫慧、周洁茹、金仁顺、赵波等‘70后’女作家。卫慧在十个月内出版了六本书,1976年出生的周洁茹在2000年出版了五本书,真可谓炙手可热”[12]。然而,在“70后”作家刚刚进入文学场域尚未真正站稳脚跟的时候,“80后”作家横空出世了。
“80后”一代的“入场”要比“70后”迅速、顺利得多。显而易见的是,市场在“文学场”中的力量愈来愈强大。甚至可以说,“80后”最初一批被广为人知的作家是属于市场的一代。1998年12月,《萌芽》杂志与全国七所重点高校联合举办的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启动,它以浩荡的声势推出了一批年轻的“80后”写作者,引发了众多的关注。1999年,时年17岁的韩寒以《杯中窥人》一文获得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然而,他在学校考试中却有七门成绩不合格,不得不留级。韩寒最终在高一时退学,这引发了举国上下关于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的一系列大讨论。在这样一种讨论中,韩寒的名气越来越大,这也为他的市场化文学创作提供了绝佳的条件。2000年,他出版首部长篇小说《三重门》,成为当年最畅销书籍,至今累积发行二百余万册。《零下一度》(2001年)、《像少年啦飞驰》(2002年)等作品,都是当年度全国图书畅销排行榜第一名。对于许多“60后”“70后”作家而言,这个销量是不可想象的。“政治场对文学场控制的松动使得文学场获得部分自主,而政治场对文学场财政支持的部分撤离又导致纯文学生产场各方面都倾向于按照经济场的规则来运作。因此,‘ 80后’的符号作为一个挽救一本期刊命运的稻草,作为各出版社,特别是文艺出版社按照文化工业规律来运作畅销书的选题,得到推广。”[13]可以说,从韩寒到郭敬明,“新概念”作文大赛不仅推出了一大批“80后”作家群体,同时,还成功地将文学与市场结合起来,使得“80后”作家成为市场的一代。“80后”获得了声名与稿费,出版商获得了利润,二者相互依托一步步壮大。“在网络经营者和出版商眼里,80 后的文学作品由于进入了‘产品→销售→利润’的快车道,成为巨大的利润符号。”[14]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在“80后”作家进入“文学场”的过程中,传统文学刊物与文学批评等传统力量的出现时间虽然要晚于市场,但同样意义非凡。2004年,江冰发表学术论文《试论80 后文学命名的意义》[15]、上海作协举行“80后青年文学创作研讨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与北京语言文化大学联合主办“走近80后”研讨会,而后有关“80后文学”的学术论文与研究专著愈来愈多。传统文学刊物不断以专号形式推出“80后”作家作品:2006年第12期《青年文学·下半月版》刊出“八十后诗歌大展”专号、2009年《人民文学》刊出“80后作家专号”、2013年第5期《大家》刊出“70后、80后专号”、2014年第5期《广西文学》推出“广西‘80后’作家小说专号” 2016年第8期《延河》刊出“陕西80后作家作品专号”……凡此种种,都意味着“80后”作家在借由媒体与市场的力量进入“文学场”之后,又顺利地得到了文学刊物、学院派、批评家以及评奖机制的接受。也就是说,在社会关注与专业认可两个方面,“80后文学”都成为得到广泛认可的文学现象与概念。
与“80后”作家相比较,“90后”作家进入“文学场”的道路要艰难、暗淡许多。用当前流行的网络话语来说——“90后”作家的入场多少令人感觉“谜之尴尬”。
当“80后”浩浩荡荡的声势逐渐减弱后,媒体与出版市场迅速将目光瞄向了紧随其后的“90后”。2008年5月28日,《文汇报》以《“90 后”全面登上文坛》为题发表报道,其中提到:“90 后已占据本届参赛(指‘新概念’作文大赛)人数的五分之四”,“湖南省作协已开先河,吸纳了李玮琳、宋青芸、漆一枝、周悟拿、罗湘歌等5位90后会员。其中,李玮琳是已经出版了《跆拳道皇后》等3个长篇小说的文坛新人。宋青芸也出版了小说集《星巴克非卖品》、长篇小说《电台牧师的葬礼》”[16]。2008年6月19日,《解放日报》刊发《“90后”创作群体登陆文坛引关注》一文,认为“‘90后’将改变文学生态”,“成为未来文坛主力军”[17]。这两第对《第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文选》一书的出版进行报道的文章,对“90后”作家都不乏溢美之词,显露出对“90后”的信心与期待。出版业也试图如同打造“80后”文学偶像一般推出“90后”作家作品。2009年,纪航、水格主编“90季”书系由现代出版社出版,包括《我用整个宇宙来忘记你》(散文卷)、《和你一起的风景》(长篇小说,阳光已至著)、《叠年》(长篇小说,阳光已至著)、《时间浪潮》(长篇小说,阳光已至著)、《黑白画境》(长篇小说,柏茗著)、《风车向西转》(长篇小说,鹦鹉螺著)、《小西天》(长篇小说,一唏著);2010年,陈平主编《横空出世90后:90后作家文学作品精选Ⅰ》由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出版;2010年,方达主编《从现在开始,90后读90后文学》由新蕾出版社出版;2012年,许洁主编“新青年文库·超级90后系列”图书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包括《女生私密日记》《梦携尘缘(Q版+美绘本)》《最High的365个问题》《我们》《漾》;2013年,高长梅、尹利华主编“青春的荣耀·90后先锋作家二十佳作品精选”系列丛书20册由九州出版社出版;2014年,“90后·零姿态”系列丛书13册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这些出版物的诸如“80后已去,90后出世”、“90后的文字盛宴”、“为每一个正在寻梦和奋斗着的90后文学草根们,提供‘下一个韩寒、郭敬明、笛安、桐华、辛夷坞’的平民星光大道”等宣传话语中,我们不难发现,“90后”接替“80后”成为新一代消费符号。
然而,事实并不如他们预期的那般美好。“90后”作家群体中既没有出现具有代表性、为大众熟知的青年作家,也没有出现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当我们说起“90后”作家与“90后文学”,我们很难在脑海中迅速地生成一个较为清晰的形象。“新概念”作文大赛虽然一届接一届地举办(2017年,第20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已经启动),然而其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完全无法像推出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一样把“90后”作家推进“文学场”。从出版市场来看,虽然有众多“90后”年纪轻轻就已出版多部著作,但是,“中国图书市场早已粉碎了它曾经一手制造的‘80后’作品热销的泡沫”“‘ 80后’代表作家已经确立了各自的定位,其能量之大几乎占据了整个青少年写作的全部版图,而留给‘90后’作家的数字空间非常有限”“大多数‘90后’作家的文字功底、文学底蕴、人生阅历都不深厚”[18]。因而,“90后文学”在市场运作与读者接受两个方面,都没有达到预想的目标。与此同时,他们也未能取得主流文学观念体系的认可。比如张颐武就对“90后文学”中的市场化写作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他们经历了长期的市场磨炼,从写段子开始,对市场的运作很熟悉,有高度的敏锐性。他们作品中反叛性不强,就是生活的平常性,人物也是不好不坏,有点小感伤、小同情,又有调侃机智,似乎对社会看透了。没有大喜大悲,写的就是生活中恋爱失恋等小波澜。”[19]也就是说,“90后”作家试图从市场畅销这一途径进入“文学场”的意图,实则并未能够达成。2012年7月24日,在一篇名为《“90后”作家:文学方阵另一股青春力量》的报道中,“90后”作家接受采访时“集体表示,‘90后’作家依然很边缘化,仍无法被大众所接受”[20]。
除却市场化写作,“90后”作家在严肃文学领域的创作也在2007年左右开始引起关注。文学刊物对“90后”的关注与推介首先从诗歌开始。《诗选刊》2007年第11—12期“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集中刊发“90后”诗歌作品,而后在2008年第4期推出“‘90后’·90年代出生的诗人作品特辑”、2012年第7期推出“2012·中国90年代出生的诗人作品专号”等。从2007年至今,《诗选刊》年代大展专号中,出现了上百位“90后”诗人的面孔。《中国诗歌》从2010年第1期开始,开设“大学生诗群”栏目,刊发“80后”“90后”诗人的作品。2011年第1期,《中国诗歌》推出“90后诗选”,以群像形式推出64位“90后”诗人,并将李唐、原筱菲、苏笑嫣、高璨、徐威、真真、陈曦、潘云贵、陈思楷、魏晓运评为“90后十佳诗人”。在这一期“90后”专号中,还刊发了诗人杨克的长篇评论《漫步在诗歌精灵的国度——简述“90后”的诗》。这应当是最早全面地对“90后”诗人群体与诗歌文本进行研究与推介的文章。在文章中杨克写道:“遍地90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些个性奇特的小兽,用一首首自由灵动的诗铺展开了现代新诗的希望与未来,更是传承了人类对于艺术与美的不间断发扬。”[21]在发现文学新力量,挖掘、培养文学新人上,《中国诗歌》可谓是不遗余力——从2011年起,《中国诗歌》每年举办“《中国诗歌》·新发现诗歌夏令营”[22]活动;2014年,《中国诗歌》推出了“新发现诗丛”[23]四辑共48册。随后,众多刊物相继推出“90后”诗歌专号,比如《山东文学》2013年推出《中国90后诗人诗歌大展专号》、《福建文学》2015年推出《闽派诗歌新崛起——福建80·90后诗人大展专号》等。但是,我们同样得看到,由于影响力在不断式微,这些文学刊物对于“90后”作家的推介并没有很快地让“90后文学”在当代文学场域站稳脚跟。在这里,需要提醒的是,早期对“90后”作家进行推介的文学刊物数量并不多,且大多各自为战,并没有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文学刊物认可、推荐“90后”,在2016至2017年前后却能够生成引人注目的文学景观的根本原因。
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对于“90后”来说,文学评奖活动愈来愈多地举办,但这也没能够为推动他们进入当下文学场域而产生可观的力量。2010年,为了繁荣文学创作,推出文学新人,由作家网、人民文学杂志社、包商银行、漓江出版社、微型小说杂志社及各高校文学社团共同组织发起的首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文学作品征集、评奖、出版活动正式启动。“包商银行杯”每年举行一届,经过评选推出的“90后”作家愈来愈多,但始终未能真正地让“90后文学”发扬光大。2012年7月,由云文学网、上海作协、上海大学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萌芽》杂志等主办的“会师上海·90后创意小说上海战”选拔活动启动,意在以“创意写作”的理念推出“90后”文学新人。这像极了特地为“90后”举办“新概念”作文大赛,然而二者的影响力却完全没有可比性。
于是,我们看到,从2007年“90后”写作者的群体登场算起,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90后”作家都面临着“不被关注”“不被重视”甚至被“严重怀疑”的尴尬处境。在这一段时间,越来越多的“90后”写作者加入到文学创作的队伍之中。但无论是从文学市场、媒体舆论还是文学刊物、文学评奖来看,“90后文学”都始终没有掀起大的波浪。“90后”作家若隐若现地游荡在当代文学场域的边缘。
对此,有相当数量的“90后”作家并不甘心——他们积极地在网络上“自我表现”, 形成联谊社团“抱团发展”,通过自办刊物、自编书籍、自办网站,炮制各式各样的“90后”作家排行榜等种种方式,试图让更多的人关注、认可“90后”作家。
第一,“90后”作家自发组织各类联谊社团,试图避开个人“单打独斗”,以群体的形式获得更为广泛的关注。2008年11月,“90后”作家原筱菲(郑迪菲)在深圳创建“90后诗歌群落”(2011年后更名为“90后文学艺术群落”),被称为国内第一个90后青春文学团体。在群落宣言中,原筱菲写道:“我想搭一个小小的窝棚,聚成一个小小的群落……这个小窝叫做‘90后文学艺术群落’。这个群落是要把这些形单影只游离飘逸的青春魂集结在一起,把原来龟缩于狭小空间里的90后优秀文学艺术爱好者及其优秀作品呈现给路过的人们……‘90后文学艺术群落’集结90后00后很文艺的孩子们,不与世俗争空间,只做一个小小的群落,以展示我们不断成熟独立、逐渐个性鲜明的文艺形象,我们会用自己稚嫩的童声歌唱,相信世界终有一天会听到我们的声音。”[24]在这份宣言中,我们既看到“90后”作家对于“形单影只”“游离飘逸”处境的不满与不甘,也看到他们在文学场域中的“无可奈何”。因为无力,所以选择“退守一隅”;在退守中,心中实则念想的仍是“出发”。“展示我们的文艺形象”“用稚嫩的童声歌唱”“世界终有一天会听到我们的声音”——这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仍是期待得到肯定并顺利进入文学场的心愿。2010年7月25日,首届90后作家联谊会在北京举行。在百度百科“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词条中,我们看到:“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以服务和团结90后文学爱好者为宗旨,凭借着满腔的热情,力求用无私奉献的关爱精神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写作者。”“截至2011年7月25日,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拥有成员186人,省级以上的作协会员67人,中国作协会员1人,中国剧协会员1人,地市级作协会员102人;联谊会成员共出版了189本图书,占据了整个90后图书市场的93%。可以说,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集结了中国90后写作队伍当中的精英,在中国每一本做90后的杂志上,都可以找出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成员的名字。”[25]2011年,“第二届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的作家代表共同签署发表了一份文学宣言。宣言内容之一是:努力发展“90后”作家联谊会,实现“90后”作者的抱团发展[26]。与“90后文学艺术群落”的宣言相比较,“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的宣言更为直截了当。从他们的数据统计中,我看到他们既骄傲、激昂又彷徨、忐忑的复杂心境。摆出数据,同样是为了给“90后”作家群体增加些许分量,目的仍是得到承认并进入文学场域。对此,黄发有批评道:“那些纷纷加入从‘60后’到‘90后’的阵营的作家,为了进入文学主流,往往不惜牺牲自己的艺术个性,甚至主动迎合媒体趣味,随风转向。”[27]
第二,“90后”作家纷纷通过自办刊物、自编选本来扩大“90后文学”的影响力。传统文学刊物对“90后”的支持力度并没有达到一些“90后”作家的预期,于是,许多“90后”作家举着“90后”的大旗,自办刊物、自编选本。2011年,由“90后”作家柳陶、张玉学主编策划的《金牌90后——2011年度全国90后作家作品精选集》由中国书籍出版社出版。2011年,由展凌风、老祥、李炫等“90后”作家策划、编辑的《绝版》号称“中国第一本由90后独立策划的文学杂志”“中国90后第一刊”。在《绝版》的简介与宣传中,他们信心十足地写道:“打造真正属于90后的读物……她的诞生,象征着中国新生代文学的起航,奠定了她将来在文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28]然而,他们豪情万丈的理想与激情很快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溃败了:“年少轻狂的他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终在经营一年后,以亏损的代价收场。”[29]由“90后”作家朱轩主编的《唏嘘》杂志创刊于2012年1月,同样号称是“中国90后第一刊”“中国第一本90后实体原创文学刊物”。从两个“中国90后第一刊”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的迫切而焦虑的入场姿态。2012年3月,“90后”诗人鬼啸寒自编自印“90后”诗歌民刊《地头蛇》。在这本刊物中,饶有趣味的是它评选推出的民刊《地头蛇》版“2011年度90后十大新锐诗人”(魏菡、潘云贵、鬼啸寒、尚子熠、李唐、徐威、陈吉楚、零落香、刘阳鹤、陈耀昌)与“2011年90后诗界十大事件”。在鬼啸寒公布的评选标准中,“评选过程中我参照了主流诗刊、社会体现、网络力量的三个标准。①2011年期间在主流官刊上所发表的作品,不排斥民刊。(比如《诗歌月刊》《诗刊》《诗选刊》《诗歌杂志》)②2011年期间90后诗人在业余时间为社会为目前所生存的家园做了什么(比如提倡栽树,带塑料袋进超市)③在网络上宣传诗歌和诗歌活动(比如创立诗歌博客、诗歌论坛)”[30]。 这种由个人进行全国范围内的评选,其权威性我们且不讨论,我想提醒的是,“90后”自办、自评“90后”排行榜(甚至自授荣誉)的行为,可与其他由刊物、媒体、作协进行的评选活动进行对比观察,它一方面呈现出“90后”作家群体积极自我表现的心理,同时也暗含对“90后”作家内部关键位置与权威话语的争夺。
第三,不少“90后”作家冠以自己各式各样的名头,积极打造纷繁复杂的各类排行榜。“90后”作家的“作家简介”同样是我们探讨“90后文学”的发生时发现的一个饶有趣味的观察点。在“90后”作家简介中,我们看到“中国90后天才诗人”“女版韩寒”“中国第一位出道的90后女作家”“90后文坛第一人”“中国90后最不阳光的少年作家”“90后文字第一精灵”“中国90后最具魅力的女派散文作家”“90后先锋作家第一人”“90后青春美少女作家”“中国青年一代阳光文学掌门人”“90后第一作家”“中国90后作家掌门人”“90后写作小魔女”“中国90后文学七贤”等等修饰词句。这些“名头”,媒体为制造噱头用用也就罢了,可不少“90后”作家自己也十分乐意戴上这些“帽子”,甚至主动地自我制造“名头”从而自我“加冕”。在“第一”“最”“天才”的背后,实则是浮躁与轻飘。另一个值得引起关注的,是各式各样的“90后”作家排行榜。我们也简单列举——十大少年作家:吴子尤、张悉、青夏、阳阳、李军洋、顾文艳、陈励子、弘志、杨七诗、高璨(2006年,由“90 后”创办的小作家联盟网站);90后十大作家排行榜:陈少侠、苏紫紫、沙苇霖、代煜龙、李唐、顾倾城、刘景南、许豪杰、国生、高宇(2013年,《南风》杂志主办,中国90后作家联谊会协办);2014年90后九大作家排行榜:张牧笛、陈昂、郑迪菲、李军洋、张佳羽、魏天一、陈励子、陈少侠、苏笑嫣(2014年,中华少年作家编辑部主办);中国90后百强作家排行榜,前20位为周渝、张佳羽、李唐、陈昂、林卓宇、余幼幼、苏笑嫣、林为攀、张牧笛、孙梦洁、张悉妮、王苏辛、李军洋、郑在欢、风青阳、辜妤洁、原筱菲、王璐琪、边琼、后博寒(2015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青年作家协会、中国诗词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少年作家官网、90后文学联谊会、腾讯读书、红袖添香、榕树下、幻剑书盟、起点中文等组织联合成立了“后继有人 满园书香”90后百强作家评选小组,该小组历时14个月,统计了46家中文网站、122家出版社、1690家媒体的作品发布阅读情况,经过三轮评审,最终评出中国90后百强)[31]。此外,“2010中国90后作家财富榜”“2010中国90后十佳少女作家”“中国90后十大少年作家排名”“90后京派五大实力作家”“90后五大实力作家”“中国90后最具代表的六位90后作家”等等各类排行榜接连出现,其意图不外乎是引起更多的关注,并由此宣告:“90后”作家正式出场了!然而,从“90后”作家的自我标榜,到各类榜单一个接一个出炉,名头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看似热闹繁华,背后反映出来的却是“90后”作家群体的寂寞、失落与不甘。这看似在为“90后文学”制造影响,实则是深深伤害了“90后文学”。
第四,“90后”作家在文学网站、贴吧、论坛、博客、豆瓣、个人公众号等新媒体、自媒体中积极展现自我。运用新媒体、自媒体,展现自己的文学作品,是“90后”作家“自我表现”的又一种常见的方式。2010年,榕树下网站成立“90后文学社”,网络社员数以千计;2012年,90后作家寒文玉主持“90后文学网”(www.90wenxue.com)。另外,大多数的“90后”作家开通了自己的博客、主页或豆瓣小站。借助网络,“90后”作家的作品完全可以摆脱文学刊物而独立传播。在网络上展示自己的作品,并获得相当数量的粉丝,最后进入市场化写作,这是相当一部分“90后”作家的“成名之路”。另一个值得引起注意的,是伴随着网络文学的兴起,投身于网络文学创作的“90后”作家也越来越多。网络文学的生产机制与传统文学的生产机制截然不同,它既不必然地需要得到刊物、评论等主流力量的认可,也不需要借助文学刊物进行传播。读者的认可才是网络文学赖以生存的基础——以点击率、打赏和IP转换为主要内容的新型稿酬机制使得网络作家们竭尽全力只为获得读者的认同。而网络文学每日更新连载的生产机制,也迫使网络作家将更多的精力用于保持写作进度,而非词句、结构的精雕细琢。
有学者认为,“自我表现”、“主体意识”或“自主意识”,是“90 后”最凸显的群体特征,也是“90 后”最本质的群体特征。[32]在“90后”作家群体身上,我们看到了整个属于“90后”青年群体的特征,他们关注“个体”与“自我”,积极表现自我。另一方面,在面临入场困境之时他们的种种举动,同时又反映出他们迫切地想要进入当代文学场域并得到认可的焦虑心态——无论是“‘90后’干掉‘80后’”的宣言,还是“‘90后’读‘90后’”的口号,都清晰地映射出这种焦灼。需要指出的是,他们的种种举动并非无缘无故地产生,其中有隐秘存在的内在驱动力。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一书中,布尔迪厄早已指出:“社会行动者并不是‘粒子’,并不是被外力机械地推来拉去的。他们更是资本的承受者,根据他们的轨迹,根据他们通过资本(数量和结构)的捐赠而在场内占据的地位,他们要么倾向于积极地把自己引向对资本分布的维护,要么就是颠覆这种分布……即所有小资本拥有者必定是革命的,而所有大资本拥有者必定自动地倾向于保守。”[33]——“90后”作家面对当代文学场域时的复杂之处就在于此。他们既希望得到市场与文学期刊等这些在文学场内已经占据着重要位置的力量支持,同时又对它们表示失望。因而,某种试图颠覆这种布局的举动与理念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相应的颠覆能力。“90后”作家们并没能掀起一场新的文学运动与变革,也根本没法完成对文学场域内部力量的调整。最终,要么逐渐地在这种焦虑中停止了创作,终结了进入文学场域的欲望,要么老老实实地钻研读书、写作,通过不断地练笔提升自身水平,以期再次获得文学场域内那些重要力量的认可。因此,我们看到,在2012年之后,“90后”作家们相比较而言“安静”了许多。也是在这之后,“90后文学”中比较沉稳、扎实、饱满的作品逐渐多了起来。到2017年前后,“90后”作家之前面临的尴尬处境终于有所缓解,文学期刊与文学评论对于“90后文学”有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90后文学”终于迎来了新气象。
在2008年,曾有研究者断定“80后文学”之后,“90后文学”不会产生[34]——虽然“90后文学”得到接受与承认的路径较为曲折,但今日回看,这样的判断显然是稍有偏颇的。尤其是在2016至2017年前后,我们看到,无论是文学期刊、文学评论还是评奖机制,都对“90后文学”展示出了极大的认可、支持与期待姿态。
首先是,包括各种国家级刊物在内的各类文学刊物对“90后”作家抱以厚望,纷纷为“90后”作家提供空间与平台,力荐青年一代的作品。
2017年1月,《人民文学》杂志 2017 年第 1 期开设“九○后”栏目,刊发李唐的短篇小说《降落》。“90后”作家庞羽、郑在欢、庄凌、梁豪、炎石、国生、慈琪、颜彦、朱雀、李昀璐、范墩子、闵芝萍、崔君、刘晚、葛小明等相继在此亮相。在这份名单中,我们既看到诸如李唐、慈琪等较早便开始进入创作并得到较多认可的“资深”“90后”作家,也看到不少相对较为陌生的后起之秀。在2017年第2期的《卷首》中,编者写道:“这一期,更多特色属于青年,有十余位作者为‘九〇后’、‘八〇后’和‘七〇后’,敬请关注。”[35]《大家》自 2017 年第1期开始,开设栏目“新青年”,每期以“作品+创作谈(文学观)+同代人批评”的形式,力推“70后”“80后”与“90后”作家作品。主编周明全在2017年第2期的《主编絮语》中写道:“现在确实不一样了,在80后、90后这一批年轻作家的写作中,尽管还看不到所谓的文学‘大树’,但却形成了一片片的文学森林。尤其是新兴网络媒体的兴起,恰逢其时地让年轻写作者们赶上了。他们自觉不自觉地通过网络或新兴的传播媒介如微信平台等,参与了当代的文学建构……我们没有必要悲观。因为在我看来,昔日的那种由体制和纸媒所形成的文学老圈子老皇历该翻过去了,包括那些所谓的评价。青年作家还处于成长中,还有无限可能。”[36]与周明全观点相似的编辑、作家、批评家不在少数。在这,我们看到,2017年与2007年前后相比较,文学期刊对于“90后”青年作家的理解与姿态显然有了极大的转变。
《福建文学》认为2017年中国文坛最新鲜的景观之一是“90后”作家登场[37]。于是,它在2017年第10期里策划了一次“90后与文学代际五人谈”,刊发《“代”的阶序与文学新人的入场式》(刘欣,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自话自说的“90后”》(于文,《当代》编辑)、《丰饶的想象与舍近求远的追逐》(梁豪,《人民文学》编辑)、《“90后”小说中的现代体验及其书写》(徐威,中山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一个不断生长的存在》(黄帅,《中国青年报》评论员)五篇文章。探讨、解读、反思愈多,证明它受关注程度愈高,生成的影响愈大——“90后文学”已然成为当下文学场域中尤为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值得一提的是,这组文章是“90后”谈“90后”。之所以将写作者的身份标示出来,亦有引发这样一种思考的意图:当“90后”文学评论者、期刊编辑、媒体评论者也开始进入文学场域之中,对于“90后文学”而言,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以我来看,这同样是一个值得深入观察与思考的问题。只不过,此刻并非是做出回答的成熟时刻。
放眼四望,举国上下各类文学刊物在2017年以一种集体性的欢迎姿态,接纳着“90后”作家作品。这一现象的生成,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早在2011年,《作品》杂志在自由来稿中便发现有越来越多带有异质性与新体验的“90后”作家作品,之后专门开设了“浪潮1990”栏目,每期刊发“90后”作家作品。《作品》是纯文学刊物中较早地关注到了“90后文学”的,更重要的是,《作品》对于“90后文学”的关注与扶持是持续的——2011年至今,已经有两百多位“90后”作家在《作品》亮相。从“浪潮1990”到“90后推90后”再到与《文艺报》联合开办“新天·90后”专栏,与中国作家网合作后专栏,90从刊发“90后”作品到推出对“90后”作品的文学批评再到举办“90后”作家培训班,《作品》对于“90后”的支持力度不断加大。2017年第3期与第6期,《作品》还率先刊发了“90后”作家徐晓《请你抱紧我》与李君威《昨日之岛》两部长篇小说。毋庸置疑,今日“90后文学”能够成为备受瞩目的文学景观,《作品》做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
在《作品》这样数年如一日持续刊发“90后”作品的文学期刊带动下,不少刊物陆续以专辑的形式不定期地推出“90后”作家作品。《西部》杂志分别在2012年第10期、2013年第10期、2014年第12期、2015年第12期、2016年第12期、2017年第3期推出“西部头题·90后小说”专辑;《天涯》2016年第5期推出“90后”作家小说专辑;《上海文学》2016 年第12期青年专号,其中包括“新人场特辑”小说与“90 后诗歌选”;《诗刊》2017年第2期推出“90后诗人特辑”,同时,还在海口、北京等举办了多场“90后诗歌对话”活动;《辽河》杂志2017年第1期推出“90后小说专辑”;2016年,《芙蓉》“90新声”栏目、《山花》“开端季”栏目、《青春》“新青年写作”栏目、《青年文学》“出发”栏目等纷纷开设。《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知名文学选刊,也对“90后文学”颇为青睐,《小说月报》2017年第1期还推出了“90后作品小辑”……与“90后文学”发生的初期相比,可以看到,参与对“90后文学”推介的文学刊物越来越多,不仅在力度上有着显著的加强,在数量上也形成了浩荡的声势。可以说,正是这些文学刊物对“90后”的集体接纳,“90后文学”才得以在当下成为一种现象级景观。而这种景观的生成,昭示着“90后”作家真正意义上开始进入当下文学场域。
其次是,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越来越多地关注到“90后文学”。一方面,文学期刊有意识地将文学批评力量添加到对“90后文学”的推动中去。比如,《芙蓉》在推出“90后”作家作品的同时,还刊发金理、吴天舟对所刊作品的解读与批评;《作品》在“90后推90后”栏目中,开始增添“90后文学观察”系列评论;《天涯》在“90后”小说专辑中刊发刘复生《“90后”眼中的中国现实》;《小说月报》在推出“90后作品小辑”时刊发赵振杰《“亚成熟”状态下的90后写作》。这些批评文章大多是受到文学刊物邀请而撰写,具有较强的同步性与针对性。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者将“90后文学”纳入研究视野。《文学与年龄:从“60后”到“90后”》(黄发有)、《“90后”写作:以回归纯文学传统的方式低调出发》(徐妍)、《青年亚文化:作为80后和90后“文学生活”的延伸——从“小清新”与“杀马特”亚文化谈起》《后亚文化:80后90后的文学书写》《新媒体“文学生活”论——探讨80后90后文学的一种视角》(王文捷)、《世纪“新来者”的喜与忧——论90后诗人与诗歌》(赵洋洋、董运生)、《“80”后”与“90后”:网络一代审美趣味的流变与生成》(田忠辉)、《“90后”诗歌研究》(李路平,硕士论文)、《“90后”小说文本研究》(宋国兵,硕士论文)……总的来说,从个案分析到代际综论再到比较研究,“90后文学”正在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中新的对象。
最后,在一些分量颇重的奖项评选中,“90后”作家也逐渐崭露头角。2016年12月,李唐、庞羽、马亿分别获得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佳作奖;2017年10月,庞羽获得第六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文学新人奖。
从引起各界关注,到遭遇多种质疑,再到当下文学期刊对他们的接受并抱以巨大希望,“90后”作家进入当下文学场域的道路并不那么顺利。这其中,尽管由于网络新媒体、自媒体高速发展,为“90后”作家提供了更多样化的文本传播途径,“90后”作家也在积极地进行“自我展示”,但是,我们仍然发现,在当下文学场域之中,“90后”作家的“入场许可证”仍是由文学刊物等场内关键位置占据者与强大力量持有者颁发。
此刻,全国各大文学刊物纷纷对“90后”作家抱以期望与鼓励,这既意味着“90后文学”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同时也对“90后”作家提出了新的挑战与考验。毕竟,机会、平台都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万众瞩目下能否拿出过硬的本领、像样的“表演”,只能依靠“90后”作家自身。
从2007年到2017年,在“90后文学”成为当下备受瞩目的文学景观之际,对它的发生进行回望与梳理,从而更加清晰地看到“90后”一代作家的成长之路——这是本文所试图完成的任务。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限于视野、学识与精力,本文仍有许多未能完善之处。只能待日后寻找恰当时机逐一增补了。
注释:
1⋆.在本篇文章之前,徐威已在《作品》发表“90后小说观察”系列文章多篇,研究对象多为“90后”作家的小说作品。本篇文章却不单单针对小说作品,因而,为了更准确地描述(同时,随后的评论也会逐步涉及诗歌、散文等其他文体以及对“90后文学现象”的整体观察),自本期开始,“90后小说观察”更名为“90后文学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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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周朝军)